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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公元二〇〇四年一月二十一日,也就是“三十儿”那一天,从清晨起便下起雪来。那雪一开始就下得很大,纷纷扬扬,漫天飘舞,仿佛动画电影里大雪纷飞的情形。“鹅毛大雪”四个字,长久以来使南方的人们产生着一种误解,望文生义,以为北方的冬季,确乎经常会下鹅毛那么大的片片雪花呢。如果说“鹅毛”指的是鹅的羽毛,那么肯定也没任何一个北方人真的见过什么“鹅毛大雪”。因为雪花根本不可能是羽毛形状的。雪花自古以来就是六角形的,亿万年来不曾改变过的六角的形状。若问为什么,至今还没有任何一条科学道理能解释的特别清楚,令人信服。所谓“鹅毛大雪”,其实是形容雪花漫天飘舞的情形。好比一间大库房里这儿那儿散堆着一堆堆白鹅的绒毛,突然,大风将门窗吹开,穿堂而过,想想吧,那时会是一种什么情形?那就是北方的冬季天降“鹅毛大雪”的情形了。而一个规律是,下“鹅毛大雪”的一天或几天,并不一定格外寒冷。倒是下那么大雪的前几天更冷,或雪后更冷。

“三十儿”那一天从清晨起便开始下起来的大雪,正可谓是一场“鹅毛大雪”。若谁站在外边手心朝上当空平伸出一只手去,那么定会分明地看见,接在手心上的片片雪花,小则如一分硬币,大则如五分硬币。那雪下得真密啊!十步以外,就看不清人了,只能依稀看见模模糊糊的人影。竟有那两片三片的雪花,下在半空里时碰着了,于是粘连在一起了。那样的几片雪花落在手心上,看去倒真有几分像鹅毛了。若人的手平伸出去几分钟不缩回,那么瞧吧,他的手已经被一层雪花覆盖住了,从每一指尖到腕部,完全变白了,带上了洁白的手套似的。这一座城市的许多个冬季都没有下过那么大的雪了。若人张大嘴深吸一口气,那么至少会有十几片雪花被吸入到嘴里去。人口中会一阵冰凉,而且不得不咽一下。十几片硬币大小的雪花化在人口中,其雪花相当于人小饮一口什么冰镇饮料。若人避开市声,站在寂静处侧耳倾听,将会听到一阵阵无法形容的,若有若无的声音。在现实生活中,人耳是很少有机会听到那么一种奥妙的声音的。那是纯粹的自然之声,是一层雪花降落在厚厚的雪毯上的声音。现代汉语中,还难以寻找到一个象声词来比拟那一种声音。不仔细听是听不到的。仔细听,一阵阵确乎在周围发出着,真的难以比拟难以形容,有点儿像熟睡的婴儿的呼吸……

到了中午,街上的雪已半尺多深了。尽管是大白天,许多行驶着的车辆都开亮了灯,它们的行驶速度比步行还慢,且不停地响着喇叭。每一棵街树的树冠,都变得比盛夏之季枝叶繁茂的时候更大,只不过不是绿的,而是洁白的,又大又蓬松,煞是好看。这一座城市已整个变成了一座银色的城市。看去最为奇特的一点是——为了迎接春节悬挂在这里那里的一盏盏大红灯笼,也几乎都成了洁白的。只有垂在灯笼下边的穗子是半黄半白的。落在树上的麻雀,人眼是极难发现它们了。但人偶尔一抬头,会看见落在头顶电线上的它们,如果那时它们恰巧落在人头顶的电线上的话,看去很好笑,连麻雀们也变白了。它们小小的身体的体温,已来不及迅速融化掉一层紧接一层落在它们身上的雪花。它们似乎认了,一动不动,就那么呆呆地成排地栖在电线上,像串在电线上的一串精白粉的小豆包。它们倒不是被冻成那样了,而是因为雪大,连它们的眼也看不太清东西了,就不敢再飞。好在天气并不多么冷。倘它们感到特别冷,即使一起飞就会撞在建筑物上或电线杆上,撞昏了掉在地上,那它们也还是会为了找到一个暖和的地方而飞走的……

到下午三四点钟时,街上的雪已一尺来厚了。那时雪才小了些,却没停。马路上已经很少有车辆行驶着了,行人的身影更是寥寥无几。“三十儿”嘛,许多单位下午一两点钟就放假了。大多数上班族已经回到家中了。只有少数还出入于几家大商场,为春节进行最后的采购……

北方的城市天黑得早。刚过五点,天已完全黑了。这一座城市也几乎完全地静下来了。而路灯,也一条街一条街地先后亮起来了。那些灯罩被雪覆盖住了的路灯,发出着特殊的光照效果,像公园里的冰灯似的。缠挂在某些商家门前雪树上的五颜六色的一串串的小彩灯,也都争先恐后亮起来了,将那些雪树映得美丽极了。

一场大雪,无疑使这一座城市从“三十儿”晚上到春节假期的每一个夜晚,都变得像童话世界里的冬夜一般浪漫。在那样的夜晚,人待在温暖的屋子里,如果他或她的家还在一条市中心的街道上;如果从窗子可以望见远远近近的灯景和雪景,那么没有什么心事的人也很可能会失眠的。而且他和她也许还宁愿失眠,认为那样的传统节日的夜晚,正应该是人失眠了的夜晚。并且,人还会因失眠而美丽似的……

“喂,听到吗?是我。”

“什么事儿?说。”

“今天晚上,咱们‘伊人’还营业吗?”

“你看呢?”

“我拿不定主意。”

“别拿不定主意啊,别忘了你是老板娘。”

“去你的,讨厌!”

“哎,我怎么讨厌了呀?”

“别人叫我老板娘我没法子,不爱听也得装出爱听的样子,但绝不许你以后再叫我老板娘!”

“我觉得我也叫你老板娘是对你很亲切的叫法……”

“别犯贫啊你!我手机就要没电了,快说——今天晚上营业不营业?——就算我求你替我拿主意!”

“去年‘三十儿’晚上照常营业的,今年‘三十儿’晚上为什么就不了呢?”

“是呀,我也这么想的。”

“那你还问我?”

“那……一会儿你得过来陪我……今年的‘三十儿’晚上,不能像去年的三十儿晚上似的,我自己在酒吧照应着,而你在家里架着二郎腿坐沙发上看电视、吸烟,茶几上还摆着红酒和水果……”

“那可是你的职责,不是我的。你有什么抱怨的呢?……”

“你别得了便宜卖着乖!反正今天晚上照常营业,而且,你还必须来!否则,咱俩分道扬镳!……”

秦岑一说完,啪地合上了手机。瞧着掌心那浅粉色的漂亮的小东西,她无声一笑,心情很快乐。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用手机与乔祺通话或接听他的电话,她都是走向一个没人的地方。

此刻,她就是在自己的经理办公室里。办公室里当然是有电话的,但与乔祺通话,她更习惯于用手机,仿佛手机更是他们之间的专用通话工具。只有用手机,她才觉得自己是在跟他说话,才能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说起来才像一个女人和属于自己的男人说话那么随便。有一次她的手机没电了,不得不用办公室里的电话跟乔祺讲事情,结果说起话来那么不自然,像是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说话,连语调都不是她用手机和他说话那一种惯常的语调了。搞得乔祺一头雾水,以极其严肃的口吻说:“喂你究竟是谁?我怎么听你说话的语调不像是秦岑的语调呢?你为什么又不说话了?你再不说话我挂手机了啊!……”

她说:“真是我,是你的秦岑。”

而他却冷冷地说:“少跟我来这套!你冒充别人的名字用电话滋扰人是不道德的行为,而且你也别以为我是一个喜欢用手机和女人调情的男人!……”

他说了几句教训她的话,果然就把自己的手机挂了。等她再改用手机与他说话时,他竟抢先说:“你调查一下,刚才是谁冒充你,在你的办公室里用电话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那件事使秦岑幸福了好几天,认为通过那件事足以证明,乔祺他百分百是属于自己的男人。想想吧,如今的男人,尽是些什么东西!哪一个肯白白错过和女人用电话调情的机会呢?还管是不是熟悉的女人吗?她的乔祺却不那样。多么正经的男人啊,多么难能可贵啊!

