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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没死!……”

他拼命喊叫,却没有声音从口中发出,甚至连嘴也张不开,嘴仿佛被万能胶粘住了。甚至……他下意识地摸摸嘴,觉得脸的那个部位,也就是人人的脸上都应该长着嘴的那个部位,平滑无唇,比他刚刚刮了胡子又擦了润肤霜的脸腮还平滑——嘴不在了,“天衣无缝”地不存在了,仿佛他脸上那个部位根本就没生出过嘴似的……

“我还活着呀!……”

他仍喊叫,根本没嘴,所谓喊叫,便只不过是在心里,只不过是一种本能而又枉然的企图罢了。

他霍地坐起,绝望至极地用双拳擂棺木的四壁,还用头撞、顶,用脚蹬、踹——然而棺木的四壁如同是有弹性的,没有发出任何一点点响声,也完全没有或能被他突破的希望……

周围黑漆漆的。

他渐渐感到窒息了,感到喘不过气来了,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无边无际的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大手紧紧地使劲地攥住他,分明要把他攥死、闷死。

被活活钉入棺木里埋入地下,是比被一刀杀死,比被一刀刺中心脏、一刀砍下头颅更悲惨的。

而他正处在这样的悲惨、恐惧和绝望之中。没有人会赶来救他,他十分明白这一点。他自己也解救不了自己,只有哭泣着等待死亡将灵魂从肉体中挤压出去了。

谁要他死?

他不清楚。

谁决定了他该这么一种死法?

他也不清楚。

他自信他是一个没有仇人的男人——那么自己究竟是被谁弄到棺木里,又究竟是被谁埋入地下了呢?

从棺木的顶上,更准确地说,是从地面上,传来很大的闷响。他想象那是活埋他的人们在通力合作,用石夯夯平埋他的坑土。一下、两下、三下……每夯一下,棺木都随之震动一次……

很奇怪,他的目光,忽然竟能穿透棺盖,穿透土层,望到地面上的情形了——四个赤裸上身的精壮汉子,正从四面用粗绳扯起着夯石,并且呼应着号子。阳光很强烈,他们的脊背在阳光下闪耀着黑红的皮肤的光泽,布满了亮晶晶的汗珠。其中一个似乎讲了一个什么笑话,于是另外三个都咧开嘴笑了起来。他们的嘴都特别大,一笑两边的嘴角都咧至耳根去了……

他们笑得格外开心的样子,使他又想到了自己已经没有嘴了这一事实。尽管连命也快没有了,可他仍那么在乎自己是否有嘴。没有了嘴,他认为自己肯定会死不瞑目的。而他一点儿也不情愿大瞪着双眼死掉。能由他自己选择的话,他倒宁肯闭上双眼却大张着嘴死。他又下意识地摸脸上该有嘴的那个部位,结果连平滑的肌肤也没摸到,他的一只手摸到了一个窟窿里、一个骷髅的上下腭之间。他听到了一阵骨头硬邦邦相碰的喀嚓音响。他明白那是由于他的手也同时变成了骨爪。他极度地怵然于自己转瞬间就由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变成了一副动则喀嚓作响的骨架,并且在极度的怵然之中仍好奇之心未泯,惊诧于自己的肌肤化泥的速度之快……

他由坐姿而倒下去了,发出一阵骨响,是那种听来完全散架了的骨响。他想象到他的凸起对称的两排肋骨,横七竖八地交错堆压在一起。

他仍能望到地面上的情形。那四个汉子还在夯着,只不过相互间不再呼应着号子了,似乎都有些累了。他觉得他们中有一个好生面熟,一时又想不起那家伙是谁,曾在哪儿见过。

忽然,地面上由白天变成了夜晚,翳月冷光,飞萤点点,莎草蛩吟,荒凉凄清。这里那里,野蒿丛中,隐现一座座坟头。起风了,不知从哪儿刮来许多枯叶,夹杂着纸钱——这样的地方,像极了《聊斋》里描写的所在。即使不迷信的人,也会觉得马上便会有鬼影出现……

“救我……”

他哭了。

他认为他哭了,可是骷髅哪来的眼泪呢?

天光却又忽然明亮了,地面上还是一派秋色,远处江流脉脉,有船,櫂声咿喔。诸禽鸣叫,芦花摇摆。

骷髅也能听到么?

他认为他确乎是听到了。

他望见远远地又来了两个人,一个老头和一个小孩儿,还有一头驴。驴由老头儿牵着,拖着一个碾子。那四个汉子便停歇了,等老头儿走到跟前,其中一个和老头儿说了些什么。老头儿固执地摇头带摆手,分明是在和他们讨价还价。后来那四个汉子又凑到一起嘀咕了一阵,于是其中一个将一只扎了口的口袋抛给老头儿。老头儿接着,解开扎口,袋中全是钱。老头儿笑了,孩子也笑了。汉子们走了,一边走,一边齐唱着:“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于是老头儿开始吆喝驴,驴开始拉着碾子碾压埋他的坑,碾了一圈儿又一圈儿。那儿的地面,原本已被汉子们夯得够平的了。经碾子一圈儿又一圈儿碾压,则不但平,而且光了。

他极困惑。他不解何以要将埋自己的坑夯了又碾压,搞得桌面儿似的平桌面儿似的光。他望着那孩子,觉得太像自己的儿子。不,不是太像,原来就是自己的儿子。儿子正在摆弄那一袋钱,他估计少说也有十几万。那些汉子们出这么高的价,仅仅就为了使埋他的坑更平些么?他的儿子忽然捧起一捧钱,双手朝空中一扬,于是钞票漫空飘飞。老头儿就高举着鞭子,愤怒地朝他的儿子奔去。他的儿子拎了钱袋起身就跑,一边跑一边笑,同时将一只手伸入钱袋,抓了一把一把的钞票继续扬撒向空中……

那驴站住了,撒尿了。驴尿非常快地渗入土中,渗透棺盖,一滴一滴,滴落在他的骷髅上、臂骨上、腿骨上。而他的骷髅,臂骨和腿骨,像海绵吸水一样,又像石灰石吸水一样,嗞嗞作响,挥发出一阵阵的白烟……

那老头儿不追赶他的儿子了,奔回到驴这儿了。驴还在撒尿。老头儿双膝一屈,跪下了。老头儿跪下之后,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磕头,磕得他在地下棺木里一次次被震起来,不得安生。这儿那儿的骨头,在黑暗中,在棺木的狭小空间里跳舞。老头儿的双手掌还一次次拍地,哭得是那般的哀伤,仿佛什么一辈子都不见得能做成一次的天大的好事被不期然地破坏了。

他也哀伤地流泪不止。哀伤首先是为自己,也有为那老头儿的成分。他见不得老头儿老太太号啕大哭的情形,每见一次,必哀伤几天……

儿子还在向空中扬钞票。那一袋儿钱却不见少,反而还多了些似的。他极想对儿子喊——别那样,那可是钱啊!但是没有了嘴,嘴那儿成了骨头间的窟窿,想喊也喊不成。又是一阵干着急罢了……

忽然他的手骨一阵痛疼。他终于从怪梦中醒来了,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一只手被妻子的高跟鞋细高的后跟踩着。

“嗨,你踩我手了!”

