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入宫的,不仅是屏夕,还有已为人母的屏华公主。
屏华入宫,是带着三岁的女儿进宫见自己的母妃朱贵妃的,此番倒是巧,半路听闻了押送进宫的慕西罪奴正是昔日的和亲公主。
故人久别重逢,还是有恩怨的那种,见面自然刀兵相向。
尤其是屏华对屏夕的恨意,多年来只有增无减,这也源于当年屏夕插手干预夏泽的婚事。
屏华自然是想嫁夏泽,擅自改了御诏,将和亲公主改成了屏夕。朝堂之上念及御诏,告知天下,则事成定局。即便是错了,也只能错下去,这一出张冠李戴,致使众人哗然,却不可不接受。屏夕和亲,夏泽的婚事自然就有了变数,屏华的希望便是十中有九,可谁知屏夕与太后说了什么,竟然弄到最后,变成了朱氏兰之嫁给夏泽。
屏华的筹谋落了空,最终被安排嫁给了当年的状元李重山,可这李重山早已有了外室,他当上驸马之后便将外室接回了府里,屏华哭闹着想要和离,可李家与朱家却有私交往来,同为二皇子容应一党,自然不能撕破脸,于是朱贵妃说什么也不同意,后来屏华又去朱家找了自己的外祖,也就是朱贵妃的父亲去闹,依旧没闹出个什么,就在这时,屏华发现她怀孕了,便偃旗息鼓,接受了外室,安心养胎。可她却没有一日不恨屏夕,若非屏夕之故,只怕她今日早已是夏泽之妻了。
后来她生产,生了个女儿,李家颇有些看不起她,那个外室早些年生了个儿子,被李家格外看重,如此她一气之下便不在李家住了,带着女儿常年住在公主府。
屏华嫁人已四载有余,女儿也三岁了,公主府以屏华母女为尊,她这女儿也将其一身嚣张气焰学得周全,小小年纪总是扬着头,学着她母亲指使人的样子。
屏华本是从西门入,与屏夕走的东门相距甚远,然屏华得知今日屏夕进宫的消息,便特意绕到东门,好一睹昔年故人的样子。
今次她见了,果真解气,平头小民扔了这么多的菜叶子臭鸡蛋,真真为他们叫好。
屏华是坐在轿子里抬了帘子看的,许是觉得光是看看不够痛快,便从轿子里下来,拉着女儿走上前去。
谢印阻了屏华的脚步,道:“公主留步,这是要犯,脏容不整,免得冲撞了公主。”
谢印自然知道她们之间的昔年旧怨,不想多生事端,可屏华不顾这些,只盯着屏夕看,想要将她看穿一般。
屏华注意到了她手中之子,粗布裹着,小脸也脏兮兮的,此刻也不知是死是活,真是解气极了,“这是谁啊?多年未见,怎的一副如此腌臜模样呢?屏夕妹妹。”
屏夕斜睨过去,只笑了一笑。
她怀中的漠儿又睡过去了,只是睡的不舒服,总是皱着眉头。
漠儿脖颈处被粗布磨得发红,面上还残留着泪水与滴落下的臭蛋液,可见屏华身旁的小女儿,粉嫩如陶瓷娃娃,想来是在锦衣玉食下长大的。世事不公如斯,她的漠儿,为何要遭受如此折磨?
她掩住心中悲恸,不露出悲哀神色。她已狼狈不堪,却不能失了气度。
她是仿着赫齐的笑的,也是仿着赫齐的气势的。
不经意间,屏夕已然仿了赫齐的许多动作和习惯。原来,相爱多年的人,总会活成对方的模样,她变成了他。
屏华被这一笑骇住了,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笑,带着凛冽和利锐。
她真的是屏夕?曾经的屏夕,从不曾露出过这样的笑。
细看,她是屏夕,眉眼依旧是自己记得的模样,可再看却又有不同。她有些怕她,呐呐自语道:“真是见鬼,一个罪奴,我怕她作甚。”
说罢,便回了轿子,让人抬去又从西门入宫了。
……
大殿之上,朝野群臣,均打量着远道而来的故人。
此前,他们正在为定罪的事情争论不休,如今见到了,却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们见到了屏夕及其幼子的模样,均动了些恻隐之心。
太惨了。
道道血痕不提,脖子处的剑痕不提,如何腌臜破烂不提,就单单这瘦削露骨,便已让人觉得难受。
这是一名产子两月不到的妇人。
朝中人臣多为夫为父,自是见过自家产妇生产二月是个什么模样,也有天生就瘦的,但也不是骨瘦如柴,面无血色,总是会在生产之后被养的丰腴一些,且她们在这个时候从来不下地,身边奴仆成堆,呼来喝去也任她们差遣的。
若是生了儿子那便更张狂些,谁会是这个样子。
谁会想到,如今大殿之上的这个女子,竟然是昔日的屏夕公主,曾经的慕西王后?
