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淡的酒香，香气醉人。
酒香里混着一点麦芽糖的味道，稠密得腻人。
焦用死盯着不远处的酒坊，忍不住轻轻吸了吸鼻子。
军中禁酒，可真要滴酒不沾的军士只怕一个也没有，只要不太过，带兵的将领也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军人需要醉生梦死的感觉去麻痹对死亡的恐惧，而下等的烈酒，无疑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有的时候，不仅军士需要这种自我麻醉，将领一样需要。
“杨将军。”凌涵有些带着些讨好的意思上前，用眼神像杨文广微微示意。
杨文广此次是上京述职，不是行军，自然也不受那些约束。
焦用的眼神里明显带了些恳求。
“去吧。”杨文广点了点头，取出一吊钱递给凌涵，“我不喝。”
杨文广向来律己极严，待属下却宽厚，因此只要是杨文广带过的兵几乎没有不爱戴他的。
霍青青忍不住多看了杨文广一眼。
将门之后，又是武状元，这个杨文广极会做人，几乎是面面俱到而又滴水不漏，范家、庞家一个也不得罪，对部下将士也极是宽厚，但其实却又精细的让人害怕。霍青青心里对杨文广本来并无什么恶感，但他过分的周到却让霍青青心底不自觉地起了一分戒心。
“酒可误事，少吃。”杨文广淡淡吩咐，转眼去看已经迫不及待的焦用，“尤其是你。”
焦用本来已经快被那酒香勾得丢了魂，听杨文广一说，立时耷拉了脑袋。
霍青青颇为疑惑地推了推焦用，后者完全不理他。
“少用无妨。”杨文广轻略略一笑，“要你戒酒，岂不要让和尚吃肉了。”
“属下——属下戒了便是。”焦用低头跺脚，一阵发狠道。
“那也不必。”杨文广默默摇头，“军中之人，谁不好这口黄汤，就是我——”
杨文广略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
“罢了，这家的女儿红的确不错，我也尝尝。”
杨文广是在开封长大的，虽然十几岁就被父亲带到战场上去摸爬滚打，但想起开封的一切，还是觉得亲切，他说这家的女儿红不错，那就一定是不错了。
“客官可是识货，咱家的女儿红，别的不敢说，开封城里那是头一号的。”杨文广这趟是省亲，因此未着军服，那酒家以为是路过的客人，当即热络异常地招呼上来，“抚远将军——知道吧？当年抚远将军也对咱家这女儿红赞不绝口呢，杨元帅拦着还不是要偷偷带几坛回去。”
抚远将军，杨文广，霍青青憋不住笑出声来，拿眼去看杨文广，一旁焦用、凌涵二人也是憋得脸色通红。
“我那时候不到十岁，他哪认得。”杨文广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小声解释。
那就是有这么回事了？
霍青青同焦用二人对视一眼，转身偷笑。
“先来四两。”杨文广当做没看到，数出几个铜板放在酒家柜上，示意小二去上酒，又转眼看向那店家，“这几年——天波府中可好？”
到了家门口不先回家，却向旁人打听府中情况，这是什么怪癖？霍青青诧异地回头，何况——天波府中如何，他不知道么？
“客官是——”那酒家打量着杨文广，到底时日久远，没有认出来，只摇了摇头，“客官不是本地人吧？天波府——杨夫人几日前殇了，客官不知道？”
那酒家说着，忍不住向街尽头处天波府方向望了望，有些惋惜地又摇了摇头。
“殇了？”杨文广一怔，却好像没什么感伤的意思，只是有点诧异。
“这杨夫人是？”霍青青没喝过酒，眼前的女儿红对她而言没有一点吸引力，倒是这杨夫人引起了她的兴趣。
天波府中的人，多少都该是杨文广的近亲——怎么这杨夫人殇了，杨文广一点反应也没有？
凌涵也是一脸不解，焦用扶着酒碗喝得正欢，压根没理会二人的疑惑。
“你告诉我们这杨夫人是谁，这碗就归你。”霍青青将眼前的碗推了过去。
对付酒鬼，果然这招最管用，焦用的眼睛立时就直了。
“这杨夫人——”焦用说着，突然压低了语气，看了看还在不远处同酒家闲谈的杨文广，“是杨将军的伯母，褐寒将军的遗孀。”
凌涵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霍青青却依旧一脸茫然。
“褐寒将军？”
焦用瞥土包子似的瞥了霍青青一眼，压低了声音颇有些神秘地道：“褐寒将军和杨元帅的关系一直都不好，军中有传言说——当年褐寒将军根本就没死，而是降了辽。”
“这怎么可能？”凌涵一激动，不小心碰翻了眼前的半碗女儿红，“将军降辽——是要族诛的啊。”
“族诛？”焦用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伸手就将凌涵面前剩的小半碗酒夺了过来，一脸惋惜，“这女儿红的确不错——我说什么来着，族诛？杨家一家都是将才，要是没有杨元帅、杨将军，皇上用谁抗辽抗夏去？”
“不是还有你们侯爷吗？”
“这不是我说——”焦用手里拿着酒，有些得意地晃了晃，“就是皇上也防着侯爷呢，这天波府，嘿，倒是忠心不二的很。”
