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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黑帆

你在遥望什么?你?你看到月亮已经出现了么?像锡纸剪的一个扁圆裱在半天空,又像慵倦而苍白的少女的脸。你看到那血红的落日了么?它仍依恋着地平线上的一座孤丘。日轮和丘廓若即若离地亲吻是何等深情!你受感动了么?你看那又是什么?那上下盘旋于落日和孤丘周围的?那是一只苍鹰。这孤傲的猛禽,它似乎永远不需要伴侣。你也是孤独的。你需要一个伴侣么?你?难道你不是在遥望?而是在幻想?你又在幻想什么呢?幻想爱情?爱神的弓矢绝不会再瞄准你。这是你的命。你知道。荒原上只有你一个人。这么广袤的荒原!这么孤傲的你!还有那只孤独的苍鹰。你的孤独在地上,它的孤独在天上。

陪伴你的只有那台二百五十马力的、从美国引进的大型拖拉机,可它不施舍温情。它虽然也有一颗心,但那是钢铁的;它虽然也有不沉默的时候,但它的语言是发动机震耳欲聋的轰响。它的语言无法安慰你的灵魂。

在天空由明入暗的这个朦胧的过渡时期,荒原又是多么寂寥!你的内心也是一个寂寥的世界?你注意到了么?天空的暝昧和荒原的暝昧,是怎样在渐渐地互相渗透着,形成无边无际的氤氲,逼向那苍穹的绝顶?你内心里的暝昧却是无处渗透的。不能升向天空,也不能溢向大地。荒原上只有你一个人。你究竟在想什么?你究竟在遥望什么?夕阳终于沉没到孤丘后面去了。这宇宙之子啊,仿佛无声地爆炸了,熊熊地燃烧了。它用它全部的余辉,温存地笼罩着宁静的孤丘。半边天空也被它殉情的光焰辐射得通红!几朵絮状的瓦灰色的云,极有层次地镀上了环环灿烂的流苏。爱的牺牲,在大自然中也是美的,也是诗。

夕阳的余晖透过拖拉机驾驶室的玻璃,也照耀在你脸上。难道你这么久久凝视的,是你自己的脸?你的脸映在玻璃上,很模糊,但你却并不想看得更清楚,是么?长久凝视自己烧伤过的脸,是需要勇气的。玻璃上,你那乌黑的头发和驼色的绒衣领口之间,你的脸像被蚀的浮雕,像锈损的铁面具。疤痕占领了你的脸,却没有改变你这张脸的轮廓。你的五官仍然线条分明,呈现着粗糙的英气。美与丑那么鲜明那么对立地凝固在你脸上。在一百个脸被严重烧伤的人中,也许只能有一个人的脸还会遗留下美的痕迹。

这是你的不幸,也是你的幸运。你凝视着自己,心中就是在想这一点么?不,不对,你想的不是这一点。当一个人想到幸与不幸时,眼睛里必定会流露出茫然的目光。幸与不幸,这是人类为自己的命运创造的词汇。人想到与命运有关的一切,茫然就会弥漫整个内心。而你的眸子里此时此刻却闪耀着多么奇特的光彩!你心灵深处究竟产生了什么样的幻想呢?你在神往,你在憧憬,正是这样!难道你面对广袤的荒原,在这黄昏与暗夜交替的宇宙最神秘的时刻,孤独地体验着大自然静谧而无限的诗意么?孤独也是诗。你也是诗。你,你这荒原的孤独的守夜者,你是一首长诗中的一个短句,你甚至只是一句诗中的一个符号。

你那干燥的双唇微动了一下,从你口中吐出了一个字:“帆……”你为什么要想到这个字呢?帆——一个充满诗意的字。只有你自己知道,这个字也是一首长诗。从童年到少年到你现在——三十五岁的年龄,从会说这个字,到会写这个字,到你此时此刻情不自禁说出这个字,你的岁月中贯穿着以这个字为注脚的诗韵,如同蚌含着一颗珠。

你从小就向往大海,如今你的命运之舟搁浅在荒原上。你读过凡尔纳的小说《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之后,曾多么幻想在现代的世纪驾驶古老的帆船独自航行于大海,可是你如今坐在一台二百五十马力的拖拉机驾驶室里。