他用另一只手猛地朝妻子的小腿一推,妻那条腿的膝部一弯,差点儿晃倒,向前踉跄了两步才站稳身子。

“你干什么你!”

她扭头瞪他,一副厌恶的表情。她上身仅戴胸罩,肩上披着一条手巾,显然刚刚洗过头发。她方才正对着桌上的一面小圆镜化妆。眉描过了,眼影涂好了,双唇却刚抹红了下唇。这使她的脸看去有些古怪,仿佛整张嘴向下移位了似的。

尽管已从怪梦中醒来,他还是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双唇俱在,他放心了。

“你踩我手了,你自己不知道么?”

他并未马上从地上起来。

“踩你手了,你就那么猛劲儿地推我啊?你是巴不得我一跟头栽倒,跌个脑浆迸溅呀?”

妻断定他居心险恶。

他揉着被踩疼的手,一时发愣,觉得理亏。

妻双手擦起湿发,一拨弄头,一阵水珠又溅到他脸上和身上。

他轻轻拭着脸上及身上的水珠,倏忽间恍然大悟,为什么在自己怪诞又恐惧的梦中,会穿插进一头驴的尿水。他不禁徒自摇头苦笑。

妻不理睬他,继续弯下腰,两肘支在桌上,对着那面小圆镜化妆。

他没话找话地说:“人家女人都是先抹上嘴唇,你怎么每次都先抹下唇?”

妻头也不回地说:“我愿意!”

“眼见着我从床上掉在地上,还睡着了,怎么不弄醒我?”

妻这时连上唇也抹红了,转过身,又撩起湿发拨弄了一下,又将一阵水珠溅到他脸上和身上,俯视着他反问:“弄醒你干什么?”

他说:“弄醒我,让我睡到床上呗。”

妻说:“让你睡到床上?我不愿意。”

“不愿意?”

“不愿意!”

“你这哪儿像两口子之间该说的话!”

他起身坐到了床上。

“因为早跟你是两口子腻歪了,也早不愿意跟你挤在这么一张破双人床上睡了。你掉地上,我正好睡得宽绰点儿。”

妻分明是在存心用话气他,分明是企图惹恼他。最近以来,只要他想跟她说说话,她必是这样。他晓得她存心找茬儿和他大吵一通,却不晓得为了哪般是非,也不想晓得。但是他曾一再地告诫自己,无论她对自己说出多么使人听了生气的话,也千万不要生气。他爱她,很爱。两人吵架,哪怕完全是由一方的企图引起的,最终的结果,也必是双方都生气。他反而怕她真的生起气来。怒伤肝。她肝不好,他岂能不宽忍不让着她点儿?她不惜伤了自己的肝,他还舍不得呐。她是他妻子,不是外人。归根结底,他认为她的肝,其实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属于他的。如果她的肝真气伤了,不是得他陪着么?煎药不该是他分内的事么?妻是个信赖中医的女人,生了病,一向求治于中医。熬药也一向成了他的责任和义务。妻又是个有些娇气的女人。结婚后被他宠得惯得,看病没他陪着是不去的。用她的话说是“懒得去”。肝又是人的一种娇贵的脏器。肝病又是人的一种富贵病,一旦复发,轻则需在家中卧床静养,重则需要住传染科病房。那么,他不是天天侍候于床畔,就是得经常探视于医院了。她的肝病曾复发过一次,养好以后使她的体重增加了十斤,养得又白润又丰腴。而他的体重则减少了十斤,确切说是减少了十三斤半,两腮都瘦得塌下去了。什么时候一回想起那些日子什么时候就心有余悸。他可是的确不愿自己再受二遍苦遭二茬罪了。撇开他爱她这一层姑且不论,就是完完全全地极端自私地替自己考虑、体恤自己,他也不能惹她生气不敢惹她生气啊!她存心找别扭,只要他不认为她是那样就算了么!她企图惹恼他,他不恼就是了么。何况他爱她。

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刚才做了场噩梦,以为我死了。”

她说:“你那么轻易就会死了,那倒好啦!”

她也不急着穿上衣,双臂交抱胸前,就那样地不拿好眼色瞪他,仿佛个体饭馆的老板娘,瞪着不但白吃饭,吃完了还赖着不走的食客。近来,有时他一想跟她说说话儿,哪怕她正做着什么事,竟会放下那事不做,像现在这样双臂交抱胸前,以现在这种眼光瞪着他,一门心思妄想实现她的一次次都没能实现的企图,却一次次都被他宽忍过去了,或者也可以说一次次都被他狡猾地避免过去了。每避免一次,他则暗暗得意一次。他才不上她的当呢。他极乐于使她的企图一次次彻底地成为泡影,成为一个女人纯粹的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也极乐于一次次体验狡猾地宽忍地而又很成功地避免了一场夫妻之战的得意。那得意于他是掺杂着某种快感和愉悦的,并且,他对她近来也变得有些一厢情愿的娇宠,那一种做丈夫的快感和愉悦,还包含着某种单方面的温爱的成分。

“你瞧你,越说越难听了。”他朝她投去极温爱的一瞥,遂问,“今天星期几啊?”

“星期一,怎么了?”

由于他不生气,由于他不那么容易被激怒,由于他一再的宽忍,妻内心里蠢蠢欲动的企图,似乎有点儿消停下去了。妻也似乎感到有点儿索然有点儿无奈了。感到有点儿索然有点儿无奈的妻,虽然语气仍呕呕的,回答的话却有点儿像一个妻子回答丈夫的话了。妻还长长地叹了口气。分明地,她那口气是因了自己的索然自己的无奈自己最终的放弃和妥协而叹出的。

他内心里顿时充满了得意、快感和愉悦,充满了获胜,甚至是大获全胜一方的骄傲,并且,不失时机地,再次向妻子送去讨好的一瞥,其中充满更多的温爱,更大的愉悦和言之难尽的亲情言之难尽的感激。

“怎么又是星期一了呢?”

“昨天是星期日,前天是星期六,今天不是星期一该是星期几?”

