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点点,云渺渺,夜无眠。
苏扶留了灯,悄悄开了门,爬上了一棵树,坐在枝桠上,下面传来却尘均匀的呼吸声。他依靠在树干上,遥望夜幕下的崇山峻岭。
耳畔传来草虫若有若无的鸣叫,有风过耳,勾起鬓边丝发,勾起捆发流苏,勾起一些山上的事。
他在山上不知多少年,自他记事起就在山上。山上只有两个人,他和师父。师父说他生了数千年,沉睡了数千年,三百年前才醒来。他信了。
“你就叫苏扶吧,山有扶苏嘛。”
“那不是扶苏吗?”不太懂事的他问。
“因为没人姓扶。”师父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也信了。
“师父你叫什么?”
“墨与白。”
“为什么不是黑?”
“因为黑字没有墨字好听。”他师傅又一本正经地告诉他。
不知师尊他老人家走出棋局没有?苏扶想着。又想到师父精通棋道,怎会困于小小棋局。他不由地认为自己天真且愚钝。
蓦然间,他听到一丝不对劲的声响,循声望去,那是茂密的竹林。黑夜对于他形同虚设,更何况他第一时间开了精明眼,隐去气息。
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竹林里窜动,却没有踩踏枯叶的声音,一切都淹没在沙沙的风动声里。
他们走近了,苏扶化出虚幻银枪。
走了几步,在竹林的边缘停下,他们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在确定着什么。苏扶可不认为他们发现了他,这两个都只是刚化形几十年的小精怪。对于人族修士,堪比二重楼而已。而他,早早就跨过了那道坎。
两个小精怪蹲了一会儿,再次悄悄走近,往篱笆走。这是两个猪精。
苏扶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没有轻举妄动,树下的却尘似乎也察觉到了生人,开始不安地轻轻踏步。
那两个小妖走到树下打量着白马,绕着树转了一圈,并未发觉树上的苏扶。而后翻过篱笆,朝草屋走去。
草屋里,伏渊专为苏扶腾出来的房间亮着灯,窗还开着,微风吹得油灯火焰晃动,映在薄薄的窗户纸上,似轻浪翻动。没有人影。
两只猪妖悄悄走到窗前,往里看了看,没发现苏扶,又鬼鬼祟祟地准备翻过窗去。
苏扶还在树上未下来,透过稀疏的枝叶,他发觉那猪妖竟然胆大包天,翻进了自己的房间。没有弄清楚状况,他还不想打草惊蛇。树下的却尘也静了下来,毕竟它已知悉,自己的主人正在它的上方。
隔壁屋内传出伏渊的鼾声,再往这边则是伏听雨的房间,很安静。苏扶并不知道猪妖为何而来,若只是为他还好,如若牵扯到了不相干的人,他可不介意下山第三天就开杀戒。虽然师父再三嘱托莫随意杀生,但是现在,他亦有前所未有之逆鳞。
两只猪妖在屋里捣鼓一阵后,没有任何奇异的发现。
“老三,你说王是不是多虑了,这小子不像是狠角色。”一个稍大的猪妖对棕毛猪妖说。这只猪妖长着两只短而粗的獠牙,白色的毛,显然棕毛猪妖以它为首。
“可他去哪儿了?”棕毛猪妖左顾右盼,那桌上的油灯燃去些许,“去了没多久。”
“你怎么知道?”獠牙猪妖一副憨样,一向崇尚暴力的它可不擅长动脑子,为此这次跟来的是猪妖里比较机灵聪明的老三,而不是更加暴躁的老四。
棕毛猪妖老三指了指油灯,“这个东西燃了没多久,他可能在附近。”说着,它象征性地四顾。
“随他随他,反正我觉得此人不成气候,最多留下几日,即便他要闹事,也得掂量一下,看看这方天地的主人是谁。”獠牙猪妖信誓旦旦地自卖自夸,还一手伸向了被苏扶放在窗边的银枪。
在外的苏扶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不过他丝毫不慌,他相信普天之下能拿起银枪的人,除他再无他人。
果不其然,獠牙猪妖一手握住银枪枪柄,卯足了劲儿,却怎么都提不起来。
“这枪怎么这么沉啊,王的兵器都没它沉呐。”獠牙猪妖喘着粗气说,它方才可是憋红了眼,涨鼓了脸,银枪愣是一动不动。
真乃怪事矣。
“我来帮你。”猪妖老三给它搭了一把手,尽管它们如何使劲,都无法将银枪提起。
“我就说这人定然不简单。”猪妖老三说,“我们要赶快回去禀报王。”
“等等,我们连人都没见到,怎么向王交代?”獠牙猪妖拦住了猪妖老三,“要不这样,我们在这儿候着,等他回来,试他一试,如何?”
