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早晨，夜萱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弓着背坐在桌前，在桌上垫了一本数学书，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头一下一下，有节奏地磕在桌面上，像是一个篮球，摔到地上之后反弹起来，再摔下去，再弹起来。
看着就疼。
不过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疼，毕竟垫了一本数学书，即便不似枕头那么柔软，也还是多少起了些缓冲的作用。磕在上面的痛感并不尖锐，倒是有些闷闷的，震得脑袋里也跟着嗡嗡作响。
夜萱希望，这样的感觉能让她清醒过来。
第三次月考，也就是夜萱转来高一五班之后的第二次考试，她又考砸了。
成绩没有一点进步，依旧排在全班二十几名，不上不下。除了语文成绩稳坐班上第一把交椅之外，其他四科可以说是惨不忍睹，踮起脚尖，都够不着及格线。物理和化学好说，大不了高二去学文；至于英语，夜萱也不太担心，不管怎么说，她也是过了英语四级的人；唯独数学，上学的时候学得就不好，又荒废了这么久，以至于现在看到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维吾尔族的小童星，看到f(x)，最先想到的就是日本某品牌的眼药水，就连看到代表并集的∪，她也觉得像是一根上吊的小绳。
还不如直接吊死算了。
数学这个家伙，嫉妒心实在是太强了。自己不过是拿了两次语文全班第一，它就这么不留情面的，想要置自己于死地？
痛定思痛之后，夜萱觉得还是应该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以后放学回家，一定先做数学作业，那个时候思路最清晰，注意力也最集中。然后再买上两本练习册，哪怕其他科的作业不做，也一定要保证把每道题都吃透。这样一来，自己也算是答应了数学，给它一个名分，加上刚才自己又半发神经半膜拜地求了它这么久，不知道在它眼里，自己算不算有诚意？它又肯不肯给自己几分面子？
“哎呦！”
夜萱正在脑海中上演着她与数学之间的“三顾茅庐”，却不知是谁突然抽走了数学书，夜萱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然没有发现，头结结实实地磕在了桌面上。
夜萱皱着眉头抬起头，邵雨蔷正一脸得意地站在自己面前，微微扬着下巴，把数学书从左手抛到右手，再从右手抛回来。时不时分心瞥一眼夜萱，还有她额头清晰的红印。
“你吓死我了。”夜萱起身夺回数学书。
“我吓你？你吓我还差不多！我可一直在这儿看着表呢，从眼保健操结束到现在，你都在这儿磕了十分钟了。申斯瞳都以为你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在那儿盘算着，要给你找大仙儿呢！”邵雨蔷白了夜萱一眼，骑坐在夜萱前排的椅子上。
夜萱一愣，这才发现申斯瞳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自己身边，隔着一个过道，拄着下巴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
夜萱有点心虚，生怕刚刚发的癔症会影响自己在申斯瞳心目中的形象，连忙嘿嘿一笑：“那个……我就是有点困……有点困……”
申斯瞳却没在意，伸出手揉了揉夜萱的头发。
这下，夜萱红的可不仅仅是脑门儿，她快速地低下头，却又忍不住移回视线：“斯瞳，晚上陪我去逛街吧，我想买点东西。”
“好啊，买什么？”
“数学练习册。”
“咳咳……”申斯瞳瞪大眼睛沉默了两秒，突然夸张地咳嗽起来，夜萱无奈站起身，轻拍申斯瞳的背：“不过就是买个练习册而已，至于这么夸张吗？”
申斯瞳反手搭上夜萱的额头：“也不烧啊？难不成真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你放心，晚上我带你去个地方，保你药到病除！”
“什么地方？”