妻说罢,又叹了一口长气。叹罢,终于打开衣柜,挑选了一件上衣开始穿了。她那叹息,仿佛包含着一个悲怆的败者怅然的意味儿,仿佛她自己早就清楚,她的一次次打算落空,一次次企图最终不得实现,乃是注定了的结局。而她开始穿的,则是一件墨绿色的上衣,无领的领口开得很低。弧形的前后襟裁得很短,刚及髋部,如两片墨绿色的肥叶,恰到好处地贴在腰际。花边领口是褛绣的。左右胸襟那儿,也就是被乳房撑挺起来的那儿,也是褛绣的,与领口的褛绣缀连着。前者似梦,后者若花,都是美妙剪纸般的图案。乳罩是粉色的。她的皮肤又那么白皙。这一粉一白,从那墨绿色的褴褴络络的褛绣之下影影绰绰地衬出,非常具有诱惑性。当然是指对男人们。

他望着她一时竟有些发呆。好像她不是一个他早已稔熟了的女人,不是他的妻子似的。她下身穿的是一条蛋青色的瘦腿裤。这使她的双腿是越发地显得苗条修长了。高跟鞋也使她的身段越发地显得婀娜娉婷了。他觉着被他望着发呆的,分明是一个时髦而妖娆甚至轻佻的女子。三十六岁的女人,该穿裙子的季节,不穿裙子偏穿长裤,还穿那样一件无领无袖瘦短小透的上衣,不是一个轻佻的女人,也难免要被视为一个轻佻的女人,他这么认为。那裤子是她自己买的。那上衣是有次他去上海出差给她买的。她从不要求他为她买衣服,买了她也不爱穿。所以一般情况之下,他也从不轻易为她买衣服。那一次情况有些很不一般。不知为什么,他出差的第二天就开始想她。其实也不是没有一点儿原因。原因说穿了也很简单——出差的前一天晚上,没上床他就极想和她亲热。但是她一再地躲他,仿佛一点儿也不理解他当时的好心情,一点儿也不替他也不替她自己考虑考虑。一别就是二十多天,临走前最后一个晚上,一个丈夫对妻子的亲热愿望是多么正常的愿望。总之他越是企图拥拥抱抱,她越是左闪右避,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在两个房间进进出出,没事儿找事儿地做这做那,根本不给他一个靠近的机会。后来他改变了战术,索性上床安安稳稳地守株待兔。当时他想,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他干吗期期艾艾地绕着她身前身后抓耳挠腮地转悠呀!又不是偷情,他犯得着么?难道养熟了的猫儿还不让主人抱了?难道她整夜不上床了么?他静静地吸着烟,静静地望着她做这做那,尽做些没有任何意义的细碎小事。终于她是找事做也无事可做了,终于她是不得不上床。

他轻轻关了灯后,悄声问:“再没什么事儿可做了?”

她“嗯”了一声。

他说:“想想,也许又想起来了还有什么事儿可做呐。”

她说:“不用想,有没有什么事儿可做,我自己还不知道么?”

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别犯急,别发火,要有耐心,要极其温存。反正他明白,要做的事儿只有一桩,要达到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在他出差前的这一个晚上,他必得从她身上获得一番大的满足,以弥补二十多天单枕独眠的巨大损失。自从他们结婚以后,他再没出过差,她也没有。二十多天呐,小一个月呐,结婚以后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和她分开这么久。结婚使他变成了一个离不开妻子的男人。只有她睡在他身边,他自己才能睡得踏实,睡得深沉,睡得酣甜。他早已不习惯单枕独眠了。何况,她对他具有的吸引力和诱惑力,婚后反而比婚前有增无减。

他又悄问:“你就不想?今天晚上?”

他把“今天晚上”四个字说出特别强调的意味儿,提醒她别忘了从明天起他们就得分开二十多天小一个月。

她却反问:“想什么?今天晚上怎么了?”

“想什么还用我说明了么?”

“你不说明白了,我怎么知道你现在正想什么?又怎么能知道我该跟着你所想去想什么?”

“今天晚上我还能想什么?”

他又在心里告诫自己,别犯急,别发火,要有耐心,要极其温存……

“今天晚上怎么了?”

“今天晚上……我不是明天一早就得出差,一走二十多天小一个月嘛!”

“那又怎么了?”

“什么叫那又怎么了啊!”

他将一只手探进了她的薄被窝里。这费了点儿事,因为她将薄被边儿卷压在身子底下。他又不愿以强硬的方式达到目的,所以他的手像一条被叮过的人用鞋底儿拍扁了的水蛭,靠缓而慢地一点点往里钻才得逞。一得逞就搭在她腰间了,臂肘随即一弯,手也就捂在搂着女人的男人们习惯捂着的那个地方了。

“你别摸摸索索的,烦人!”

“烦人?我?”

“对。你,烦人。讨厌!”

她将他的手从胸前拨开,推拒到她的被窝外,并且,抓着他的手使劲一甩。他的手被甩得飞抡起来,撞碰到了墙上……

虽然他一再暗暗告诫自己一再发誓绝不生气,这一下还是生起气来。非但生起气来,简直是恼羞成怒了。

“怎么,我没有权利么?”

他霍地往起一坐,坐起来了,声色俱厉。

“你吓唬谁?你究竟想怎样?”

她的头,仰枕在枕上,异常平静地瞪着他,异常平静地问。倒好像他是一个存心惹她生气,存心激怒她,而她自己一再告诫自己一再发誓绝不生气绝不轻易被激怒似的。

“我想要!我想要你!你装什么傻?难道你真不明白?”

他吼了起来。幸亏他们还没有孩子,如果有,哪怕睡在另一间屋里,也肯定会被他的吼声吵醒的。

“好,你要,我给就是了。只要你想要,不管我心里烦不烦,我就得给是不?谁叫你是我丈夫,我是你老婆呢!我给!我全给!统统给!彻底给……”

她一边说,一边在被子底下动作,手臂朝被窝外一伸,手指上挑的是乳罩。挑在他鼻子底下,是挑给他看的,却使他觉得似乎是挑给他嗅的。手臂缩入被窝,又朝外一伸,手指上第二次挑的是裤衩。仍挑在他鼻子底下,先后一甩,乳罩和裤衩都脱指而飞,不知去向。

接着她拉亮了灯,将薄被一掀,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本书是《期货指南》,又抓起烟盒,吸着一支烟,复仰躺下身去,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专心致志地看起《期货指南》来……

灯光在墙上映出了一个古怪的影子。他抬头望向枝形吊灯,但见乳罩挂在上面。他又旋目四盼,发现她那裤衩在电视机上,罩住了电视机上的一个瓷娃娃。并没完全罩住。瓷娃娃的一只手臂,白白胖胖的一只手臂,从裤衩应该穿出腿的地方,当然是应该穿出他的妻子的腿的地方,高举不疲,还拿着红色的拨浪鼓。仿佛只要他一转脸,瓷娃娃便会将手臂缩回去似的……

最后他的目光回归到她身上,而她的目光仍集中在《期货指南》上。

他夺过她手中的书,往地上狠狠一摔。她却还是不肯看他一眼。她将烟不慌不忙地按灭在烟灰缸里,双手朝脑后一插,枕着手闭上了眼睛。

“你逼我强奸你,是不是?”

他咆哮起来。

她说:“你这叫什么话?咱俩什么关系?难道不是夫妻关系么?夫妻间还用得着谁逼谁么?强奸的事实是以反抗为前提的。你看我有半点儿想进行反抗的意思么?我干吗要进行反抗啊?那不恰恰成全了你的强奸意识么?我不反抗,我顺奸,算成顺奸,还不行么?”