有时候她也不免想,她和乔祺的关系是有那么点儿怪怪的。俩人单独在一起时,彼此什么样亲爱的情状都会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相互间又哪一种挑逗情欲的话语没说过呢?一次他洗澡时,她听着哗哗的流水声,忽而情欲波动,瞬间饱满心房,难以抑制地三下五下脱光了衣服,溜了进去与他同浴。倒是他反而一时不知所措,一米八几的一个大男人,当时的样子腼腆极了,脸和脖子都羞红了。但是经历那一次“洗礼”之后,他显然对她的身体是更加迷恋了。而且,他们各自几乎再就很少单独洗浴了。他曾说,很喜欢拥抱着她浑身上下涂满馥香的洗浴液的裸体,很喜欢用他自己的双手将她的身体抚摸起一团团泡沫来。还郑重地说:“记住啊,再不许你单独洗澡,一次都不许。以后每一次都必须和我一起洗!”当时她反问:“那你呢?”而他说:“那还用问?”还有一次,在床上时,他孩子般地说:“我们洗洗去吧?”她说:“对不起,我在酒吧冲过了。”他则这儿那儿小狗似的嗅她的身体,嗅得她这儿那儿痒痒的,确信她说的是真话了,从她身体上翻下去,由于她的“违约”而使自己蒙受了巨大损失似的说:“我生气了,你不守信用!”她呢,强忍住笑,一本正经似的问:“如果我很守信用,你还打算怎么用我?”他却下了床,而且将她立刻拖下床,一边往浴室那边拽,一边不管不顾地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反正你得弥补我的损失,反正你得弥补我的损失!……”她抗议地尖叫:“哎呀你疯了呀!我连拖鞋都没穿上……”其实眼见一个大男人因贪享自己的身体而心急火燎的模样,心中快乐得没比。而他很喜欢的事情,当然也是她同样很喜欢的事情……

但是在酒吧里,在众人的眼里,她却宁愿自己被视为老板娘,跟他只不过是跟她所雇佣的一名演奏人那么一种隶属关系。在她的房子里或在他的房子里,她感觉自己更是属于他的,也早已习惯了满足着他的种种冲动对他百依百顺;而在酒吧里,情形反了过来,有时她会悄悄对一名侍者姑娘吩咐:“去告诉他,别拉大提琴了,吹几首好听的箫曲。”于是某个侍者姑娘就会走到他跟前悄悄传达她的“指示”。他呢,一向都是绝对服从的。那时,她心理上也会获得一种极大的满足,伴随着极大的快意。在众人面前,胸脯挺得更高了,脸上的表情更加自信了。甚而可以说,接近着是一种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表情。在他们的酒吧,已经过去了的两年里,她从没直接走到他跟前亲口跟他说过一句话。似乎那样便与她的经理的身份不相符合了。有时候她独自默想他们的关系,觉得能在七百多个酒吧里的晚上做到那一点,自己隐蔽他们之间真正关系的能力也实在是够高超的。当然,他配合得也好,水平也够高超的。而在侍者姑娘们和常客们看来,她对他的冷淡简直不近情理。两年来他毕竟大多数晚上准时地出现在“伊人酒吧”进行演奏啊,就算仅仅拿他当一个卖艺者来看待吧,两年的时间也该算是一种较长的雇佣关系了呀。对他态度亲近点儿又能使她少了什么呢?何况他除了性格有点儿怪,其他方面比如他行为举止的绅士风度,他的多才多艺那都是挺值得人尊敬的啊!

秦老在认她做了干女儿之后,曾找了个机会以诲人不倦循循善诱的口吻对她说:“小秦呀,对乔祺,你别总是那样!”

她佯装困惑地反问:“我怎么样了啊?”

秦老一脸严肃:“你干吗总是对他不理不睬的呢?你对他要有一种自觉的平等意识嘛!一个可爱的女人,在平等意识的有无方面,应该做榜样嘛!咱们‘伊人酒吧’是一个人文的地方嘛!你连对客人都笑脸相迎笑脸相送的,为什么单单对乔祺冷若冰霜呢?你究竟看着他哪一点不顺眼呢?”

秦岑故意没好气似的说:“我讨厌他那副自命不凡的模样!我十八岁就登台演出了,本省的、全国的文艺圈里的什么人物没见过呀?他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到国外去混了几年吗?混得好他会回来吗?您只批评我,怎么不说他?两年来,在咱们‘伊人酒吧’,他主动跟谁说过句什么话呢?他又什么时候对我表示过好感呢?我是老板,干吗那么卑贱,非反过来和他套近乎呢?……”

秦老连连摇头:“不对不对,女儿你这么看问题越发不对了。他不是自命不凡。他的性格就是那样,你何必怪他?我也不是怂恿你和他套近乎,只不过是提醒你一下,对他的态度,大面儿上要摆得过去……”

秦岑打断道:“这几天我的确越看他越不顺眼了,说不定哪天决心一下,让一位姑娘告诉他以后别来了!……”

秦老急了,不仅大摇其头,而且连摆其手,杞人忧天地说:“女儿,使不得,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呀!难道你真的感觉不到,至少一半常客也是冲着听听他的演奏才来‘伊人酒吧’的吗?为了‘伊人酒吧’的效益考虑,你刚才说的那一种决心下不得的!”

秦岑微微冷笑:“论对音乐的欣赏,我也不至于算是个外行吧?他的演奏水平真的有多么高吗?不见得吧?‘伊人酒吧’离了他,就真的会从此冷清,最终倒闭了吗?我看也不见得吧?我就哪一天炒了他的鱿鱼又怎么样?买套高级音响,买十几张原版的中外经典音乐光盘,难道还抵不上他一个人的演奏?……”

秦老更急了,以指点思想误区的口吻说:“错!听音响那是什么感觉?那是什么气氛?有一个够水平的人就在眼前演奏那又是一种什么感觉?那又是一种什么气氛?人们到酒吧这种地方来,图的不就是感觉别处没有的气氛和情调吗?哪一家酒吧还买不起一套组合音响?放音乐光盘怎么能和一个够水平的人的现场演奏相比呢?我并不想把他的演奏水平强调到多么高的地步,但他的水平起码是可以和专业水平相提并论的吧?……”

那一天,纯粹是由于不太忍心看着是自己“干爸”的老教授太为自己着急,秦岑才结束了认认真真地作的一场戏,最后表示一定听“干爸”的话,以后尽量对乔祺亲近些……

听某人郑重地说出对一个经常和自己做爱的男人的比较良好的印象,无论对任何一个女人而言,大约都是一份内心里的得意。这世界上不愿听到那样的话的女人肯定是少的。正是从那一天起,她觉得干爸真的是对自己的事很关心的……

二〇〇四年除夕的晚上,秦岑怀着高兴的心情买了几样东西,大袋小袋拎着敲开了秦老的家门。

“是秦岑呀,真想不到!快请进,快请进!……”

开门的是秦老的老伴儿,先是出乎意料地一愣,接着目光自上而下瞧向她拎在双手里的袋子,于是情不自禁地笑了。虽然,按秦老和秦岑的一层关系来说,自己该是秦岑的干妈,却由于自己和秦岑的关系毕竟还不太熟,所以亲热的态度之中,仍掺有着一般性的待人接物的客气。

秦老正在书房著书立说。他是个很勤奋的人。尽管早已退休,七十多岁了,每天仍给自己规定了所谓“雷打不动”的读写时间。读书的兴趣是越来越杂了,而且出版界畅销着什么书,他便必读什么书。学界热衷于哪方面的讨论,他便有哪方面的文章及时写出。无处发表,就发表在个人网站上。他的个人网站最先是曾有一点儿点击率的,皆是本校师生,成分以退休的教授们副教授们为主。点击率也不高,最多时也就二十几次而已。当时他相当乐观地说:“有二十几次,就有二百几十次,两千几百次,两万几千次。我并不在乎有多少点击率,但是我对人生和世事的看法若能广泛传播开去,继续启智于人,解惑于人,亦晚年一大快事也!”但却不知怎么的,事与愿违,他发表在个人网站的文章越多,内容越广泛,点击率反而越少。几个月后,非但没能由二十几次而二百几十次两千几百次两万几千次,反而一天少几个一天少几个短短几天里于是减少为零。一旦为零,似乎也就将永远为零了。他最后一次在他的网站上“接待”的“访客”叫“蚊子”。“蚊子”就“蚊子”吧,不管是什么,有一个总比零好哇。有一个就有两个就有三个……那时他头脑中又闪过了“千千万万”一词,但立刻又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再犯乐观主义的错误。千千万万那是可想而不可强求之事,成因多多。由保留住最后一个而恢复到起初的二十几次点击率,就意味着是一场大大的战役的胜利嘛!是的,他真是对那只“蚊子”客气得很,尊敬得很,刮目相看得很。也真是将和那只“蚊子”之网上的思想交流,当成一场“硬仗”来打的。他调动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思想的全部能量和睿智,本着“有一份思想之热度,发十分解惑之光芒”的精神,决心奉陪到底,进行一场网上持久战。可是才十几分钟之后,那只“蚊子”就无影无踪地“飞”走了。留给他的眼球的最后两个字是“嗡儿……”只见其字,未闻其声。他摘下老花镜擦了擦,重新戴上细看屏幕,除了“嗡儿”,依然别无所获。他心里明白,那只“蚊子”嫌他反应太迟钝。

