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玉桐看着来人,立刻换上了一脸他认为风流倜傥的笑容。
“纪小姐怕是说笑吧?”看着她仍站在那里,面色不善,他玩笑般的挑了挑眉。但话虽是这样说,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这模样,的确是潇洒非常。
“少庄主是看不起我?”纪天昀说着,将剑横了起来。
见纪天昀眉目间已经有了愠色,他连忙摆摆手,“纪小姐别怒。”
纪天昀就站在那里,瞪着眼睛看他,却全然不知自己矜持的伪装已经被他彻底剥落。
她是打从心底的怒了。
从客栈里第一次遇见开始,她就对这人没什么好印象。
用她的话说,长的人模狗样,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对着不认识的女子,随随便便就笑的如此轻佻,想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加上今天跟纪衍的比武,她就是认准了安玉桐耍诈,因此对他的厌恶,可谓是更加深切。
她咬牙,他正巧是她最讨厌的类型,理所应当,也成为了她最讨厌的人。
台下的众人已经越发的沸腾起来。
刚才安玉桐与纪衍一战,无疑已经将大会的气氛拉升到了高潮。从贺英胜了纪玉棠开始,气氛就一直在变得更加热闹,之后贺英连胜多人,直到纪衍出现,再然后安玉桐出现。
大会分明才是刚刚开始不久,就已经高手频出,这在往年的大会中,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听到已经喊了开始,纪天昀直接就冲了上来。
她挽了个剑花,动作相当漂亮,但又绝对不是徒有其表的虚招。只见她手上的剑一晃,便直直朝着安玉桐腰部刺了过去。
纪天昀在女子中,绝对算得上是一等的高手,她动作虽快,但对手若是安玉桐的话,显然还是不够看的。
安玉桐不慌不急,侧过身子,只是用剑身,便将纪天昀的剑尖挡住。但他却没用对付纪衍的那招,并没用内力,只是手腕发力,将她的剑格开。
纪天昀退了两步,正准备提剑再上,却见安玉桐连续向后几步,然后对她摆了摆手。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安玉桐转身对擂台一侧的记录人道,“我输了。”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少,少庄主刚说什么?”台下,雷琼对旁边的祁天道。
“他说,他输了。”
“为什么?”
祁天稍稍琢磨片刻,总结的丢下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
台上,纪天昀面色却越来越黑。
她看着安玉桐那一脸笑,简直想上去甩他两个锅贴。
“你羞辱我。”
“在下怎敢。”
“还说没有?!”纪天昀一声怒吼响彻会场。
底下一众人群已经沉默,所有人都愣愣的看着台上二人,不是看戏心情,而是实在不知道这种时候该如何反应。
“纪小姐千万不要多虑,在下只是不与女子动武。”他笑。
“闭嘴!”
两人一来一回竟吵了起来。
但准确来说,是纪天昀单方面的在骂,安玉桐温文又有礼的笑着应答。
这情况实在是太意料之外,直接导致全场所有人甚至忘了这两个人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
“雪瑶,这是怎么了。”芸牙戳戳雪瑶的胳膊。
“我怎么知道。”雪瑶不耐的摇摇头,“怕是对二小姐示好吧。”
“怎么可能?”芸牙暗自在心里诽谤,对方怎么也是青云山庄的少庄主来着,能看上二小姐这爆脾气么。
“没看他对二小姐笑的那么??”
还没说完,两人就都在纪玉棠冷沉的目光瞪的闭嘴。
半天,待纪天昀终于骂够。
比试结果既然已经记录,便没法更改。虽然纪天昀心里气愤,但也没有理由再闹下去。若是她再没完没了,岂不是成了她在纠缠。
纪天昀最后恶狠狠的瞪了安玉桐一眼,一甩衣袖,转身便走。
然而安玉桐嫌不够,还非要火上浇油的对着她的背影道,“我与纪小姐此番也算相识,不知今后可否称呼芳名?”
这一下,她算是更加彻底的怒火燎原。
她转身就准备上手去扇,正巧她向回一步,他也上前一步,两人距离很近,近的她几乎能看清他领口翻出的白色绒毛上沾着的雪花。
而他的一张脸也几乎占据了她整个视野。
只见他仍是笑着,却语气轻柔,又似是带着宠溺的,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叫她道,“昀儿。”
很多年后,这一幕俨然已经成了武林的佳话。
凡是经历过这一场大会的人,都一直记得,那一年,西子湖畔的擂台上,有一个身着红裙的倾城女子,当着天下英豪的面,干脆而响亮的甩了面前男子一个巴掌。
而被打的那男子,不怒反笑。
而且还是让人费解的,笑的十分儒雅俊朗,就好像不是被打了一巴掌,而是有幸博得美人芳泽一般。
“昀儿,真是小孩子般的脾气。”
“谁许叫的这么熟稔!”纪天昀一挥袖,隔开两人的距离。
“昀儿。”
“闭嘴!”