那“船长”将你抛弃了。“他”是你的命。这台拖拉机却无疑是世界最先进的、第一流的。可你却仍然没有忘掉那个字——帆。杨帆——多么豪迈的名字,你的名字。全连一百二十七名知识青年都返城了,只有一份知识青年的档案留在场部档案室。这份档案上写着你的名字。如今人们谈到你的名字,也就是谈到了他们。那一百二十七个,那四十余万。你的名字成了历史一章的“序”。土地承包了。农机具也承包了。兵团战士——你的历史。农场职工——你的昨天。承包户——你的今天。你也是一户。一个人一户。你今后将是这片荒原的主人。你今后将是这台拖拉机的主人。你可以选择一片被开垦了的土地。你没有。既然有选择的权利,你就不愿在别人开垦了的土地上播种和收获。你更希望拥有自己的土地。既然所有的中国人都被推到一个历史直角的顶点,你认为你也该充满自信地大声说:从这里开始吧,让我的生活,让我的一切!

几年前那场火灾烧毁了你的面容,却没烧尽你的自信。自信在心里。心在胸膛里。你的胸膛也曾像你的面容一样被烧伤。你的自信也曾被火焰烤焦,变得萎缩。但是如今,它又像生命力最强的细胞一样,复生了。因为在你的动脉和静脉里,流动着的是一个人最强壮的生命时期的血液!三十五岁的人的血液,能够医治一切。

你的血液养育你的心。

你的心滋润你的自信。

你的血型——AB。

你的性格非常执拗。这也是你的命。

“跟哪一户合包吧!”好心的人们这么劝你。

你回答:“不。”

于是你的命运就和这一片荒原和这一台拖拉机从此紧紧连在了一起。

……

黑暗彻底笼罩了大地。

月亮呢?那锡纸剪的扁圆呢?那慵倦而苍白的少女的脸呢?

夜空上悬着一个明洁的银盘。在高远的墨蓝色天幕的衬托之下,月亮才是动人的、妩媚的。太阳和月亮,各有各的早晨。好比蓝天如果有自己的语言,定会对大地说:“你是我的蓝天!”你却对大地说:“帆……”荒野是死一般的宁寂。从远处村子里传来一阵狗叫。你就住在那个村子里,住在当年的机务队长王宝坤家。他是四川人,十万官兵中的一个,北大荒的第二代开发者。如今他已不是机务队长,是承包户户主。和你一样,在历史直角的顶点。他为人忠厚,富有同情心。他比别人更加关心你这个知青大返城浪潮后遗留下来的孤鸟。你尊重他,所以你才住到了他家里。

他老婆也是四川人。四川女人都那么不怕吃苦,那么能劳作。像水牛那么温良,也像水牛那么经得起生活的鞭子的驱使。难怪人们都说:“北大荒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抵不上一个四川老婆好。”

你想到过自己也应该找一个四川女人作老婆么?人总得有个伴啊!村子里又传来一阵狗叫。狗叫声过后,荒野显得愈加宁寂。就连狗的叫声,听来也使人体会到一种动物的孤独。狗叫声是谁从村里走过引起的呢?这个夜晚,这个时刻,正是小伙子偷偷将姑娘诱惑到麦草垛后面或粮囤后面的时候,正是丈夫们喝过几口解乏酒后躲在被窝里搂着妻子欲睡未睡的时候。虽然不少人家都有了电视机,却根本收不到中央台和北京台的节目,连哈尔滨台的节目也收不到,只能收到苏联的电视节目。人们听不懂叽里咕噜的俄语,就索性将音量拧小到听不见,像看无声的苏联影片。最初还能引起点特殊的兴趣,后来就看腻了。在北大荒的这一最偏远的地域,一个男人是不能没有自己的女人的。女人不但是他们的伴侣,也是他们的精神世界。对于他们来说,一个所爱的女人,是比一台二百五十马力乃至更大马力的拖拉机还重要的。如果你也有一个所爱的姑娘,你绝不会将她引到麦草垛后面或粮囤后面。你会将她带到这里,你会对她说:“看,我们的土地……”可你驾驶你的拖拉机来到这里,分明不是为了在这里孤独地思考关于女人的问题。那你在思考什么呢?你在思考二百五十马力究竟等于多大的功率么?一马力等于每秒钟将七十五公斤重的物体提高一米所做的功。二百五十马力等于……你已经计算出来了么?只要你的手轻轻一推离合器,这台拖拉机就会一往无前地冲向荒原,用闪亮的犁头劈开荒原的胸膛。一个人驾驶着这样一台巨大马力的拖拉机,肯定会感到自己是荒原的主宰,肯定不会相信世界上有人所征服不了的荒原。