太惨了些……
她怀中子,也是瘦小得不行,旁人家的大儿子,都被养得白白胖胖的,看着就精神可爱,可这稚子却面黄肌瘦,皱皱巴巴,俨然营养不足的样子。
朝堂之上,群臣静默,这是从来没有的事。
楚宛皇帝楚幼麟坐在高堂之上,见到这样的屏夕,也有些哽咽,怎么说,这也是他亲生的女儿,虎毒不食子,他又怎么可能好过……
是谁,将她害成了这样?
他能指责谁呢?慕西,是他筹谋灭的,押送屏夕回京,也是他的旨意,可他不能不出气。听闻那个杜海,在屏夕生产时竟然没有停止行军?还在押送过程中苛待罪奴?竟然在上楚城门还闹出女奴集体自尽的事?
思及此处,皇帝甚是生气,“来人,将违抗圣旨的杜海处以流放之刑。”
没有人为杜海求情,因为他们需要一个端口成全自己的恻隐之心,而这个端口,就是将奉旨押送屏夕公主的杜海处决。
此人处决了,众人心中的负疚也好了些。
接下来,大家就该商议如何处置屏夕公主了。
太难了。
这时,屏夕将漠儿递给云微抱着,自己上前一步,跪了下去,道:“罪奴不知犯了何错,竟被父亲一道御诏赐罪,今日朝上,还请诸位议一议。”
“……?”群臣瞠目,他们没想到有此一问,这不是明摆着的叛国之罪吗?还需要议什么呢?群臣望向高堂之上的皇上。
说来这也是皇上的家务事?他们不妨先看一看再说吧……
“你以暗探身份和亲,窃取慕西情报,可随后却暗自将朝廷安插在慕西的暗探一一除掉,断绝情报往来,后又将楚宛军情泄露,此为叛变。”
“暗探是前慕西王除掉的,与罪奴无关。”
“那也是你告诉前慕西王的!”一臣说道。
“情报已断,你如何知晓?若情报未断,何来叛变?再者,那慕西王也不是吃素的,你觉得这些包括我在内的暗探互相联络他会发现不了?三者,杀害前慕西王的人,是因觊觎我之貌,试图取而代之,此番说来,是罪奴以色诱之,致使楚宛萧墙之祸,王死乱军,才有了楚宛可乘之机。杀害前慕西王之功、覆灭慕西之功,皆有罪奴一份,那么何来叛变?取信于王,再谋杀之,卧薪尝胆罢了,怎的就是叛变了?如今楚宛已胜,慕西国灭,和亲公主却被冤成叛国之罪,何其不公?”
“这……”群臣相觑,他们想偷偷看皇上眼色行事,可竟一时间也瞧不出什么。
屏夕又道:“出嫁的女儿,却也是娘家的女儿,何况女儿的夫家已殁,想来屏华公主时常带着小女膝下常欢,也是家里的乐事。女儿带着您的外孙来投奔您,这是家事。”
皇家哪有什么家事?只这事难议罢了。
屏夕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由国事变成了家事。
屏夕也给所有人免她获罪的理由:她根本不是什么叛国,是众人误会罢了。
“臣等乐见圣上子孙昌盛,此乃圣上福泽深厚,惠及万民。”大家说完就退朝了,这是他们这些人走得最快的一次。
国事变成了家事,也变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
说书人半真半假地说,底下的人半真半假的听,总之传扬到最后,竟变成了一出屏夕公主大义献身假意逢迎,卧薪尝胆只为复仇的故事。
话说屏夕公主领命和亲,实则是去揭露前慕西王的阴谋。上届和亲的玉佳公主也就是皇上的妹妹,太后的女儿,她不堪受辱,惨死在前慕西王的刀下,楚宛与慕西向来友好,可慕西王竟虐待公主致死,此仇我楚宛必须要报。屏夕公主复仇而去,假意屈服于慕西王,实则是取信那慕西王,趁机挑拨君臣内斗,最终祸起萧墙,慕西王被毒害至死,慕西江山也危在旦夕。而暗中与屏夕公主谋划之人,竟然是武冠侯夏泽。二人里应外合,一起覆灭了慕西江山,这倒有点像范蠡与西施的故事了。
没想到举世无双范蠡,以身报国西施,竟双双重现在楚宛。
有臣如此,有女如此,此乃圣主之福。
众人皆因错怪公主而感到羞愧,于是便在城郊五里处修建了公主生祠,此生祠香火鼎盛,常有妇人至此,一来祈求得配如意郎君,二来祈求生女聪慧睿智。