纪天昀半天才算是意识到,跟这人说什么都简直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怕是再继续说下去,也只是给自己添堵而已。于是干脆一转身,逃也似的纵身跃了下台。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这事都是整个武林中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很多年轻情侣们,都经常以此数落彼此。
比如在安玉桐和纪天昀成亲后的某一日,他们在长安城内的茶馆喝茶,就听得旁边桌上一男一女正在争吵。
女子说,“你看看你,还是不是男子汉,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迁就我!”
男子说,“迁就你?就因为我是男子汉大丈夫说一不二,你不听我的怎么行?”
女子又说,“你看看人家青云山庄的庄主,当年当着天下群豪被纪二小姐一巴掌甩了过去,怒都不怒,还笑的风度翩翩!你呢!你看看你呢!”
男子气的一拍桌,“那你也得看看人家纪二小姐是什么姿色!你呢!”
??
而旁边桌上,正被谈论着的两位正主不言不语。
尤其是安玉桐,听的乐在其中,笑的无比快活。末了,他拿起折扇,轻轻挑起自家娘子的下巴。彼时她正戴着面纱,秀挺的鼻尖雪般白皙,好看之极。而他却无视了她磅礴的怒气,深情款款的望入她就像要喷出火焰的双眼。
“昀儿,其实当年那巴掌,倒是挺疼的。”
“哦?”她笑,挑了挑眉尖,“那我是得感激庄主大人大量不跟小女子一般见识?”
“当然不是,在下还要感激纪二小姐不计前嫌,委身下嫁呢。”
“安庄主这些年来,倒唯有欠抽的功夫练的越发炉火纯青了。”
“??”
但那是后话。
因为那时相爱,所以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甜蜜快乐。
可是如今,此时此刻,他们之间,距离那一步还很远很远。
“天昀这是去哪儿?”玉天阁的坐席中,纪玉棠扭着身子,一边探看一边问道。
“不知道。”纪衍说完,也跟着纪玉棠的视线开始张望,但此时此刻人海茫茫,哪里还能再看到她。正准备起身,旁边纪玉棠已经抢先一步按住了他撑在椅子上的手。
纪衍回头不解的看着她,纪玉棠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你平时虽有心计,但这时怎么就傻了。”她笑,然后侧头望了眼身后。
“这会儿可是用不着你的。”
要说在纪天昀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有什么人让她第一次觉得能当的起斯文败类四个字的,此时此刻,她必然会毫不犹豫的告诉你安玉桐的名字。
要知道,能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触怒她这么多次,而且次次又这么彻底的人,那安玉桐绝对是第一个。
谁说衣冠楚楚就一定是青年才俊,虽然她以前也是这样以貌取人,但今天她才发现那也可以是衣冠禽兽。
“二小姐。”
听到这声音的时侯,纪天昀正在人群之外,将脚下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头一脚踢进湖水中。
她的面色只有些许的惊讶,多少还有些措手不及。
石块在水面激起波纹,波纹一圈圈的向四周扩散开来。
被他看到了。
这副暴躁又戾气的样子,唯独不想季鹰看到,却结结实实的,在这种独处的时候被他逮了个正着。
纪天昀顺着声音,尽量若无其事的回头,心里却在想着真是流年不利。
从人群那边,有一人手中拿着一顶白色披风,正向这边阔步走来。
那男子穿一身墨色衣袍,腰间配着青色腰带。剑眉星目,英挺而不失风雅。
“季大哥。”她莞尔一笑,端庄娴静,并且故作平静的对着季鹰点点头,然后结果他递过来的披风,披上后将系带系紧了。
季鹰是纪衍的随从,但其实准确来说,更像是介于手下与朋友之间的存在。五年前纪衍外出游历,回来时便带着季鹰。后来的日子里,他成了纪衍得力的帮手,也是玉天阁中出色的青年才俊。就连纪龙也时常夸赞他,即使放眼整个武林,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大小姐他们还在等您,怎么就跑这儿来了。”
季鹰说着,已经走到了纪天昀的跟前。距离不过几步。纪天昀本来不算矮,但此时和季鹰靠近了,自己的头顶却只是刚过他的下巴,要看他的脸还得微微仰头。
“我等会儿就回去了。”
“是恼安少庄主?”季鹰笑。
“谁会恼他!”纪天昀这时候对安玉桐的厌恶再次上升一个等级,甚至只要提到他的名字,她就能咬牙跺脚的蹦起来,就像只刺猬一样,见人就扎。
这种时候她已经无从谈起理智的问题,哪怕是在季鹰面前,也无法忍耐对于安玉桐的满腔怒火。