替皇家卖命的狗腿子，焦用心里多少有些瞧不上，带些轻蔑地向天波府的方向看了一眼。庞家杨家从来都是互相看不顺眼，焦用是庞元英的亲兵，面上对杨文广还算恭敬，心里可就没那么想了。
“你们侯爷？”不是陈州军营，凌涵也放开了些，看着焦用淡淡反讽，“杨老令公统兵破辽的时候你们侯爷还不知在哪儿喝奶呢。”
焦用啐了一声，狠狠地看着凌涵：“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自以为是杨家军的人了？这要我说，皇上也真是不开眼，对侯爷疑神疑鬼，倒是信得过杨家——北汉降臣，能是什么好东西？”
霍青青不想听他们两个争，低着头蘸着溅出来的酒在桌上画圈圈。
焦用这个性子可是太直了，怪不得庞元英不愿把他留在身边，至于这个凌涵——杨文广不过指望从他身上能套到连弩的造法，他也狗腿得太明显了吧？
至于说皇上信任杨家，也未必吧，以杨文广如今的情况看，其实还是被打压的，不过庞元英家事太好、权势又太显，才会枪打出头鸟，被帝王疑忌——独相，贵妃，庞家怎么都不能再出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了，不然只怕庞家不反都会被黄袍加身的。
太祖岂非柴氏忠臣？皇帝怀疑一个人，其实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你们胡言乱语什么？”两个人吵得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惊动了杨文广，军士都是粗人，争着争着就出了粗口，且还涉及了上位者，杨文广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
焦用和凌涵立即低头，来了个死不认账。
“杨将军，可是家中有什么变故？”霍青青被低气压压得实在透不过起来了，试探着开口。
“没什么。”杨文广眼神闪了闪，却并没说实话，“你们在这等我，不可胡言。”
觉得这几个军士实在是不省心，杨文广干脆把他们留在门外，自己回了天波府。
府上景致与多年前一般无二，只是略显凄凉，似乎下人也疏于打扫，角落里都染了不少尘埃。杨夫人殇了未满头七，棺柩还停在堂上，屋中却并无白幡纸钱等物，连守灵的丫鬟下人也不见一个，只有杨夫人的独女杨宗泠一人跪在堂上。
杨文广怔了怔，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当年杨家大房和二房的关系就不好，老令公和太君去了后更是尤甚，谁知后来大伯出了那事——到后来干脆闹到杨延昭多年不回天波府，而他领兵在外多年同这仅剩的亲人连封信也不曾往来，如今伯母殇了，他竟是到了家门口也不曾得知。
“呦，文广少爷回来了，”来送香烛的钱伯认出了来人，上前招呼，钱伯是杨家的老人了，大房二房所出一样疼爱，见杨文广回来还以为是回来奔丧的，“文广少爷，夫人殇了五天了，小姐一直在这堂上跪着，谁也劝不走，这也不是个办法，您看——”
钱伯自然是希望杨文广上前劝两句的，岂知这一开口却惊动了跪在堂上的杨宗泠，原本跪得端正的身影豁然起身，似有些站立不稳，扶了前面的香案一把，转身两眼通红地瞪着杨文广。
“泠妹——”
“哪个是你泠妹！”杨宗泠声音异常清冷，一把甩开了要上来扶她的钱伯，“本宫是皇上钦赐的和懿公主，杨将军可别认错了人！”
“公主？”杨文广一时愕然。
“文广少爷不知道？”钱伯将手抬到眼角，似要拭泪，声音也有些哽咽，“辽国遣使向皇上求亲，皇上舍不得自家妹妹，不知是哪个出的主意，要小姐，小姐——”
“钱伯莫要哭了。”杨宗泠仍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杨文广，眼中似要滴出血来，“我一介弱女，上无高堂父兄，却守着这偌大家业，却要哪个与我做主？”
“泠妹！”杨文广终于急了，虽是兄妹情意淡薄，但到底也是血脉相连，如今杨宗泠已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伯母尸骨未寒，皇上怎能——”
“辽国逼得紧，皇上他怎么不能？”杨宗泠冷笑一声，扶着墙步步走下阶来，“你们守边的将士护不住国土，便要我们这些女子来抵命！”
杨文广被她说得一震，拂袖转身——“我去见圣上。”
“你去见有什么用？”杨宗泠在他身后冷喝，“庞贵妃亲自同皇上进的言，你以为你能劝得动？我劝你省省这个心思吧，杨文广，你父亲欠庞家的，终究是要还的，可他欠我父亲的——”
“泠妹！”
“不送！”杨宗泠长袖一甩，根本不去看他。
一旁已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府中仆从，这文广少爷多年不回府一趟，回来就惹得小姐发了这么大的脾气，仆从们心中多半偏向于菩萨心肠的宗泠小姐，看向杨文广的眼神多少有些不善。
感觉到一旁有些敌意地目光，杨文广深深叹了口气，转身而去。
“是不是女儿去了辽国，那件事——便不会再有人知道了？”杨宗泠惨笑出声，伸手抚着那暗褐色的棺木，自言自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