“你打算种什么?”队长曾这么关心地问过你。“还没想好。”到今天,也没想好。这需要很好地想一想。任何有利和不利的情况都要充分估计到。

一切与这片土地的播种和收获有关的问题,也都是直接与你个人的命运有关的问题。一个人如果将自己的命运和一片土地联系在一起了,这片土地就会变得异常严峻。从这片土地划归给你那一天起,你就意识到了这种严峻性。在你和它之间,存在着两种可能:征服或被征服的可能,成功或失败的可能。你将和这片属于你的土地,进行一番艰苦的较量。

你的自信中蛰伏着一种迷茫和不愿向任何人流露的对自己的怀疑。你能不承认么?人有时会惧怕已经属于自己的东西。它太广大了。从东长安街到西长安街,那么长,那么宽。它是北大荒土地的微小的一部分。对于一个人来说,它却是太广大了。你为拥有如此广大的土地而自豪,同时又感到那么茫然。所以你想到并低声说出了那个字——帆……它将是我的帆——当你说出这个字时,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如果我愿意,我能够将它耙成一片如沙的细粉——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二百五十马力,会使我成为一个荒原的征服者——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我的土地,我的黑帆,我要将你高高扬起,让我的勇气作为飓风,将我向自己命运挑战的宣言写在这黑色的帆上——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你竟因自己的思考激动!你的眸子在燃烧。

你跳下了拖拉机。

要烧荒。草木灰能使这片属于你的土地更加肥沃。要翻耕。今年冬天的雪,来春融化时,能使属于你的这片土地水分充足。

你拔了几把荒草,搓成一根草绳,点燃了。草绳一扔下去。荒草便烧了起来。火,也许是这片土地上的第一次火,是我亲手在我的土地上点燃的。你这么想。你注视着火,火光映照着你的脸。起初,每一束火焰,都像一面小旗,在黑暗中随意招摇。而那更细微更细微的火的触角,则像一条条赤红的小蛇。从低处昂起头,顺着一棵棵篙草的茎梗迅速向上爬。或者从这一棵篙草的叶尖上攀缘到另一棵篙草的叶尖上,然后朝四面游去。顷刻,火势扩大了。那一条条赤红的小蛇,转眼变成了千百万火的精灵,在这片土地上跳起了圆舞。没有风,也不需要风。不需要风的扇动。火的情绪是激烈的。这是一场荒原上的自由之火。那些火的精灵啊,它们已不是在跳圆舞,而是在跳迪斯科。瞧它们的红裙子,舞动得多么热情!旋转得多么迅速!多么壮丽的场面啊!千百万,真是千百万火的精灵,在这开阔无边的荒原上被卷入了无音乐的迪斯科的疯狂旋律!它们如醉如痴,它们相互吸引着、迷诱着、席卷着。一会儿拥抱在一起,聚集在一起,一忽儿又分散开来,跳跃着,旋转着,扭摆着,向四面八方扩展。火的精灵呀,它们的激情是人的激情所无法比拟的!它们的激情在这片属于你的土地上空汇集成热流。这热流溢向荒野的深远处,逼退了秋末夜晚的凉意,将夜空映得无比辉煌。

你笑了。

你被火的激情所鼓动,真想跃进这“舞场”的中心,与火的精灵拥抱在一起,旋转在一起,如醉如痴在一起!

突然你双手捂住了眼睛,不,捂住了整个面容,连连向后退去。

你的脸感到了被火焰所烤的轻微的灼痛。

你那种惧怕火的心理又产生了。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你时时处处被“火”这个字惊扰,你听不得人们谈到这个字,你见不得与火相近的光和色。甚至别人吸烟时划着的一根火柴,也会造成你心灵的一阵悸颤……

你耳边仿佛又听到了令人紧张的呼喊:

“救火啊!……”

“救火啊!……”

“女宿舍着火了!……”

还有钟声:当!当!当!……

为了救别人,包括你所深深爱着的姑娘,你奋不顾身地冲入了火海……为此,你付出了你曾使许多姑娘钟情的美好容貌。你成了舍己救人的英雄。你失去了爱情,连同追求爱情的起码资本……她,那个你深深爱着的姑娘,在你出院的那一天,手捧着一束五彩缤纷的野花前去迎接你。她一见到你,就骇然惊叫一声,晕倒了。她不敢再见到你一次。你也不敢再见到她一次。她那一声惊叫,在你心灵中留下了难以消失的回音。这声音从此开始折磨你的灵魂。