每每地,最初表现得极其宽容的是他,而最后表现得极其宽容的却变成了她。最初觉得理正词严的是他,而最后觉得理屈词穷的也是他。她总是在最后一个回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变无理为有理,变被动为主动,反败为胜,以败制胜,将他置于一蹶不振、怏怏气馁的境地。他曾认真地回想过这一种荒诞的过程,对每一细节、每一句对话都不放过,反复地加以推敲、分析和研究。却一次也没真正搞明白,有理和无理、宽容和被宽容、主动和被动、胜和败究竟是在哪一个回合,怎么样就开始转变了的。什么经验都没获得过,什么教训也没吸取过。因为无论经验还是教训,他都没分析、研究和总结出来过。如果说他有时候也憎恨过她,那么往往正是在这么一种糊里糊涂地就变得没有道理可言了,百思不解的时候。更多的时候他只不过是有点儿生她的气罢了。而生一个人的气,毕竟和憎恨一个人是很不同的。尤其一个丈夫生自己妻子的气更和憎恨自己的妻子不能相提并论。比如他出差的这前一天晚上,直到他忍无可忍地对她咆哮起来那一时刻为止,他也只不过是被她气得怒火中烧突然爆发而已……

“你!你气死我啦!……”

他扑在她身上,那副嘴脸的确像一个强奸犯。

她睁开眼睛,他们的脸对得很近地,一上一下,互瞪着。

她说:“我说到做到,我不反抗,我顺奸。可你这副样子算怎么回事啊?你至于这样子么?还猪八戒倒打一耙,反说我把你气死了……”

她的语气是那么平和,又是那么由衷,完全是一种逆来顺受的口吻。

于是他完全没了做爱的冲动。预先积蓄了多日,铺垫了很多很久的情欲,顿时彻底消散,被她的话、淡淡的异常平和异常由衷的几句话扫荡尽净。

他一翻,从她身上翻下去了。

“怎么?收回念头了?是你自己收回念头的啊!记住了,以后别把不好好配合的罪名扣在我头上呀!你这个人,事业上没有追求,一无所成,做丈夫也做得没水准,连床上的功夫都是疲软的,次次都像一分钟小说,还总主动闹腾着非要逞能,自我表现欲膨胀。你怎么就不肯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哪方面都不行呢?……”

她欠起身,侧卧着,手托着腮,胳膊肘支在枕上,以睥睨的眼光瞧着他。她那眼光里,不但似乎充满了宽容,甚至是宽恕,还似乎掺兑了几分怜悯几分惋惜。她眼光里的一切内容,在他读来,却都不过是似有似无罢了。他内心非常明白,在他们婚后这第七个年头里,她是渐渐地开始对他感到厌烦了,只不过还没到厌弃的程度罢了。也许其实早已到了厌弃的程度,只不过她仍把厌弃的最后一张牌扣在他们这个家庭的赌桌上,耐心期待着由她出牌的最有利的时机……

他一声未吭,抱起他那只枕头下了床,识趣地避退到另一间屋里,沮丧而又失落地往沙发上一躺……

他出差前一天的那一个夜晚,就是在双人沙发上熬过的。他身材高,一米八的大个子,躺在沙发上伸不开腿,胳膊也没处伸展,不得不交叉抱在胸前睡。他第二天早晨落枕了,脖子转不了了。他便挺着脖子离开了家……

到上海的第二天他就开始想她。以后一天比一天想得厉害。他是个安分的男人,差不多是该属于正人君子那一类的,从来也没有过什么拈花惹草的行径,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儿。他唯一亲近的女人便是他的妻子。尽管她往往并不以同样的亲近回报他。当情欲在他的内心弥漫在他的血液里涌动不止的时候,他唯一可以思念的女人也便是他的妻子。因为在出差的前一个晚上他的情欲没有获得到一丝一毫的释放,所以虽然离开了家,离开了她,他反而更加倍受情欲独燃的折磨了。不,那岂止是折磨,简直是对一个男人的摧残。每一个男人,尤其每个结过婚的男人,都会明了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于是他就靠逛商店消磨晚上漫长的时光。尽管在一九九一年,在大上海,在那个炎热的夏季,提供给一个男人消磨时光的场所很多,但却都是他并不想去的,高档豪华的地方他因为舍不得消费而不想去。他随身带的钱不少,但那是公款,是为他的工作单位——华夏心理研究所订购小汽车用的。三分之二早已电汇到了。他携带着三分之一现款,付款后还余下了一万多元,花是完全可以的。但花了公款,是要在一个限定的时期内补上的啊!低档的地方,他因为嘈杂而不愿去。比如开办在历史留下来的防空洞里或地下室里的卡拉OK厅。有些个体餐厅,倒是既不豪华,也不嘈杂,要一碟拼盘,一大杯冰镇啤酒,坐到一个角落,静静独饮,对于目的完全在于消磨时光的他来说,当然不失为挺好的决定。到上海的当天晚上,他那么决定过一次。结果是,一杯冰镇扎啤、二三十颗腰果、一筷子全都夹得起来的那么一点儿酱瓜条、几小块被叫作蟹肉卷的粉不拉几的东西,便被宰去了一百八十多元。他以为老板娘把账算错了,多问了几句,不料二十四五岁的老板娘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当即就炸了,一张嘴机关枪似的,哇啦哇啦对他嚷叫了一通上海话。他听得半懂不懂,意思还是明白的——是说他腰包要是不鼓就别出来涮夜,就干脆猫在哪家小旅店早早睡觉算了,还咒他“穷酸样的北方赤佬”。被狠狠地宰了一百八十多元已经够心疼够窝火的了,又被骂,他自然也恼怒了,伸出一根手指朝老板娘那张浓妆艳抹的俏脸一指,大喝一声:“想打架么!”老板娘倒是一下子被他镇住了,仰脸儿呆呆地望着他,在他一米八的大个头前,一时显得有几分畏惧。然而他那一声吼,却从灶间惹出来了厨师和两名伙计,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个个都是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的模样。看得出来,那厨师分明还是老板娘的丈夫,手拎着一把极宽的剁排骨的大刀。在另一张桌上饮酒、吸烟,大快朵颐地享用着一桌面菜肴的四五个小伙子,也呼啦一下全站了起来,都虎视眈眈地瞪着他围了过来。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立刻又坐了下去,笑着说:“就是您老板娘想打架,我也不能和您打呀!我出门在外可从不惹气生,今天晚上尤其不愿惹您生气。”

老板娘听了他的话,表情并没变得可亲到哪儿去。杏眼依然圆睁着,柳眉依然倒竖着,只不过那张京剧舞台孙二娘那种俏中透着股恶劲儿的脸上,又多了毫不掩饰的鄙夷的神色。老板娘一转身,从柜台上抓起了菜谱夹子,啪地往他面前一拍。她的丈夫,也就是那厨师,不用手,而用那把极宽的剁排骨的大刀的刀刃,替他翻开了那菜谱夹子……