那是一只患有“思想多动症”的“蚊子”,刚和他讨论“爱和爱情有什么不同”,而他刚打出一行字是“本人认为,爱是个人‘行为’,而‘爱情’是两个人的共同行为……”对方却又换了一个话题,问他“你喜欢萨达姆哪一点?不喜欢萨达姆哪一点?”——美伊大战的日子里,他虽也和别人热烈地分析过战况,讨论过那一场战争之正义或非正义的性质,但没有一个人问过他和“蚊子”一样的问题,无论面对面还是在网上。“蚊子”所提的问题,使他一时间竟瞪着电脑屏幕发起呆来。而对方紧接着又改换了一个话题是“老先生,那么您认为同性恋更可能持久还是男欢女爱更可能持久?”——他暗吃了一惊,心想真是一只了不得的“蚊子”!才交流了三五句,咋就敢那么自信地断定他是一位老先生呢?关于同性恋的文章,他在自己的网站上发表过。关于男欢女爱的问题,他那些日子里也正打算思考思考。他清楚不涉及此类话题,莫说个人网站,就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网站,那也是凝聚不了“访客”的呀。起码那一种凝聚力是没有可持续性的。是的,他还没老糊涂。他心里对许多现象都比较的明白着呢!既然入了“网”这个“乡”,那么就暂且忘记自己的年龄,大大方方地随“网”这个“俗”呗!所以他连男欢女爱这一中青年们才特别感兴趣的话题,也是打算进行一番观念前卫的思考的。但是对方提出的问题,却是他头脑之中连偶尔一想也没想过的。他暗吃一惊之后,又是一阵发呆。头脑中一片空白,别说睿智了,连不睿智的思维也完全停止了。就在他那一阵发呆的过程中,“蚊子”它“嗡儿”地“飞”走了,无影无踪。

在网上一个人或一只动物一只虫什么的消失了,那是比在现实中的神速消失还神速的。一眨眼就没处找了。他瞪着“嗡儿”二字,只有继续发呆下去的份儿,许久才缓过神儿来。缓过神儿来以后,竟因那只“蚊子”而心生出几许感动。想想吧,人家可是一只“蚊子”呀。自己反应那么迟钝,“蚊子”却一口都不“叮”自己,多么文明的一只“蚊子”啊!多么绅士的一只“蚊子”啊!多么有上网教养的一只“蚊子”啊!因而也是多么让人怀想的一只“蚊子”啊!若是一只可恶的“蚊子”,狠“叮”自己几口也就是用些不三不四的甚至侮辱性的话语伤害自己的自尊心,自己不是也得受着吗?尽管不会真的有丁点儿血被吸去,也不会起包发痒,但被侮辱的感觉对于七十来岁的人那总归不是舒服的感觉啊!唉,唉,才三五句话连三五个回合都算不上,对方就能断定自己是位老先生了,自己却连对方是一只“雌蚊子”还是一只“雄蚊子”都搞不大清,连点儿可供猜测的根据都没捕捉到!从那一天开始,他不得不暗自承认,自己真的是老啦,跟不上形式啦,一心想与时俱进也俱进不了啦,不愿变成一个落伍之人也还是无可奈何地变成一个落伍之人了。那一天他很悲哀,他老伴儿听他在梦中喃喃地念叨说:“蚊子,蚊子……”

虽然那一只“蚊子”那么文明那么有教养那么绅士或那么淑女那么尊老爱老没有“叮”他,但他的心理上意识上仿佛被叮了,还仿佛被传染了疟疾。虽然人并没发烧,精神上却打了好几天摆子。

是“伊人酒吧”渐渐治疗好了他患了的那一种疟疾。他是常客,又是秦岑笑脸相迎笑脸相送的人,所以每次光临,不论上一次买单没买单,“伊人酒吧”总是会有他的座位可坐的。一位教授的退休金,在C大学没多少,不过两千多元而已。他老伴儿李老师的退休金更少,才一千七百多元。女儿在世时,并不曾给他们寄过外汇。有时还在电话里要求他们给她寄这寄那。说即使加上邮费,算下来某些东西还是从国内寄给她便宜。一分钱不用花,花的是老爸老妈的钱,当然无论怎么算都便宜喽。那几年,经常给女儿寄东西,是老伴俩不小的一笔支出。但他们从不曾抱怨过女儿。因为他们知道,女儿无疑是好女儿,不怎么好的只不过是女儿在国外的生活……

老夫妇俩的经济状况既然如此这般,“伊人酒吧”又是个消费价格不低的地方,按说秦老他似乎就是个不该经常出现在那里的人了,但是他却隔几天便出现在那里一次。难道他另外还有什么收入不成吗?答案是——另外任何收入也没了。刚退休那几年另外还是多少能有点收入的,比如给报刊写几篇小稿啦;给企业写几篇广告性文章啦;参与几次文艺活动或经济活动的策划啦;做什么评委啦,总之当年还能多少有点儿别的收入的。但近年是不行了。确切地说,过了六十五岁以后,再就什么别的收入都没有了。但凡能凑在一起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挣点儿小钱儿的人,再有什么好事都不带他“玩”了。嫌他老了,贡献不了什么“知本”了,还往往白分一份酬金,还往往固执己见,使别人煞费苦心才得以付诸行动的计划不能顺顺利利地进行下去,所以连以前挺倚重他的些个人士,也只肯陪他闲聊,而不愿和他商议正经之事了。他原本曾心存幻想,以为储存在自己网站里那二百余万字的各类文章,也就是他自从退休以后十年间的心血结晶,肯定是具有极大的发表价值和出版价值的,因而肯定会值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钱。甚至以为,好比是酒,储存的年头越长,售价自然越高。有那企图从他身上也挣点儿钱的人,曾为他热情地联系过几家出版社。对方们表示感兴趣,请他先寄张软盘,待人家看了之后再议。软盘是拷过多张的,也一一寄出了。可是左等右等,喜盼忧盼,泥牛入海,有去无回。后来渐渐地就有些风言风语传入他耳,说他宝贝似的储存在自己网站里的那二百余万字,不过是些纯洁的垃圾,既没什么意义,也没什么意思,既不能给任何出版社争光,也不能给任何出版社增效。自尊心强了一辈子好胜心也强了一辈子的一位退休老教授,那一次是差点儿被彻底击垮了。连些个初中生高中生写的东西,一经在网上发表,都有几家出版社疯抢,而且一开机就印几万册十几万册几十万册,怎么我一位教了三十余年中文的老教授笔下的文章,就既没意义也没意思,只落得个“是纯洁的垃圾”的评价了呢?他想不明白,他困惑不解,他失落到了极点。他亲自去买那些初中生高中生写的畅销书,关在家中足不出户闭门谢客,连续读了几天,最终也没能从那些书中读出什么特别的意义和特别的意思。老伴儿不知他究竟是怎么了,想从他口中套出个所以然,他又守口如瓶只字不说。老伴儿就特别不安了,生怕他憋闷出什么病来,只得暗中塞给另外几位平素和他谈得拢的也已退休了的教授们和副教授们几百元钱,央对方们连哄带劝连拖带拽地将他扯到了“伊人酒吧”。

乃是“伊人酒吧”拯救了他。

那儿的气氛能令他忘却烦恼和苦闷;那儿的酒能使他人醉心也醉;那儿永远有一些人专门爱听他这样的人发表高见针砭时弊;那儿有一些人虽然有的是钱但却只有初高中文凭,他们对他这一位退了休的老教授十分仰慕,而这一点正是他的心理所极其渴望的;那儿有人不时殷勤地毕恭毕敬地请他吸烟;不管他喝多少酒,喝的是多么贵的酒,那儿什么时候都不乏替他结账买单的人;在那儿他能听到别人对时代发的牢骚;能听到别人倾吐心中的那种种烦恼和苦闷;能见到人生比自己更惨淡更加每况愈下的人;能与故交重温旧谊;能结识将他视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之士的新朋友;能不时望见秦岑仿佛永远盈盈微笑着的脸;能听见乔祺拉大提琴或者吹箫……

正因为“伊人酒吧”什么时候都不乏替他结账买单的人,所以尽管全市哪一个区都有酒吧,而他只去“伊人酒吧”,而他只对“伊人酒吧”情有独钟。秦岑不许别人替他买单,他却不许她对他一概全免。是的,“伊人酒吧”之相对于他,比相对于任何人都更意味着是心理诊所。隔的日子太久了没去那是不行的,那他心理上的种种病症就更明显了。即使哪一天没个人主动替他结账买单,他走时也断不会有哪一位侍者姑娘拦他的。秦岑早已对她们交代过,没人替他结账买单也要任他扬长而去。并且每一次她还都亲自将他送到门口,笑容可掬地说:“秦老您走好,您的账我替您记在您名下就是了,欢迎再来!”

而他则什么话都不说,只矜持地微微点一下头,知识分子长者风度十足,走得相当体面。他明白秦岑大声地那么说是为了在众人面前周到地维护他的形象,照应着他的自尊。也完全听得出来,她那话的意思是——免单了!一种只有他能从她的话中听得出来的意思。一种他们之间的默契。一种双方根本不曾当面达成过却实际上存在着的默契。如此善解人意的一个秦岑,当她有心做他的干女儿时,他这一方面那还用考虑吗?……

秦岑刚迈进门,秦老已闻声走至门口。

“哎呀女儿,你那么忙!……怎么还带了这么多东西呢,真是的,真是的……”

在“伊人酒吧”里,秦老跟秦岑说话时,一向是有点儿居高临下的口吻的,如同省部级领导干部深入基层,刻意要和普通群众缩短距离打成一片的那种口吻。亲切中有调研的意味儿,和蔼中有关怀的成分。即使谈笑风生,也表现出知识分子长者对晚辈极具吸引力的阅历厚重的气质。但秦岑成为不速之客出现在自己家里,倒反而使他显得不知所措了似的。岂止是不知所措,简直看上去还有那么点儿受宠若惊了似的。

“你哎呀什么呢!你倒是先把女儿手里的袋子接一下啊,我看你才真是的!”