你终于离开了你的老连队,要求调到了现在这个僻远的地方。为了不使你心爱的姑娘害怕会再一次见到你。也许,还为了你自己灵魂的安宁。

你没有向任何人告别。你孤独地走了。在冬季的一个清晨,搭的是团部的卡车。只有连长和指导员知道你那一天将离开连队,他们早早地起来送你。连长对你说:“小杨,既然你已经成了一个英雄,就得像英雄那样活下去,是不是?”指导员对你说:“你就这么走了,全连的人都会因此而咒骂我的!按道理,应该给你开个送别会……”你什么也没回答。你知道,你只是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成了“英雄”,你的名字只是在《农垦报》上成了一个英雄的名字。和从前的你所不同的,只不过是你的面容变得那么丑那么可怕了。在从前的你和一座哪怕是金子铸成的英雄纪念碑之间任你选择,你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恢复到那个高傲的、目中无人的、爱出风头的、太喜欢衣着整洁的、太喜欢参与各种无意义而又无休止的争论的你。

这些话,你能对连长和指导员说么?英雄也有不回答的权利。你就那么一句话也没说地走了。在冬季里的那个清晨,天空纷纷扬扬地飘着鹅毛般的雪花……你并不怨恨她。因为你在最初的几个月中,也像她一样害怕见到自己的面容。

你第一次见到自己被烧伤了的脸,虽然没有晕过去,可是你的心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窒息了。面容是一个人的灵魂的说明书。一个人照镜子的时候,其实也是在照自己的灵魂。谁也不害怕自己,乃是因为他或她对自己太习惯了。人一旦发现不是自己习惯了的脸,即使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变成了如花似玉的少女,即使一个面貌丑陋的老头子变成了一个美少年,这个人也一定会骇然至极的。反过来,那恐惧强大于对鬼怪的恐惧。

“医生,请给我一面镜子……”去掉了脸上的纱布那一天,你这样请求医生。医生望着你,摇摇头,说:“你现在不能照镜子。”“我的脸……变得很可怕么?”你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你自己能听到。医生沉默片刻,回答你:“以后会比现在好一些。”说完,马上转身走开了。你如同被一个无法破译的密码所蛊惑,希望立刻看到自己的脸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一个人的正常想象,是无法将自己的面容勾勒到多么具体多么可怕的程度的。

吃饭的时候,你借助钢精勺达到了你的想象所不能达到的目的。

从那小小的锃亮的金属凹镜中,你发现了那对你来说非常可怕的谜底。一个人在照镜子时从镜中看到了骷髅,内心所感到的恐怖也无非就像你当时所感到的那样。只有一双眼睛还是你所熟悉的,你自己的……钢精勺从你手中当的一声掉在地上。“还不如被烧死好……”你想。你的心就在产生这一想法后,窒息了足有半分钟。当医生第二天又巡视到你病床前时,你一把拽住医生的手,用发抖的声音问:“医生,你还能给予我一些帮助吗?我已经知道了……我的脸如今是什么样子……”

医生盯着你的眼睛说:“你要开始学会如何忍受你自己,如何忍受生活。你若能忍受自己,便能忍受一切。记住我这句话,这是我对你的最大帮助。”

你慢慢放开了医生的手,慢慢拉上被子,蒙住了你的脸。是谁将你的被子从脸上拉下来?是同病房的一个老头,他的床位在你的床位对面,你一定还记得他的。他对你说:“孩子,别哭了,哭也没用,医生的话是对的。一个人只有一条命。你没被烧死,够幸运的了。你总还得活下去……”全病房的人都围到了你身旁,同情地瞧着你。你这才意识到,你在哭,哭得那么绝望,哭得使他们感到不安……你至今铭记着那位五十多岁的、身材瘦小的秃顶的医生说的话。医生曾提出建议,送你到北京或上海整容,但场部党委经过严肃的讨论,否定了这一建议。理由很简单——你是英雄。他们认为,一个英雄如果失去了一条手臂,可以为他安假臂;如果失去了一条腿,可以为他安假腿;而如果失去的不过是面容,那是没有必要花国家许多钱的。钱当然还在其次,更主要的是,那会使英雄的事迹本身失去宣传的意义和光辉。