“没有数学练习册的地方。”申斯瞳笑了，“晚上跟我去吃个饭吧，还有两个朋友，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夜萱没有立刻回答，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她并不是一个固执的人，虽然不喜欢这种应酬性质的朋友聚会，却也算不上反感。只是今天不行，她刚刚答应了数学，要对它好一点，她怕如果这次自己食了言，数学会就此怀恨在心，更怕懒惰会把这次妥协当成绿色通道，从此来去自如。
“嗯……改天吧。我今天真的要去买些东西……”夜萱支支吾吾地拒绝，笑得很难看。
“别啊！买东西哪天不能买？不差这一天啦！”邵雨蔷嘟着嘴，扯过夜萱的手：“上次你明明答应我，有机会大家一起去玩的啊！就一起去嘛！明天我陪你去买东西，正好你也陪我去买两件衣服！”
“你也去？斯瞳说的朋友是你？”
“是啊，我和羽豪都去。你看啊，斯瞳和羽豪是哥们儿，咱俩又是好姐妹，还没有在一起吃过饭呢！”
“那……好吧。”邵雨蔷的话算得上理由充分，夜萱又不善于拒绝，只得点了点头。
对不起了数学，谁让，我是先答应邵雨蔷的。
申斯瞳口中的朋友，的确是陆羽豪和邵雨蔷，可却不只是陆羽豪和邵雨蔷。申斯瞳刚把小饭馆包房的门推开一条缝，烟雾便立即喷涌而出包围了四人。夜萱下意识地伸出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同时握紧了申斯瞳的手，生怕下一秒，就一不小心穿越进了妖怪的盘丝洞。
妖怪夜萱自然是见不到，倒是有一双黑黢黢的大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一手一个，钳住了申斯瞳和夜萱的手臂，露出的胳膊上的斧头文身，比妖怪也好不到哪儿去。夜萱想挣扎却又不敢挣扎，只得半推半就走进包房，手臂上和文身男接触的那几寸皮肤，即便是隔着衣服，也还是感觉突突突跳个不停。
走进房间，夜萱这才发现，房间里已经歪歪斜斜地坐了七八个男男女女，几乎每个人的指间都夹了一根烟。见众人进来，坐在最中间的光头男弹了烟屁股，喜出望外的站起身来：“哎呀！瞳子小豪！你们怎么才来啊！就等你们了！来服务员！赶快上菜上酒！”
申斯瞳笑了笑，拍了拍光头男的肩：“真是不好意思强哥，今天老师放学晚了点儿。”
“嗨，我就说，这帮臭老九，事儿就是多！哎，这是弟妹吧？又换一个？你小子行啊！”光头男斜眼瞥了一眼夜萱，目光里似乎带着与生俱来的轻蔑，让夜萱很不舒服。
申斯瞳应付地笑了笑，没再寒暄，却也没辩驳，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夜萱本想用眼神询问下申斯瞳的意见，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看自己，只得悻悻拉开椅子，坐到申斯瞳身边，又拉着邵雨蔷坐到自己的右手边，这才微微有了些安全感。
只要有男人的饭局，就一定会有酒。每个男生面前都竖着好几瓶大绿棒子，一副煮酒论英雄、决战到天明的架势。偏偏在场的女生也都是女中豪杰，看菜单的时候，翻到饮料那一页，竟然连扫都不扫一眼，直接从酒箱里拽出几瓶啤酒，用牙咬开瓶盖，“咕咚咕咚”比喝水还痛快。
夜萱就在那一刻，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夜萱的的确确是一个异类，在这样的场合里，她自然是滴酒不沾，面前的那一小杯啤酒，只有每次碰杯的时候，才会象征性地举起来，却也从不往嘴边送。其实她想让申斯瞳也少喝一点，可看着大家喝得不亦乐乎的样子，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缩在座位上当哑巴，拼命地戳着面前那条不怎么好吃的鱼。
没过多久，盘子里的鱼便只剩下半条，箱子里的酒也越来越少。就在夜萱估摸着这场饭局差不多快要结束的时候，光头男却大手一挥：“服务员！再来三箱啤酒！”
“咳咳……”夜萱咳嗽起来，好像被鱼刺卡住了。
她不得不偷偷扯了扯申斯瞳的袖子，压低声音：“少喝点。”
申斯瞳笑了笑，捏了下夜萱的手：“没事儿。”
虽然两个人都刻意压低了声音，可声音却还是传到了光头男的耳朵里，让他再一次打量起这个饭桌上唯一的陌生女孩儿，目光毫不遮掩，像是医院的X光，仿佛要将夜萱看穿。
夜萱低头盯着盘子里的鱼骨头，躲避着光头男的注视，却依旧能感受到他眼神里的灼热，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最终落到她右手边那杯抿都不曾抿过的啤酒上。
“弟妹啊，今天初次见面，人多，有点招待不周，来，大哥敬你一杯，权当赔不是了！”光头男懒洋洋地举起酒杯，梗着脖子，等着夜萱的反应。
