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候鸟
李知有敲打着键盘,各条法律在脑海中闪过,却找不到准确的那一条,就好像织毛衣却不能把线穿过针孔里,有一点点不顺心,就烦心得很。
究竟是那一条,安排在哪一条证据链后?
所学的知识顷刻忘光,闻初的样子在回忆中浮现,越要抗拒,就越是清晰。
“呼……”,知有吐一口气,靠着椅背伸了个懒腰。桌上的杯里残余几滴水珠,嘴里有些渴了。
她勾起杯柄,缓缓起身,推开房门。
闻初坐在沙发的角落里,随手翻阅着桌上散落的报纸。她没束发,发丝垂在脸侧,遮住了半边脸,看不见她的表情。
大概是装扮的关系,闻初看起来和几年前温吞的小姑娘不太一样了,举止间透露着她的淡然与温润。
浔阳在厨房炒菜,闻着味道像是她爱吃的油焖大虾。她在心里重复一遍,他在做的是她爱吃的菜。他啊,她啊,爱啊,这些词汇该怎么排列组合,是一道值得思考的难题,她想。
啧,也不太渴了。知有闷闷的,不言明的恼,于是把杯子甩在桌上,稍许放点气囊里的气。
“闻初,这次你回来待多久?”,她率先发问,虽然两人都坐在沙发上,但知有硬是挺起腰板,力争做审问者。
“不久,一两周。”,闻初放下报纸,又补充道,“其实也不急,之后我会去国内其他地方采采风。”
“嗯。”
知有不想再问些什么,深陷在沙发里,合上眼。
“知有,你是不是在生气?”
“怎么这么问?”
“你……”
“没事,我只是写东西累了。”
只是长久的寂寞。
知有挣扎着,强迫自己闭上嘴,不再问出一个字。闻初的事情早就和她没关系了,不是吗?把她身上的标签扔掉:五年同窗、七年同校,昔日的好友……都不再是了。
她以前认为,相比起闻初闷声不响的性格,她要开朗的多,朋友也不少。照这么说,理应是闻初求着分给她一点注意力,而乐在其中。谁知这场骗局散了,就剩下零星的碎片,一片片拾起,才看见她的模样。
牵挂的、不舍的、放不下的……只她一人。就连几年后长大了的闻初,话少,长进不多,也比她要强。
因为自始至终,她没有学会和自己相处。她在闻初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这算依赖吧,那只能断绝来往才能治好这病吧。
这些从何时知晓,为何想起?知有认为是闻初作为一个提示点,不断唤醒她的记忆,还又窘迫收场。
故事还是要回到高二暑假结束的时候。
“闻闻!”,李知有在班级们口挥着手,表情严肃。
闻初加紧了速度,把书一股脑塞进包里,直赶着走。
“怎么了?这么急。”,她拉上书包拉链。
知有一脸坏笑,从裤兜里掏出张小纸片,“哝,给你的请帖。周末来我家给我过生日,记住没?”
“晓得,收到!”,闻初模仿军队里的士兵,稍息、立正。
“噗嗤”,知有憋不住笑,见闻初没笑,便去挠她的咯吱窝。闻初也忍不了笑了,两人就在班口看着对方笑,笑了好久。
在回家的路上,知有在前座踩着车轮,闻初坐在后头撑着车架子,少女的马尾因为顺着风走,总扫到后座女生的左脸。
“闻闻,悄悄告诉你一件事。”,她脸上泛红,大抵是被风吹的。
闻初往前凑了凑,好让声音清楚些。
知有应是发现骑得太快,脚上蹬轮停了几秒,又慢慢地蹬,“我是想告诉你,和你一样,也遇到那个特别的人了。”
她轻笑着,嘴角禁不住上扬,毫无意识的。她就是要笑,没理由的。
5 青石巷和狗尾巴草
闻初坐在李知有身后的自行车凳上,身边缓和了些的风流还带着夏天的味道。她大概明白了知有的意思,一只小猫举起爪,在她的心尖挠痒痒。
风知悉少女们的秘密,却不语,无论何时都温温和和的,估计在伺机张扬分裂的美感。
回忆里的珍宝需要多次打理,关于过去的某些片段会更加独立。
——一首赞歌已谱完,散场之时留点遗憾。走出闭塞的道路,路灯贴着昏暗的橙黄,灰尘格外耀眼,挥不去纯净乐园......
