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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后夜卯时,乃城市最静谧的时分。

普通的城里人们,这会儿睡得特香。形形色色的提供夜宵的场所,已经少有逗留者了。侍员们大抵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扫地了。末班公共汽车两小时前就归回车场了。头班公共汽车两小时后才会行驶在马路上。而马路上是很难看见一个人影的。偶有出租汽车驶过,内坐着相互搂搂抱抱耳鬓厮磨,关系亲狎而又暧昧的男女。

连步行街上也不见步行者了。

后夜卯时的天空,颜色浅得不能再浅,如微微泛蓝的锡纸。

月亮却仍眷恋着那时的天空。由于天空的颜色变浅了,月亮也就不能被衬托得非常洁白了。它变成了粉皮儿那一种颜色。而且,看去像是被多次冲洗后叠印在锡纸般的天空上似的。

启明星已经迫不及待地出现在锡纸般的天空上了,如同从天空的背面透显着。

一辆银灰色的“别克”从宽阔的马路拐入一条很窄也很短的小街。街两旁高楼林立。它们都很新,都在三个月前也就是四月份才竣工。而且,楼体都贴着咖啡色的釉面砖,仿佛列队的身材高大又窈窕的着咖啡长裙的女郎——这是本市最新上市销售的一处名人小区。闹中取静,在黄金地段。由于房价昂贵,非一般人所敢问津。三个月以来也只不过售出十之三四的单元。已经入住此处的,青年户主多于中年户主;中年户主多于老年户主;女户主多于男户主。青年女户主多于中年女户主;青年单身女户主又多于青年已婚女户主。

二〇〇一年,在中国,在城市,“傍大款”当然还是,不,更是许许多多青年女性的人生拐点,也是人生——理想。倘她们本身确有某些“傍”的先决条件的话。时代对她们的女性人生观,也几乎抱着完全可以接受的态度,能够心平气和地看待之了。

那辆“别克”轿车停稳在属于它的车位以后,车门即开,踏下一位长发女郎。这是位高个子女郎,大约一米七左右。加之穿的是高跟鞋,身材就更显得苗条而修长了。下穿短裙,上着无袖无领小衫,都是黑色的。肩披一条红色的丝巾。在楼区小路两旁路灯的照耀下,红色和黑色衬得她的手臂和腿那么的白皙。这也是位丰乳女郎。假如从她的前额作一条垂线,那么她的胸部看去至少要向前凸挺出六七厘米那么多。它们似乎会将她的小衫鼓破似的。没法儿立刻判断出她的年龄,因为她脸上化着浓妆。她一手习惯地叉在腰际,另一只手举在胸前,揪住披巾的两角,迈着无人欣赏的猫步,一步一摆胯地向一幢楼走去。

忽然她站住了。她侧转身体,向一根水泥电线杆望去。那是离她只有四五米远的一根水泥电线杆。红卫兵肖冬梅正站在那儿,双手掩面嘤嘤哭泣着。在逃跑中,她那只断了扣襻的鞋又一次跑掉了。当她将自己的手从姐姐的手中挣脱出来,赤着一只脚往回跑去找鞋时,一支老年秧歌队热热闹闹地横扭过步行街头。待秧歌队终于过去了,她的目光已寻找不到姐姐的身影了。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怎么会来到这处楼区的。总之躲避着人多的地方,左拐右绕不停地跑就是了。本能告诉她,这处僻静无人的地方是比较安全的。本能又告诉她,即使在这处比较安全的地方,她也还是明智点儿站在路灯的光照之下的好。想到亲眼所见的赵卫东红卫兵大哥和李建国红卫兵战友的下场,想到跑散了的姐姐凶吉难料,想到自己孤独无助的境况,她的眼泪可就真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停地往下掉了,没法儿不哭出声来……

尽管她戴着一顶三十四年前大批量生产的黄色单帽,女郎还是从她那两条不能掖入帽檐儿的粗而短的齐肩小辫儿,以及她那开始显出发育期少女优美曲线的身材,一眼就看出了她是女的。

女郎好奇地脚步轻轻地走到了肖冬梅跟前。

肖冬梅没发觉已有人走到了自己跟前。她处在替战友们和替自己极度的担惊受怕之中,仍双手掩面嘤嘤地哭着。

肖冬梅臂上的红卫兵袖标,使女郎对她所产生的好奇心顿增十倍。红卫兵她是见过的。在电影里和电视剧里。而在现实生活中,她可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一名红卫兵,而且还是名女的!她的第一个想法是红卫兵看来也不怎么可怕呀。眼前这名小女红卫兵不是就哭得怪招人可怜的吗?什么事儿使这名小女红卫兵如此伤心呢?又是什么原因使这名小女红卫兵出现在这儿的呢?他妈的,不大对劲儿呀!二〇〇一年怎么会又有红卫兵了呢?

像一切看见了肖冬梅他们的人一样,女郎也不可能不心生愕疑和困惑。只不过她并没猜想肖冬梅是在演戏。凌晨两三点钟,一个小女子孤孤零零地跑到这儿来演的什么戏呢?!

她从挎包里取出烟,吸着一支,兴趣浓厚地、静静地望着肖冬梅。

肖冬梅却还没觉察,还在哭。

女郎将那支烟吸到半截,不吸了,一弹,半截烟被准确地弹入了肖冬梅旁边的垃圾筒的塞口。之后,她将吸在她嘴里的一大口烟,缓缓地徐徐地向肖冬梅的脸吹过去。

肖冬梅闻到烟味儿,不哭了。但是双手并没从脸上放下来。她对烟味儿是熟悉的,也是敏感的,一向讨厌的。她的父亲就是一个烟瘾很大的男人。而且,在她的经验中,烟味儿又一向是和男人连在一起的。于是她暗想,肯定是有一个男人正站在自己对面了!她是心里紧张得不敢再哭了,也不敢将双手从脸上放下来。那一时刻她全身紧张得纹丝不动……

女郎说:“既然不哭了,就把双手从脸上放下吧。”

肖冬梅听出了是女性的声音,而且觉得那女性的声音听来挺温和的。

在人类的一切关系中,女人对女人最容易传递安全感。即使她们互不信任,她们一般也不会彼此太害怕。因为这一种安全感建立在同一性别的基础之上。而且,只有女人对女人才最容易传递建立在同一性别基础之上的安全感。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一个单独的女人伤害得了另一个女人的事毕竟是极少发生的。而男人和男人之间则太经常发生了。

由于女郎的声音的温和,由于那一种安全感的作用,肖冬梅慢慢地将双手从脸上放下了——她呆望着对面的女郎,女郎也呆望着她。如同两个不同世纪的女性彼此呆望着,在由于对方与自己是那么的不同而引起的愕疑与困惑之中,彼此猜度着对方对自己可能所抱的态度……

虽然她们之间只不过间隔了并不算太漫长的三十四年。

女郎终于又开口说:“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语调不仅温和,而且听来相当友好。

肖冬梅摇了摇头,表示不明白对方的话。她是真不明白。

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之下,她不敢贸然开口回答,更不敢反问什么。

但女郎误会了,以为她是哑巴。或者又聋又哑。于是试探地又问:“你是真红卫兵呀,还是假红卫兵呀?”

此时女郎对她发生的兴趣,已经有了喜欢的成分。那一种喜欢,如同对小猫小狗以外的另一类稀罕的宠物的好奇加喜欢。

肖冬梅当然听明白了,却更不敢回答了。因为她最知道自己明明是真红卫兵;因为她早已经意识到,在这一座使她觉得万分怪诞的城市里,在那些同样怪诞的男人、女人和孩子眼里,她又只不过是一个假红卫兵似的。红卫兵怎么还会有假的呢?莫非这座城市是假的首都北京?莫非自己所见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是假的中国人?就像《西游记》里关于“假西天”的故事一样?怪诞呀怪诞呀!她内心里如此这般地思想着,就更加不知该怎样回答是好了。否认自己是红卫兵是不行的,戴着红卫兵袖标哪!那么若开口,只有回答是真的,或者是假的了。而在这两种回答中,她却又根本无法判断哪一种回答对自己可能有利,哪一种回答可能使自己更加处于孤立无助的境地……

所以她又摇了摇头。

女郎就真的以为她是个哑巴了。再问:“那么,你并不聋吧?”