猪妖老三装模作样沉思片刻,猛拍獠牙猪妖的粗厚肩膀,赞道:“没想到你也有聪明的一天。”
“那是那是,我这儿还是很好使的,只是平时不显现而已。”獠牙猪妖指了指自己的头,略显得意的自夸让树上的苏扶忍俊不禁。他突然想起师父给他的一本古卷上的一句:“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
想至此处,他不由俯看树下的却尘。相比之下,早已开灵的却尘沉稳聪慧多了。而后又想到那是猪妖,即使成了妖,也仅仅是普普通通的猪妖罢了,而他的却尘,却是那个不可名状的时代留下的妖马。终究不可同日而语。
这些想法只是转念之间,再看时,那猪妖已然变作两只肥猪,笨拙地用四只蹄子爬窗户,滑稽可笑,全然没想过先出屋再变原形。
好在他们的动静并不大,也好在他们终是爬出了窗户。两只猪妖迈着矫健的步子,钻入黑夜里,躲进了屋旁的草丛里。
苏扶悄然下了树,手中的虚化银枪已经不见,面对如此憨货,他自信能够速战速决。
正在他要对两只猪妖动手之时,草屋的门突然开了。苏扶立即定住脚步,后退几步隐入树影里。
从草屋黑洞洞的门里,走出一个提着小油灯的老人,是那伏渊。伏渊披着外袍,左手提灯,右手杵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院子中央。他向左可以走向猪妖,向右可以走向苏扶。不过他并没有迈步,只是站着,微微抬头,望着星星不怎么多的星空,那里还有时不时飘过的闲云。
东方的天际有些亮,他知道那不是日出的迹象。那窗边的摇晃的火影,仿佛夜间舞动的魍魉,飘飘忽忽。但是这个,他不管。
风有些凉,他缩了缩身子,拉下外袍的一角避体,打了个哈欠,朝向猪妖藏身的草丛看了看。那一刻,背对着苏扶的伏渊双眼泛着淡淡的红,红在双眸里游动,诡异而极具威慑。
猪妖老三必须承认,那是它的王都不曾有过的眼睛。那不是杀人过多的眼,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让人不寒而栗。让它松口气的是,伏渊并未盯他们太久,几息后他就转身走了。他走向竹林深处,根据动静,该是起夜。
猪妖老三未深究那么多,它拉起还在发呆的獠牙猪妖,桃之夭夭,哪怕那时苏扶已经走出树影,出现在他们面前。
苏扶回了房间,熄了灯,淡然睡去。今夜注定安稳,以至于他睡得不知伏渊站在窗前看了他很久。
后半夜很长,长到伏听雨也起了一次,只是谁都不知道。
……
那两只猪妖在回山路上跌跌撞撞,就像被吓破了胆的逃兵,事实上他们就是。到了洞府,他们的腿已经颤得累了,酸了,都跌倒在地。
这妖洞很大,一块块石头上端坐着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类人妖怪,似人非人。在那石块阵的尽头,是一块巨大的方形石。王庞大的身躯侧躺着,嘴叼着葡萄。他很体面,不似其他妖,其实多数地位高的都穿着体面。
王披着红袍,绣着黄色条纹,似字非字。头上戴着一个冠,冠上镶嵌宝石,脚踏静美靴子,浑然一个统治者相。
见两猪妖狼狈样,他不悦道:“成何体统!让你们去探听刚来那小子的底细,如何?”
猪妖老三赶忙起身,又跪下,道:“回王,那小子没什么不凡,只是略懂些修道术,都是些皮毛,不足为患。”
“真的?莫不是你们藏在某处偷闲躲静,现在回来胡说一通诓骗本王?”王冷冷地看向跪在一旁瑟瑟缩缩的獠牙猪妖。
獠牙猪妖浑身一阵激灵,立马磕头答道:“是的是的,那小子不足为患,不足为患。”
王收回目光,慵懒地吞下几颗葡萄,“那你们因何事而慌张?”
“回王,我们遇到了那位大人。”
王摆摆手,一个女妖过来拿走了他手上的葡萄。他说:“那小子既然留下,那便随他。鹿十一。”
“王有何吩咐。”从石块阵里走出一个长着鹿角的男子,他杵着一根弯弯曲曲的拐杖,却一副二十岁上下姣好的俊貌,一袭黄色袍子拖地。
鹿十一,刚来没多久就成了王座下护法之一,五千年道行。
“过几日便是收成之日,你且去一趟,莫办砸了。”
“是。”鹿十一就要退去,王又叫住了他:“那位大人的人莫要去碰。”
“王请宽心。”
王摸着额头上的伤疤,眸中凶光滚滚。待众妖退下,巨大的石厅里只剩他。
墙壁上,那影子瞬间膨胀。状如牛,又似猪,却有四角。石厅里回荡着雁鸣一般的叫声。
王化出了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