听呼呼的风儿在跑......
闻初长得不高,也不算太矮,高一的时候一直坐在靠后几排,等之后文理分了班,座位才往前挪些。本来坐第几排她是不在乎的,但自从半夜看多了小说,视力下降,她对于看不看得清黑板给座位划分了三个等级。
坐在靠前面是好的,可也有视野不开阔的弊端;第三、四排能看得清轮廓,多多少少还是模糊了;若再向后数,那基本上就是往纯人声课堂靠拢了。
刚进校的那天,她随意选了第四排的座位,靠着窗边的位置——看得见学校外的景色,不算美,但足够她忙完一阵歇息片刻。
她和李知有不在一个班,有时下了课知有会在门口招招手,叫她去倒水。更多时候,两个班下课时间不一致,她们只能在放学后碰面。
一天里,多数是和同班同学相处。闻初不怎么开朗,无心处理人际关系,便在交朋友这事上懈怠不少,偶尔和周围的同学说几句闲话,觉得无聊,便埋在书堆里了。
从一道题游走到下一题,审题就好像在试水,解题似潜水(或者说溺水),写答案就是划水。大脑总不按常理游,被浪潮推到沙里去了。
呛水就是看错了题却写完了解答过程,浮不到水面是开天窗。探索完这条江还有湖,浮潜过那片河还有海……若要一点不落地游完,定到暮年不得止。
喘息间,空伐无力地接着前进,只能抛弃一切思绪,专注于此,才可以游得自在、舒悦。
所以闻初每天早上进校门和放学时,都要在意一些小细节,比如有没有把书包拉链都拉在一边啦、书本之间有没有成直角啦、有没有踩到边上的野草这类的。仿佛她活在世界上,还有其他好玩的事。
她眼中枯燥的生活,就想不假思索地过。直到,一味甜剂灌满量杯,糖浆美妙地滴在蛋糕胚上,那个走进她心里的人,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她的生活。
她不记得最初心动是因为什么了。
是他柔声细语、温文尔雅?是他笑起来弯弯的嘴角,还是专心解题时微微皱起的眉?最感染她的也许是他和朋友聊起天来时而冒出的幽默和始终的乐观。
这样描述,他变得好空泛。明明是一起相处了三年的同学,却雾蒙蒙山色不见浮云、雨漫漫沟壑不见月明。
殊不知蜜糖溢出心杯为何时,可闻初清楚知道这份情感日积月累、按捺不住了才溜了出来。趋于平淡日子里一点点异样光彩,每样珍品应予细细赏来,伴随时间河流蜿蜒绵亘,从遇见的起点算来,好若浮梦。
高中上课的第一天,在看了公告栏里分班信息后,闻初和李知有惋惜地叹气,往各自班级走去,正不巧的是一班在实验楼,一班在教学楼,虽两楼相通,但知有那班得走旁侧楼梯才到,否则可要绕几个弯路。
闻初心不在焉,新班级之类的本无所期待,知有不在更是难以应付。她偏向冷淡的性格总让人误会,而次次都是知有替她解围。
贴着路边,花坛里的花草往边倒。她不走心踩着一根狗尾巴草,它折了腰,暗自伤神。进班,零星几人散落在各处,第一印象该是热情还是照常,打不打招呼让她好生纠结,她想这些的功夫,就已经坐在座位上,往窗外远眺。
放眼回过神,拿出文具书本往课桌里塞,瞥一眼门口,他走了进来,张望几下。他走来,在她身后坐下。
她没回头看,也没有必要回头,可是隐隐约约的希望他是个好相处的人。
班会课分储物柜时,闻初看见他的笔袋里藏着一条毛茸茸的小尾巴……
李知有忽得刹车,惯性使闻初直撞在她身上。
“前面有石头,绊车轮!”,她惊呼一声,“差点就翻车了,超载看来有些不安全。”,她打趣道。
“没事,我们走吧。”,闻初丝毫不乱,“你刚说的,遇见了谁?”