夜萱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强哥这是哪里的话？应该我敬强哥才对。只是不巧，我这个人酒精过敏，如果强哥不介意，我愿意以汤代酒，敬强哥一杯。”
“以汤代酒？心意领了。不过……这似乎不合规矩吧？”光头男将酒杯重重放回桌子上，看似无意地用粗糙的手把玩着。
“我不明白强哥的意思。”夜萱却依旧笑着，微微偏过头。也许是她站着，而光头男是坐着的缘故，才让她连最普通的微笑眨眼，都平添了一丝居高临下的味道。
“我说，如果我非要跟你喝这杯酒呢？”光头男用力捏住酒杯，似乎非要和夜萱较这个劲。
“那强哥不如跟我喝好了。”陆羽豪猛地站起身来，还没等光头男反应过来，就迅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他缓缓走到夜萱身边，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坐下，又顺手拿起她桌上的那杯酒，再绕到光头男的座位旁，“强哥以前不是不愿意跟女生喝酒的吗？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怎么这喜好就变了？咱兄弟也有一阵不见，强哥不跟我们喝酒叙旧，反倒一直缠着漂亮女生，该不是……酒量不行了吧？”
“切，不是我吹！你强哥我，喝酒就没怕过谁！来！干！”光头男二话不说，端起酒杯用力和陆羽豪碰了一下，接着仰头灌了下去。
“谁怕谁，走着瞧！”陆羽豪也毫不示弱，一口干了，又绕回自己的位子倒酒。路过夜萱身边时，有意无意地踢了踢夜萱的椅子。
夜萱当然明白陆羽豪的意思：强哥不会再为难自己，自己也不要再去搅和他们喝酒，不管喝了多少。
再有就是，自己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夜萱朝陆羽豪眨了下眼睛，算是表示感谢。不可否认，陆羽豪的确是帮她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可不知怎的，此时此刻，在她心里，却一丝轻松的感觉都没有。或许是因为人情是这个天底下最难还的债，又或许是因为，这个为她解围的“债主”，追根究底，只是一个外人。
外人。
思绪停在了这两个字上，夜萱不禁扭过头，看向她心里那个“自己人”的唯一人选。他正端着酒杯，和身旁一个梳着劳改犯发型的男生聊得不亦乐乎，似乎刚刚发生的一切，在他眼中，都不过只是酒杯里迅速膨胀又迅速消退的泡沫。
夜萱忽然有些想念刚刚的那杯酒了。
这顿饭，几乎是夜萱记忆里，吃过的最撑的一餐。虽然味道不算好，可毕竟无聊，不知不觉中，就吃到了嗓子眼。她放下筷子，最后那一口，她的舌头似乎已经麻木到尝不出味道，可嗅觉却异常灵敏，轻而易举就能捕捉到这间屋子里正迅速蔓延开的酒精味。
借着三分醉意，在场的人开始半真半假的，说起自己平时不敢说出口的那些话。像是从未经过排练，就仓皇上演的舞台剧，娇柔造作，漏洞百出，却自以为天衣无缝。可事实上，之所以没有人站出来拆穿他们，不过只是因为他们无暇顾及，因为，他们也要上演自己的剧本。所以，他们恐怕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他们的自以为是，在一个清醒的旁观者的眼里，究竟有多么的可笑。
夜萱是这个房间里唯一清醒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既不需要买票，也不需要等价交换，就可以坐看这出好戏的人，可她却偏偏觉得，这份清醒是有罪的。错就错在其他人都是用秘密换秘密，用丑态换丑态，公平合理，只有她是空手套白狼的偷窥者，所以，不管是不是她的本意，她都注定要付出代价，注定要被隔绝在世界之外。就好像大家都进入了一个突然衍生出的第三空间，里面光怪陆离，时间飞速流转，却唯独把她圈在了外面。
那种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隔了一个玻璃罩子的陌生感，令她不安。
夜萱无奈地笑了笑，转身从包里掏出一本单词书，退回到自己的世界。得不到的东西就放手，翻不过的围墙就掉头，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如果想要活得洒脱，这是必须要学会的知识点。可就是这样一个细小的动作，却引得屋子里的所有人，一齐扭过头来，像是无知的人类发现了新大陆，更像是饿了三天终于等来猎物的狼群。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背单词？”