总之,他们认为,脸,对一个人来说,毕竟不如手臂、不如腿那么重要。脸不过是脸,何况不算“失去”。

但你却宁愿失去的是一条手臂或一条腿,而不是你年轻的、英俊的脸。你没有返城。你永远打消了返城的念头。你宁肯死,也不愿让你的老父亲和老母亲看到你烧伤后的脸。你像无桨无帆的小船,在大返城的浪潮过后,搁浅荒原……“上山下乡”的历史,一代人的历史,它的最后的一页,就是你的脸。

你当年爱过的那个姑娘,她重返北大荒看过你。这是不久前的事。她已经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女作家。不是一“个”,是一“位”,谈到作家的时候,应用尊敬的字眼。对不?

“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你。”你们一见面,她便对你这么说。

她与当年相比,面容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她还是那么漂亮,脸色更白皙,皮肤更细嫩了。城市里目前各种润肤霜畅销不滞,电视和报刊大登特登这类广告。她变得更年轻是符合时代趋势的。

“我相信。”你平静地回答。你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她了。以前你却不能。你们并肩走在白桦林中,黄昏的阳光,在每一片桦树叶子上闪耀。你们从白桦林中默默无言地走到了小河旁。小河慌慌张张地朝远处流去,仿佛追赶着什么,也仿佛被什么追赶着。你想到了那句格言——一个人不能够第二次涉过同一条河流。因为当人第二次涉过这条河流时,第一次碰疼了脚的那河底的卵石也许还在,而第一次湿人腿足的河水,早已流向远方去了。它是无法追上的。“你知道我为什么重返北大荒么?”“不知道。”“是为了你。”“这很蠢。”“你还爱我么?”“……”你还爱她。因为你只爱过她。更准确地说,你内心里还渴望着获得爱情,因为你爱过。即使受到上帝严厉惩罚的夏娃,如果有机会,也还会再偷一次禁果的。但是你却对她摇了摇头。

“不,你撒谎!”她哭了,“你恨我,对不?你爱过我,你为救我烧伤了脸,可是在你伤好出院后,我却像躲避瘟神一样躲避你,在大返城的浪潮中,我走了,和所有你熟悉的人一块走了,将你抛弃在这里……可当时,我太害怕见到你……”

你抬头望望天空,说:“好像要下雨,我们往回走吧……”往回走,却并不是想追上流走的河水。

与其说她是来寻找你的,毋宁说她是来寻找某种解脱的。你体谅她。虽然她哭了,但你使她满足了。因为你对她摇了头,而没有点头。如果说这两年你学会了忍受生活,那么你也同时学会了体谅别人。理解就意味着在某些时候,将心灵获得解脱的“救生圈”抛给别人。

第二天,你交给她一封信,你自己上山采木耳去了。

你在信里写道:“我不能成为女作家的好丈夫;你也不能成为我的好妻子。人的感情是需要培育在现实的土壤中的。农场就要实行承包了——这就是我面对的现实。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和我一块儿征服土地的妻子,而你需要的是一个能给你灵感的丈夫……请求你今后不要再来打扰我,别破坏我心灵的安宁。它安宁下来,花费了整整六年的时间……”

你纯粹是为了她的心灵从此获得安宁才这么写的。

因为你“请求”了,她便能够忘掉你了。

你站在山顶上,俯瞰着村子,望见她坐在一辆马车上离开了村子。直至那辆马车在公路上变成了一只小甲虫。

“愿你幸福……”你心中默默地祝愿她,木耳从小篮子里撒到了绿草中……

火,又一片火,在你的土地的那一头燃烧起来了。

火光中,一个纤小的身影东奔西跑。

你点燃的火,已将近处的荒草烧光,露出了黑色的土地。它像一条巨蟒,朝那纤小的身影缠绕过去。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灰味。

那纤小的身影还在东奔西跑,手中拿着带火的树枝,继续四处点燃起一片片荒火,好像一个漫不经心的玩火的孩子。这身影一会儿被火焰吞噬,一会儿被火焰吐出。你认出了这纤小的身影是谁,她仿佛在对火的精灵进行挑逗。

