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风不似中原绵软,它像刀子,狠狠地割在人脸上。草原上的小孩总是抱怨这好像带刺的风,但老牧民常说风是布吉(蛮族语,译为天)给草原人最大的恩赐,先不说春天的时候它能吹绿牧草养活牛羊,单是它的冷冽就能给没心的汉子在大意的时候提个醒!
乌尔图汗就在他的军帐前吹着冷冽的风,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但仍然健硕!他的肌肉在阵阵冷风中不断的收缩,坚硬的如铁一般。几十年的风吹日晒使他的皮肤泛着一种古铜色的光泽,只有那双眼睛,尽管周围已经沟壑丛生,但那对眸子依旧纯净的如海子一样。
鹰眼乌尔图,即使老了也不负当年的盛名!想起他的峥嵘岁月,他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那时候他和白利钦·忽也瀚·额里吉还是很好的少年玩伴,可如今却已经成为了兵戎相见的敌手……
“我们身上都背负着一个部落的兴衰,都不得不踏着昔日好友的头颅前进啊。”乌尔图汗感慨道。
另一边,朔厥部的军帐中,白利钦同样感慨良多,昔日的兄弟终于要刀兵相见而且只能有一个人活着,这又怎么能不让他悲哀呢?
空气有些闷,白利钦披挂着重铠穿行于营中,手中是那把沾满了血污的长刀。
草原上鹰啼不断,打搅他的心。他的手不自觉的放进了嘴里吹起了胡哨。声音婉转悠长,不像其他牧民那样尖锐。
他的胡哨竟然有旋律,高低起伏中倾诉着白利钦的内心。
他们两家的军帐隔得不远,起码是胡哨声所能到达的地方。乌尔图汗在另一头也吹起了胡哨,两段凄婉的哨声缠绵在一起,诉说着英雄的无奈!
一曲吹完,白利钦又恢复了往日的冷峻:“乌尔图,这次我不会再输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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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尔图汗招招手,手下将他那柄黑漆漆的弓捧了上来,刚韧的弓背上被乌油磨得发亮,上面沾满了各式各样的鸟类的羽毛,五颜六色的和严肃的战场气氛格外不搭。
蛮族人的习俗,当猎手射中了飞鸟,就要拔下鸟身上最鲜艳的羽毛粘在弓背上,以此来记住自己的光荣战绩。谁的弓越鲜艳,越代表这个人射术越高超。而那些部落中最杰出的射手,将会被赋予“鹰眼射手”的称号!
这个称号乌尔图汗几十年前就得到了,而且他得到的不仅仅是部落内的,他是整个漠北草原的“鹰眼”!像这样的弓,他的军帐里足以挂满半张帐壁。
他想起了他夺得这个称号的那一年,在漠北草原举办的逐日赛上。能够让他认真的对手不过白利钦和他们部落的巴桑罢了。也是在那时,他结识了白利钦这位现在的草原霸主,并与他成为了朋友。他在那场比赛中赢了他们俩,如今,这两个人一个成为了自己今天的敌人,另一个成为了自己最忠心的仆人。
乌尔图汗望着渐渐被夜幕笼罩的天出神,蛮族人认为黑夜是布吉将眼睛闭了起来,但害怕他的子民受苦,给他们点起了灯笼,那盏灯笼就是月亮。
“巴桑?如果再比一次的话你觉得你还会输给我吗?”乌尔图汗问他的仆人,他的朋友——巴桑。
巴桑沉默了一会儿,说:“会!你是草原的鹰眼,没有人可以在这方面胜过你。”
乌尔图汗听着朋友那近乎拍马屁的赞美微微一笑:“可是战争并不能只靠几个鹰眼战士取胜……”
“但却可以靠他们左右战局!”
乌尔图汗忽的转过头来凝视着这个十几年都不说几句话的兄弟,巴桑的眼睛平静如海子,就像当年逐日赛那样明亮!