肖冬梅点了点头。

“你从哪儿来?”

肖冬梅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还摇头。

“你不怕我吧?”

点头。

肖冬梅真的不怕她。或者,更确切地说,就自己目前的处境而言,认为对方也许是对自己最怀有善意的一个女人了。她极想获得一种呵护。她希望呵护来自于眼前这一个对自己说话温和又友好的女人——虽然这一个女人也是自打她出生以后不曾见过的,美丽得妖冶而又怪诞的女人……

“不怕我就好。不怕我就跟我来吧!”

女郎说罢,转身径自而去。

肖冬梅站在原地,望着女郎的背影犹豫不决。

女郎走了几步停住了,扭回头见她并没跟随着,冲她招手道:“你不是不怕我吗?来呀!”

肖冬梅仍犹豫。

“一会儿巡逻的警卫发现了你,可会把你带走的!”

此话立刻生效,肖冬梅便向女郎跑去……

女郎待她跑至跟前,则牵着她的一只手,将她领进了楼。楼内亮着灯。肖冬梅自从长那么大,第一次进入到如此高级的居住楼内。保留在她记忆中的,是她家乡的那个三十四年前的小县城,全县也没有这么漂亮的一幢楼,更不要说十几幢连在一起的这么一大片楼群了。楼梯铺着褐色的光洁的地砖。显然有人每天清扫,尽职地用拖把拖过。楼梯两侧的墙壁是那么的白。楼梯扶手一尘不染。红卫兵肖冬梅于是想到了她自己的家。她的记忆告诉她,她只不过才离开家两个多月。关于家的记忆非常清晰。关于家乡的记忆却模糊极了。她的父亲乃是县重点中学的校长,是县里很著名的知识分子。全县的文化人士和知识分子们,都挺乐于聚在她家里道古说今,高谈阔论。母亲在她父亲的直接领导之下,是县重点中学的语文教师,也是一位在县里颇有诗名的女性,并且是无可指责的家庭女主人。她家住的那幢楼房,有着比她的年龄还长半个多世纪的历史。是解放前县长和县里的几位实权官吏合住的公寓。解放后分配给了她父亲们,并被全县人习惯地叫做“文化楼”,她家所住的三间房屋,则要算是最窗明几净的人家了。但那“文化楼”若与自己已然进入的这幢楼相比,简直就该被叫做“穷人楼”了!她想她家里的任何一个房间,任何一个角落,也没有这么白的墙,这么好看又光洁的地啊!她又想到了李建国的家。李建国的父亲是县长。他自然拥有一个全县人都深羡不已的家。那是一幢在建国十周年才盖起来的楼。是全县最新的一幢楼。但李建国的家也不过只比她的家多一个房间。李建国的家里也没铺着这么好看这么光洁的有色方砖呀!县长家里只不过是水泥地罢了。全县大多数老百姓的家是不知曾被几代人的脚踩过的坑坑洼洼的老砖地。有些人家,比如赵卫东的家,干脆便是泥土地。和乡下人家没什么区别。可自己脚下正踏着的,一块块这么好看这么光洁的有色方砖,却是铺在一户户人家门外的楼梯上和楼梯拐角处!每一拐角处还立着花盆架,上边还摆着一盆盆花!红卫兵肖冬梅的双脚,自打出生后就没踏着过这么好看这么光洁的有色方砖!甚而,也根本没见到过!唉,唉,何等浪费的现象呀!这么好看这么光洁的有色方砖的用处,多么使人心疼呀!对中国革命有什么样特殊贡献的些个人,才有革命的资格和革命的资本住在这样高级的一幢楼里呢?或者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专给解放前帮助过中国共产党人的资本家们盖的吧?为了体现统战的政策?比如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这一篇光辉的著作中提到的延安民主人士李鼎铭先生,是否就配被请到北京住进这么高级的楼里呢?——直到那一时刻,红卫兵肖冬梅仍认为自己是在首都北京。由于仍这么认为,觉得所见街道行人和现象,不仅怪诞,而且简直诡谲……

女郎在她那个单元的门前站定时,红卫兵肖冬梅以欣赏艺术的目光呆望着防盗门,内心里不禁地又是一阵感叹——多么高级的一扇门呀!那是赞美式的感叹。她长那么大,就没在现实生活中见过如此高级的一扇门!她发现了门上那颗纽扣般大小的水晶似的东西,忍不住伸出手去摸——门上居然还镶着一颗珠子!她想——也未免太贵族化了吧!毛主席他老人家可不会高兴有中国人这么做的!全中国的广大人民群众也不会高兴的!不革命行吗?!她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胸中不由得澎湃着一股革命的冲动……

女郎看她一眼,笑道:“连猫眼也没见过呀?”

“猫眼”当然是红卫兵肖冬梅根本没见过的东西。她理解成别的了——她母亲指上就戴过一枚镶有“猫眼玉石”的戒指,是她的祖母传给她母亲的。她听她母亲讲过,“猫眼玉石”是玉石中最名贵的一类。“文革”开始不久,她母亲的戒指被本校的一些红卫兵充公,变卖后买刷写标语口号的大红纸和糨糊了……

一听说门上那东西是“猫眼”,红卫兵肖冬梅赶紧肃然地缩回了手——唯恐它镶得不够牢,被自己一摸掉在地上,那要是摔碎了自己赔得起吗?

其实,那只不过是一扇普普通通的防盗门。在二〇〇一年,在这一座城市,算上安装费也不过四百来元。不仅那扇防盗门普普通通,这一片开发在黄金地段的楼群,也不过是价位中档的商品楼小区罢了。在二〇〇一年,除了北京,全中国的商品住宅不但越盖质量越好,而且价格也越来越合理了。房地产的暴利时代基本过去了……

女郎从挎包掏出钥匙开门锁时,红卫兵肖冬梅蹲下身,用手摸了一下方砖地。

女郎奇怪地问:“你摸地干什么呀?”

她说:“我觉得这砖怎么有些软呢?”

女郎已将两重门都打开了,一边往屋里迈一边说:“泡沫砖嘛,新建筑材料,踩着当然软啦!”——她说完此话,人已进了屋,忽觉不对,站住了。她一站住,就将门口挡住了。肖冬梅不能跟入,只得站在门外,一时不知女郎是怎么了,一时也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

女郎站了几秒钟,猛转身语调很是严厉地说:“你骗了我!”

“我……我骗你什么了呀?”

肖冬梅还没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

“我还当你是个小哑巴呢,原来你会说话!”

当然会说话的红卫兵肖冬梅,半张着嘴,一时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

女郎在门里换上了拖鞋,不再理会她,径自往室内走去。

站在门外的肖冬梅,那会儿悔之莫及。她觉得羞愧。人家对自己友好,自己刚才却骗了人家。她又觉得委屈,因为自己刚才实在不是出于狡猾才装聋作哑骗对方的呀!她想奔下楼去索性逃离,但是双脚却像生了根似的,不肯受大脑的支配往楼梯下迈。一整夜没合眼啊!一整夜都在东躲西藏地奔逃哇!那一时刻的她是疲惫极了,又饥又渴,又困又乏,但愿能一下子扑倒在一张床上呼呼大睡。这一愿望几乎就要实现了,不料却被自己所犯的“错误”破坏了!唉,唉,逃离倒是容易的,可别处哪儿还能有一张能允许自己一下子扑倒呼呼大睡的床呢?再者天已快亮了,自己这名红卫兵不是明摆着一出现在街上便会遭到围观吗?仅仅遭到围观还是好的呀,赵卫东和李建国两名红卫兵的下场自己不是亲眼看见了吗?她想替自己向对方辩解几句,却又觉得在自己和对方之间存在的并非什么常人所说的误会,而是比误会严重得多的一场似梦非梦的魇境……

于是她就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门外默默地流起泪来。

隔着半开半掩的防盗门,她见女郎从一个小桶似的玻璃器皿里接出一杯水,在服药。

女郎服完药,扭头朝门口看了一眼,大声说:“哎,你怎么不进来呀?”