他的老伴,已从秦岑手中接过了两只袋子,放在门厅里的小圆桌上,转身见另两只袋子仍拎在秦岑手里,他也不接,瞧着干搓自己双手,心中不免来气,瞪着眼训他。

秦老这才从不知所措之境得以摆脱,猛醒到了自己该做什么事,该怎么做,立刻从秦岑手里接过那两只袋子,也放在小圆桌上。小圆桌是他们的饭桌,有盘子和碗摆在桌上。秦老放袋子时不小心,将一只碗碰掉了。偏巧那只碗里还剩着半碗粥,碗碎了,粥泼了一地,溅得秦岑那一双美观的黑皮靴上满是白米粒儿……

“哎呀你!你说你!……你可真是的,你可真是的……”

他老伴不由得跺了下脚,也不由得“哎呀”起来了。

秦岑笑道:“干妈您别冲我干爸发火,今天‘三十儿’,摔碎了碗反而吉利,岁岁(碎碎)平安嘛!”

三十六岁的酒吧老板娘,将“干爸”“干妈”说得那么亲,干妈望着她眨了眨眼睛,见她一脸喜兴的笑容,自己也就不好意思不笑了。尤其那一声“干妈”,使她听了心里特别舒服,格外受用。在她听来,分明是比“干爸”叫得更亲几分的。仿佛秦岑这一位干女儿,首先是冲着她是干妈的关系才叫她老伴儿是“干爸”的。

秦岑想弯下腰去捡地上的碎碗片,秦老阻止道:“别,别,看弄脏了你手,让你干妈收拾就是了嘛!”

秦岑从兜里掏出一小包餐巾纸,抽出两张,想第二次弯下腰去擦自己的靴子,秦老又阻止道:“让你干妈替你擦,让你干妈替你擦,快换上拖鞋进屋!”

这会儿的秦老,才终于恢复了些出现在酒吧里那位秦老的常态。他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自己的腰去,从摆在门厅墙根的一排拖鞋中挑选了一双看去较新的有黑红格的绒面拖鞋放在秦岑的脚边。那是他老伴儿不久前在摊儿上为她自己买的。而其余的五六双,看去早该扔了。仍齐溜溜地摆在那儿,显然是因为主人还舍不得扔掉它们。其实,它们被齐溜溜地摆在那儿,除了白占一溜儿地面,并无任何是拖鞋的意义。因为他们的家,早已不大有外人来了,根本不必预备那么多双拖鞋。何况是一双双早该扔了的拖鞋。

秦岑将那一双双拖鞋看到眼里,心头掠过一缕悲悯。仅那一双双拖鞋,已能使她判断出干爸干妈的经济状况了。她小时候,她的爸妈也是什么旧东西都舍不得扔的。想不到三十几年前中国百姓的守物心理,三十几年后居然呈现在两位退了休的教授副教授家里。

她没穿那双有黑红格的绒面拖鞋。她是何等精明的一个女人啊!她一看就知道那是“干妈”穿的拖鞋。

她说:“这双拖鞋我穿着可能小点儿,我脚大着呢,穿另一双吧!”

于是她就脱下了靴子,换上了另外几双拖鞋中的一双。刚一换上,干妈已将她的靴子拿起,开始用抹布擦。

“干妈,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秦岑真的觉得那是万万不可之事了。

“你进客厅,你进客厅,干妈给干女儿擦擦靴子还不是应该的吗?”

干妈一转身,不让秦岑夺下靴子。

“听你干妈的,听你干妈的!”

而干爸,则轻轻握着秦岑一只手,将她往客厅引领了。

一百二十多平方米的住房,从前不是一般中国人可以想象的居住面积。但到二〇〇四年,即使在这一座经济很不发达的北方城市,住着的人家也已不计其数了。不少才三十几岁的年轻一代,刚结婚或还没结婚;是什么精英或只不过是徒有虚名的精英;手中已操权握柄或看似远离官场的人;是老板的或只是名片上印着老板的人,也已十分令人匪夷所思地住进了一百五六十平方米的商品楼房,而且装修考究。在这一座城市里,存在着不少专门洗钱的能人。他们有多少钱这种事连公检法都调查不清了。

秦老的家看来当初装修得简单而又仓促,一应家具品质也很一般。电视机老旧了,屏面上蒙着一层灰尘。这儿那儿,到处放着成摞的旧报、旧刊。

二人落座后,干爸问:“第一次来,不好找吧?你怎么不先打电话告诉我你要来呢?那我会在校门口接你呀!”

秦岑说挺好找。说问了几个人,看来干爸在校园内鼎鼎大名,问谁谁知道,谁都乐于详细指点她怎么走。

干爸说:“在校园里,我人缘还可以。出了校门,在社会上人缘怎么样,我自己就不清楚了。”

秦岑说她清楚。说干爸在社会上口碑也很好。起码“伊人酒吧”的常客们,谈到干爸时都是流露好感的。说今天是“三十儿”,晚上雪又不下了,酒吧离学校又近,心里想到该亲自来拜个年,也认认门,便忙里偷闲地来了。没什么事儿,只是想来看看干爸干妈。坐不了多一会儿的,聊几句就得赶紧走。

秦老问:“都‘三十儿’了,还是那么忙?”

秦岑叹口气道:“晚上照常营业啊。去年‘三十儿’晚上咱们‘伊人’营业来着,想以后年年‘三十儿’定下这个惯例。”

干妈这时进了屋子,插言道:“来看看,心意到了就行了呗,何必非买那么多东西啊!”

秦岑笑道:“别看左一袋右一袋的,也没买什么特别能拿得出手的东西。雪太深,路不好走,也打不着‘的’了,有那份心,却做不到了。只不过亲自去到离酒吧最近的小超市,给干爸买了双皮鞋、一条围巾,给干妈买了件唐装小棉袄,还买了几盒滋补品。反正等于是提前几小时给干爸干妈拜年了,干爸干妈的不能白叫着呀!”

一番话,说得秦老和李老师也都笑得合不拢嘴了。

闲聊了几句以后,不知谁的话头引起的,干妈抱怨起干爸来。说干爸浪费在电脑上的钱太多了。去年刚更新,今年要换代。上网还要上宽的!一个退休多年的人了,自己个儿在网上建的什么网站呢?那可得每月二三百元的管理费呀!……

秦老皱眉打断道:“这是我的爱好!除了烟酒,我也就只有这么一种爱好了。你以后别总当外人数落我建个人网站的事儿!”

他老伴顶撞道:“秦岑可不是外人!”

他厉声说:“在干女儿面前也不许!”

秦岑见他们眼看要闹得不愉快起来了,急忙打圆场。

她说:“干妈,你索性就由着我干爸得啦。网站的管理费,我每月替我干爸交了。显示器都那么旧了,也确实该换新的。我替干爸换。咱们换液晶的,又薄,又不损害视力。过完春节让酒吧里的姑娘给送过来!就这么定了。”

秦老望着秦岑,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

李老师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竟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有笑……

秦老跟秦岑说话,一般总是开口必叫她“女儿”的。那有几分是刻意的叫法,以巩固干爸和干女儿的关系。是的,这一种关系一经确立,对于他这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便日渐地显出异乎寻常的重要性了。好比一株老树尤其需要水分和阳光一样。有,则还能长出几片小小的新叶来;无,则只有顺其自然地枯死着了。而李老师之相对于他,从不曾是水分和阳光。他们年轻时她不曾是;现在,更不是了。有时他看出她想是,他也愿意使她相信她是的。然而那往往却是双方都努力自欺欺人的事。但他有时会叫秦岑“小秦”,比如秦岑才一进门时。甚至,有时他还会直呼其名叫她“秦岑”。这样的时候不多,但总之是有的。毕竟老了,一个没有思想准备,就会忘了秦岑她已是自己的干女儿了。

而李老师和他相反。她叫秦岑“女儿”的时候其实是不多的。既叫,通常也是在人前。表现着一种对自己陪衬角色的自觉的认可,尤其想在人前表现出对自己老伴儿的意愿的尊重。至于对秦岑,她实在是打内心里亲不起来的。作为一个女人,她觉得自己早已不再需要水分,不再需要阳光了。无或有,早已对她的活法毫无影响。以前她是视自己的女儿为水分为阳光的。失去了女儿以后,她就变得像一间落了锁的老屋了。要打开那一把锁是比较困难的事,因为钥匙在屋里头。久而久之,她连对秦老也有些内心封闭了。使秦老更加感到,自己的晚年,等于是和一个陌生的老女人生活在一起似的了。这是他需要秦岑这么一位干女儿的另一原因,也可以说是另一真相。

