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总是来得很急,风起云涌,刹时雷声滚滚,携着密集的雨滴汹涌而来。
“下雨好呀,雨后凉快呢。”一位着天青色轻薄纱裙的女人轻揺着一柄扇,立在长廊上望着檐边垂下的雨帘,神色慵懒。
雨后天晴,院里的桂花树叶被冲刷得极干净,绿意盎然。不知名的几只毛绒的嫩雀在枝丫上蹦蹦跳跳,时不时发出讲几声愉悦清脆的啾鸣。
听得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循声望去,只见穿着荷叶青衫的小丫头身后跟着一位锦衣小公子,朝她步伐急促而来。
小丫头面容姣好,不过神色颇冷淡些,看起来不易近人。
“娘,朝安的衣服淋湿了,让他进屋换过罢。”
她看向小公子,果然浑身湿透,头发也微乱,却仍然彬彬有礼地朝她微拱手,道了句:“夫人安。”
“怕是要着凉呢,啊荞,快带鹿公子下去,找身干净的衣服。”
待人下去后,她仔细看了看自家丫头,除鞋上沾了些污泥,倒一点没淋湿。
“出去也不跟娘说一声,好去为你们送伞,朝安如何淋成这样?”女人关切道。
小丫头不语,些许沉默之后,才凝神望着她道:“娘,爹说,我与朝安已定了亲,可是认真的?”
不说还好,说起这件事情她就来气,女人皱起眉头,担忧道:“燕儿,你若是不愿意,娘一定会跟你爹……”
话音未落,但见小丫头摇摇头,“燕生愿意。”
女人仔细分辨着燕生的表情,她脸上没有半分女儿家的羞涩,也没有勉为其难的意思,十分淡然。
“燕儿。”她声音柔和,轻轻抚着燕生的头,“你告诉娘,为何愿意嫁给朝安?”
燕生面露不解,娟秀的眉微微皱起,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荒唐。
女人叹了一口气,她明白了。这丫头,根本未识情爱。
朝安换好衣服出来,道过谢又是一礼。鹿夫人出了名的刻薄,鹿老爷为人也是过分自持,他们家这个独子倒十分识大体,懂礼数。
“燕生没有哥哥弟弟,只能将这下人的衣裳予你,可委屈你了。”
朝安摇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笑得温润道:“能有衣裳换已是极好,还劳烦夫人和啊荞姐姐了。”
果真是个读书人,她心里暗暗感慨。
“朝安,你可知你爹娘与我们周家订下的姻亲?”
“知晓的。”
“那,你可喜欢我们燕儿?”
小公子一张白净小脸微红,平日谈吐清楚的人,竟有些结巴起来。
“朝安……朝安定不负燕生!”
说罢,脸又红了几分。
她心里暗暗叹气,他倒是有意,只是她家燕儿……年纪尚小,未识得自己真正心意。
“你如何能让燕儿与鹿家公子定亲?我打探过燕儿那孩子,她根本未动心呐!”江潋忍不住责怪道,“我知你是为了周家,可是......我们只有燕儿一个女儿!”
“潋儿,这世上哪有每桩姻缘皆两情相悦?燕儿还小,日后嫁过去,相处着便会生情。”男人声音沉沉:“况且,鹿家的财力雄厚,若与他结亲,只有好事,这也是为我周家未来打算。”
女人不说话,别过头去不看男人。
男人笑了几声,过去搂住她。
女人一声长长的叹息淹没在黑夜中。
“他们会对燕儿好的,你放心罢。”
得知鹿府家道中落那日,天甚是阴沉,女人扶起跪在地上的燕生,心疼道:
“燕儿,你是我们周家的掌上明珠,如今是万万不能嫁给处境如此的鹿家。”
燕生呼吸沉重,几次欲言又止,脸色极难看。
她是了解女儿的,什么事情都处之淡然,连哭都是安安静静的。
如今燕儿这副样子,已是极为生气了。
江潋的双手轻轻按在燕生的肩上,想让她平静下来。
“燕儿,娘知你生气,可是,娘本来就不愿你嫁给鹿家,如今也算是天定的。”
“娘,当初鹿家富有,便与之结姻;如今鹿家潦倒,就不认旧情,怎是为人之道?”燕生隐忍着,怕自己一时气愤言语过激。
江潋语气温柔,让人不自觉放松了心里的不痛快。
“燕儿,娘问你一件莫须有的事情,你且从心回答。”
“嗯。”
“倘若朝安死了,你会怎么样?”