肖冬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低声又怯怯地反问:“你还允许我进你的家吗?”

“你这是什么话!”女郎放了杯,双手交抱胸前,隔着防盗门研究地望着她,“如果我不许你进我的家,我把你带到家门口干什么?”

肖冬梅不禁破涕为笑,赶紧进了门。但是她站在门旁,不敢贸然再往里走。她想,唉,唉,允许我蹲在门口睡上一两个小时也行啊!在首都北京,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之中,一名在当年红军长征过的路上长征了一半的红卫兵,竟落得如此这般可怜下场,谁能向我解释清楚为什么呢?

她这么想着,身子已然蹲了下去……

“起来!不许蹲在门口!”

她那不由自主往一块儿粘的眼皮立刻强睁开来,惴惴不安地望着女郎。

“把门关上!”

她便关门。然而两重门的防盗暗锁对于红卫兵肖冬梅而言都是新事物。并且,都是挺复杂的事物。鼓捣了半天,也没能完成主人下达给她的“任务”。

“你可真够笨的!”

女郎几步跨了过去,以女教师指导一名笨学生做手工般的口吻说:“看着,这么弄,再这么弄一下,明白了没有?”

女郎示范了两次,之后让她照做了两遍,直至确信她已经学会了开门锁门,才又命令道:“换上拖鞋!”

那一时刻红卫兵肖冬梅感觉自己像一只很令训练师失望的猩猩。

她噙着泪刚欲穿上拖鞋(那是一种漂亮的缎面绒底的软拖鞋),女郎急又阻止道:“哎,先别!你那只光着的脚难道不脏吗?”

肖冬梅低头呆立,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女郎从门后的挂钩上摘下条半湿不干的毛巾塞在她手里:“我这拖鞋是一百多元一双买的,知道吗?”女郎看着她擦过了脚,换上了拖鞋,声音才又变得温和了,“进屋吧!”

肖冬梅在前,女郎在后,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推着她往屋里走。

女郎住的是一套三室两厅的单元,大约一百三十几平方米,一年前,花了五万多元装修过。按当时的装修价格而言,仅是比较简单的中档装修。但对红卫兵肖冬梅来说,宛如身在一位公主的奢华宫房。那一套舒适又大的真皮沙发、玻璃钢茶几、玻璃钢餐桌、电视柜上的大屏幕彩电、电视柜下面的VCD机、电脑桌上的电脑、纯净水器、落地音箱,以及地上铺的一块图案美观的纯毛地毯,吊过的顶棚,美观的灯盏,都使肖冬梅产生一种强烈的资产阶级生活的印象。而像那样的家居水平,在二〇〇一年,在这一座人口二百余万的城市,少说也有十分之一。尤其是,客厅那面迎门的墙上,镶了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使房门多了一倍。使空间似乎更宽敞了。当然也使红卫兵肖冬梅产生了视觉上的错误,搞不清究竟有多少门多少房间了……

女郎款款朝沙发上一坐,接着身子一倾斜,双腿一举,从脚上抖掉拖鞋,连腿也蜷上了沙发。女郎一手拄腮,侧卧于沙发,复又以研究的目光将肖冬梅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你在门口又哭了?”

肖冬梅便用手背擦脸上的泪痕。

“为什么又哭了?”

“怕你……怕你刚才不许我进你家的门了……”

那一天,红卫兵肖冬梅所感受到的惊恐和耻辱,是她此前连想都没想到过的。她觉得自己真正领会了“孤立无助”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她进而想到了那些被游斗、被抄家、被戴高帽剃鬼头用墨抹黑了脸,并且彻底被剥夺了替自己辩护的权利的人们——她这一名中学女红卫兵,那一时刻,在别人的家里,不知所措地站在颐指气使的别人面前,怀着希望获得别人恩赐予自己的哪怕一点点呵护的乞怜心理,对那些“文革”中也受过羞辱的人们,终于由同命相怜而觉醒了一种违背红卫兵六亲不认的革命原则的同情。是的,她觉得,虽然女主人对她的态度已够温和已够友好已够善良的了,却分明地,仍不免时时流露着身份优越的女主人的居高临下和颐指气使。她也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她的父亲被宣布为“走资派”不久,母亲由于每被评为优秀教师,也便同理可证地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之“黑走卒”了。父母同样难逃被戴高帽挂牌子剃鬼头抹黑脸之厄运。而在那些父母最感屈辱的“红色”日子里,她和姐姐声明与父母脱离了家庭关系,住在学校不再回家了。甚至,她和姐姐连自己们的“长征”行动,都不屑于通知父母……

想到这里,红卫兵肖冬梅又泪如泉涌起来,擦也擦不尽。

“别哭!我讨厌别人在我面前抽抽泣泣地哭!非要哭你就给我来个号啕大哭,那也算你哭出了档次。”

女郎皱着眉,微欠身,伸长手臂从茶几上拿起了烟盒……

肖冬梅从小长那么大从没号啕大哭过。既然明知自己哭不出档次,既然对方不能容忍她那种抽抽泣泣的哭,她也就只有强忍咽声,默默地流泪不止。肃垂着双臂,连用手擦泪也不敢了。

“过来。”

她半点儿也不敢迟豫地走到了女郎跟前。

“坐下。”

女郎缩了自己的双腿,拍拍沙发。

她乖乖地坐下了。女郎的双脚就交叉在她身旁。那是一双白而秀美的脚。十个趾甲经过细心的修剪,染了红色。似对儿一模一样的象牙雕的镶珠工艺品。

“你觉得我欺负你了吗?”

肖冬梅摇头。

“那你在我面前哭什么?”

“我想家……想爸爸妈妈……”

“你家在哪儿?”

肖冬梅就努力想她的家乡在哪一个省份。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关于这一点,她和另外三名红卫兵全都失忆了。

“又装模作样是吧?”

“不是装的。”她又流泪了。

“想不起来算了。别想了。我怎么一时慈悲,把你这么一个神经有毛病的小破妞带回家来了!”

女郎说罢,从裙兜里掏出手绢,塞在肖冬梅手里。

肖冬梅一边擦脸上的泪,一边鼓足勇气问:“大姐,这儿真的不是北京吗?”

“北京?你为什么会觉得这儿是北京呢?”

于是肖冬梅将自己离开家乡那小县城,怎么样怎么样与自己的姐姐和另外两名红卫兵战友开始长征,怎么样怎么样遭遇了雪崩,以及被救后怎么样怎么样成为首都北京的客人,并受到敬爱的江青妈妈亲切关怀之事,一五一十地讲述给女郎听……

女郎自然如听痴人说梦。

“等等,等等!”女郎不由坐起,收拢双腿,手儿环抱膝盖,瞪着她问,“你说的那是哪辈子的事儿?”

肖冬梅一愣,喃喃地嘟囔:“就是今年的事儿呀!”

“你知道今年是哪一年吗?”

“今年是一九六七年呀,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呗!”

“错!今年是二〇〇一年。前年咱们中国刚欢庆了建国五十周年!”

“二〇〇一年?”

肖冬梅自然也如听痴人说梦,也呆呆地瞪着女郎,仿佛对方神经有毛病似的。

“你别他妈这么瞪着我。我神经没毛病!”

女郎蓦地站起,离开沙发,满屋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一册画报,往沙发上一扔,指着说:“自己看!”

肖冬梅拿起画报,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行大红字——“欢庆建国五十周年专刊!”

她不禁狐疑满腹地抬头看女郎。

女郎又一指:“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印着历史,让你看那画报!”