但今天毕竟是除夕之夜啊,何况干女儿左一袋右一袋带来了许多东西,所以连李老师对秦岑也特别亲热起来了。

三个人欢颜笑语地说了会儿话,秦岑就告辞了。她向酒吧走回去的路上,心情格外高兴,因为干妈对她的那一份儿亲热。更因为,乔祺一会儿要到酒吧来了。

如果一个人是酒吧老板,如果这个人还是一个女人,那么她对酒吧这一种地方,必定会有是另一处家的感觉。

酒吧之对于经营它的女人,和饭店或餐馆与女老板的关系大为不同。一般而言,既曰饭店,面积就不可能太小,常是酒吧的几倍,甚至是整整一层或一幢楼,所以牌匾上又写什么什么酒楼。少则几十张餐桌,多则百余张餐桌,楼上楼下成排列阵,蔚为壮观。倘生意兴隆,一到中午晚上人们吃饭的时候,男男女女成帮结伙,纷至沓来,前呼后拥的情形,司空见惯。更有自以为是贵宾雅客的人,需小姐们伫立迎候,引向包间。座无虚席的场面,虽意味着利润滚滚,虽足以使是老板的女人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喜上眉梢,但她却怎么也难以产生那是她的家的一部分的感觉。因为谁的家都不是那样的。因为谁都怕自己的家变成了那样子。对于任何人的家,那无疑都是极为恐怖的一种情形。它效益再好,也只能是它的主人上班的地方。跟工厂的主人对工厂的感觉,超市的主人对超市的感觉,甚至跟饲养场主对饲养场的感觉,不会有什么两样的。

饭店酒楼这类地方,在国外,还是能营造出一种所谓的情调的,有的还会以情调为特色,以情调而闻名,百年不变,似乎会永远袭承下去,保持下去。但是在中国,太不容易。中国人口众多,嘴也多,肠胃肚腹也多。哪怕一座不太起眼的小城市里的几处饭店和酒楼,一有特色,一有情调,到了中午晚上吃饭之时,亦必从四面八方云集来形形色色的食客。使喜静之人心烦意乱的情形,于是开始。哪一桌不吃上两三个钟点呢?在众多爱吃特色,爱吃情调,专吃特色,专吃情调的男女的轮番惠顾之下,无须一年二载,也就被吃得特色全无,情调丧尽了。五星级饭店或外资酒楼自然另当别论。但那些去处不仅是吃特色,吃情调的地方,还是吃身份吃钞票的地方。只有身份而缺少钞票的人士,若不拉着一只买单的手,脚步也是轻易不会走向那种地方的。一般人们不大能经得住它们笑里藏刀的一宰,于是望而却步了。并且,那些地方的老板,就算居然是个女人,也是根本不会在那些地方抛头露面的女人。

赠名片给某些客人的女人,尽管她的名片上赫然印着她是经理什么的,按常识我们也都知道,她只不过是替别人进行经营管理的经营者、管理者,是高级的打工者。那地方和她的家没有什么关系。哪怕那儿有她的一套房间,哪怕她可以像在家里一样整天吃在那儿,睡在那儿,指使和训令那儿的人像某些惯于颐指气使的女人在家里对待女佣一样永无悦色,她还是不能对那儿产生像家的感觉。因为除了那儿发给她的一份工资以及一身服装,她与那儿的一切再就没有任何关系。一切都是饭店或酒楼的,一切都是别人的,是雇佣她的人的。她如果被认为缺乏能力,那么她就只有走人一种选择。她比任何人更清楚更明白这一点。她肯定更愿意每天早点下班回到家里,哪怕她的家很小,那也是她的家,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天地。她一卧在自己家的长沙发上,再也不愿去想饭店或酒楼的事,再也不愿去想在那里迎来送往的食客们。她除了将他们一概视为食客,不可能再将他们视为别种人而记住他们。他们到她付出了大量时间和精力的那个地方去,归根到底是冲着那儿的美餐,不是冲着她这个女人。她既非常清楚非常明白这一点,便会觉得自己对他们,还不如菜谱上的一道佳肴吸引力大。

不说他们了,还说某些自己便是那类普通人士们经常光顾的饭店或酒楼的老板的女人们吧。如果它效益不好,门前冷落顾客稀少,今儿亏明儿亏后儿还亏,连月亏,逐年亏,比如已经亏了三年,那么她非但不能对它有一种是家的感觉,常常还会对它有一种是人生陷阱的感觉。她上午去往它那儿时,每心怀着祈祷,希望它那一天能如日夜所盼呈现一种转亏为盈的好情形给她看。到了中午,餐桌还是空着十之七八,她的心情将别提有多么沮丧了。到了晚上,她的希望再次落空,她的心情就不但沮丧,而且对它简直滋生怨恨了。如同某些女人怨恨自己不忠的丈夫,不争气的儿女,无情无义的情人。

一个人假使有几处家,假使每处家都住过了一年半载,那么不得已而卖掉其中任何一处时,这个人都会优柔寡断,举棋不定,不忍不舍。尤其当这个人还是一个女人时,她更会那样。女人不是很容易对一处地方产生是家的感觉的。因为那么一种感觉,对于她们是一种接近宝贵的感觉。故一个女人一旦对某处地方产生了像家的感觉,她就会出于本能将那地方视为家的一部分,或另一处同样能使她体会到一个女人的归属感的家。它也许是旅途中多日滞留的某小客栈的一个房间,但却绝不可能是什么饭店或酒楼。试想想吧,终日服务于一拨又一拨人吃啊喝啊的地方,怎么会是对家天生具有细腻感觉的一个女人觉得是家的地方啊!

小饭馆是否就会使它的主人感觉它像家呢?那也不会。小饭馆经常会迈入酒鬼,有时还不止一个两个,而是三个一帮五个一伙地出现。于是吆五喝六,行令划拳,吵吵嚷嚷,大吼小叫,使小饭馆充满了烟雾酒气,甚至还会呕在当地,或出溜到餐桌底下去爬不起来。常不常的,两伙酒鬼还会对骂不休,进而大打出手。每月结算下来,小饭馆即使能为它的主人带来收入,那收入也不可能太高,而且那钱挣得极不容易。小饭馆仿佛是它的女主人与其勉强结婚的丈夫,凑合着过日子罢了,真爱是谈不上的。离了吧,再找也难。便只有凑合着过下去,过一天算一天。还有一类吃饭的地方叫“酒家”,叫“饭庄”什么的,与饭店和酒楼不可相比自不待言,一般比小饭馆大些倒是事实。如果它们的主人也是女人,经营感受与以上女人们大同小异。

真的,一个女人只有是酒吧的老板,如果它效益不错的话,她才有可能对它产生像家的感觉。首先,酒吧不是提供人们吃吃喝喝大快朵颐的地方。去到酒吧的人虽然也吃也喝,但吃喝不是根本目的,与肠胃需求无关。酒吧主要是为了满足感情滋补需求的地方。所以人在酒吧里,嘴即使不闲着,却并不是一直在吃在喝,而是在说。

男人女人一旦坐在酒吧里了,就算平时是个天生的大嗓门,说话时也会不由自主地将声音放低了。好比人在医院病房的走廊里,或在机场候机厅,再缺乏教养,也不太好意思大声喧哗。所以坐在酒吧的人,说话的声音皆很细小。倘一男一女结伴而至,又很可能干脆不怎么说话,彼此凝视,相互比赛用眼睛说话的技巧。人的这一种情状,比无论是在饭店还是“饭庄”、酒楼或是“酒家”的吃相都好。人在那时才显得像高级动物。而吃饭虽然是人每天顶顶重要的一件事情,吃相却是人怎么个吃法也好看不到哪儿去的样子。不雅的吃相比不雅的睡相更要不雅。谢天谢地,酒吧里看不到太不雅的吃相。因为酒吧里供人吃的不过是佐酒零食,几片香肠一盘沙拉一份肉排,就算拉着架势在酒吧里吃什么了。

酒吧的“吧”字,意味着“小”。这一译音汉字与酒字组合在一起,是指古代中国“酒肆”那类地方,包含有非正规的那么一层字意。而人性的一个真相是,它不可能对任何大的场所产生温馨之感。比如宫殿虽然富丽堂皇,但实际上不能使人觉得温馨。展厅也不能。五星级宾馆的总统套房也不能,它只不过给人以奢华的印象。连汽车大了,其空间都难以温馨。比如“奔驰”“凯迪拉克”“劳斯莱斯”什么的,里边尽管宽敞舒适,却未必能使人感到温馨。但是“奥拓”啦,“奇瑞QQ”啦等微型车,一经成了女孩子们的宝贝,前窗后窗那儿摆些什么她自己喜欢的玩意儿,里外看着都会使人感觉温馨。

这个世界上某些事物其实也和人一样是有性别的。“奔驰”是男性的;“宝马”是中性的;“帕萨特”是女性的;“奇瑞QQ”是女孩儿开的车。比如庄园是男性的;别墅是中性的;小小的江南庭院是女性的,比如林黛玉住过的“潇湘馆”那样式的。不是由于什么性别的人开,什么性别的人住,那些事物才具有了性别似的,而是由于那些事物的意象本身使人产生了它们具有性别的看法。住在“潇湘馆”里的即使是薛蟠,他本身也还是会给人以女性的意味。同样道理,大饭店、高级酒楼是男性的;“饭店”“酒家”什么的是中性的;小饭馆老板即使是大老爷们,它本身在意象上其实是女性的。

而酒吧这一种地方,不但是女性的,而且是特别女性意味的地方,而且是特别性感的女性意味的地方。故酒吧这一种地方的老板,最应该是女性,最应该是秦岑这样的女性。经营酒吧,最是她这种女人胜任有余,胜任愉快之事。两年来,她自我感觉说不出的良好,越来越好。

她觉得自己就像变成了“伊人酒吧”的一部分,“伊人酒吧”就像变成了她的家的一部分。三位一体,统一而和谐。在别人看来,她并没必要天天像上班似的按时按点去到酒吧,老板娘嘛,何必那么亲力亲为呢?其实别人有所不知,那都是她的乐趣,那是她人生的滋味。她品咂它,如同第一次含了块奶糖的小孩儿。倘哪一天她当不成“伊人酒吧”的老板娘了,尽管真相是她只不过占有它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那么她会感到她的人生没着没落的。

当初,“伊人”二字是她起的。起酒吧名称一事,秦岑曾说:“我文化水平低,起不好。你在国外呆过多年,还是你定吧。”

乔祺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名称很重要,是得我起。”听那意思,非己莫属,连句假装谦虚一下的话都没说。

可到该注册登记那一天了,他却还没贡献出一个理想的名称来。

秦岑问:“能确定不啊?”

