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平安度过五个月孕期后,体内趋于正常,无需再静卧,医生叫我适当动一动。事实上继续躺我也躺不住了。我丈夫齐天光对麻将的痴迷程度已经远远超过对我的重视,从读小学起他都是好学生,从来不问牌事,这是他与我的最大区别。但他宿舍附近几个同事都热爱麻将,吃过晚饭就呼来唤去的凑齐四个人。齐天光刚开始只是偶尔站在一旁看,看着看着手就痒了。能考入上海交通大学的当然不傻,他很快就熟门熟道了。
打过麻将的人都知道,那东西一旦上手,嘎然而止就比憋着一肚子的废物急着找厕所还难受,他们打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五个小时,甚至转眼到了天亮,却还是没把瘾头压下去,于是先昏头昏脑去上班,趁领导不注意,趴在办公桌上打个瞌睡,然后晚上再接着打。麻将点燃了齐天光的生活,他为那一个个小方块所折服,眼中放射出老鼠见到大米时的亢奋光芒。刚开始我是理解他的,十岁那年我也曾迷恋过争上游、四十分之类的把戏,但以成人之躯再日复一日如此忘情投入,就让人很难容忍了。我说,你不要打了,这样下去不好。他很愕然地望着我,问为什么?我说你不要打麻将,你在家陪我。他很殷勤地嘻笑着说,你有什么事呢?有事你现在就说,我现在就做。我摇摇头,一股倦怠涌上来。我说,算了,你爱打就去打吧。他就很高兴,以为我理解支持他了,乐呵呵地出了门。
齐天光为麻将所陶醉的时候,我则被小说所陶醉。我靠在床上,拿一叠纸,垫一块硬纸皮,一行行往下写。起先只是为了打发时光,我以这种方式等待齐天光回来,但他常常一直到我沉沉入睡了还等不回来。很快我就不等了,我坠入自己写的故事中去,跌宕起伏,或悲或喜。孕育胎儿的同时,我也孕育起了小说,一篇接一篇。这真是奇妙的时光,随着小腹的一点点隆起,我的小说也一篇接一篇地完成了。我把它们寄出去,从《人民文学》、《十月》到各地的省级文学刊物。整个过程有着无法言传的魅力,随着一行行字的出现,我体内的精气也一点点地回来了。
我叔叔给了我两张票,是东方歌舞团来我们这里演出的票。我们这样地处偏远的小市很少有国家级的歌舞团肯来,尤其是东方歌舞团,东方歌舞团因为有成方圆、郑绪兰、牟炫甫以及那个唱《回娘家》红透半边天的朱明瑛而名声在外,他们来了,在我们市里就算个大事件。齐天光是不会去的,齐天光不喜欢男人女人脸上抹着油彩在台上蹦来跳去的,晚上的时光他要交付给麻将,事实上我猜测我叔叔希望与我一起去看演出的也未必是齐天光,而应该是吕佳薇。
我去《刺刀见红》剧组找吕佳薇。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她了,最多通通电话,说上三言两语,知道戏继续拍着,今天这一场明天那一场。戏的拍摄进度突然加快了,陈天祥不再像以前那样拖拖拉拉,他变成了《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每天天不亮就把大家催起,一场接一场地拍,这些吕佳薇都已经告诉我。如果按陈天祥以前的做派,再拍三五个月也不见得能了结,而现在,剧组里的人已经所剩无几,大部份演员都已离去,因为整部戏只剩下几个镜头了。
我明显感觉到吕佳薇有心事。她接过票先是很惊喜地叫一声:东方歌舞团的?旋即又黯然下来,她说,算了,你自己去吧。我很奇怪,吕佳薇不看演出是奇怪的。我问:怎么了?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摇摇头,笑笑,说,没事,阿米,我只是今天还有其他事情,所以就不看了。
我离去时,她把我送出很远。这是一个月亮皎好的夜晚,吕佳薇穿本白色上衣,靛蓝色牛仔裤,精白的运动鞋,踩在小方砖铺成的人行道上,像风一样悄然飘过。她伸过手摸摸我的小腹,说,阿米,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说我都喜欢,最好是双胞胎。吕佳薇笑起来,她在我肩上轻轻一拍说,你很贪心嘛。顿一下,又说,不过至少你还有权力贪心,还有机会贪心。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只剩下一声细微的叹息。吕佳薇有些伤感,她比我大八岁,如果想生育,应该还来得及,可是她没有生育能力了。我们就在月光下缓缓走着,默不做声。
几天后,我再次去剧组住的宾馆,那里已经空荡荡了,服务员说,戏拍完了,他们两天前就已经全部离去。吕佳薇去了哪里?不知道。我打了个传呼给她,没有回。我就打阿果的大哥大,阿果也没接。我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我担心吕佳薇出了什么事。
吕佳薇果然出事了。
陈天祥并非纯粹的导演,他还有一个很神秘的职业,他为台湾的某个军事机构收集情报。吕佳薇不是军人,她没有情报,但她父亲吕威有。还要多说什么吗?吕威办公室案头关于导弹部队最新部署的情报到了吕佳薇手中,接着又到了陈天祥手中。这是一种蓄谋已久的结果,一步一步得以实现。陈天祥临离开大陆时留下话,他说他马上要回来,开拍那部艺术探索片,让吕佳薇充任女主角。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离开就被捕了。之后,吕佳薇很快也被捕。
是我叔叔陈白新把这些告诉我的,我叔叔情绪很低落,他颓然陷在沙发里,头发散乱,眼圈发黑,身体像只空布袋。我从来没见他这样地,甚至以后,以后当他自己的生活有着更大的变故,他都没有这样过。我走到窗前,外面清风依旧,阳光依旧,花影树姿依旧,城市上空飘荡着玉兰花恬淡优雅的清香。我叔叔说,有时候,一个人只要稍稍放纵自己,被欲望牵着鼻子走,就不知不觉滑入深渊了。
生存其实就是这么险恶,他又说。
我问:还有救吗?
我叔叔摇头,他说,我打听过了,不行。
吕佳薇最终以间谍罪判了七年徒刑,关入女子监狱。
我想不出自己能为吕佳薇做些什么。我去了群众路她母亲家。她母亲的头发全部白了,是那种焦黄枯干之后的白,闪不出半丝光泽的白。白发七零八落地垂下来,搭拉在脸上。我帮她把白发梳起,然后拉起她的手,我想起我的母亲,泪水一下子下来。她原先一直呆呆地坐着,目光不知道落在远处什么地方,现在好像突然被我泪水惊醒了一样,她动了动,转过脸看着我,看着我隆起的腹部。她说,佳薇没有孩子。
我说,我知道。
她说,佳薇不能生孩子。
我说,我知道。
她说,佳薇如果把那孩子生下来,已经有十岁了。
我一怔。那孩子?吕佳薇有过孩子?
十年前,佳薇还在县城。她说,佳薇在县城时怀孕了,她把孩子打掉,手术没做好,大出血,她没歇几天,有演出,她一定要去演出,演那个《樱花泪》,我怎么劝都劝不住,结果演出之后又大出血。她再也不能怀孕了,她不能怀孕,没有孩子。她如果把那孩子生下来,已经十岁了。
我刚刚才干掉的眼泪又下来了,雨一样地下来,止也止不住。毫无疑问,那孩子是我叔叔陈白新的,我叔叔十年前的孩子。如果生下来,那一定是个优秀的生命,但他注定不可能到来,注定永远消失。1991年夏天,在我即将做母亲之前,面对另一个母亲和那个消失在时间深处的陈家血肉,我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