她会被烧死的!你想。

你朝她冲去,穿过一片片荒火,完全不顾火焰舔着了你的衣服,烧疼了你的脸和手,烧焦了你的头发。你跑到她跟前,觉得你和她四周全是火。火将你和她包围了。于是你紧紧搂住她,将她的头保护在你的双臂之中,使她的脸贴着你的胸膛,使她在你怀中一动也不能动。绝不让火烧伤她的脸,即使我被烧死,你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被你搂在怀里。过了多久?是几分钟?还是十几分钟?也许更长的时间?你忽然意识到。火根本烧不着你们。你和她原来是站在被火烧过的地方,站在一小片绝对安全的沃土上。你轻轻推开了她。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生气地问。“我从村里望见了火光,知道一准是你在这里烧荒,就跑来了。我最爱烧荒了……好玩……”她说完缓缓低下了头。“好玩……”简直是孩子的话!如果别人对你说这种话,你会气得咬牙切齿。但她是个孩子,你原谅了她。她在你眼中是个孩子。你第一次见到她,也在深夜。那是去年的事,还没有实行承包呢。你开着一台拖拉机在翻地,两束灯光中突然出现了她纤小的身影。你停住拖拉机,从驾驶室探出头,对她吼:“不要命啦?”她却大声问你:“你知道我爸爸在哪台拖拉机上吗?我是来给他送饭的。”“你爸爸是谁?”“你连我爸爸都不认识?王宝坤呀!”你这才知道她是谁的女儿。搬到王师傅家住时,她在场部中学读书。“上来吧,你爸爸在地东头呢,我的拖拉机一会儿准能跟他的拖拉机会上。”

她就像一只小松鼠似的跃上了履带,坐进了驾驶室,坐在了你身旁,和你挨得很近很近。你甚至感到了她那少女的内心里荡漾着青春朝气的呼吸。

你很想转过脸去看她一眼。她在灯光中时,你未看清她的面容。想必她也未看清你的面容。但你没有朝她转过脸去,却熄灭了驾驶室内的小灯。“你为什么关上灯?亮着也不影响你翻地呀!”她奇怪地问。“我……怕我的脸使你受惊吓。”你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盯在你脸上。“是你?”她的语调说明她非常意外。“你要下去吗?那我就将拖拉机停住。”你低声说。“不!”她说,“我不怕你的脸。我知道你的脸是为救别人被烧伤的。我在《农垦报》上读到过你的事迹……”“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我不是孩子。我已经十七岁了,我已经在场部中学读高中了。”你如今已在王师傅家住了六年了。她也已在三年前就高中毕业,参加劳动了。

可她至今在你眼里仍是个孩子,好像她在你眼里只能永远是个孩子。每当你看着她的时候,你的心就会提醒你的眼睛——她是个孩子。

她对待你却像对待一位兄长。王师傅全家对待你都像对待他们的一个家庭成员。也许只有在北大荒才会遇到这样一家人。六年的时间,这是不短的时间。北大荒夏季的烈日和冬季的严寒,可以使一张皮肤细嫩的脸变得粗糙,也可以使一张脸上的烧伤变得“统一”。北大荒的西北风是一把“整容手术刀”,对不同的脸实行不同的手术。

也许正因为是这样,你才对自己的脸逐渐习惯起来?她才并不觉得你的脸有多么可怕?

“你刚才怎么了?为什么抱住我?抱得那么紧。”她问,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一点也没有做作之态。那神情好像是一个孩子在向一个大人郑重发问。

“我……我怕你被火烧伤……”你喃喃地说。“傻瓜!……”她笑了。“瞧你,衣服都烧坏了……”她的手轻轻捻着你绒衣上被火烧的洞,一副很为它惋惜的样子。“我给你补。”她又说。“你回去吧!”你说。

“我不回去!”她拉着你的手朝拖拉机走去。走到拖拉机前,她望着你说:“我送给你一样东西,你猜是什么?”你这才发现,她身上还背着书包。“我猜不着。”“那你闭上眼睛。”你顺从地闭上了眼睛。“睁开眼睛吧。”你慢慢睁开眼睛,见她双手捧着一台小小的收录机。“这是我托人从哈尔滨买来的,喜欢吗?”“多少钱?”“不贵,才一百二十多元。”“谢谢你,明天我就给你钱。”“谁要你的钱!”她有些生气地噘起了嘴,又扑哧笑了,说,“是我自己的钱,平时攒的。我早就想送你这么个东西。还为你录了一盘磁带呢!”她说着,将收录机放在拖拉机盖上,按了一下按键,“你听!”几秒钟后,从那台微型收录机中,传出了某种极不寻常的声音:刷、刷、刷……“这是镰刀割麦子的声音。”你奇怪她为什么将这种声音录了下来,而且怀着那么得意的神情放给你听。“不对,”她瞧着你摇了摇头,“你仔细听!”说着,将音量放大了些。你还是不能判断那究竟是什么声音。在那有节奏的声音之中,伴随着仿佛低音效果的鼓点般的另一种声音,像许多人的整齐的步伐声。为什么不录一盘交响乐呢?你更加不解了。她索性将声量放到了最大限度,目不转睛地瞪着你,问:“还没听出来?”