他挠挠头说:“想倒是想出了几个,不满意。”

当时他们的关系还很单纯——乔祺是出资人,秦岑是他聘的经营者。她提出要以她的经营能力占股百分之十。

乔祺说:“我每月给你开三千元的工资,你还要占股?你就是有再大的能力你也没显示出来给我看嘛,不是等于要干股吗?”

秦岑便不高兴了,板着脸说:“但我已经显示出充分的自信给你看了。自信有时候也是能力的间接体现。等我的能力全部显示出来了,你再主动分给我股,我兴许还不稀罕要了呢?”

乔祺笑道:“于是你炒了我这位真正是老板的人的鱿鱼,于是我离了你一筹莫展,干不下去了,是吗?”

秦岑把脸一扭,不愿再理他了似的。

乔祺又说:“看来不答应你,我是太不明智了,前景也很堪忧了?”

他接着爽快又大方地答应了她的要求,秦岑这才高兴起来,转嗔为喜。

当初二人的关系还没发展到现在这么特殊,但说话已经很随便了,而且心里都开始喜欢那一种随便了。

他不能把名称定下来,秦岑只得再问:“那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通知我,我再到工商局去?”

乔祺有点惭愧地说:“名称还是得我起,这一点咱俩无论如何别争。再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一定为咱们的酒吧想出一个好名称。”

秦岑表情庄重地说:“我和你争了吗?你是出资人,你如果把起名称这件事看成你的特权,那当然就百分百是你的特权啦,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乔祺愣了愣,也表情庄重起来,以批评的口吻说:“同志,你的思想方向不对头。我并没把起名称这件事看成为我的特权,更谈不上什么百分百的特权。别忘了,从今天开始,你也占百分之十的股份了……”

不等他说完,秦岑已站了起来,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老板,我还得去监督着装修的质量。提醒你一下,咱们在报上都登出营业广告了,一个星期后正式开业。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工商方面也不能拖,是求了人托了关系才反过来催咱们快去办手续的。一拖,就只有等下一批了……”

乔祺陪着她走到门口,开了门,望着她又说:“那,你先别走,咱们一块儿商议商议,争取今天就把名称定下来?”

秦岑说:“你是老板,我听你的。”

嘴上这么说着,人已从门口退回来了。

二人重新坐在沙发上后,乔祺吸着一支烟,将自己想到过的名称一一说出,并问:“是不是都不怎么好?”

秦岑坦率地说:“是,都不好。”

乔祺说:“那你坐着,喝茶,容我再想。”说完,却只是一口接一口吸烟,仿佛不想出一个好名称,永不开口了。

秦岑又说:“有一个比你还笨的人倒是替咱们的酒吧想过一个名称,你愿不愿意参考性地听听呢?”

乔祺盯着她的眼睛呆呆地看起她来。

于是秦岑就说出了“伊人酒吧”这一名称。

乔祺深吸一口烟,按灭烟蒂,又抓起了烟盒。

秦岑将自己的一只手按在他手背上,不许他再吸,又说:“我也说给别人听了。”

乔祺缩回手,终于开口问:“别人什么看法?”

秦岑说:“别人都认为很好。”

“为什么?”

“第一,顺口;第二……”

“说。”

“特女人味儿。”

“为什么特女人味儿就很好?”

“别人都说,酒吧这一种地方,本来就应该是女人味儿十足的一种地方。这是某些男人们都喜欢泡吧的理由,不言自明的理由。名称上体现出了女人味儿,使女人感到亲和,就对男人更加有吸引力了,所以很好。”

乔祺趁她不备,迅速将烟盒抓了过去。

秦岑嗔道:“你就不能忍忍吗?不怕得肺癌呀?”

乔祺说:“不怕。不动脑子的时候我能忍,动脑子的时候忍不了。”

他将那一支烟也吸完了,决定地说:“那些看法是对的,就叫‘伊人酒吧’了,一会儿你可以去登记了。”

秦岑问:“不后悔了?你一后悔,更改起来手续麻烦,跑腿儿的是我。”

乔祺说:“好就是好。还改什么呢?哪位朋友替咱们想出来的?得给人家一笔起名费。”

秦岑又笑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打算给多少?”

结果乔祺对她瞪大了眼睛,那副样子既像刮目相看,又像上了一当。一言已出,悔之莫及。

秦岑走后,乔祺心里不禁犯了一阵嘀咕。他暗问自己:乔祺,乔祺,你这是怎么了呢?明明是自己投的资,工商注册,营业执照什么的,却心甘情愿地任由别人用别人的姓名去办理!倘是亲人,另当别论。可这个女人她不是自己的亲人呀,仅仅是自己凭着感觉就非常信赖的一个女人呀!现在可好,她一提要求,你就答应她占有百分之十的股份了!不答应她不高兴又有什么呢?你怎么就那么在乎她高兴不高兴呢?难道你不知不觉被她逮住了不成?你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了,国内国外,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女人你见过的多了,你太犯不着了呀!连酒吧名称也是她起的了,你多丢面子啊!这要是有一天她和你闹翻了脸了,反过来说是她投的资,你只占百分之十的股,甚至说你根本没投一点儿资,你已经花费了的五六十万,不是白白打水漂了吗?那时你又如何跟她理论呢?……

现在,乔祺对秦岑已无任何疑虑了。因为两年来,每个季度,她都会按期向他汇报一次财务情况。一笔笔收支账目,清清楚楚。连哪一天哪一位客人借走了一柄雨伞没还,或失手摔碎了一只酒杯,账目上都有明晰记载。不管真相怎样,她的身份毕竟是“伊人酒吧”的女老板。请客人吃饭,乃分内之事。但每一次都有发票为据。发票背面,她还必以她那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却又极为幼稚的中学女生般的字体,写明请的都是哪方面的谁谁等人。她一次也没用“伊人酒吧”的“公款”请过不相干的人,账册中一张白条也没有。第一年年底,当她提出将自己的红利也转为股份时,他真的有点儿感到她是一个不可轻视的女人了,同时暗暗责怪自己一直对这个女人的认识太肤浅。那一种责怪中包含着俗话所说的防人之心。

“十万多元啊,你可考虑好了。”

他以研究的目光注视着她,如同将丑话说在前边的人注视着一个孤注一掷而且赌注极大的人。

“当然考虑好了。”

她的话说得不动声色,颇有弦外之音。听来带着这么一重意思——我怎么想的你别多管,那是我自己的事。你只表态你同意不同意吧!

“手里攥着现钱不更好吗?为什么非要把现钱变成股份呢?”

他忍不住又这么问。

“因为我看好咱们‘伊人酒吧’的前景。”

她的话回答得倒也实在。

“可是,你最清楚,已经没必要再注入一笔投资了啊。”

“所以,你如果同意,那就等于你自愿抽回几股,而我用十多万元补入几股。”

“那你还不如干脆说,你想用十多万元从我的股份中买走几股。”

“像你这么说,不是会搞得咱俩都怪不好意思的嘛!”

她害羞地一笑,脸还微红了一下。仿佛一个孩子的某种狡猾而又实在不高明的心眼,被深谙心术的大人一眼看穿,于是表现出小巫在大巫面前的不好意思。

“你到底图什么呢?股份多点,虽然分红也多,但我每月以奖金的形式再给你开一份钱就是了嘛!咱俩怎么还不好说?你何必的呢?”

