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5月,天气如往年一样开始热起来,各种植物也按它固有的时间绽开或凋谢或结果,前山的桃树上已挂果,后山的桑葚在发红变紫变黑。各种动物忙于捕食繁殖哺育,树林里到处能听到鸟宝宝稚嫩的叫声,等待着鸟爸妈的喂食,过不了多久知了也会由爬行动物变成飞行动物,知~了~!知~了~!放大喉咙寻叫着伴侣。所有的事物都会按自己生活的规律,年复一年的生存。
当然山岗厂的人们也按广播啦叭日复一日地生活着。似乎人们早已习惯这种按步就班的生活,平静得如同前山水库的水面,只要不向里面扔石头,只要不吹风。
可此时元丁平静的水面却被一块大石头砸下来,掀起了巨大浪花,然后石头沉入水底,水面荡起了层层涟漪。
这个大石头,就是吴瑛收到元丁班主任给她的纸条,现在就握在元启光的手中。
元丁走进父母的房间,看到父亲坐在床上,且眼睛盯着沙发,示意她坐下,电视传来:哦!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父亲起身关掉电视,看来不是进来看电视的,那会什么事呢?元丁第一次与父亲单独相处,虽然很疑惑但还是不以为然地等待父亲说话。
元启光重新坐下后,直接了当地从衣服口袋里拿出那坨石头,扔向元丁,且声音严厉说:
“这是你写的吗?你写些什么!”
元丁第一次见到父亲用这么严厉的表情对自己说话,而且只间隔一个人的距离,让元丁心里为之一震,接过纸条小心展开,看到是自己的字迹,而且想起来这张纸是从作文本上撕下来的,记得放在书包里,怎么会在父亲的手里呢?想半天才想起几天前是写过一点东西,她是想写小说,像玛格丽特.米切尔写的《飘》一样的爱情小说,只是刚开个头,怎么有问题吗?元丁刚要解释,却被父亲更严厉的声音打断了:
“你写这些好意思吗?!”
听到这句话,元丁像被石头猛砸在头上,顿时头破血流!来自远古的耻辱,如一火把丢进汽油里,迅速燃烧起来,从心里一直烧到喉咙,烧到眼睛上,使整个脸像烧红的铁锅,随时都有要爆炸可能!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虽然她并不知道为什么要流泪,但“好意思吗?”足以让她感到羞耻!爱情是可耻的吗?
没等元丁开口,实际上她也开不了口,就又听到父亲不光是严厉而夹杂着更复杂情感的声音说道:
“他是谁?!”
他是谁?元丁思考着,不知如何回答,谁呢?这个人可以说存在,因为写的时候虽没提名,但确实是班上发生的真实事件,自然知道内情的一看主人翁就明白是谁。也可以说不存在,元丁写的时候只想把他当成小说的题材来写。但她一想也站不住脚,因为她确实对这个男生有好感,只是刚刚才萌生出爱意,而且还不确定这算不算爱,最最让人羞愧的是,用了“亲爱的”三个字!她本以为就像歌词中的:“亲爱的”朋友们一样,可她不能写出来,写出来就变意义!这是元丁不懂的。
元丁思想飞快地搜索如何回答父亲的词语,可她实际上什么也做不了,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不停地流泪!流泪!
沉默让元启光妥协了,他知道元丁是不可能说任何一句话的时候,只能让石头沉入水底,永不得露出水面!说道:“以后不要再有这种事情出现了哈!”
也许这句话才是最具杀伤力的,能让情窦初开的情怀永远关闭,对爱情的认知根本不像小说中写的那样高尚、美好、可歌可泣,而是羞耻的、肮脏的,只可泣不可歌且见不得阳光的一种可耻行为。
正如元启光所期望的那样,这块大石头确实沉入水底,但是水面还是掀起了涟漪。
至少这种涟漪在元丁的意识里开始泛滥起来,她总觉得人人都在关注这件事,觉得每个老师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自己,每个同学都在嘲笑她,虽然可能别人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回事。初一刚刚开始适应生活环境的时候,刚刚可以从几乎算自闭症的状况中走出来,现在初一还没读完就又回到那个状况中去了,而且是真正的自闭。没有悲伤、没有哭泣、没有喜怒哀乐!只有沉默!沉默!还是沉默!压抑!压抑!还是压抑!
