我的脑子闪过一道亮光，陆高远若是能够帮忙，凭他跟亚洲移植中心的渊源，尽快获准一整套人工肝支持系统，并不是天方夜谭。
虽然我和他之间的交情已经似淡又无，却是仅有的一线希望。
“陆老师人在哪里？”
“东方微创学院。”
“哦？”我懵了，那是老易的大本营，陆高远跑去干什么？
“回来再跟你详说，高远我已经联系过了，他说没问题，但需要跟他的导师文迪？冯先生打声招呼，十分钟之内可以给我们答复。同时我也以医院的名义向新东方航空公司说明了急救计划，他们愿意开设绿色通道，正点航班延迟起飞，等待楚楚，一旦确认，我立即派专业的医护人员陪送过去。”
人工肝并不是人造的一只肝，邮寄过来谁都可以用，它就像人类第一台电脑，组件繁多，体积庞大，光认识上面的按钮就要好几天。
而楚楚的允许时间只有五小时，严格的来说，是三小时。
——终末期肝损是无法逆转的，尤其是继发了多脏器功能衰竭。
“谢谢你……易老师。”心头一热，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别太担心，我打电话只是向你告知，所有的手续签字，包括住院费用，我都会办妥，你和可可尽可以从容回来，商议下一步诊治方案。”
“易老师你帮我们做的就是最及时最准确的方案，大恩不言谢，楚楚若能渡过这一劫，我……”
“不跟你说了，高远回电让我们送人！”老易打断了我的话。
“好！护送的人是谁？”最后的问题。
我知道老易肯定会有妥善的安排，但还是忍不住要确认一下。
“钱涌和小清。”
“明白。”小清是绝对OK的，至于钱涌，应变能力、做事态度、智商情商都没问题，但临床经验似乎少了些，不过也只能如此了，陆高远在外，科室必须得由易庄谐压阵，屠行健主管介入微创，让他陪去也是大材小用，至于赵冲，不说也罢。
等我回到医院，稍作了解后，就迅速和可可追上去！
“你放心，钱涌虽然还不够老道，但途中护送应该能胜任，具体应变事项我已授以锦囊，等那头安置好了，我们再派合适的人选北上支援。”老易似乎察觉到了我的顾虑，挂线前还不忘解释疑。
我再也无法入睡，靠在墙上设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为什么病情剧变，突发弥漫性血栓？为什么楚楚会深夜不眠？而这些天我们竟然忘了打电话询问她的情况。
事到如今，担心没用，懊悔没用，自责也没用，只好尽人事听天命。
神秘女子果然没有说错，果然也说错了。
确实有人需要拯救，却不是我的力量。
老易，陆高远，还有钱涌和小清，才是真正的施救者。
而我，却只能蜗居在一方安隅的小山村，自以为乐，沉醉于一厢情愿的桃花源里，满心焦急，却胸无半点主意，甚至连如何像可可说明都开不了口。
时间一秒秒地过去，他们应该正在去机场的路上吧，楚楚的病情在途中会不会再度恶变？生死攸关的衔接工作又会不会出现纰漏？
我想打电话实时跟踪，可是打给谁呢？每个工作人员都是抢分夺秒，连喝口水擦把汗的工夫都没有，又哪有空给我汇报病情？
我熟悉这种情况，并且处理过不知多少起的抢救工作。
但从没有像这次一样心里不安。
我盼望着黎明，又渴望太阳迟迟升起！
然而黎明终于来到，窗外发白，呼啸的晨风旋转腾空，仿佛机翼冲天卷扬的气流。
该来的总要来，该做的总要做，第一件事，自然是起床。
钱涌在起飞之前发给我一条消息：
“马老师，我给你们预定了机票，静候佳音！”
他知道我肯定会赶上去的，他实在考虑得很周全。
我进一步放心了。
如同往常一般走到可可的房间，轻轻敲门。
“丫头，起床了，今天我们坐早班车回去。”
“提前了？医院里有事么？”
“是的，楚楚住院了。”千谎百计都不如一句真话令人坦然，对于我，也对于可可。
可可的脸色一变，颤声问：“姐姐……她还好么？”
“易老师给我的电话，他已经初步控制了病情。”我握住她的双手，肯定地说。
这也不是谎言，在没有了解实情之前，我总不能夸大其词。
“好的，我们马上走。”可可一咬牙，转过身回房收拾行李。
沉重的心情就像一颗炸弹投入水里，虽然湖面依旧风平浪静，但底下已经炸开锅了，家里每个人都感受到了这种气氛，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准备给我们送行了。
“舅妈，老虎和飞虱不带去么？”皮皮毕竟是小孩子，无法意识问题的严重性。
“舅妈最近很忙，没空管它们，你替她照顾好么？”我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说。