“那便赶紧回去吧,免得大小姐和公子担心了。”
“啊??啊,嗯。”被季鹰一句话从怒火中拽了出来,纪天昀自觉失态,缓缓抬头,有些不敢看他,但很快又怔楞在他的笑容之中。
季鹰的面容是那种历经风霜洗练的硬朗。他的颧骨高,让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种棱角分明的感觉。
这就是让她无数次看到入迷的面容。
一如现在,直到季鹰有所察觉的加深了笑意,她才有些尴尬的将自己的视线收回,匆匆应了一声便只能自顾自的看着自己的鞋尖。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纪天昀并不在意季鹰这个人。
但是在那一年的清晨,当她推开窗的那一刻却又莫名的陷落了。如同陷阱一般,毫无征兆,也无从逃脱。她想她永远都忘记不了那个画面。没错,是如同画面一样。
她住的阁楼在玉天阁的深处,只隔一方池塘,一面高墙便是热闹的苏州城。墙外环水,日日有乌篷船载着旅人来来往往,夜夜传来悠远的摇橹声直至天明。
那一天的天色与平日无异。
只不过当她推开窗时,就见那男子就坐在河水对岸的一片屋顶上。他倚着身后的青瓦,在江南的水墨烟雨中,将手中的一壶酒仰头饮尽。她就那样呆呆的看着,看到他松开手,酒壶从那片片青瓦上一路滚下,落入水中时,才恍然惊觉自己手中还未戴上的发簪也落在了地上。
虽然离的太远,以致并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但纪天昀却不知为什么就觉得自己在一瞬间懂得了那个男人。
包括他在雨中寂寥的身影,也包括她并没有看真切的,他的眼神。就好像是经历过千万次一般,心头涌过和他如出一辙,却又不知从何而来的酸楚。
或许这就是爱慕也说不定,年纪轻轻的她当时是这么认为的,在那段宛如豆蔻的年华。
而这时候已经离那时几年过去,日复一日的温习和小小的猜测与不安,却始终没能缩短和那人之间的距离。
这让纪天昀多少有些失望,但又确实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总是对她微笑,也很温柔,只是这一切甚至远远不足以让她产生一种“他或许也有一点点喜欢她”的错觉。当然纪天昀并不傻,她自然明白,季鹰不是那种多么在乎儿女情长的男人。他胸有壮志,却又能以温柔到与世无争的表象示人。
她不知道这样是不是一个男人成熟的表现,但她是真的为此人着迷。也许到头来这人终究会让自己难过,可她觉得,即使为了这样与自己相距万里的笑容也并不是不值得。
而这一刻,季鹰仍旧在她的眼前,五年过去,一切如旧。他还是对着她笑的温柔,而不是她想要的怜惜。就算想要自欺欺人,所有幻想都会在他恭敬的欠身后称她一声“二小姐”的时候烟消云散。
西湖畔的武林盛事还在继续,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纪天昀默默眺望那边远处的擂台。台上早已经换了人,两个壮汉斗的难解难分,台下的人山人海之中传来阵阵叫好。
雪还在下,湖面上吹过来的寒风凉的彻骨。纪天昀冻得打了个哆嗦,然后将披风拢了拢。
“若是二小姐还要在这儿待会儿,那我就先过去了,怕公子待会儿还有事吩咐。”季鹰说道,“天也冷,您也快些回去,那边芸牙去给您备了暖炉,过去暖暖身子吧。”
说着季鹰欠了欠身子,就转身准备走。
“那个,季大哥??等一下。”
季鹰正准备离开,已经转过身要回坐席那边去,却没想到纪天昀突然开口,甚至伸手拉住的他的右手袖口。
他有些吃惊,停住步子回头看着纪天昀,然后看看她紧紧攥着他袖口的手,随后还是挂上了那种不远不近的笑容,“二小姐怎么了?”
“啊。”纪天昀注意到他的视线,却只是稍稍放松了手上的力度,并且将身子向后仰了点,但马上又后悔起来。
脑子一热,终究还是干了蠢事。
不过,她到底还是不敢去拉住他的手。
既然这样,也许还不如豁出去了。
纪天昀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也许是到了该说个清楚的时候了,她在袖口中暗自攥紧了拳头,虽然心头紧张的要死,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她站在季鹰身前,腿有些软,但还是强迫自己一字一句的说着,“季大哥,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我说喜欢你的话,你会愿意??
“啊,当然的,如果二小姐能在大会中夺得名词,不光是庄主和夫人,玉天阁上下,想必都会为您感到开心的。”
季鹰说着,不着痕迹的将自己的袖口,从她的手中抽了出来。
他仍旧在笑,仍旧是那种,她所熟悉到想要痛苦的笑容。
有些事不需要说出来,所以她想她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