“你还记着呢,其实我还不确定……算了,也许我和他以后不会见到了,别放在心上啦。”
闻初明白,知有这话在说给自己听。从模棱两可的只字片语,她猜他是陌生人,应该是从没见过的。如果运气好能再见面,知有怕是认定了“命运的邂逅”,陷入其中吧。
“别多想了,只见过一次面怎么可能认定了他?说不定是吊桥效应在作祟。”
“没你想得那么可怕,别总把泡泡戳破好吗?像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就是喜欢想这些吗?谁成天和你一样的,闷声不响……发大财倒是可能。”,李知有话飘在嘴边,刚说半句才发觉过了火,随意找了词搪塞过去,突兀得很。
“我想提醒你别被人骗了。你在气头上,不和你吵。”
闻初的字字句句如刀尖刺入皮肤,心思细腻的她怎没觉察?或许本心就为伤害眼前最亲爱的人,看她悲伤流涕无处释放,都因她而起。
“好好好,我们小初最棒了。”,知有貌似没半分不悦,她顿了顿,“只是……我昨晚去巷子里散步,却碰到他。他眼里有星星闪烁——不排除夜里星星真的很亮的可能。灯太暗了,我看不清他的脸和轮廓,只记得他长得好高,高过我一个头……总之,看见他就好像身旁吹过一阵风,好温柔好酥心。”
笔刷蘸一点蓝,展开画卷横向挥去,不造作不扭捏,直直的一笔。滴上几滴透明的水,颜料立马晕染开来,缓缓地散了。刷子不停地点起色彩:浅蓝、湖蓝、海蓝……淡黄、深橘、靛蓝、青……
我看到一片黑:带着蓝色、绿色、黄色的黑。有星星到处闪,也有月梢俏皮藏,云烟之后是秘密花园,清亮的雾渲染夏的快活。巷子不宽不窄,路不偏不倚,青涩的石板滑滑的没有一丝浊气。
恰似仙气飘飘然,香也悠悠,我也悠悠。
这儿没人,我学孩童模样跳格子,要是小初在不知怎么说我,担心滑倒啦、看见闹笑话啦,我不在乎。玩累了,就靠在石板边上休息,借一盏灯和月光读一读新借的书。边读边想:怎样才能写出这样美好的文字?不论故事是伤感亦或自在,给读者织一层棉丝带,时而华丽时而淳朴,但始终热情自然、不加修饰,读则流利顺口,品则“愈探愈出,愈研愈入”。
抬头时,他正走来。步子不大,张望徘徊。以前在附近没见过他,难道是新搬来的住户?罢了,这么晚也该回去了。
我往家走,心里却想着他,有一萦梦牵绕的错觉。脚边丁兰的香气袭人,就像掺了迷魂药,我差些跌倒,手里的书滑下来,掉在地上湿了封皮,心疼。
他这时正巧走过,我的手碰到他的,即刻收回,还是他把书弄干了递给我。哪这么多善良人,我强调夜的昏暗乱了心,心不定乱也快。
本想道完谢就快步离开,腿不听使唤,呆呆地立在这儿,石头铺成的路磨脚疼,可是为什么我迈不开脚走啊,我就想一直把时间停在这一秒,不是我傻,而是他眼里真的有星星诶。曾以为作家写的爱情里贮藏银河是比喻和夸大,今日一见着实惊奇,不,是脑惊、思奇!
“谢……谢谢。”,我话也说不利索,只顾着藏匿眼里、脸上羞涩。
“这么晚,我该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家哦,注意安全。”,他笑笑,离开了。
这么昏,这么黑的夜!我怎么可能看得清他笑的眸,又包裹了心脏以温暖!错了、错了,我后知后觉到他的尴尬,被我盯着难受吧。我留下不太好的印象,他这么温柔,一定不忍心伤害一个陌生人,什么都不提,说些套话缓和气氛都好。
真蠢!真笨!心别和我开玩笑了,跳这么快是要设计圈套让我误会!
我发了疯似的跑回家,脑子里什么也不敢想,生怕一点邪念就坏了一生。背后就像有什么怪物追我,实实在在的恶魔在抓人。
面对镜子,我打开水龙头捧水泼在脸上,清醒多了。
心还在滚滚烫,脸还在乱拍跳。
2003年的9月,闻初踏进了高中校园,踩到了操场边的狗尾巴草。
2005年的9月,李知有在巷子里吹风,耳闻丁兰细语,原来青苔爬上了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