肖冬梅不敢不看,也确想看个明白,不料一翻,偏巧翻到的一页上,印着首都各界群众欢庆粉碎“四人帮”的情形——王、张、江、姚的漫画头像画在人们手中高举着的牌子上,且都用红色画了重重的“×”。“四人帮”这个特定之词,她是根本不知因而根本不解的。但除了王洪文,另外三个的照片都是当年经常见报的,也是她只消扫一眼就立刻认得出来的。而此页的对页上,印着北大师生擎举写有“小平您好”四字条幅的情形……

肖冬梅立刻将画报合了,往地上一扔,语调坚决地说出一句话是:“我不看!”

“为什么?”

“反动!反动透顶!”

“胡说!”

“……”

“捡起来!”

“……”

“我命令你捡起来你听到了吗?!”

肖冬梅只得又乖乖地将画报捡起。

女郎一步跨到沙发跟前,劈手夺下画报,坐在肖冬梅身旁,翻开第一页后,表现出极大耐心地说:“看来不给你上一堂必要的历史课是不行了!我讲,你要认真听!认真看!”

于是女郎一页页讲,一页页翻——那一本专刊,通过生动典型的图文,概括了中国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九九年五十年内的历史。当刊中出现伟人毛泽东及共和国的杰出总理周恩来,红卫兵肖冬梅就顿觉亲切,俯头细看;出现毛泽东臂戴红卫兵袖标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到北京大串联的红卫兵的情形,她眼里就熠熠闪光,仿佛自己也曾在成千上万的红卫兵之中似的。而当画页上是粉碎“四人帮”的狂欢场面,是建国三十五周年“党内第二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邓小平检阅三军,以及邓小平在改革开放时期各地视察的情形,她就高昂起头,坐端正了,闭上了双眼。女郎见她那模样,不免地又来气,一次次命令她睁开眼睛,命令她看……

终于,女郎讲得没耐心了,合上翻了一半的画册,拿起了桌上那支一直想吸而一直没吸成的烟往嘴上一叼,并把打火机朝肖冬梅手中塞:“给我点烟!”

“你打算把我变成你的奴婢?”

肖冬梅的语调和表情都显得大为桀骜不驯起来。

“叫你替我点支烟,你就觉得咱俩不平等了?这是我家,你坐在我家的沙发上!我是主人,你是无家可归的个小破妞儿!刚才你还生怕我不收留你在门外哭,怎么转眼就想和我平起平坐了?!今天你非给我点烟不可!”

女郎将夹在手中的烟朝她伸过去——红卫兵肖冬梅倍感屈辱,但是脸上却只得装出无条件地服从的乖顺模样。她从未见过那么美观的一个打火机——“它”是一个戴着小丑帽子的西方杂耍艺人。红卫兵肖冬梅不知怎么才能将“它”按出火苗儿来。事实上她只见过一种打火机,就是那种需要灌注汽油,有棉花捻儿的老式打火机。她的父亲就有一只那样的打火机。在她家乡那个小县城,除了李建国家当县长的父亲,以及她自己的父亲等极少数有身份的吸烟男人,大多数吸烟男人和烟盒揣在一起的是火柴盒……

“你又装模作样地耍我是不?”

女郎等得不耐烦了。

“我……我不会弄……”

肖冬梅老老实实地承认。怕对方不相信,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敢耍你。我真的不会。”

“谅你也不太敢!”

女郎从她手中夺过打火机,自己燃着了那支烟——原来开关是小丑的帽子,火苗儿是从小丑的口中吐出的。

“门锁也不会插,打火机也不会使,这倒使我有点儿相信你是一九六七年的一名红卫兵了!”

“我本来就是一九六七年的一名红卫兵。”

“岂有此理!你今年究竟多大了?”

“差几个月不到十六岁。”

“那你一九八四年才出生!”

“不对。我是一九五二年出生的。”

“那你现在就应该是四十九岁,而不是十六岁!”

“那你看我像是四十九岁的人吗?”

红卫兵肖冬梅将自己的脸凑向了女郎。

女郎用手掌抵住她的头,将她的脸推开了。

“所以你不是一九五二年出生的!这他妈是一个明摆着的事实。不许再跟我犟嘴。否则我可真要生气了!”

“所以今年肯定不是二〇〇一年。因为今年我明明才十五岁多。我不是偏要跟你犟嘴,我是糊涂极了!”

“你他妈也把我搞得糊涂极了!”

女郎又站了起来,并且也将肖冬梅扯了起来,抓住她的手满屋这儿那儿走,指着大大小小一件件有商标的东西给她看。那些东西的商标上无一不印着二〇〇一年……

最后女郎将形形色色几十册杂志摊开在茶几上。显然的,女郎认为那些杂志最具说服力,因为每一册上都醒目地印着二〇〇一年某期。

女郎深吸一口烟后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拿起一册二〇〇一年首期的杂志,翻开封面,朝肖冬梅一递,命令道:“给我大声念!”

肖冬梅只得念:“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我们终于和全世界六十亿人共同迎来了二〇〇一年这一千禧之年!”

“停!”

肖冬梅眼盯着那一行字不能移开。

“不只中国,全世界都进入了二〇〇一年!哎,我说你是不是神经真有毛病呀?”

肖冬梅默默将杂志放在茶几上,默默将一只手从两颗衣扣之间插入上衣内,表情极其庄重地往外掏什么……

她缓缓地掏出的是红塑料皮儿的“红卫兵证”……

她向女郎双手呈递……

女郎说:“今天我可真开了眼了!”

女郎第一次见识到“红卫兵证”——她接在手里,打开来一看,不禁地又嘟囔了一句:“还他妈是钢印!”

肖冬梅却斗胆批评道:“你满嘴他妈的,语言很不文明。女性这样,尤其不文明。”

女郎朝她瞪起了眼睛:“你别他妈教训我!你们当年那些所谓的‘革命’行径就文明了吗?”

于是红卫兵肖冬梅识趣地低下了头,保持着近乎高贵的革命者姿态,一副不与对方一般见识的模样。

肖冬梅的“红卫兵证”上,清清楚楚地填写着出生于一九五二年八月十五日。没有任何一笔涂改过的笔画。被钢印压过了一角的照片上的肖冬梅,当然也和女郎眼前的肖冬梅一模一样,仿佛只要把她的脸缩小了,往照片上一按,就会五官吻合甚至纤发不差地复叠在一起。

女郎像格外认真的海关检查员似的,仔细地看一会儿照片,又仔细地看一会儿肖冬梅,如此数次。

三十四年前的红卫兵肖冬梅特别经得起端详地问:“大姐,您看出我的红卫兵证有什么破绽了吗?”

这回轮到女郎只有一声不吭地摇头的份儿了。

“我叫您大姐,您不会觉得我是在巴结您吧?”

“你当然可以叫我大姐,不过别‘您’‘您’的。我不喜欢别人在我家里对我‘您’‘您’的!”

“那么大姐,你认为我的红卫兵证是假的吗?”

女郎再看一眼红卫兵证,又摇头。

“我有没有可能是在冒充红卫兵证上那个叫肖冬梅的中学生呢?”

女郎依然摇头。

“那么大姐,我现在倒要请教于你了——红卫兵证是真的,而我正是照片上的人。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我出生于一九五二年,而我现在十五岁……那么今年怎么会不是一九六七年,而是二〇〇一年了呢?”

肖冬梅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

女郎一时被问得睖睁。

“我不想像你说我一样,说你神经是不是有毛病那种话……”

“可你他妈的已经这么说了!”

肖冬梅特有教养地微微一笑:“你又说‘他妈的’了,不过我想,如果你已经习惯了,我也会慢慢习惯的。”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真他妈的见鬼!”

“反正我可以肯定我自己的神经一点儿毛病也没有。”

“我的神经也一点儿毛病没有!”