乌尔图汗胸口有些发热,他的心也随着巴桑眼中的平静镇定了下来,就像他当年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胜出一样平静。
鹰眼骑射,一直是革靼部最后的底牌,但一直以来乌尔图汗也知道鹰眼射手的培养是多么的困难,每一个都要从少年开始练。而就算这样,一百个人中都不一定会练出一个。
所以几十年间革靼部的鹰眼骑射也不过区区两三百人而已,而在战场上,两三百人连给数万大军塞牙缝的资格都没有。巴桑今天说鹰眼射手可以改变战局,一下子点醒了乌尔图汗。从前他太看重大部队的作战能力,却忽略了那些精兵的作用。
两三百名神射手如果应用得当,万军从军取敌将首级想来不是什么难事,如果能射杀白利钦,那么朔厥部的苍狼骑兵一定就会不战而败!
而对于如何应用这些神射手,整个草原上没有人比鹰眼乌尔图更了解,更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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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
白利钦循声望去,看到了来这里找他的白越泽——他的孙儿。
白越泽身着墨青色的皮甲,只有胸口处镶了一块熟铜做成的护心镜。这种皮甲非常轻便,能让骑兵有更强的冲刺速度,但相应的它的防御力也弱了很多。
白利钦的苍狼骑配备的就是这种盔甲,所以在战场上他才能像风一样疾驰,像狼一样凶狠。
白利钦看着这个少年,只觉得他的宿命不应该在战场上,他的皮肤雪白,完全不像蛮族人那样黝黑。如果把他放在中原的少年中,恐怕谁也不会认为白越泽来自漠北。
可他是白利钦的孙子,就不得不踏上血雨腥风的战场,他们都没有选择。而白越泽虽然才十六岁,却早已经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
在苍狼骑中,他凭借砍下的人头升到了偏统领的位置,成了朔厥部这支王牌队伍的三把手。
整个朔厥部没有那个人对白越泽不服气,草原上的人把白利钦称为狼王,私下里他们都偷偷的称白越泽为幼狼。
“明天就要决战了,您怎么还这么愁眉不展的?”
白利钦用手压平了周围的草坐了下来,白越泽也贴着他坐下。
“孩子,你有没有很好的朋友啊。”
白越泽猛的一怔,爷爷今天怎么了?可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有的,但是不多!”
白利钦呵呵的笑着:“那是一辈子的朋友啊,是值得你为他拼命的人呐,如果多了你的命拼的过来么……”
“……”
“可是我的朋友明天就要和我决一死战了,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而且那个人必须是我!”白利钦止住了笑,严肃了起来。
“您和乌尔图汗?……”
“不错,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可现在我们成了敌人。孩子,记住吧,这个天地间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只有永远不变的利益!白利钦对白越泽说,“为了我们各自的志向,我只能踏着他的头颅前进!”
“可是爷爷,既然是可以为之拼命的朋友,为什么不能放他一马呢?中原人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白利钦沉默了很久,默默地说道:“我也不想让他死啊,如果和我同时代的英雄都死光了,那我将会感到很寂寞,可是他们不死,草原没有安宁!孩子,记住吧,将来草原上的人可能会说你爷爷我残暴,会说我穷兵黩武。可是我希望你能记住,爷爷是为了草原万世的太平啊!”
白越泽紧紧盯着爷爷那快要涌出泪水的眸子重重的点了点头。
白利钦所料不错,几百年后,不论是中原的史书还是草原人的口口相传,他都是一个背负着恶名的枭雄。
可在他死去的几十年内,有一个人始终记得他是为了草原的和平而战,而那个人最终完成了白利钦没有完成的大业。
和他恰恰相反,不论是中原还是漠北,对启天君白越泽的评论都很正面。他们都把白越泽这个成功者刻在了丰碑上供后人敬仰,而和他有同样梦想却没有实现的白利钦被永远的盯着了耻辱柱上。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