僵持了几秒，不知是谁率先打破了沉寂。有些夸张的调子，似是在给狼族传递着某种讯号。
头狼自是心领神会，深知胜券在握，意气风发地带领狼群朝猎物进攻：“可不是咋的！瞳子，你这小女朋友，也不行啊！喝酒喝不了，划拳不会玩，现在这还背上单词了。也不知道她是不给你面子啊？还是不给大哥我面子啊？”
申斯瞳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强哥，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不懂事儿……”
“女人嘛，不懂事可以理解，这太多事可就说不过去了吧？瞳子，你看看哥们的几个的马子，哪有一个敢跟男人指手画脚的？咱一没杀人，二没放火，有啥非得让她横拦着竖挡着的？不就是喝了点酒吗？哪个老爷们儿不喝酒啊？出门在外不给老爷们儿留面子，咱这圈儿里，可没这规矩。”
“强哥，她不是那意思……”申斯瞳依旧在替夜萱辩解着，脸上却有些讪讪的。
“行了行了，我还不知道她没那意思？我在这道儿上混了这么多年，谁兜里揣的是什么心思，我一看就清楚。她这又是不喝酒，又是背单词，恐怕是个乖乖女吧？真是可惜，白长了这张带出去拉风的脸了。”
“呸！”光头男把牙缝里的菜叶子一口吐在地上，随手拿过面前的杯子，斟满一杯啤酒，又用转桌转到夜萱面前：“不知者不罪，我也就不为难你了。你把这杯酒喝了，我们之间就一笔勾销。我告诉你，不管你以前什么样，你既然选择和我兄弟谈恋爱，就要守我们这个圈子的规矩，要是做不到，就趁早滚蛋！”
包间内又是一阵死寂。
没有人再替夜萱求情，也没有人愿意替这个本就不相干的陌生女孩求情。他们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夜萱，迫切想要知道，这场同样和他们不相干的博弈，究竟谁胜谁负。这，已经是他们所能给予一个陌生人的最大的善意。
夜萱笑了，她拈起桌上的杯子，放在手里打量着。透过金黄色的啤酒，那一张张兴奋到扭曲的脸，令她感到恶心。可她又能说什么呢？毕竟，那个本该一直站在她身边的人，都已经悄无声息地松开了她的手。
没错，该说的话，他已经都说了，该给的机会，强哥也已经都给了，夜萱的确找不出任何破绽，只是单纯感到失望，那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失望。她曾经无数次沾沾自喜，以为终于风水轮流转，让她轻而易举就实现了愿望，可直到这一秒，她才突然发现，她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和申斯瞳处在同一个世界里。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依旧不会有。
她一直都活在自己的世界。
所有的委屈都没有意义，也不需要为了任何人而委屈。
夜萱放下酒杯，玻璃杯落在玻璃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当”声。而与此同时，陆羽豪突然开口，在这个连呼吸都需要小心翼翼的包间里，显得那么突兀，吓得夜萱的心都跟着震了一下。
“强哥，其实夜萱这么用功学习，都是为了能帮哥们的忙。”
“哼。”光头男却冷哼一声：“小豪，我知道你想给她说情，不过你蒙我有意思吗？要是背几个单词就能帮忙，谁还动刀动枪干什么？再说了，我就让她喝杯酒，又不是让她喝毒药，至于吗？”
“强哥，你有所不知，现在哥们的日子真是不好过，上学跟坐牢没什么区别。班主任天天趴在门缝偷看，我上厕所晚回来两分钟，就给我妈打电话。上个月，我和斯瞳逃课上网，被家长从网吧里揪出来，整个网吧的人都看见了，好几天我和斯瞳放学路过都得绕着走，从此再也没去过那儿上网。不过你也知道，学校附近就那么几间网吧，总不能一直换来换去的吧？为了我们不至于连个上网的地儿都没有，斯瞳就找了夜萱做女朋友，她的成绩在我们班是第一名，人也机灵，老师家长两头骗，我们的日子才好过了点儿。就像今天，老师非要留我们一个小时讲卷子，要不是夜萱跟老师说我们报了补习班，今天这酒，咱哥俩只怕是喝不成了。不信你问我媳妇，蔷蔷，你告诉强哥有没有这事！”