老板娘、厨师、两名伙计,还有那四五个显然是被免费招待的客人,呈扇面状包围住他,一双双眼睛瞪着他,专等着他再点菜。

他心中不免有几分发怵。尤其是那把大刀,刃朝上背朝下立在桌上,使他感受到极大的威慑。厨师的手指,不停地弹着刀刃。弹一记,发出一声挺悦耳的声响。他朝菜谱溜了几眼,见最便宜的菜,价码也在四五十元,菜名也起得古里古怪,只从菜名是他这个北方人的想象力不大能想象出究竟是什么东西的。而不便宜的,价格则在二百三百四百元以上不等了。还有几样千元以上的菜。这么一家只有几十平米的小小的饭馆,居然也敢将四位数字的菜价白纸黑字地标明在菜谱上,使他吃惊得暗自倒吸了一大口气。同时也不禁暗自佩服对方引导高消费的勇气。如果他当时兜里揣着足够的钱,他真想点几样千元以上的菜,然后像某些大款一样,从容地吸着一支烟,正襟危坐,拭目以待,看端上来的到底是一盘子什么,究竟值不值一千多元一盘。但是他兜里并没揣着足够摆谱显阔一次的钱。即使真有大把的钱揣在兜里,其实他也是万万不敢摆一次谱显一次阔的。以他二百二十多元的月收入,点一千多元一盘的菜,他还真担心吃的时候吞咽不顺被噎死。他早已学会了不和这纸醉金迷的时代治气了。就像他对他的妻子很能忍很善于忍一再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要生气不要发火一样,他早已学会了对这时代很能忍很善于忍不轻易生气不轻易发火了。在某些时候某种情况之下,他极想和它治一口气的念头,充其量不过就是一闪念罢了……

“我没带太多的钱。再说我刚才已经喝过了一杯冰镇扎啤,还点了一个拼盘。我的意思是……容我再在这儿静静地坐会儿行不?”

老板娘一下子从他手中夺过菜谱,看样子是又想开口骂他。但是她的丈夫及时竖起了一只手掌,制止她开口。

那把大刀的刀背在桌上一顿,他听到了两个冷冰冰的字——“起来”。

他乖乖地站了起来。

刀背又在他背上一顿——“滚”。

在他们的瞪视之下,他乖乖地向门口走去。出了门,他浑身早已冷汗淋漓了。他暗自庆幸,自己还能囫囵着身子离开。被宰一百八十多元与这一点相比,简直就不算回事儿了似的。并且,他发誓今后再也不出差了。连据说很文明很通情达理的上海人,在“宰人”方面都开始变得这么穷凶极恶,那今后的中国,还能有出差在外之人吃饭的地方么?他不禁又替某些由工作性质决定,不得不经常出差的同胞们大大地忧患起来……

从那一天往后,晚上他除了逛商店消磨时光,再哪儿也不去了。他就是在出差的第七天晚上,在逛闻名遐迩的南京路上的一家小店时,看中了今天他妻子穿在身上的那件墨绿色无领无袖短小上衣的。当时它被穿在一具模特身上,当然那模特是女的,只穿着那么一件短小的上衣,头上还戴着一顶贝雷帽,红色的,与墨绿色的短小上衣相衬成趣。至于“她”的下身,竟一丝不挂,什么也没穿。尽管“她”不是真人,是石膏的。但是当他站在“她”面前打量“她”时,还是觉得一阵脸热,感到颇难为情,替“她”难为情,也有替自己的成分。因为最初吸引住他目光的,究竟首先是“她”,还是那件墨绿色的短小的上衣,连他自己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他打量着“她”时,店里的人们也差不多都在侧目打量着他。一米八的个头,在那个小店里,未免是太招惹人注意了。何况从他的长相,使眼刁的上海人们,一看便知是北方佬。柜台里的、柜台外的,男的、女的,统统都在侧目打量他。他打量“她”,据他自己想来,在那些上海人们的眼里,也许很像一个牲口贩子,在打量一头驴或一匹马。而他们打量他的目光,他敏感地回顾时,发觉都像是在监视他似的,仿佛他会趁他们谁也不注意着他的时机,对那具下身什么也没穿的石膏女人非礼似的……

他正打算转身离开,一位售货员姑娘在一位男人,看样子是经理的一位中年男人之目光的暗示下,绕出柜台走到了他跟前。

她吴侬软语地问他:“先生,想买?”

他有心回答并不想买,只不过看看,可话在喉间打了个滚儿,出口时却成了这么一句:“多少钱?”

“那不标着价喏!不贵的,才五百三十元。”

他当时只能随口问问价,不好意思回答说并不想买的。你一个正当年的一米八还高点儿的大个子男人,你驻足在一个下身什么都没穿的身段好看极了的“女人”跟前,面对面地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起来就没个完,你什么居心?你头脑里在犯什么念头?而且那是一个没法儿躲避你那种男人的邪淫目光的女人。“她”是没法儿背转过身去的,即或“她”能背转过身去,也背转过身去了,岂非正中了你那猥亵的下怀,使你看够了前边又看后边么?你欺负“她”没法儿开口表示抗议,没法儿骂你流氓骂你不要脸,更没法儿上前一步掴你一大耳光是不是?但是“她”周围还有不像你这么不要脸的男人们呢!还有替“她”感到女人的人格被侮辱与侵犯的“她”的姐妹们呢!当时他觉得她们随时会团团围住他纷纷向他脸上啐唾沫似的。他其实不是不好意思说不想买,只不过愿意站定了多看会儿罢了,而是根本不敢那么说。他其实只在“她”跟前站了不到五分钟。不错,他的目光是上上下下打量“她”来着。但那一时刻,“她”在他眼中,仿佛就是他妻子的化身。他妻子也是一个身段好看极了的女人。年过三十,结婚四年,仍能有着像他妻子的身段那么好看的体态的女人实在不多。起码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多的。他越看“她”越觉得“她”像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有像“她”那么一双修长的美腿,也习惯于以“她”那么一种优雅的姿态站立着——一腿足尖微微点地,膝部微微曲起,而另一条腿站得很挺直,脚向一边横过去。凡是身体或容貌在某一方面具有美点的女人,其实是根本不必某些人多余地对她们进行指教,天生就明白什么样的站姿、坐姿甚至卧姿,什么样的步态、动态和表情,最能够充分地显示出她们的美点的。比如唇红而丰满的女人,一定总习惯于其实是喜欢于双唇紧闭,她们知道那样她们的唇就尤其会显得性感了。比如皓齿如玉的女人必定是爱笑的女人,她们明白她们的满口整齐的白牙也是非常值得炫耀一番的。比如腰肢苗条的女人必定爱穿束腰上衣。比如秀足女人必定对鞋特别产生购买的兴趣。比如……总之,他当时打量着“她”,内心里首先联想到的不过是他的妻子。他认为那件墨绿色的短小上衣,穿在他妻子身上也必定像穿在“她”身上一样的美观。但是他并不因此而打算买下它,他估计它的价格低不了。多看一会儿,不是也等于欣赏到他的妻子穿上它以后的样子么?何况,他真买回去,妻子也未必非常乐于经常穿……

“多少钱?”

他明明听清了,还是不禁回问了一句。尽管他已经估计到了它的价格低不了,但五百三十元还是比他的估计价高出了一倍多。

“五百三十元。”

售货员姑娘很慢地学说着普通话。

“五百三?太贵了吧?这么一件小上衣,值吗?”