她原本是坐在他对面的,一下子起身坐到了他双膝上,一只手臂揽着他脖子,手指玩弄着他耳垂,而用另一只手的中指,刮了他的鼻梁一下。

“你就同意了吧!又不是我白占你什么便宜的事儿。”

那一天是在她贷款买的那一处房子里,那时他和她的关系已经发展到性亲密阶段了。并非她引诱了他关系才变成那样的。公正地说,她从没引诱过他。在他面前,她一向很庄重,言行无懈可击。也许在别的男人们面前,即那些中年和中年以上年龄的男人们面前,她偶尔也会情不自禁地,无伤大雅地近乎本能地稍稍卖弄一下如花如柳的女人的风情;在他面前,在他们发生性亲密行为之前,她却从没那样过。在四十岁以下的男人面前,也从没那样过。在他们眼里,她一向是一个虽然具有亲和力,但又言行谨束、拒绝轻佻的女人。她和他之间的关系的嬗变,起因实不在她,而在他。是他以一个身高一米八的男人的蛮力制伏了她,才发生了那样的事。当然,后来也是她放弃了反抗,半推半就地顺从了。并且有些正中下怀,求之不得,索性受用起来。毕竟才三十六岁的女人,毕竟是久违性事的女人,不是全没了要求,而是自我抑制着……

关系已然特殊了,不一般了,除了同意,他还能有第二种态度吗?不冲别的,冲那一种特殊了的关系,也说不出不同意的话啊。

于是她的股份占到了百分之二十几。

第二年也就是二〇〇三年的上半年,她又用一笔钱买下了六股,于是从下半年开始,她的股份占到百分之三十。后来他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听出,那一笔钱是她仅有的积蓄。

有时候乔祺不由得想——这个女人想要干什么?难道她想要一点儿一点儿的,蚕食般的逐年将“伊人酒吧”的股份全都控制过去吗?每当这么一想时,他心头会掠过一种不安,同时想到了孔老夫子那句话:“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但随即又谴责自己,暗自质问自己,是不是将秦岑想得太计谋多端了。尤其当他们亲爱着时,那一种自我谴责,竟会使他暗觉自己心理太阴暗。压在自己身体下边的,难道不明明是一个温柔缠绵又风情万种,白皙的身体像南方人爱吃的米粉糕一样的女人吗?这样一个令中年男人神魂颠倒的女人,也不太会计谋多端啊!唉,唉,管它呢!先做神仙再说。先享受着她再说。即使她真是一个计谋多端的女人,那也要等到她的计谋暴露无遗再与她计较。之前,他想——对于她这个更多的时候着实可爱,并且还有某些可敬之点的女人猜忌多多,作为男人则未免可鄙了点儿。她乃是近十年中唯一与自己发生性亲密关系的女人!与她发生那一种关系的时候,他的感觉异常好。他觉得她也是。

……

“三十儿”的晚上,雪后的城市分外寂静。仿佛是电影城的一处庞大的假景地,由电影美工师们从一切方面一切拍摄角度,精心营造出了春节到来前几小时的场景要求。之后清场,单等摄制组来。仿佛只有摄制组一干人等届时到来了,各就各位了,灯光亮了,副导演手持话筒大喊“开机”!场记在摄影机镜头前啪地夹响了一下场记板,寂静才会被打破,气氛才会格外生动起来似的。仿佛连那一场真真实实的大雪都是制景人员不辞辛劳布置而成的假雪似的。

秦岑离开秦老家往“伊人酒吧”走时,七点多了。由于雪大,直接影响了一些“三十儿”晚上照常营业的饭店、酒楼、酒家的生意。往年的“三十儿”晚上,那些地方的停车场是车满为患的。隔着很宽的马路都能望见里边桌桌围客的情形。时代变了,春节的风俗也变了,舍得破费并且也能消费得起的人家多起来了,许多人家的团圆饭已不在家中吃了。但是今年,预先定了饭局的人们,也差不多都因雪大而取消了订单。

远远近近,竟连一声汽车的鸣笛也听不到。

秦岑边走边想,大约整个“三十儿”夜晚“伊人酒吧”也等不来几位客人了吧?但是她不后悔照常营业的决定。反正如果酒吧不营业,她要是不打算独享清静,便只能和乔祺待在一起。在她那处单身女人的家里,或在他那处单身男人的家里。事实上,自从离婚以后,每年的“三十儿”晚上她都是独自一人过的。坐在电视机前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春节联欢晚会。稍感寂寞,就吸一支烟。她是一个颇耐得住寂寞的女人。寂寞之感只偶尔滋扰一下她的心。像摆在阳台的花,偶尔有蝴蝶落上产卵,于是偶尔生虫。连去年的“三十儿”,她也是一个人过的。初二是在乔祺那儿过的。初四乔祺是在她那儿过的。初六她打手机试探地问乔祺,他要不要她去陪他?不料他那头儿却说:“初二初四不是刚在一起来着吗?”于是她大为扫兴,没去。初七他打她的手机,说好寂寞,想到她那儿去。她没好气地说:“初八就开业了,你别来折腾我。我不像你是个闲人。我是有班必须上的人。我得养精蓄锐明天去酒吧工作。我干拿工资不上班你乐意吗?”他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竟以一下子又不寂寞了又快活起来了的语气说:“那我就不去了。我还有盘碟没看完呢,就是你初二来时我正看的那盘。”听了他的话,她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于是一时沉默。而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是一个以寂寞为享受的人。我是忽然想到你,怕你正寂寞着。”她则说:“我才没寂寞呢!我也是一个以寂寞为享受的人。今天晚上你享受你的寂寞,我享受我的寂寞吧!”一说完就生气地挂了手机。

一个单身女人和一个单身男人,只要他们没结为夫妻,那么无论谁待在谁那儿,无论他们各自的住处多么舒适,他们都是不能够感觉到那是他们共同的家的。谁去谁那儿,这一点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是分得很清的。有时候,一方可以从另一方那儿拿走任何一件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秦岑从乔祺那儿拿走了一幅他自己也特别喜欢的油画;而乔祺从那儿拿走了她自己也特别喜欢的一具仿古台灯座,但她在他那儿还是觉得自己是在别人家里,正如他有次对她说:“在你这儿,我怎么总摆脱不了是客人的那一种拘束呢?”

多么奇怪呀,哪怕是在他们做爱的时候,倘在他那儿,在他的床上,她都尽量本能地不使自己口中发出什么声音来,也不好意思说出那时她最想对他说的话。但如果是在自己那儿,她则放纵多了。

难道只有结了婚,男人或女人才算有一个共同的家吗?

秦岑这么想时,已走到了跨街桥的桥头。那想法使她在桥头站住了。

她对自己那想法认真起来。对于再婚这一件事,她内心里是很矛盾的。

刚离婚的一两年,她不打算这辈子再结什么婚了。回忆夫妻生活,她的体会只有索然。尽管在别人们看来,他们曾是挺般配挺好的一对儿,不争不吵平平静静地过了十几年,分明还挺令别人们羡慕的。但她却有一种离婚是求之不得之事的暗自庆幸的感觉。一种终于解除了某种契约的自由之感。如同某些厌倦了公司环境的男女人士,终于盼到了合同期满的一天,于是一去了之。也许在别人们看来,那公司的上班环境还是不错的,她的顶头上司和同事的关系还是融洽的,薪水也还是可观的。但本人就是不想在那儿继续待下去了。并不是因为什么跳槽不跳槽的念头作怪,而纯粹是因为对人生的一种自由状态的渴望。

一两年后,她却又想再婚了。那自由的状态虽好,没个人疼没个人爱的情况,对任何一个年龄才三十多岁的女人来说,总归是种人生的遗憾。别人也热心地为她介绍了几个男人,她都觉得还不如自己的前夫更适合与自己组成家庭呢。及至和乔祺发生了性方面的亲密关系,她一度认为他才是她理想的丈夫。但那关系的次数一频,她的想法又改变了。她怕真的成了夫妻,那关系反而不如不是夫妻的时候好了。依她想来,未必会比现在这样更好。而不能更好,日久天长,肯定趋于平淡,进而变得相互不复再有什么吸引力可言,就像她和她的前夫结婚几年后的生活那样。既然肯定如此,何必非要结婚?这一种想法一旦在她头脑之中形成,原本并不能百分百肯定之事,按照她的思维逻辑,似乎便成了百分百肯定之事。所以她从没和他谈过结婚这一话题。他也从未和她谈过。在她,并非有意回避,而是从理智上特别排斥。想过几次之后,再就连想都不愿多想一次了。在他,究竟缘何一次也没和她谈过,她就不得而知了,也没打算知道。

这三十六岁的女人,驻足在跨街桥的桥头,忽然又想到了两句流行歌曲的歌词——“何必天长地久,只要此刻拥有”,深觉唱得有理,于是不再困惑,并因自己对自己的认真而不禁自嘲地一笑。她习惯地抬头向马路对面望去,那时正亮着行人止步的红灯。那一条马路那一时刻从未有过的寂静,深雪覆盖的路面上只有几道轮辙。明摆着,整个夜晚也不会再有几辆车过往的。真傻,那还管它红灯不红灯的干什么呢?但她走至人行道沿那儿,正要向马路上迈下一只脚去,却又犹豫了,随即将那只脚收回,重新落定在人行道上了……

深雪没过了她的半截靴腰,这女人又想到了从前的自己——她从小到大,凡事循规蹈矩,还一次也没在亮着红灯的情况之下横穿过马路呢!她知道,在自己站的地方,深雪覆盖的路面上,并没有标着供行人通行的斑马线。再说跨街桥就在自己身旁……

她转身踏上了跨街桥的台阶。台阶被盖在雪下,哪里还看得清呢!凭着感觉估计着阶距往上走罢了。结果几步之后便滑了一跤,膝盖都被阶沿磕疼了。没戴手套,双手插进深雪,弄得两只袖口乃至袖筒里都是雪。站起来揉了揉膝盖,又往马路对面望,红灯仍亮着。那指示灯并不是为了指示行人何时过马路才安装在那儿的,是为了指示从C大学后门开出的车辆。她仍决定踏上跨街桥——一手扶着同样积雪的栏杆扶手,两只脚交换地在雪下探着虚实,缓慢地一步步往上走。终于踏上跨街桥,那只手都快被冰凉的扶手冻僵了。她这才见到,桥面上仅有一行脚印。那是她去到秦老家时留下的。

人啊,女人啊,秦岑你啊,多么不可思议啊!在这样情况特殊的晚上,你竟仍像从前一样,即使没人看见,即使万无一失,也不愿违反从前不曾违反一次的交通规则;可是只有现在某些极端开化的女孩们才接受起来全无思想障碍的男女关系的观念,却怎么也深深影响了你呢?