女郎最后看了一眼肖冬梅的红卫兵证,生气而又不知究竟该对谁生气,迁怒地将它使劲儿摔在茶几上。

肖冬梅缓缓伸出一只手拿起她宝贵的红卫兵证,用另一只手轻轻地、反复地抚着通红的塑料皮儿,如同那是有生命的东西,如同它被摔疼了,如同她是在怜爱它似的。她刚想重新将它揣入上衣内兜,却被女郎又一把夺了过去……

肖冬梅不禁有点儿不安地瞧着女郎,仿佛对方会把她宝贵的红卫兵证毁了似的;仿佛只要对方敢那么做,她则必定一跃而起与对方拼命似的……

女郎转身将红卫兵证放在了桌上。

她自我解嘲地说:“如果我认为咱俩的神经都很正常,显然是不怎么符合实际情况的。如果我坚持认为你的神经有毛病,明摆着你已经出示了有力的证据,证明自己的神经并无毛病。如果我反过来这么认为我自己,我又不情愿……”

她掌心向上画了一段弧,接着说:“证明我神经正常的东西更多。这屋里各处的一切的东西都能证明。不过咱们不必继续争论今年究竟是一九六七年还是二〇〇一年了,我看这一点无论对我还是对你都不太重要……”

肖冬梅低声说:“不,对我太重要了。”

尽管她是低声说的,毕竟已打断了女郎的话。

女郎又生气地瞪她。

她赶紧讨好地一笑,宁愿服从地又说:“大姐,但我完全同意你的话,不再与你争论了。”

女郎由衷地笑了,摸了摸她的脸颊。

“现在,你给我站起来。”

肖冬梅表现很乖地站了起来。

“把你的帽子摘了。把你的上衣脱了。你用这么一身行头包装自己,神经没毛病,在别人看来你也是个神经有毛病的女孩儿了!”

红卫兵肖冬梅默默地摘下了头上那顶三十四年前女孩子们时兴戴的黄单帽,接着缓缓脱下上衣,一齐丢在沙发上。这么一来,她胸前仅罩着一件白底儿蓝花儿的小布兜兜了……

“裤子也脱了!”

“……”

“我叫你把裤子也脱了!我又不是男人,你脸红个什么劲儿!”

红卫兵肖冬梅一声不响地将她那条三十四年前的洗得发白的黄裤子也脱了,丢在沙发上。在二〇〇一年,要凑齐那样的一件上衣一条裤子一顶单帽,连电影厂的服装员也会犯愁的。

于是红卫兵肖冬梅身上,就只剩白底儿蓝花儿的小布兜兜和同一种花布的三角内裤了。三十四年前,在她家乡那座小县城的重点中学,有一名红卫兵以大字报的形式向人们严肃提出:不得再以红布做裤衩,因为国旗、党旗、军旗、团旗、队旗和红卫兵的战旗、袖标,都是红布做的;也不得再穿黄布裤衩,因为人民解放军的军装是黄布做的。所以一时间小县城里素花布脱销——几乎一切年龄的女子,只有穿素花布做的裤衩了。在三十四年前,红卫兵的一张大字报,差不多也等于是一条新颁布的法令,谁吃了熊心豹胆居然敢不服从呢?

而那一名红卫兵正是她的姐姐肖冬云。

“我说你可真是白!白得让我嫉妒。简直称得上是冰肌玉肤了……”

女郎以欣赏的目光望着她,情不自禁地大加赞美。

红卫兵肖冬梅窘极了。自从她上了小学五年级以后,从未穿得那么少地站在别人面前过,包括母亲,甚至也包括姐姐。她和姐姐住一个房间,姐姐睡下铺,她睡上铺。无论冬夏,往往是,她一旦脱得仅剩小胸兜兜和裤衩,便立刻爬到上铺,躺下看书了。与班级里与全校乃至全县的中学生们相比,她们姐妹是特别幸运的。因为她们家里有那么多那么多古今中外的文学著作,可供她们姐妹俩读几年的。现在,那些带给过她们美好时光的书,绝大部分全被她们姐妹俩亲手堆在街上烧了。但她知道姐姐保留下了《西厢记》《牡丹亭》和《红楼梦》,藏在只有姐姐自己才知道的地方了。与喜读中国古典爱情小说的姐姐相比,她则更喜欢西方爱情小说。她也偷偷为自己保留下了《简·爱》《茶花女》《飘》等几本名著,也藏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地方了。姐妹俩心照不宣,都没问过对方为自己保留下了几本什么书,更不问对方将书藏在什么地方了……

是的,她也没仅穿着小胸兜兜和裤衩站在姐姐面前过,姐姐当然也从没以女郎那么一种欣赏的目光,在一两分钟内长久地望过她,更没说过在她听来那么“肉麻”的“赞美”的话。在她听来,那不是赞美,而是庸俗的话语。事实上她曾很羞耻于自己身体的白皙。姐姐的身体也和她一样天生的白皙。她清楚地知道那也是姐姐所暗自羞耻的。因为在她们想来,无产阶级红色接班人的肤色,绝不应该是像她们那么白的。当然她们也不至希望自己连皮肤都是红的。她们更愿意自己的脸庞、自己的胳膊、腿是红里透黑的,更愿自己的双手不这么十指尖尖纤纤秀秀细皮嫩肉的,而应该更大些,骨节更明显些,再粗糙点儿,最好手心有茧子……

红卫兵肖冬梅只在公共浴池洗过两次澡,是上中学以后,和姐姐一块儿去的。在公共浴池那种只能一丝不挂的地方,形形色色的和她们同龄的,或她们该叫姐姐、叫“嫂”、叫“婶”的女人,都不由自主地,纷纷地将羡慕的目光投注在她们身上,使她们觉得那么望着她们的女人,肯定是些“思想意识”很不良的女人,她们的目光也不仅仅是羡慕似的……从此她们不再去公共浴池洗澡,宁可各自插了门用大盆在她们的房间里洗。而且,即使在炎热的夏季,她们也都不太愿穿裙子穿短袖的上衣裸胳膊裸腿地到家以外的地方去,更不愿穿那样的衣裙去上学。

“文革”开始后,学校里有学生给一位教政治的女老师贴了一张大字报——有句话是“我们不能再容忍皮肤嫩白的资产阶级的老小姐站在我们无产阶级的红色课堂上讲解我们无产阶级的政治!资产阶级即使在肤色上也是三代都改变不了的,所以对他们的改造才是长期的!”

从此姐妹俩也不太愿在炎热的夏季挽起衣袖和裤筒了。如果二人之中谁挽了起来,暴露了白皙的胳膊白皙的腿,另一个定会暗示其放下为好……

肖冬梅不但被女郎看得窘极了,而且真的竟羞得扭捏起来了——她从沙发上扯了上衣复又披在身上,蹲将下去以很是屈辱的语调小声说:“大姐,你要是成心欺负我,那还……还……”

“还怎么样?”

女郎忍住笑,低头仍看定她,故意板住脸冷冷地问。

“那还莫如干脆赶我走算了……”

“起来!”

红卫兵肖冬梅就犯了拗,双手交叉揪紧衣襟罩住身子,蹲着不动。

女郎毫不客气地动手将她的上衣从她身上扯过去,就手一抡,卷成一团,扔在地上。接着,抓住她一只手,将她拽了起来。

“谁成心欺负你了!”

女郎的手轻轻在她裸着的肩上拍了一下,推着她朝门厅那儿走……

肖冬梅急了,抗议地大声说:“你也不可以把我这个样子赶出去呀!”

女郎扑哧笑了:“我能把你这个样子赶出去吗?当我是虐待狂呀!”

她将肖冬梅推进了卫生间……

“你要把我这个样子关在厕所里?”