“有有有！当然有！”邵雨蔷当即会意，忙不迭接道：“这次成绩出来，夜萱英语成绩退步了十多名！强哥你说她能不赶紧多背点单词吗？她不急，我们还急呢！”
“没错。本来我和斯瞳在网吧丢人那事，我也不好意思说，不过两个大男人在这儿，总不能让一女孩背黑锅吧？”陆羽豪点点头，接回话茬，有意无意地瞟了申斯瞳一眼，脸上像是在给光头男赔笑，又似乎从来都没有笑。
“原来是这样，那要是这么说，还真是大哥我的不是了。”光头男却笑了，拖着长声懒洋洋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左手不动声色地抬起，似乎想要伸手去拿什么东西，可他的左手边，分明只有几瓶已经开了盖，却还没来得及喝的啤酒。
“强哥要是这么说的话，我这心里可就太过意不去了。”夜萱毫不迟疑，抢在光头男倒酒之前站起身来，“今天的事本就是我不好，做事不经过大脑，扫了大家的兴，哪有强哥给我赔罪的道理，应该是我给强哥赔罪才是。强哥教训的是，既然踏进了这个圈子，就要守这个圈子的规矩。这样，不如改天我请强哥吃饭，专门给强哥赔礼道歉。真是的，好好的聚会被我搅合成这样，我还真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不如今天我就先回去，不在这里扫大家的兴了，大家吃好喝好。”
“嗯，天色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对了，新发那本数学练习册，记得帮我做了啊！”陆羽豪边说着，边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朝夜萱丢了过去。
光头男其实并没有赚够他想要的面子，可毕竟夜萱该说的话都说了，又跟申斯瞳和陆羽豪有几分关系，因而即便是不情愿，也不好太为难，只得沉着脸冲夜萱摆了摆手，示意她哪儿凉块哪儿待着去。
陆羽豪见光头男松了口，连忙站起身给光头男赔笑，又朝申斯瞳招了招手：“谢谢强哥，今天真是不好意思。哎，斯瞳，快送送夜萱。”
申斯瞳却只是抬头对夜萱笑了笑：“也不算太晚，你自己打车回去吧，我和强哥难得见一次，想留下来好好叙叙旧。”
陆羽豪脸上的笑垮了下来，随即又更加灿烂地扬了上去：“哦对，差点忘了，你和夜萱不顺路。没关系，那就我来送吧。强哥，先走了啊！”
陆羽豪说着，不给夜萱把戏做全的时间，便将她推出了包间。邵雨蔷犹豫了一下，有些复杂的目光落到陆羽豪遗落的书包上，连忙像找到救命稻草一般，抓起来追了出去。
“书包给你，你还回不回来了啊？”邵雨蔷压低声音说道。
“还算机灵。”陆羽豪一边朝邵雨蔷竖了个大拇指，一边随手将书包搭在肩上，“回来。你在这跟他们待一会儿，我先把夜萱送回家，回头就来接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邵雨蔷点点头：“我没事，你照顾好夜萱啊！”
“嗯。”陆羽豪淡淡应了一声，一把扯过夜萱的手，快步离开了这个弥漫着烟酒味的二层小楼。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
没有特定的航线，也没有空中管制，雪花就这样无拘无束洋洋洒洒地飘着，横冲直撞地打在夜萱的脸上，不知道究竟是故意的，还是不识时务。夜萱被雪吹得看不见路也喘不上气，只得低着头，看着脚下那白茫茫的一片，仿佛藏着无数根细小的针，单是这样远远看上去，就足够令人心悸。
夜萱有些想不通，身后的路灯，明明将她所有的温暖与柔和都给予了这皑皑白雪，可为什么落到地上，它却恩将仇报的，将那鹅黄色的美梦，都碾成了支离破碎的玻璃，残忍地刺痛了眼眶，残忍地让夜萱不得不再次割让土地，只将目光封锁在脚下那一方被自己遮挡住的阴影里，看着影子忽长忽短。最短的时候，仿佛只要再进一步，就可以跨出去，可她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忽的，夜萱猛然发现，自己的影子里，竟然出现了第三只手，手上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夜萱本能地突然回头，却将那只手的主人吓了一跳。
陆羽豪两只手扯着围巾，眼睛瞪得滚圆，有些错愕地开口解释：“呃……晚上风大……”
夜萱疲惫地笑了笑：“我不冷，对不起啊，我刚刚在想事情。还有，谢谢你。”
“没什么，虽然你不是因我而来，可我毕竟在场，总要负一点责任吧。”
夜萱没说话，低下头，挤出一个有点难看的笑。