他想吐一下舌头,表示他这个“北方佬”的“友邦惊诧”。

“不贵哇,一点都不贵哇。这是从韩国进口的绸料呀!韩国知不知道是哪一国?就是南朝鲜。您再看这领边儿,这胸花儿,都是手工绣的,不是机绣的嘛!我们这批货进得不多呀,快卖光了。中号的就这一件了。一般人要是想买,我们还不卖呢!看您是外地人,才向您介绍得这么详细嘛!给您爱人买吧?她多高身材?”

“身材嘛,也就像‘她’这么高……”

“那您够幸运的啦先生,这一件等于就是专门留给您来买的啦……”

对方说着,就从模特身上往下脱那件上衣……

“别,别,我还没……”

然而它已经被脱下来了。

“您仔细看看,这花边和图案,究竟是不是手工的?中国人的手工活,现在都很值钱了,何况人家韩国人的手工活儿!别犹豫了。你们北方大款哪能这么小气,连给妻子买衣服都舍不得花钱呢?好看的衣服穿在您妻子身上,不是也饱您的眼福么?为自己的眼睛看着美观还计较价钱呀?……”

对方将他视为大款,使他不禁受宠若惊。仿佛揣在兜里的钱包,竟真的夹满了百元大钞,顿时鼓了起来似的。仿佛除了那钱包,兜里还揣着各种金卡银卡似的。尤其对方的笑脸,对方热情的态度,对方娓娓诱说的话语,使他感到格外的愉悦了。尽管对方的话语带有明显的诱说的意味儿,但是能被视为大款,能被诱说,毕竟也是某种心理的满足啊!不是每个人每天都有被视为大款的机会啊!不是每个逛商场的人每次都能侥幸地受到售货员的亲切礼遇的!尤其是,与他前几天被逐出店门的情形相比(那情形什么时候回想起来什么时候心有余悸),他当时真的有种自己简直就是被尊为上帝的错觉了。

“小姐,您怎么一眼就看出我是大款来了呢?”

他顺水推舟,双手往身后一背——背手的动作,模仿的是电视剧《戏说乾隆》里乾隆爷在片头从龙座上站起来一背手的潇洒劲儿。他联想到了不少熟人都说他长得像饰演乾隆爷的香港演员郑少秋这一白捡的荣耀。有次在公共汽车上,他还被几名少女认定了就是郑少秋,纠缠着他,央求着他,非让他在她们的日记本上衣服上签名不可呢!这一联想,使他不但产生了被尊为上帝的错觉,而且产生了一种企图以寻常心寻找寻常人的消费乐趣的大款的幻觉。错觉又加幻觉,使他那张郑少秋式的风流情种倜傥男人的脸,当时竟焕发出矜持自得踌躇志满的光彩。

“这还能看错么!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大款不大款,那是装不出来的呀!”

“唔?可我身上穿着的,一件名牌也没有哇!”

“嗨,您别蒙我啦。现如今,真的大款都不大穿名牌了,穿腻歪了。他们开始引导朴素的潮流啦。从上到下,一身名牌的,倒很可能是些包装了的小市民了呢!您气质上证明着是大款。气质那是靠名牌儿包装不出来的嘛!”

人家说得不错,他的确是一个有气质的男人。某些人的脸相,天生愁苦。某些人的脸相,天生优越十足。他属于那种从脸相上就天生优越感十足的男人。尽管他的内心经常被种种男人的愁苦浸泡着,包括整天受妻子轻蔑受妻子挤兑的这一种男人最难诉说的愁苦在内,但是种种愁苦却都不能影响不能抹去他脸相上那种天生的十足的优越感。如果他是演员,哪怕是演艺生涯最沦落不堪的演员,一旦被导演物色中了,那一定是去演帝王将相达官显贵之类的男人无疑。起码也会让他演暂时落难的公子王孙。如果天生的脸相也可以勉强算作气质,那么对方当然也就没有说错,他当时那种被对方的话语煽动起来,被自己的错觉加幻觉调遣起来的良好的自我感觉,也就不是毫无根据的。

在他和对方言来语去间,那些从各个方位对他侧目而视的人们,也就是那些仿佛会随时包围上来,指斥他流氓心态公然显露的男人,和那些仿佛也会随时包围上来,纷纷往他脸上啐唾沫甚至掴他耳光的女人们,表情逐渐都有了变化。仿佛他们和她们都开始怀疑自己对他的最初的判断了,都开始与那能说会道的售货员姑娘一样,以认同的一至的眼光看待他了似的。仿佛在他们心目中,他也由一个心思不正经的北方佬变成一位腰缠万贯的大款了。他感到,他们和她们的目光中,都有了企图掩饰或丝毫也不想掩饰的妒意。

某些时候某些情况之下,被一些人妒忌也是一种特殊的心理满足,特殊的快感。

这是他一向不曾享受到过不曾体验到过的。

为了不辜负那一种心理享受和精神体验,为了对得起它,为了首先使他自己,其次也使别人更加确信它所代表的一切一切的现实内容都是绝对真实的,而不是错觉,不是幻觉,不是虚妄臆想无限延伸形成的——一句话,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别人,他当时二话不说,掏出钱包最终买下了那件墨绿色的短小的又透又瘦的上衣。

他接过装入塑料袋里的上衣,又说:“其实我刚才讲太贵了,是跟你开玩笑呐。我买东西,从来是不问价的。我倒是觉着太便宜了,怕不是正牌货。便宜没好货嘛!你想我这种人,如果买了冒牌货的衣服带回去送给妻子,还不挨妻子骂呀?你们店有没有真麂皮的女士手套?美国进口的那一种,价格在二百八十美元以上的。低于二百八十美元的我可不买。我嘛,一个大男人,穿什么戴什么那都是无所谓的。但是我不能让我妻子穿戴低档的,你说是不是?”

那售货员姑娘忙说是的是的,并且对店里没有他说的那一种手套,脸上表现出极大的遗憾和歉意。他看得出来,如果她十几分钟前,只不过嘴上顺口奉承他是北方的大款,在他买下那件上衣后,在他和她言来语去之后,她已经确信她自己没有犯判断性的错误了。她的目光中,甚至流露出了几分荣幸和敬仰的意思。其实,他心中早已估计到了,大夏天的,又是在南方,在一个铺面不起眼店堂不大的小小服装店里,哪儿会有什么定价在二百八十美元以上的真麂皮手套卖?因其肯定没有,他才敢夸口要买。他当时那种口吻、那种语气,仿佛只要他想买,明天就会来问个价,连那小店带它占的黄金地段的地皮一起买下似的……

连经理也从收款台那儿踱过来,笑容可掬地送他出门了,口中一迭声地说:“欢迎先生再次光临,欢迎先生再次光临……”

他故意以一种大大咧咧的北方佬的口吻回答:“不必客气。我对哪儿有了好感,即使不受欢迎,也会由着性子再次光临的。也许我今晚一高兴,明天就又来了,在你们这儿花个万儿八千的。”

在门口,他收住脚步,站定了,扭回头,指着那模特说:“别让‘她’那样,要懂得在任何方面都尊重女性嘛。物质文明了,精神更应该文明啊。那不等于是羞辱女性么!”