“胡思乱想!”女郎的手又在她裸着的肩上轻拍了一下,“我是要让你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看清楚,一拧这个开关,喷头就出水了。水温如何,你自己调。香皂在这儿。这个瓶里是洗发液……”

女郎交代完,就离开卫生间了。她又拿起肖冬梅的红卫兵证坐在沙发上细看。听着卫生间传出了喷水声,她觉得整件事儿荒唐可笑而忍俊不禁地笑了。她已经开始喜欢红卫兵肖冬梅了。她放下红卫兵证,又从沙发上拿起红卫兵袖标稀罕地看——她早就打算替自己物色一个可以完全信得过的“小阿姨”或曰小管家了。朋友向她介绍了几个外地姑娘,她觉得她们太精明了,对她本人也太好奇了,所以既信不过,又怕被对方知道了太多的隐私,都没雇长久。她思忖着,这个自己一时发善心“捡”回家来的女孩儿倒是可以试用一段看看。虽然这个女孩儿的身份被女孩儿自己搞得不明不白神神秘秘的,但她那种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女孩儿本质上肯定是个中规中矩的好女孩儿,只不过有点儿见识太少,也多少有点儿傻似的,但见识是可以由少而多的嘛!有点儿傻正是她这方面感到可以托底的前提……

她正如此这般打着个人算盘,卫生间里传出了肖冬梅一阵接一阵的阿嚏声,不禁奇怪地高声问:“嗨,你怎么啦?”

“大姐……我……我……阿嚏……我洗好了!”

“这么快就洗好了?不行!再洗一会儿!至少再洗十五分钟!”

“大姐……求求你……别逼我非洗那么长时间了,我……我冷死啦……”

肖冬梅的话声抖抖的……

女郎起身闯入卫生间,将赤身裸体双臂紧抱胸前冷得牙齿相磕的肖冬梅轻轻推开,伸手试了试水,竟是凉的。

“嗨,你怎么不调成热水?”

“我没见过那玩意儿,不敢碰,怕弄坏了你训我……”

女郎哭笑不得,替肖冬梅调成热水,见她手里正拿着香皂往头发上擦,又问:“干吗不用洗发液,偏用香皂?”

“我没用过那个。”

肖冬梅回答得倒也干脆。

“你不识字呀?上边不是明明写着怎么用来洗头发的吗?难道我会用一瓶预先摆那儿的毒液害你不成?”

“大姐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心里绝没那么猜疑你!我也想用来着,拧不开那瓶子的盖儿……”

女郎一时又哭笑不得。

“这瓶盖儿本来就是拧不开的嘛。也不必拧开。瞧着,这么一按,洗发液就出来了……”

女郎边说边替她往头发上按出了些洗发液,见她站在喷头下被热水淋得舒服,眉开眼笑了,才放心地离开……

红卫兵肖冬梅这回一洗可就洗得没够了——十五分钟后并不出来,又过了十五分钟还不出来,直至女郎第二次闯入卫生间,关了热水器禁止她再洗下去……

肖冬梅白皙的身子白皙的脸庞已洗得白里透红,红里透粉。整个人除了头发和眉眼,哪哪儿都像捏面人儿的师傅用掺了胭脂的江米面儿捏的。她洗得痛快,自觉浑身轻盈,穿上了她的花布兜兜和裤衩,满身带着一股香皂和洗发液的混合香气,用毛巾包了湿头发,悄没声儿地蹑足而出……

她一眼看见女郎,不由得一愣——女郎头上已戴了她那顶三十四年前的黄单帽,身上已穿了她的半黄半白的上衣,连红卫兵袖标也在袖子上,正对着镜子凝睇自己。那上衣肖冬梅穿着本肥大,穿在女郎身上,看去仿佛就是量体而做得那么合适。如果不是脸上还没卸妆,那就简直比红卫兵还红卫兵了……

女郎从镜中发现了她,以大人对孩子说话那一种口气问:“干吗赤着脚不穿上拖鞋?”

肖冬梅望着女郎笑道:“怕把拖鞋弄湿了。”

“那就不怕把地毯弄湿了?”

肖冬梅赶紧回到卫生间去用洗澡巾擦干脚,在门口换上了那双绣花面儿的漂亮的拖鞋。这会儿,她已经不太怕那女郎了。也对这套在她看来分明是贵族小姐住的房间产生了种近乎于自己归宿之所的感觉。而且,她竟暂时地忘了她的姐姐,忘了她的另两名红卫兵战友……

女郎迈前一步,前腿弓,后腿绷,一手叉腰,一手高举着红卫兵证,回头问肖冬梅:“红卫兵当年是不是经常这样子?”

肖冬梅抿嘴笑道:“才不是你那样子呢!”

她走到女郎身旁像教练似的认真予以纠正:“就当我这红卫兵证是毛主席语录吧,右手往胸前拐,语录本儿紧贴胸口,胳膊肘尽量朝前送——这不就有种百折不挠一往无前的气概了吗?头要昂正,胸要挺起来,脸上的表情严肃点儿!红卫兵都要给人一种特别严肃的印象……”

女郎便如言将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

“我们红卫兵也不总这样儿。总这样儿谁不累呀!我们只是在演革命文艺节目或唱《鬼见愁》时才这样的……”

“《鬼见愁》是什么歌儿?教我唱!”

老子革命儿接班,

老子反动儿混蛋,

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

要是不革命就滚你妈的蛋!

……

于是红卫兵肖冬梅低声唱一句,女郎跟着大声学一句。

“唱时要不停地踮脚,身体要上下不停地动,就这样儿!”

女郎学得情绪很投入,也学得很有意思,很开心。肖冬梅见她开心,自己也觉开心起来,便又主动教她跳“忠字舞”。

女郎回到家里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开了空调,斯时室内温度已凉,肖冬梅刚洗完澡,穿得也太少了点儿,忽然就又打了一阵喷嚏,接着全身一阵冷战。

“宝贝儿,你可千万别感冒了,那我明天可得成护士啦!”

女郎的话里,已不禁对红卫兵肖冬梅流露出了一份儿温柔的爱心。她急拉开衣橱,取出一件睡衣披在肖冬梅身上。肖冬梅见那紫色的睡衣是丝绸的,看去特高级,不肯披在身上。说是怕弄脏了。她请求女郎脱下她自己的衣服裤子,还要接着穿。

女郎双手习惯地往腰里一叉,呆呆地瞪她。

“大姐,我又说错话啦?如果我真又说错话惹你生气了,那你打我几下好了!”

红卫兵肖冬梅显出惴惴不安的样子。三分真,七分假。寄人篱下,她不得不装得乖点儿,为的是进一步获得对方的好感。

人的明智和取悦于别人的技巧,在落难后侥幸被别人收容并和善对待时,是根本无须谁传授的。那几乎是一种人性的本能。

红卫兵肖冬梅三分真七分假的惴惴不安的样子,在女郎看来,越发地使人怜爱了。她分明地看出了肖冬梅那七分佯装中,有一种狡黠的成分在内。她喜欢该狡黠的时候就狡黠点儿的女孩儿,并不喜欢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一味傻讷到底的女孩儿。

然而她的一只手还是高高地举了起来——肖冬梅也就甘愿挨打似的将脸凑了过去。

四目相对,彼此睇视了几秒钟,女郎先自笑了。她那只高举着的手缓缓落下,轻柔地抚摸在肖冬梅脸颊上。

她拍了拍肖冬梅的脸颊说:“没想到你还这么会做戏!但是你现在别跟我装样儿。什么弄脏不弄脏的!难道刚才是别人洗澡了呀?这件睡衣归你了。你穿着长是长了点儿,你别嫌弃就行……”

肖冬梅小声说:“大姐我不嫌弃。这么高级的睡衣我怎么会嫌弃呢?可我不能要啊!”

“那你还是嫌弃了?”

“不,不,大姐我真的不嫌弃!”

“那又为什么不能要?”

“我父母从小教育我,不许轻易接受别人的东西。”

“原来如此……”

女郎又抚摸了她的脸颊一下,接着亲手替她系上了睡衣带。然后拉住她一只手,将她带到了床边。

“上床!”

肖冬梅眼望着女郎,一声不吭,乖乖地甩了拖鞋上了床。

“躺下!”