燕生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明白娘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思索一番,声音沉沉道:“燕生会极难过。”
“燕儿,倘若有一日你爹不在了,我会毫不犹豫随他而去。这种差别,你可明白?”
江潋说完,不再多解释,她不知道燕儿能否明白她的一片苦心。本来她就不同意这门亲事,如今,只当是天定燕儿与朝安有缘无分。
她只希望她的燕儿会嫁与一位真正心悦之人,无论对方家境如何,她都会同意。
而鹿少爷,不是那个人。
燕生执意地跪在院里,平日疼爱她的爹爹却如何都不同意这门亲事。
江潋只能默默心疼,嗔怪道:“当初你让燕儿去当钟冬意的关门弟子,是学得一手好筝,却也将钟冬意那一身清冷决然气也学来了。这孩子性子哪里像你我呢?”
爱筝的人都知晓,这世上最会筝的除了钟冬意,没有旁人敢称第一。只是这人性格古怪,一辈子独来独往,不曾嫁人,没有儿女。
听闻曾有人一掷千金,想请她传授筝法,她直接拒绝了。
会收燕生为弟子,还是因为她看燕生顺眼。
燕生那几年一直与钟冬意居在远离世俗纷扰的小竹屋内,江潋和夫君虽然也时不时过去看女儿,渐渐地才发现,燕生的性格习惯越来越像她师父,宠辱不惊,处事极淡然,也不太爱笑,颇有出世之感。
周清渠倒是十分欢喜,说这样的女子矜贵高雅,一般人不敢高攀的。
“哎呀。”周清渠走过来捏她的脸,眉眼弯弯道:“燕儿的温柔,可是像极了我的夫人。”
江潋也轻笑起来,笑容渐敛,望着窗外又是一声叹气。
燕生到底是想方设法偷偷跑去见朝安,可是待她赶到鹿府外,只看见几个小厮在搬东西了。
“鹿公子呢?”她急切道。
“鹿公子?哦——”小厮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她一眼,不屑道:“只有三个穷光蛋,哪里有什么鹿公子,到处被人瞧不起,已经走了。”
“去哪里了?”
“我怎么知道?这里很快就是王府了,你不要挡在这里道!”
燕生怔怔地走在街上,她忽然想起那日,下了那样大的雨,她和朝安出去散心,没有找到躲雨的地方。
当时只比她高出一点点的小公子脱了外衣就披在她身上,又跑去摘了大片大芭蕉叶给她。
生怕她淋了一滴雨,而他自己,却忘了自己。
再冷的冰,也该化成春日的水了。
“待来年春暖花开之时,我便来娶你。”男子温柔的话语尚在耳边,如今却是……
天空阴沉沉的,又要下起雨来了。一道响雷在天边炸开,天宛如破了一个窟窿,雨水倾泻而下,路人纷纷跑着躲雨。
燕生仍慢慢走着,一颗圆圆绿色滚落在她脚边,她抬头,是一株青梅,果子和绿叶被雨滴打落得遍地都是。
有道是:梅子初青春已暮。芳草连云,绿遍西池路。小院绣垂帘半举。衔泥紫燕双飞去。
人在赤阑桥畔住。不解伤春,还解相思否。清梦欲寻犹间阻。沙窗一夜萧萧雨。
不知何时,方可再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