被脱下了那件短小瘦透的墨绿色上衣,除了还头戴着一顶俏皮的红色贝雷帽,“她”已是全裸的了。全裸的“她”,大大方方似笑不笑地目送着他。

经理诺诺连声,不停地说:“是的是的,一定改正。”

而那售货员姑娘却郑重其事地解释:“‘她’是不缺衣服穿的。您想‘她’在我们这儿,穿戴方面还会受了亏待么?只不过这些天持续高温,太热,所以嘛……”

经理瞪了她一眼,她才没有再喋喋不休地说下去。听她那话的意思,似乎让“她”光着身子,完全是为“她”好,完全是出于对“她”的体贴,怕“她”受不了炎热而生痱子似的。或者看着“她”那样光着身子,她自己感到凉快也是可能的……

他严肃之至地说:“如果明天我真来了,可不希望看到‘她’还是那样子。因为‘她’太像我妻子,而我妻子是最容易热伤风的……”

走到街上,手里拎着那件装了五百三十元买的小上衣的塑料袋儿,一边东张西望,一边信步闲逛着,心里同时寻思——大上海的男人们见识得可真多,怎么那样子的一具模特,他们就都顾不上多看几眼,甚至似乎都顾不上扫一眼瞟一眼瞥一眼睃一眼呢?难道都是些瞍眼的男人不成?他们进了店就往柜台前凑,目光就集中在款款式式花花色色的服装架子上,一个个只见物不见人的样子。与他们相比,是我这个见人不见物的不大对劲儿,还是他们些个见物不见人的不大对劲儿呢?又想,全国每一座城市的人,处处都道是上海人精明、滑头、有心计,男的女的都不容易蒙骗,我今儿不是很轻松很潇洒又很成功地将他们蒙骗了么?这么一想他心里就别提有多高兴了。他原本是个实诚人,没蒙骗过谁。那一个晚上,却连经理带售货员带顾客,一下子同时蒙了那么多人,而且蒙的是些上海人啊!他仿佛认识到了蒙骗别人原本不是一件多么难为的事,一次成功,足以总结出一生受之不完享之有益的宝贵经验似的……

回到住处,从塑料袋里取出那件瘦小而且透的女式上衣细看,才发现原来早已是一件半新不旧的了,也不知在那模特身上穿了多少日子了。而且,有的地方开线了,缝纫较结实的地方,丝丝缕缕的线茬也没剪齐。还有股味儿,说不上来的一股味儿。捧至鼻子底下三闻两嗅,觉得像那具模特的体味儿,也就是彩漆味儿。当然也还有别的味儿,比如汗味儿擦手油味儿什么的。显然,除了“她”而外,肯定还被不止三五个女人试穿过,肯定还被不计其数的男人们的手摩挲过……

回想起那经理的矜持和笑容可掬,回想起那营业员姑娘的热情洋溢和能说会道,回想起当时周围那些男女的可敬的缄默和暧昧的表情、眼神及目光,他才开始领教了上海人的厉害,猛悟到原来自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对方蒙骗了。原来当时的情形,不过是一些上海人在看着一个能说会道的上海姑娘怎么样成功地蒙骗一个外地人,并使他被蒙骗得愉愉快快高高兴兴得意洋洋而忘乎所以。在从始至终的全过程,在那些上海男女眼里,原来他当时是一个多么愚不可及的大傻帽儿啊!……

退是不能退的。已经被认为是大款了,也曾以大款自居过了,还好意思去退么?五百三十元一件的小上衣,值当一位大款较真儿么?那不等于是自己拆穿自己的西洋镜,自己扇自己耳光么?

不经过一番再处理,也是肯定不能往回带的。妻子准会骂他在外地充大头,说不定还会疑心到其他方面去。

于是第二天买了针线、一把小剪刀和一瓶洗发液。他很仔细地将那小上衣的开线处补好,将没剪齐的布丝线茬剪齐。之后他用洗发液反复地轻轻揉洗。不敢用肥皂或洗衣粉洗,怕洗掉色了或将纤维洗僵了,被妻子看出是洗过的。洗发液当然比肥皂或洗衣粉难以漂尽。他不得不在公用洗盥室开大水龙头,哗哗地冲着。招待所的服务员听到水声响个不停,查看到洗盥室将他训了一顿。说这么小的一件衣服,你这个人的洗法也太浪费水了吧!都像你这么洗,我们这家小招待所的水费还不得翻倍地往上缴啊?!……

他自觉理亏,忍气吞声,不敢狡辩,端着盆怏怏地躲回客房。从水中捞出那上衣嗅了嗅,没漂尽,还多少有点异味儿。没漂尽自己个儿也不便再到洗盥室去冲漂了。幸而同房的一位外地住客没出门,好言央求人家替他再去漂几下。同是外地人,听他讲述了被蒙骗的过程,对他表示了一番同情,帮了他这点儿忙。人家又替他漂过了以后,他还不敢拧,唯恐拧出褶皱。不拧,他也就不敢晾到外面去,怕滴水又招惹一顿训斥。只好搭在屋里,由它阴干着。搭在屋里也是要滴水的,不得不摆了个盆在那儿接着。好在同房的河北住客是个极好相处的和气人,并没反感。两人吸着烟,在水滴敲击脸盆发出的聒耳音响中,一人一句的,共同发表着对上海的方方面面的诽言。

想到才几天内,就花掉了八百多冤枉线,他心疼得直想落泪。不过也好,吃亏上当窝囊遭宰的愤懑,暂时抵消了对妻子的情欲之思。它变得似乎不那么强烈了……

当他从上海回到家里,讨好地将那件小上衣捧送给妻子时,内心里忐忐忑忑、七上八下的。

妻子抖开来看了不到半分钟,就往床上一抛,淡淡地说:“你买了也是白买。我不会穿的。这种上衣是我这种女人穿的么?我看只有小娼妓们才穿。”

他撒谎,信誓旦旦地说:“这可是在一家高档服装店里买的。”

妻子说:“高档商店里有时也专卖小娼妓们才适合穿戴的东西。如今是一个娼妓先富起来的时代。”

他张张嘴,无话可说了。

妻子却眈眈地瞪着他反问:“多少钱?”

他忙说:“价钱嘛倒是不太贵……”

妻子穷追不舍:“不太贵也有个价吧?到底多少钱?”

他支吾了一下,说才五十三元。

“你又骗我了吧?”妻子冷笑了一下,“在大上海那种城市,在一家高档服装店里,卖五十三元一件的衣裳?冲这么便宜的价,你肯定是在上海的摊床上买的无疑。你为什么要撒谎呢?为什么要骗我呢?在这么一件根本不必欺骗我的小事情上,你都要令我匪夷所思地欺骗我,你今后还怎么能取信于我?对于你说的每一句话,我今后还如何相信,有什么理由相信?”