红卫兵肖冬梅仿佛幼儿园里一个最听阿姨话的小女孩似的,乖乖地仰面躺下了。

“盖上毛巾被!”

肖冬梅默默将毛巾被盖在身上,只露着头。

女郎说:“听着。忘掉你父母从小对你的教育。正因为他们对你的教育太多了,你才半精不傻的。今后,我要对你进行再教育。我有责任把你变成一个很现代很前卫的女孩儿!明白我的话吗?”

肖冬梅小声说:“不明白。”

女郎的双手又往腰际一叉,又咄咄地瞪她:“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说的不是中国话呀?”

“现代的意思我懂。但这个词是形容科学的,不是形容人的。用来形容人就是用词不当……”

“听来你语文学得还不错!”

“是不错嘛。我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大姐,现代的女孩儿该是什么样的女孩儿呀?”

女郎一怔。

“前卫的女孩儿又是什么样的女孩儿呢?”

“……”

“大姐你究竟打算把我变成什么样的女孩儿呢?”

“这……这一点我一时也不能向你解释明白。总之,是特别开放的女孩儿……”

“大姐,你又用词不当了。‘开放’这个词是可以用来形容女孩儿的吗?”

“听着!我说话时你不许打断我!没大没小没礼貌!全中国,不,全世界中学以上文化程度的人,都知道‘开放’这个词是可以用来形容女孩儿的!也都明白一个现代的女孩儿前卫的女孩儿是什么样的女孩儿!你当自己是什么人了?当自己是中文教授哇?”

女郎挥着一只手臂说时,肖冬梅困惑地不停眨眼。她是真的又困惑多多了。

女郎又说:“以后,我怎么教育你,你他妈都要无条件地接受!而且要绝对地相信我是不会教你学坏的!我自己都不是坏女人,我他妈能把你教成一个坏女孩儿吗?现而今,做一个彻底的坏女孩儿那是非常不容易的!比做好女孩儿难多了。就是我想把你教成一个彻底的坏女孩儿,也没那么高的水平!明白吗?”

“……”

“说话!明白就说明白,不明白就说不明白!”

“大姐,我……我不明白……”

“宝贝儿,这就对了。这才乖。我也没指望我一说你立刻就明白了呀!以后你会渐渐明白的。你明白得多了,咱俩对话就更贴心了。你觉得那样好不好?”

“好……”

“以后,我教导你十句,你起码要接受五句。”

“不,大姐,我会十句全都接受的。”

“真话?”

“真话。对大姐的话,我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

红卫兵肖冬梅模样极为虔诚。

轮到女郎困惑地眨眼睛了。她不但相信了红卫兵肖冬梅的虔诚,而且深深地感动于肖冬梅的虔诚了。同时,暗暗吃惊于那可爱的少女竟能张口就说出使自己听了感觉格外地好,又有着似乎相当深刻的哲学意味儿的话。

她要求道:“宝贝儿,把你刚才的话再重说一遍。”

“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

“多好的话呀!这话谁说的?”

红卫兵肖冬梅本想如实相告,不是她自己的话,是林副统帅的话。但见女郎似乎真的从未从第二个人口中听说过,于是改变了初衷。

“大姐,我说的是我这会儿的心里话呀!”

于是女郎在床边缓缓坐下了,于是女郎俯下了身子,于是女郎双手捧住红卫兵肖冬梅的脸,在她眉心正中亲了一下。

“宝贝儿!你可真会说话!现在要是有人打算把你从我这儿领走,那我是坚决不答应的!以后多对大姐说些刚才那种话,大姐爱听死了!”

女郎的表情也极为虔诚。

“大姐,忠不忠,你今后看我的行动好啦!我的每一个行动都会落实在‘忠’字上的。”

“呀!呀!”女郎双手一拍,“多好的话,多好的话呀!宝贝你把大姐的心都快说化了!像你这么会说话的女孩儿不招人喜欢不惹人怜爱才怪了呢!”

女郎一跃而起,几步奔到壁橱前,哗地拉开了壁橱……

“这件衣服也归你啦!我穿着显小,你穿着肯定很合身!”

女郎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款式时兴的夏衣,朝床上一抛……

“这条裙子也归你啦!我不喜欢那颜色的了……”

“还有这件!”

“这件!”

“这件!”

“这件我还有点儿喜欢……算啦,也归你啦!”

一件件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各式各样的衣服、裤子、裙子被从衣架上飞快地扯下,一件紧接一件抛到了床上。顷刻之间,肖冬梅被埋在形形色色的呢子、毛纺织品和细软绸缎中。只有脸没被埋住,如长有奇怪叶子的一盘最美的向日葵的葵盘。

“那些全给你啦!我都不要啦!宝贝儿你看,衣橱都快空了不是吗?我这把年纪的女人了,还要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衣服干什么呢?”

她说“宝贝儿”三个字时,就像少妇在对自己三四岁的独生子女说话似的,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爱意,和一种仿佛做了母亲的新鲜愉悦。

“宝贝儿,你枕头底下有几本杂志,乖乖地躺着看吧!现在,我也该去洗澡了……”

她说罢,脱掉红卫兵“行头”,接着脱得一丝不挂,转身便去。

当她快要脱得一丝不挂时,红卫兵肖冬梅替她羞红了脸,想要闭上双眼不看她,但不知为什么,心中波动起一股奇异的欲念,这欲念使她又那么希望看见这位素昧平生却又对自己实在是太好了的女人一丝不挂是什么样子。她觉得这欲念从自己头脑中产生出来是罪过的,但是它产生得太突然,以至于她来不及在头脑中调遣足够强大的意识对抗它,而只有由之任之。

实际上她只不过是羞红了脸,微微眯上了眼睛而已。她的目光完全被那个女人的身体吸引住了。

“大姐……”

当女郎推开卫生间的门时,肖冬梅叫了她一声。

女郎朝她扭回了头。

“大姐……你……你身材真美极了……”

女郎红唇一绽,笑了。

“大姐……我……我也喜欢你……”

“宝贝儿,我看出来了。”

“大姐,我……我也可以叫你宝贝儿吗?”

“这嘛……这可不行……只能我叫你宝贝儿,你是不能也叫我宝贝儿的。你也叫我宝贝儿,就把我们的关系变得可笑了!”

“为什么?”

“别问这么多‘为什么’了!我一时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可笑就是了……”

她向肖冬梅抛送了一个飞吻后,进入卫生间去了。

红卫兵肖冬梅望着关上了的卫生间的门,发了会儿呆,也徒自无声地微笑了。她清楚自己的脸肯定是红极了。她从线毯下举上来一只胳膊,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热乎乎的。

她在内心里对自己说:“噢,我的老天爷!肖冬梅呀肖冬梅,你可是怎么回事儿了呢?你怎么可以不知羞耻地望着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呢?你为什么不命令自己闭上眼睛呢?你还好意思夸人家身材真美极了!你居然还对人家说你也喜欢人家!居然还想也叫人家宝贝儿!……你呀你呀你呀!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了呢?你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下流这么不要脸了呢?……”

尽管,她在内心里如此这般严厉地谴责着自己,但心情却是那么的愉快。在整整一天里,这会儿难道不是自己心情最好的时刻吗?没有相互之间那些亲昵的话语,自己和这个一小时前还完全陌生的女人的关系,又怎么会变得如此友好甚至彼此友爱起来了呢?

多么富丽堂皇的一个家呀!

多么舒适的一张床呀!

洗得多么痛快的一次澡呀!

多么漂亮的拖鞋多么高级的睡衣呀!

身材多么美对自己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呀!

……

现在,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的自己又是多么的心安理得呢?仿佛自己也是名正言顺的主人了似的!

她不再怕这座一直以为是首都北京其实并不是首都北京的城市了!不再怕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人了!一想到自己曾被误视为什么从动物博物馆里跑出来的活标本,她仍不免心里紧张。

是的,她现在可以不怕了。

起码,她是可以待在这个“家”里不出门的呀!

起码,她有了一位承担起保护她的责任的“大姐”了呀!