“嗯，我一定把它们养的肥肥胖胖，生下一大篮子鸭蛋等你们回来。”皮皮拍拍胸脯，信誓旦旦，完全不计昨天的杀鱼之仇。
“谢谢你，皮皮。”可可嘴角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蹲下身了抱起鸭鸭亲了亲，站起来说：“姑妈，伯伯，阿姨，姐姐，姐夫我们走了，奶奶在早课，我不去打扰了，烦你们说一声，下次再来看望她老人家。”
大家点点头，帮忙提起行李，一起送往车站。
“耶和华在早晨听我的声音，嘱咐我要时时警醒。”这时房门打开，奶奶坐在轮椅上缓缓移出，“神已预备一切，游子远行，就让我这个老人为旅途祷告祈安。”
“奶奶，外面风大，你别去了，我们感觉得到你的祝福。”可可说。
“我躺下睡觉，醒着，耶和华都保佑我。”奶奶笑看着我们，父亲已经自觉地走到她背后，推车前行。
“大家都在，奶奶不会有事的，除了做礼拜，她也难得出去走动。”我安慰可可说。
尽管很早，基耕路上的村民也已络绎不绝了，大部分老年人都不习惯睡懒觉，是不是他们已经领悟到了生命的短暂，更渴望在有限的时间内感受为数不多的喜乐？
“这一家子，真是让人看得眼红。”
“哦哟，马家阿婆都出来了，出了什么事？”
“大包小包，八成是去车站。”
“回去了？不多住几天？”
“下次再来啊，洋洋，把儿子也抱来，哈哈。”
……
依旧是淳朴的笑脸，热情的问候，对于他们来说，我们就像划过平静水面的小石片，那一声孩时的“关山婆”或者“烧酒公”，都能在他们心里掠起朵朵飞溅的美丽水花，虽然短暂，却带给他们真挚的欢愉，在寂寞的晚年黑暗中泛起丝丝亮光。
我不敢肯定，下次回来是否还能见到这些亲切的面容。
人总要老死的，但有些东西却不会随之消失，若干年之后，那些声音必定会在弄堂巷子口萦绕，在古树小溪上回响，直到我自己的思想停止。
基耕路并不长，很快我们就到了电线杆下的简易车站，一个凉亭，一条石凳，我曾经从这里走向镇上中学，走向县城高中，也从这里搭车驶向省城大学，不管我回来多少次，都要从这里再出发，每一次都是一个新的起点。
这一次也不例外。
我是如此得思慕家乡，想念亲人，却总是不能守候在她们身旁。
尤其是奶奶和母亲。
一个是已是耄耋高龄，一个是罹患难治之症。
我把视线投射到青山，稻田，大海，投射到更远的远方，努力忍住眼眶的波动。
再见了，亲人，再见了，家乡，再见了，黑熊。
但愿我的奔波能换来你们的安宁。
这样，便是在黄泉路上徘徊，我也心甘情愿！
“洋洋，嗑嗑。”奶奶在父亲和姐姐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我和可可赶紧放下手中的行李，迎上前去。
“奶奶。”
“我只能送到这里了。”奶奶握住我们的手，透过苍老的手掌传递绵绵不绝的温暖，“你们长大了，聪明智慧，奶奶很高兴，可以安安心心到上面去了。”
到上面的意思就是见上帝，这并不是第一次她跟我这样说。
“不，奶奶还可以健健康康地在世得长寿。”我鼻中一阵酸楚。
“是的，奶奶会长命百岁。”可可立即接口，又觉得这样说不大合适。
“呵呵，都九十岁了，该知足了，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生命簿上都有记录，我的父母，姐妹都没过四十岁都走了，在世上我已经蒙恩享福太多，如果我走了，你们要高兴，因为奶奶已经在天国为你们祈祷，不但是我，我们全家都要得信，带动周围的人信主耶稣，摆脱世俗烦恼，重返伊甸圣园，共享永恒美景，我去过那里……”奶奶的脸上慢慢升腾起幸福虔诚的光华。
并非虚幻，澄清明亮的眼神证实了这一切。
这样的话我也已经听过好多回了，但若是真的发生了，作为肉身的凡体，又怎么会不难过呢？
“上车下车，开口闭口，做任何事之前，我们都可以请示耶稣，寻求指点，只要信必得着，我们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他与我们同在，他的杖，他的竿，都安慰我们。”说完这句话，奶奶长长地吸了口气，闭目歇息。
“因为神的话是我们脚前的灯，是我们路上的光，使不致迷失，不致灭亡。”可可看着奶奶，忽然敬虔地说。
奶奶睁开眼睛，微笑着点点头，安心地坐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