“你……我没……”

他一下子被推到了有口难辩的境地。

而妻子从床上抓起那件小上衣,摔在了他张口结舌的脸上。

从此,那一件小小的上衣,就被鄙夷地压在衣柜的最底层了。一压就是三年多。直至一九九四年的这一个星期一才重见了天日,才被他的妻子第一次开恩赐泽地穿在了身上。如果她不翻出它穿在身上,他早把它忘了。它使他在整整两年内不得不节省中午那顿饭钱和零花钱,为的是还清买它时所用的那五百三十元公款。当然还有那一百八十元公款。吃亏上当的事,窝囊遭宰的事,他是绝不敢对妻子坦白交代的。因为经验和教训告诉他,如此这番的一些事,妻子对他是从来也不予以同情的。相反,倒是每每会雪上加霜,以冷言冷语的刻薄挖苦之词,进一步刺激和打击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男人的自尊心。在经受了一番番刺激和一回回打击后,在她面前,他的所谓自尊心几乎变成了战战兢兢的东西。他又是一个在家庭中毫无经济支配权的软弱之夫。每月开了工资,须得连工资条如数上交,由他的妻子验视过工资条,点过工资,再酌情发给他午餐费、烟钱和零花钱。所谓“酌情”,在相当大的程度上,看妻子当时的心境如何。如果她心境颇好,或者更准确地说,对他没有什么特别恼火之处,他那一个月在单位的午餐,就会吃得顺口些。即使舍不得花钱买的菜,也可以破例买几次了。烟呢,也不必每天自己限制自己,不必上午多吸了一支下午忍着少吸一支了。手头的零花钱也会多十几元。如果妻子心境不好,甚至很不高兴,那么,某一个月他过得可就只好惨点儿了。一般来讲,公平来讲,她还是能尽量要求她自己对他做得别太过分的。并且在对他实行的经济政策中,能考虑进物价上涨的因素。他对她也颇理解。他在心理研究所工作。这心理研究所名义上隶属于本市某大学,实际上是挂靠在某大学的招牌之下。一些被现时代的社会再分工抛弃了,寻找不到接收单位,又不甘抛却所谓知识分子的斯文去练摊的人们,凑在一起组合成的一个半死不活的单位而已。说是单位,莫如说是一些恓惶如丧家之犬的穷酸老少知识分子们的一处暂且栖身以求苟且生存的港湾罢了。单位没有什么奖金可言,普遍工资低微。具体到他,每月二百一十多元。如果他的妻子不对他实行经济管制,二百一十多元还不够他一个人花半个月的。幸亏妻子对他实行管制,这个家庭的经济体制中才算每个月有他七十多元的股份。作为一个丈夫,他的最后一点儿自尊,才算由妻子间接地替他保住着。七十元,每月只往家里交七十元,在今天,在猪肉已经涨到八元多钱一斤、鸡蛋已经快涨到五元一斤的一九九四年的今天,确实是使一个做丈夫的无地自容,脸不知该往哪儿摆的尴尬啊。这时代非常无赖地将它本身的尴尬一干二净地转嫁到许许多多的人身上了。他很不幸是这许许多多的人中的一个。双重的不幸是他的妻子也是这许许多多的人中的一个……

“你怎么突然想起穿它来了……”

它仿佛成了他心口永远的疼,一看见它,他就有些来气。后来他在本市的服装摊上也发现过那种墨绿色的、无领无袖短瘦小透的女式上衣。服装小贩拎着大声招徕,便宜到才二十几元一件的地步。

“跟你生活在一起,我已经快穷得没件像样儿的衣服可穿了。不穿它还能再穿什么?”

妻子肩挎一个草编的小包。正往外走,听他一问,站住了,扭回头,呛了他一句。

“穿什么都比穿它好……”

“放屁!……”

妻子猛转身,一大步跨回来了,拉开衣柜门,朝他叫嚷起来:“你挑!你替我挑!我倒要看你能不能挑出一件我穿着体面点儿的衣服!……”

他到底还是火了,冲到衣柜前,取出了一件挂在衣架上的女式西服,吼道:“这件不能穿么?嗯?不能穿么?”

妻子跺了下脚,叫嚷得更凶了:“现在是几月你知道不知道?是七月末八月初!今天气温多少度你知道不知道?气温三十三度!你逼我穿这件有衬里儿的西服,是想逼我出洋相啊!”

“那么这件!”他将西服抛在地上,“这件也不行么?穿了也是出洋相么!……”

“是!在家里穿的便衫,能穿着去上班么!”

“上班?你这样子像是去上班么?我看你存心是打算去勾引男人!我当初给你买这件衣服是叫你在家里穿了给我一个人看的!你为什么一次也不在家里穿?嗯?为什么?!”

“为什么?不情愿!你当我是谁?不但是你老婆,还是整天穿了好看的衣服供你欣赏的家庭模特么?你这种每个月只往家里交七十多元钱的男人,配有这种丈夫的特权么?……”

“脱下来!”

“不!”

“我扇你!”

“你敢!你扇你扇!看你敢碰我一指头!……”

妻子瞪着他,并偏着一边脸将头向他凑过来。然而,他高高举起来的一只巴掌,却又缓缓地垂落下去了。他是不敢碰她的。他明白,在这种争吵的情况之下,尤其是在他这一方真的动了火的情况之下,只要他碰了她一指头,那就算是打了她了。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如果她一口咬定他打了她,那他便是浑身有嘴也说不清了。而那将意味着,他也许永远地失去她了。失去她一旦成为事实,别人可能会误以为是他把老婆打跑了,但是他骗不了自己——真相将是,她终于寻找到了一种理直气壮的借口,可以良心安泰地弃他而去了。他清楚,她盼着这样的一种借口,已经是盼了很久很久了……

“你自己也说过的,这是小娼妓们才喜欢穿的……”

他的口气软弱了下来。

“我就是打算穿了去勾引男人的!”

“你别成心跟我怄气。我是为你好。我当初给你买下它,真是让你在家穿的。那么穿这件T恤衫吧!……”

他又从衣柜里取出了一件……

“怄气?谁跟你怄气!要怄气,你自己在家里怄气吧!我还不愿为了跟你怄气,耽误我和别人约会的时间呐!……”

妻子冷笑一声,一转身,扬扬长长地走了。

他呆呆地站着,听屋门砰的一声关上,听妻子的高跟鞋咯噔咯噔地渐渐消失。他预感到,从一九九四年酷暑之季的这一个星期一开始的以后一个星期,必将是他在家里最受压抑的七天了。他能从这个“黑色星期一”朝他罩下的恐惧之网的哪一个网眼逃脱么?他能么?

他实在不敢再存半点儿侥幸心理了……

他也实在没有半点儿自信了……

他觉得那网正在朝他罩下来,恐惧正从四面朝他包围过来。仿佛就在他自己的家里,埋伏着一个仇敌,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一个铁石心肠的报复者,随时会从哪个角落一跃而起,对他进行致命的袭击……

他防范地、下意识地操起一把椅子……

衣柜里,一摞衣服倾倒了,堆落在地上……

他举起椅子,朝衣柜抡去——哗啦一声,穿衣镜碎了。同时碎了的还有他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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