所谓民意民心,向来都是君王治国所依。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上位者若违反民意,激起民怒,轻则民心不稳,重则起义兴事。
此番谈资,是夏泽借说书人之口,让天下人给屏夕正名,以免其罪。
夏泽编好了这样一套说辞,令霄逸散到了街头巷尾去,说书人那么一说,百姓那么一听,再命霄逸等人充作百姓,在民间鼓动兴建公主生祠,再一多多宣扬屏夕智勇为国,贤孝除奸,百姓以为公主大义,赠以香火,此事便成了。
自那日朝堂过后,屏夕之事并未及时处理,此事犯难,谁也不想出这个头。太后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皇后以斋戒礼佛拒绝了,朱贵妃亦知这烫手的山芋不能接,便以侍奉太后汤药为由拒绝了,如此后宫有头脸的,没有头脸的,人人避之不及,此事便耽搁下来了。
屏夕等人则被关在宫中的半真庭,这是宫中女子犯错受罚或罪臣女眷充宫为奴的地方。
夏泽做这些事,不仅是翻正了屏夕的罪名,更是断了某些人想毒害屏夕的心思。毒害有功之女,岂非寒了天下人的报国之心?且宫中行毒害之事,又让天下人如何去看待后宫呢?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个本就受关注的人,是不可能有机会被秘密毒害的,除非暴毙而亡,可这名头听上来倒是与这公主毒害慕西王所说的借口一样,楚宛人皆知暴毙是假,毒害是真。若传屏夕公主也突然暴毙而亡,那岂非此地无银?
因此,明里暗里地处决,是不可能了,众人就这么耗着,反正半真庭里受苦是真,眼不见为净是真,便这样日日年年下去吧。
屏夕在半真庭过得凄苦,这禁闭未解一日,她便不能出门一日。
她与云微都受得起这罪,可是稚子不能。
粗糙的东西大人吃得下,漠儿不行,每日以米粥进食,却不想漠儿总是吃不下,如此半月过后,稚子的精神大不如前,总是闭着眼睛,偶尔睁眼,目光也是呆滞的,尚不如月子里,那双眼动的灵活。
她们出不去这扇门,也找不到人来看,想来她们的生死便无人问津了,可漠儿不能死。
这几日,那幼儿粥水也吃不下去了,小小身体滚烫,俨然是病了。
身上没有金银首饰去讨好外面送饭的宫人,那宫人只管送饭,里面何种声音何种情况一概不管,就算求了再求,仿若罔闻。
高烧不止,也不似风寒,幼儿日夜大哭,哭得没劲了,气息也微弱了下去。
各种办法用尽了,却求不得药。
烛火幽暗,禁闭之庭,如同绝望地府。
“云微,不如我们一起,带着漠儿,到天上找他们去吧。赫齐一定想见见漠儿,钺离也一定不忍看你受苦。”
“公主……”云微看着那仿若被病魔魇住的漠儿,一阵心痛,或许是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又这样过了两日,这日是太医院派医官例行来半真庭诊脉的日子。
半真庭有许多染病妇孺罪奴,每月也只有这一天,太医院会派一个位份低微的小官来此看诊,可看病人多,往往一天都看不完,医官也不愿久留这种阴晦之地,便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如此下去,这里面的人只有花钱买看病的位置,水涨船高,如今看诊一位,负责的内侍便收五钱银。可半真庭的罪奴哪里有这么多钱,有的投靠了一些其他内庭的女官或内侍,平日为他们干些粗活赚银子,还有的就是偷偷委身侍卫甚至内侍的,总之,这里的人,为了生计,也算是将自己所有能出卖的,都卖了。
由于半真庭是个内外都嫌的秽辱之地,医官是不爱来的,即使最下等的医官,也不愿来这等低贱之地,便是几个人偶尔抽签,谁抽中了,谁便认了倒霉,因此每月都是不同的下等医官来看诊,今次来的这个,看着甚是年轻,估摸是个新入职的,俨然是被医馆的人哄骗欺负而来。
凡事供职的地方,便都是这样,欺负新人,拜高踩低,哪里也逃不过这等定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