陆羽豪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却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好像毫不在意这个还不算熟悉的同班同学的情绪，又好像他的所作所为，从一开始就是有意为之。
“夜萱，想不想去个地方？”
“去哪儿？”
陆羽豪笑了：“去买数学练习册。”
夜萱也笑了，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点了点头。
生在北方的人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夜生活，一到晚上八点，华灯初上，街上就已经没了什么人影，偶尔有几个满身疲惫的上班族经过，也都是行色匆匆，寒冷和黑暗裹挟着他们向前走，催促着他们赶快回家。他们的匆匆令夜萱有些不安，让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躲进那满溢着油墨味的温暖书店里。也正是因此，她才意外地发现，原来，这座城市夜晚所有的喧闹，都藏在了这个，在夜萱记忆里四五点钟就该打烊收工的角落里。
确切地说，是藏在了学生教辅书专区里。
手机屏幕上的电子时钟，起着决定性作用的那两位数，已经在“21”这个数字上停了好一会儿，许是为了省电，书店里大部分的灯都关了，把电力全部加在了教辅书专区头顶上那几盏明晃晃的大灯里，对比鲜明，远远看上去怪瘆人的。不过好在那里足够热闹，学生和家长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拿起一本练习册草草翻了翻，估计还没看清上面写的究竟是数学还是语文，就迫不及待地抱在怀里，直到攒了厚厚一摞，才恋恋不舍走去交款。腾出来的空位，一转眼就被眼疾手快的新人填补上，一副抢国债的架势，怕是有什么鬼怪都早被吓跑了。
夜萱硬着头皮凑上去，人挤不进去，只得找准缝隙伸出一只手，摸到一本书，再原路把手抽回来。她的心跳得很快，总觉得一不小心，就能把手伸到别人的口袋里。
运气不错，夜萱拿到的那本练习册刚好是数学，翻开看了看，试题典型，思路也还算完整，便连忙远离了你争我抢的人群，退回到门口的收银台，轻拍了下正背对自己低头发信息的陆羽豪的肩膀。
陆羽豪回过头，见是夜萱，表情有些诧异：“你买好了？”
“是啊。”
陆羽豪没说话，收起手机，看了看排队交款的人龙，又看看夜萱，转过头笑了。
夜萱也笑了，跟那些恨不得成斤称练习册的人相比，自己对数学的态度，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敷衍。
“我能做完这一本就不错了。还有，他们做十多本，未必比我做这一本效率高。”
陆羽豪没有立即接话，而是比了个手势，示意夜萱可以先去排队。接着，自己也自觉地站在人龙的最后面，这才再次开口：“你买数学练习册，是因为月考数学成绩不好？”
“是啊，其实我数学一直都不好，只是，之前我一直都在安慰自己，也许下一次就考好了。”
“那你在数学上花这么多心思，就不怕影响你的语文成绩吗？”
“怕啊，不过，语文就算能考满分，总分也不过就比现在高十几分，而数学就算只能勉强及格，还能比现在高三十多分呢。反过来说，语文成绩即便是退步，也不会低得太离谱，但数学，却有很大一段上升空间。总之，我失去的应该不会比我得到的多，很合算的一笔买卖。”夜萱煞有介事地盘算着，一副斤斤计较的样子。
陆羽豪到了嘴边的话顿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表情里似乎带了一丝无奈，还有一丝……轻蔑。
夜萱收起眼角的笑意：“你笑什么？”
“没有，我只是很佩服你，能有这种义无反顾的勇气。”
“我不过是亡羊补牢而已，哪有你说的那么伟大。”
“当然有，因为大多数人，缺少的就是这样的勇气，也不敢去面对真正的自己。比如，强哥。”
夜萱愣了一下，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示意陆羽豪继续说下去。
“强哥的真名叫张五强，原本也是我们班的同学，只是，在你来之前，他就因为聚众打架，被学校开除了。那已经是他第三百多次想要离开学校了，不过，这一次，他终于成功了。”