是步伐声。是的,是千万人的整齐的步伐声。它立刻使你联想到了一个团甚至可能一个师的士兵在进行操练。这声音对你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你不能明白。

“……现在通过天安门广场的,是英雄的人民解放军的装甲部队……”

“今年国庆典礼的录音?!”你不再迷惑了。你立刻将那小小的收录机捧了起来,仿佛将天安门、将整个北京城捧在了自己双手中!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你已经整整六年没回过北京了啊!你已经整整六年没见到过天安门了呀!你这首都的儿子,你这共和国的长子,你梦中曾多少次回到了北京哦!你眼前顿时出现了天安门广场、金水桥、华表、英雄纪念碑、人民大会堂……

你的眼睛湿润了。

“‘十一’那天,你不是为老张头的大儿媳妇赶到场部输血去了吗?我想你一定没有听到国庆典礼的实况广播,就为你录了下来,可惜没录全……”她非常遗憾地说,声音很低很低,仿佛因此而对你感到很内疚。

“谢谢你,太谢谢你了……”除了“谢谢”两个字,你激动得不知再对她说什么好。

你凭着你的想象,为自己在头脑中描绘着国庆典礼的雄壮场面。装甲部队从天安门广场驶过所发出的巨大声音,震动着你的双手,震动着你的心。这声音从你的身体传导到大地上,仿佛整个大地也随之震动了起来!

你此时此刻才对自己承认,六年来,你是多么想回到北京一次!

你的眼泪从你的眼中涌了出来,顺着你的面颊往下淌,淌入你的口中,咸咸的,你将它咽了下去,将一种深深的感情咽下去。

你和她就那样长久地、默默地、面对面地站立着。你捧着小小的收录机,她痴痴地呆呆地望着你。

荒野是那么宁静。

在这宁静之中,除了小小的收录机里传出的声音,别无任何声音。

那声音牢牢地吸引着你,也牢牢地吸引着她。

直至收录机发出咔的一声微响,一盘磁带放完了,你都没有动一动。她也是。

“你哭了?……”她问。

“我哭了……”你回答,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眼泪感到羞窘。

荒火,你和她点起的荒火,已经熄灭了。火的精灵们终于在你的土地上舞乏了,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喘息去了。微风吹过,未泯的火星在你的土地上一闪一闪,像谁播下了一片红宝石。

……

你们一起坐进拖拉机驾驶室。

“我的帆……”

“什么?……”

“你以后会明白的。”

你开动了拖拉机。这二百五十马力的驯服的钢铁巨兽,颤动了一下,仿佛迫不及待地冲向了你的土地。是的,我的土地。这不是诗句,也不是歌词。你想。从东长安街至西长安街,那么长,那么宽。它是我的帆。我的黑色帆。这不是诗句,也不是歌词。这是你的现实。使你感到严峻又使你感到自豪的现实。你的帆是你的命运,使你充满着希望也同样充满了忧郁的命运。在这个夜晚,我的帆是黑色的。在明年的秋季,我的帆将变成金黄色的。你继续想。如果你有勇气爱,就把你的爱升到我的帆上吧!你心中默默地这样对她说。铧犁在你的土地上,耕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它是你的命运之舟的桅杆。

“将来,我要走遍全中国,也许还要走遍全世界,去寻找。”“寻找什么?”“寻找最出色的整容师。”“将来,哪一年呢?”“三年五年之后,也许,时间再长些。”“那需要很多很多经费呀!”“经费会有的。”“还需要很多很多手术费呢!”“手术费也会有的。”“那……你带我一起去吗?……”“只要你愿意。”“之后,你想回北京一次吗?”“一定回北京一次。”“我还没亲眼看见过天安门呢。”“你会亲眼看到的。”

二百五十马力的拖拉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在这片刚刚烧过荒的处女地上,用铧犁深耕出你的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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