而她和她之间这么快就建立了的友爱关系,居然不是阶级的友爱关系!难道“大姐”会是一位无产阶级的“大姐”吗?肯定不是!肯定是一位资产阶级的“大姐”无疑啊!奇怪呀奇怪,这位资产阶级的“大姐”何以竟没被抄家呢?何以竟敢公然地特别资产阶级地继续存在呢?得多么大的一个权威人物才能保护得了她这种特别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存在呢?是敬爱的周总理?还是江青妈妈?还是林副统帅呢?而自己居然一点儿都没进行斗争就顺顺从从地做了一位资产阶级的“大姐”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俘虏!并且,已经和她非常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了!毛主席著作中不是说,“无产阶级和某些资产阶级人士之间的团结,是经过一次次斗争斗出来的”吗?不是说“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妥协求团结则团结亡”吗?眼前的事儿怎么反过来了呢?难道自己和这一位资产阶级气味十足的“大姐”之间的团结,不是自己一步步以最终的彻底的妥协换取来的吗?

但自己和这一位资产阶级气味十足的“大姐”之间的良好的“团结”局面,对自己不是绝对重要的吗?

这局面难道不好吗?

没有这一种良好的“团结”的局面,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心安理得地睡在“大姐”家这一张无比舒适的床上?

没有这一种良好的“团结”的局面,自己今天夜里可睡在哪儿呢?

“大姐”在一边洗澡一边唱歌:

今夜我好冷好冷,

谁来安慰我?

谁来拥抱我?

谁来吻我?

谁来暖我的心?

……

这“大姐”,真不害臊,多“黄”的歌曲呀!多下流的歌词呀,也好意思那么大声地唱!

红卫兵肖冬梅从线毯下抽出了另一只胳膊,用双手捂上了两耳。

纵然不斗争,也不应该让那么绵软的歌曲让那么下流的歌词灌入自己一名红卫兵的耳朵啊!

当“大姐”从卫生间走出来时,肖冬梅已经酣酣地睡了。

她穿上睡衣,轻轻走到床边,俯下身细看肖冬梅的脸,觉得她的“宝贝儿”的面容,在睡着了的时候,是尤其的清秀妩媚了。

“大姐”替肖冬梅将她的两只胳膊放进了线毯里。

之后,她怀着对她的“宝贝儿”的满心的爱意,在红卫兵肖冬梅嫩白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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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生之十年恨长

    十年前她出嫁那天,轿夫们抬着花轿把半个阳城都绕了一遍,浩浩荡荡的队伍像条长龙,十里红妆,喜气洋洋,不知道叫多少女儿家妒恨断肠,她偷偷掀开轿帘,如画的眉眼,顾盼生辉,只一瞬间,引来无数惊叹……谁又能想到,十年后,同样的绵延队伍,白幡林林,锣鼓哀乐葬送她一缕怨魂,人那样多,围在路两旁,踮着脚看她的笑话,唏嘘感叹。(作者感觉自己强迫症好多了,所以又卷土重来。)
  • 误惹黄金单身汉:豪门权妇

    误惹黄金单身汉:豪门权妇

    “如果爱我,就请为我去死吧!我会感激你的。”十年的婚姻和付出,叶妩等来的就是这句话。君明翊,世人称颂的绝世好丈夫,亲手把妻子叶妩逼上绝路,一边亲吻着情人面颊,一边用刀捅上妻子的心脏,还那般缱绻深情的问她:“叶妩,你为什么还不肯去死?为什么不肯成全我和她的爱情?”那个温柔入骨的男人,结婚十年,却以真爱的名义,挥霍着她的家产,算计着她的家族,如此不够,还将整个叶家当成青云直上的踏脚石,以叶氏灭门当做入赘京城世家的见面礼,以博真爱一笑。君明翊,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呢?一场蓄意车祸,将她拉回十年前的那场婚礼;婚礼红地毯尽头,叶妩笑得妩媚风华,拖着长长的裙摆,迤逦而来,迎上男人那温柔缱绻的视线,且笑且行,桀骜新生!君明翊,我的复仇来了,你——准备好了吗?这辈子,我要你身败名裂,要偌大君家灰飞烟灭,要你的情人生不如死,我要所有伤害过我的人跪在我面前,舔着我的脚趾唱征服!上辈子,豪门屈服于世家;这辈子,我叶妩要站在巅峰,不再卑微。鉴于渣男上辈子太渣,叶妩重生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比渣男更帅、更有钱、更有权的男人!怎奈,过程太过紧张匆忙,过后才发现,貌似……自己招惹上了一个两辈子都惹不起的男人。这是一个温顺小绵羊进化成狼,报复渣男一家,顺带拐走终极BOSS的故事。PS:本文架空。
  • 梦幻人生

    梦幻人生

    临山县一个名叫旮旯湾的小村寨是黔筑地区山最高、坡最陡、道路万分崎岖的深山老箐岭。就在这样一个极度偏僻荒凉的穷山坳里,仍然住着十来户人家五十多口男女老少。他们的祖籍,有的说是福建,有的说是四川,到底谁说的对也没人在意。但他们绝非地地道道的黔筑人,均因天灾人祸,兵荒马乱,逃荒躲难而至。这些移民的祖先来此定居少说也有数百年之久。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传宗接代,生儿育女,世代延续。林雪梅的父亲林志轩就是于宣统元年(1909年),时值清朝政府倾于覆没,辛亥革命即将成功的年代在此村寨出生的。山寨里有十二户人家属林姓,而且是一个老祖宗分支下来的子孙。外姓徐、张、李,几乎也和林姓联姻,属姐夫妹郎姑表关系。
  • 病美人——宝宝无敌

    病美人——宝宝无敌

    【后期剧情大幅度改变,男主未定,坚持一对一,女主前强会弱也会更强。】前世的她被亲生父母当成一个玩具送出。最后竟然是被侮辱致死。所幸的是在那苟且偷生中学了不少本事。一招穿越,不公平的老天爷为嘛在她享受过温馨的亲情后又残忍的收回。这一世绝不认命,就算是老天爷要跟她抢人,也要看看她的心答应不答应。本想随性的活着,这一世就算不美满也要活得潇洒,但总有那么多的风风雨雨把她卷入其中,似乎一切都是注定,一只无形的大手推着事态的发展。浑身透着病态的她,那瘦瘦的身体里到底影藏着什么样的秘密。、难得与某人接近却不知是阴谋,昔日的温柔化作入骨的狰狞,这背叛注定成就悲剧。她又会为谁改变?是那个神秘的他?温柔的他?霸道的他?活力的他?还是变态的他?本以为一切终在她的掌握之中,最后却发现只是水中月镜中花。精彩片段一:满眼冰冷的看着那个搂着别的女子的男人。“这就是你的选择?”那男子似乎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是看了看怀中的女子,坚定的说。“对不起,只怪我们没能早点相识。”说着对后面的那些高手做了个手势。女子连退散步,“好,好,好,当我段醉兮当初瞎了眼,愿你们白头到老天天吵,新新颜旧貌替情缘。生生世世都断罪绝孙!!”说完转身抛入那大海,瞬间被浪头卷走。徒留那男子的自己不稳了一下,随即脸色难看。昔日的温柔化作入骨的狰狞。背叛注定成就一场可怕别的悲剧。精彩片段二:“段——醉——兮——”某男子一早上的就河东狮吼。某女懒懒的靠着,白白的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揉揉耳朵“本妇人还很年轻,耳朵没聋。你干什么?”“你,你,你对我做了什么。”“额,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大家成年人,你情我愿的事情,不就要了你一点小小的DNA么。以后还你就是了。”说完懒懒的翻个身,还想再睡,。“好,好,好。”三个好之后。某男当即翻过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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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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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旭重生了,他不知道老天为什么会给他这个本该只有玄幻小说中主角才能获有的特权……可偏偏这个令人嫉羡机会就那么机缘巧合的落在了他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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