夜萱抿了抿嘴，不得不说，陆羽豪这个人话虽然不多，却还是挺会讲故事的。他只用了几句话，就让她对那个三十分钟前还恨得牙痒痒的陌生人多了几分探究欲。好在排队付款的队伍很长，长到足够让她听完这个故事。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强哥小时候，成绩还挺好的。”陆羽豪一开口，夜萱就差点笑出声来，这几乎是她今年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可紧接着，陆羽豪说出后面的半句话，却又让她有些庆幸自己刚刚的反应慢了半拍：“可惜，他生在了一个失衡的家庭里。”
张五强的父亲和母亲原本是同村的青梅竹马。长大之后，父亲进城务工，母亲则考上大学当了老师，尽管两个人身份地位有了差距，他们却还是结婚了，并且坚信，爱情可以修补他们之间的距离。因为没文化，强哥的爸爸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妈妈，所以特别照顾他们娘俩，还时不时给强哥灌上一碗鸡汤，叮嘱他好好学习，别再吃没文化的亏。
其实就算他爸不说，强哥自己心里也跟明镜似的。他和他妈一样，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爸，觉得他窝囊、觉得他无能、觉得他没见识。从强哥记事起，他就在心里告诉自己，如果有一天，他必须要长大成人，也一定要成为他妈妈那样的人。
这个座右铭几乎伴随了强哥一整个童年，直到有一天，他所认为的那个生命中的英雄，突然不辞而别，把他丢给了那个狗熊。
爱情这个黏合剂，终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牢固，时间的洪水冲散了它，将那个本就不该在水中浮沉的人打回到岸上。她也就欣然留在了那里，和一个同样优秀的、她教过的孩子的爸爸组成了新的家庭，开始了新的生活，从此，音讯全无。
强哥的妈妈走后，他爸还是一副窝窝囊囊的样子，喜欢喝点小酒，喝醉了就开始回忆他们当初相爱的点点滴滴。可不知怎的，强哥忽然就对他爸恨不起来了，他更恨那个自以为高贵的女人，文化有什么用？有文化的都是王八蛋，只有没被那种酸溜溜的东西腐蚀过的人，才是真正可以信赖的人。所以，他痛恨文化人，痛恨老师，也痛恨那些努力学习的所谓的好学生。
“从那个时候开始，强哥就想辍学回家了，不过他爸不允许。他打架斗殴，被开除了就转学，几乎所有的学校他都蹚了一遍。可谁让有九年义务教育，他想躲都躲不掉，只能一天一天熬日子，就打算借着中考翻身做主。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卷子上不管会的还是不会的，答案都是乱填的，结果，就真的歪打正着，过了聚英的录取分数线。强哥没办法，就又干起了老本行，带头打架、调戏女同学、收保护费……我跟强哥，也就是因为打架才认识的。当时我和申斯瞳在学校里得罪了人，对方带着家伙追到学校来，如果不是强哥救了我们，我俩早废了。不过，也是因为这件事，强哥如了愿，被学校开除了，为了不让我们心里过意不去，才跟我们说了实情。”
“二十八块五！”
故事说完，收银队伍也刚巧排到了夜萱，女收银员扫了下练习册背后的条码，许是累了一天，没好气地报出了价格。
夜萱没抬头，径直从钱包里抽出三张纸币递了出去：“你跟我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就是为了要跟我说这个故事吧？”
“是。”
“你放心，我不会怪他的。不管怎么说，的确是我扫了大家的兴，是我的不是。”
“你误会了。”陆羽豪顿了一下，“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原谅强哥，我是怕你不肯放过自己。”
夜萱拿零钱的手僵了一下，那五角硬币仿佛被黏在了柜台上，怎么拿也拿不起来。
放过自己？说得轻巧。没错，她的确是可以把自己刚刚因为大脑短路，而做出的那些不合时宜的举动全都抛在脑后，可那样的话，她又该怎样解释申斯瞳对她的冷漠呢？难道说这种冷漠，她也可以说放下就放下吗？是她放下了，申斯瞳就会放下吗？这份隔阂就不存在了吗？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事，真的不是你想过去就能过去，即便是你大大咧咧走过去了，别人也未必过得去。
不过，她的确是不费什么力气的，就原谅了那个态度不友好的收银员，也原谅了那个当众羞辱自己的强哥。
可那只是因为他们不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