山岗厂的广播啦叭还是照常每天响起,人们还是按时起床工作学习,当然元丁也不例外。只是厂太小,每家发生什么事情,全厂人民都知道,其实这也是元丁最担心的,惶恐不安地过每一天罢了。
正当元丁不安地度日如年的时候,山岗厂发生了两件家喻户晓的事,才让她心理得到暂时的平衡或者说解脱。
一件事情就发生在元丁这栋楼的六楼上。这栋楼每层有四户,两套三室的大户,两套二室的小户,当然八十年代还没有“厅”的概念,能分配到这套新修的18栋,是需要有点资格的,按厂里的说法是技术大楼,意思是专为厂里的技术人员修建的。不过说是28栋,全厂也没有28栋楼房,只是占一个数字而已。
六楼的小户住着一家四口人,男的是热处理车间技术员,女的是二车间工人,一儿一女都比元丁小好几个班。说的就是这家的女人,三十多岁,风韵犹存,在山岗厂可以算是数一数二的美女,可偏偏老公是个又矮又龊的迂夫子,除了上班回家就是看书,也从不答理人,也许正是这样的男人才最能造就女人的风月事。
六月的一个风雨雷交加的夜晚,元丁突然被元佳叫醒:
“丁丁!丁丁!你听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吵?”
元丁懒懒地动了一下,不想睁开眼,继续睡。
可能又过了几分钟,外面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元佳再次摇醒元丁,说:“好像有人跳楼了!”
跳楼?这种事情确实元丁从未经历过,也未曾听说过,死到是知道,可跳楼这种行为确实在元丁能理解的范围之外。好奇心让她清醒过来,问:“哪个跳楼了?”
“不知道!你听!好像有人在说叫救护车,快起来丁丁,我们去看看!”
“这么大的雨,怎么去看?”
“厨房!好像是厨房这边。”元佳没等元丁起床,自己就先跑到厨房阳台上去了。
这栋楼设计得也很奇怪,四户人家,四家的厨房相对而生,一墙之隔,而且一进大门就是厕所和厨房,相当于是一个过道,分别向里开两扇门,就是两间正室,三室的又从里面那间房再延伸出去一间而已。所以元佳往从厨房往下看,正好能看到底楼有许多人在走动,只是电筒与天上的闪电混作一团,让人眼花缭乱看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在这里看什么?!快回去睡觉!”
元丁正要从房门出来,却听到父亲的声音,现在她最怕的就是父亲,听到他的声音,就不敢挪步,站在门后面偷听,等着元佳回来。
“你也起来了?上床睡吧!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过肯定是跳楼的,好像说是个女人,晓得死没有哟!”元佳边说边和元丁一起上了床。
人就这么奇怪,总不会被雷声雨声吵醒,而且声音再大也总能让人很快入睡。
第二天一切都明白了,而且是一片哗然!元丁在学校是没听说什么,听说是在下午放学回家后,听元佳说的。
原来,热处理车间经常晚上作业,女的以为老公这么大的雨肯定不会回家,就把来串门的一个男人留宿在家。可事情就这么巧,偏偏老公就回来了。如何收场,当然跳楼是最好的解释。没人知道他们之间是怎样一个情景,而且最神秘的是,那个男人不知道是谁,有人说是与这个女人早就相好,否则不会这么踩点地往女方家跑。有人说女人的老公知道是谁,一直带着这顶绿帽子,现在居然在自己的家里逮个正着,气就压不下去,非要拉去公办,女人只能跳楼,也有人说可能就是邻居,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女的不好意思只能跳楼,还有其他很多说法,元丁听不懂,也搞不明白,到底是谁?元丁一直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就像生怕别人知道自己在那张纸上写的是谁一样。也许可能山岗厂的人也一直不知道是谁,好像随着女人的跳楼,把一切都压死在土壤里,或像雨水渗入到地底下,再也不见踪影。
女人没死,却落下终生残疾,听说是尾椎骨摔断了,后来虽然能走路,但整个人是变形的,佝偻着身体一步步小心挪动。也没听说他们离婚,仍生活在这个厂、这栋楼里。元丁有时也能在上楼的时候偶遇,看着她步履蹒跚的样子,总是跟着她的后面走却从不急于超越她,或许有同情,但更多的是让她有一种变态的快感,为自己只是写了几句话而已,而感理上的平衡。
事隔不久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这事对元丁的冲击就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