她望着自己留在桥面上的那一行脚印,又发起呆来。

她想——结婚?还是不结?

如果就在今晚,自己对他说:“乔祺,我们结婚吧!”那么他会是怎样的一种反应呢?

他最初的反应会是一愣、诧异、惊讶吗?

他会一时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吗?

他会支支吾吾地说:“这太突然了,我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让我考虑考虑。”吗?

但最终,她确信,他给她的答复必将是——我们究竟又为什么偏不呢?因为他基本上是那么一种人——如果别人对他的要求是正当而又合情合理的,那么他马上会顺从。

但是且慢,那样一来,也就是他们结婚了的话,现在各自拥有的关于“伊人酒吧”的股份,可究竟该怎么办呢?谁才更是“伊人酒吧”的主人呢?他拥有百分之七十的股份,又变成了丈夫,那么当然他更是了。结果可想而知,现在本已属于她的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实际上便不属于她了。那可是三十多万元啊!是她只要想,很快就可以将它变成三十几捆百元钞票,塞入一只皮包拎回自己的住地的。还有每年的分红呢,那也是十来万元呢!

哦对了,还有她的房子呢!结婚了,总不能两个人还像现在这样各有各的家吧?那么应该将谁的房子当成他们共同的家呢?她当然更愿意将自己的房子当成他们共同的家。而他,不消问,肯定跟她相反。但是如果她坚持,他会顺从她的。这肯定是没什么问题的。那么他现在的房子租出去吗?卖掉吗?不租不卖而闲置,太可惜了。每年还要白交一笔物业费、取暖费什么的,那可是要由他们共同的生活费里白白支出的呀!浪费也等于是浪费她的一份儿钱呀!她的钱还没多到白白浪费也毫不心疼的程度呀!或租或卖,回收的钱又归谁呢?原来是他的房子,当然归他?那么事情不就成了这样吗?——她花自己钱买花自己钱装修花自己钱添置家具的房子成了他们共同的家,而他的房子又一次性或分期地变成了钱,那钱还理所当然地存在了他的存折上——她不是明摆着太亏了吗?他不是占了大便宜了吗?难道不是吗?既不但拥有了她这个女人,还坐享其成地拥有了一个宽敞舒适体面的家!连一份儿前期的操心都没操过!连一件居家过日子的小东小西都无须他再买!而她前期又操了多少心?每一个装修的细节都在现场盯着。每一件家具都比了又比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在结婚这件事上,对于他这个男人,一切未免太轻而易举不劳而获了吧?世上哪有这种道理?按道理完全应该是反过来的嘛!

她觉得自己仿佛面对着一道数学换算题——A+B=C。A是一笔钱,她的;B是一笔钱,他的;C是一笔钱,那将是他们共同拥有的。两加数之和大于其中任何一个加数,这是小学一年级学生都明白的常识。但如果问的是——相加之后属于她的钱究竟是多了还是少了?于是这道题则变得难以解答了。若认为反而少了显然荒谬,C>A呀!若认为多了呢?C已经不是她的了呀,是共同拥有的了呀!连自己原本拥有的A,都“共同”到“C”这个“和”里去了呀!不可以再随便提取出来塞入一只皮包想干什么花就干什么花想带到哪儿就带到哪儿去了呀!好比从前的中国人和中国的关系——人人都是国家的主人,也便逻辑上是一切国有银行、铁路、矿山、商店、工厂的主人,但又谁都不能随心所欲再从那些地方拿走一分钱(除了每月微薄的工资)。

哦,对了对了,还有一个更实际的问题——结婚后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了,她还能每月从“伊人酒吧”也就是从丈夫那儿开一份工资吗?世界上哪儿有每月必须给妻子开份儿工资的丈夫呢?世界上又哪儿有每月坚持从丈夫那儿领一份工资的妻子呢?那么样的一种夫妻关系不是太可笑了吗?而自己这位名义上的法人代表女老板,前些日子还在寻思着,二〇〇四年开始了,酒吧在自己的苦心经营之下效益很不错,是不是有理由开口向他提出给自己加工资了呀?按她每天的付出,按她去年一年里创下的可喜业绩,她的工资也应该有所增加了嘛!她确信,只要她开口提,他会爽快而又心甘情愿地答应的。不用多加,每月再加两千元,就是五千多元的工资了呀!那么在这一座城市里,她就是一位收入较高的人士了呀!比C大学校长的月薪少不到哪儿去了呀!可如果是他的妻子了,还能开口要求加工资吗?别说加了,连原先的一份儿月工资也没有了啊!成了妻子固然有成为妻子好的一方面,比如某些男人再也不会对她想入非非话里话外总带着什么居心叵测的暗示了;但每月没了工资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同样是一种良好的感觉呀!当然,他不会太限制她花钱。但所花每一笔钱,都是属于两个人的钱了呀!和花百分百属于自己一个人的钱那一种不必征求任何人意见的情况不一样了呀!婚前财产公证如何呢?那太私事公办了。一男一女仿佛都怕被对方坑了似的,那晚上还怎么同床共枕呢?婚后实行AA制呢?每人每月拿出同等数目的一笔钱过日子,不够了再均添,剩下了……

她站在跨街桥上,望着自己留在桥面雪层上的唯一一行脚印,不往前走了,打算思考个明白再下桥。因为思考得明白不明白这一点很重要,将决定她今天晚上,也就是二〇〇四年“三十儿”这一个特殊日子的晚上,他出现在“伊人酒吧”时,她究竟应该怎么对待他。如果头脑之中竟产生了突破性的思考结果,结婚的美好前途在头脑中大放光明,那么她将以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态度对待他;如果没有,那么她也只能像以往一样对待他……

“伊人酒吧”近在眼前,门上方竖悬的一串红灯笼红得格外抢眼。秦岑左望望,右望望,但见整条街上,只有自家酒吧红灯笼上的雪被清除得干干净净,未留半点痕迹。是的,当时她头脑中闪过的正是“自家酒吧”四个字,接着暗自批评自己,怎么可以将它想成是自家的呢?自己才占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可是这想法多么令人感觉到满足和欣慰啊!“酒吧”“自家”,四个字连在一起是她潜意识里的一种梦想。

这时,秦岑又想起,电工安装那串红灯笼时,乔祺正巧在旁。

他说:“你给我安装成能升能降的。”

电工看他一眼,没理他,继续。

他又说:“你听到没有?”

电工停止了,又看他一眼,再望着秦岑一脸不高兴地问:“你俩到底谁说了算?”——那意思是,别谁都对我指手画脚一番啊!

“这件事儿,听我的,明白了吗?”乔祺语气一时强硬起来。

她只好说:“那么,这件事儿,你听他的。”

电工丑话在先地说:“我听谁的都行。可听他的,很麻烦,还得现买升降滑轮。工时费也要加的。”

他也有点不高兴地说:“工钱她给你加,活儿按我的话做。明白了吗?”

不料那小电工却嘟哝:“不明白。”

他就瞪起了眼睛:“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小电工是秦岑一位歌舞团同行的儿子,叫秦岑阿姨的关系,仗着阿姨是老板,又在面前,废话便多。他说:“不明白你俩到底谁是老板。”其实不情愿改装,那等于他白忙了一阵。

“你怎么说起废话来没完?还想不想接着干了?不想接着干了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乔祺火了。

而秦岑,觉得他当着熟人太扫了自己是老板的面子(名义上的老板那也是老板啊),一转身悻悻地进了酒吧。

他发现了她表情有变,遂跟入。

她面有愠色地问:“有那种必要吗?”

他又是解释又是坚持地说:“当然有。春天风土,冬天下雪,灯笼挂上去一个月就会脏。脏了不刷洗就有碍观瞻,还莫如不挂。灯泡坏了要及时换,灯笼坏了也要及时换。不改成升降的,是你每次亲自蹬着梯子换,还是你命令那些女孩子们换?无论你还是她们,那安全吗?摔伤了摔残了,归根到底还不都是我的责任吗?……”

“别说了别说了,按照你的指示办行了吧?”她举起一只手制止他说下去。她暗自承认他的话有几分道理,但后边那几句,她又着实不爱听。那是酒吧刚开业不久的事,她对酒吧还没产生多深的感情,对他更没有。她完全是一种干着看的心理,干不了就撒手而去,觉得跟他合不来也会一走了之,一点儿都不打算勉强自己,为难自己。那时她还是一个很清贫的文艺界人士。因为清贫而极其自尊。所以那自尊极其敏感极其脆薄,在别人意识不到的情况下,她的自尊往往已受到伤害了。

现在则不同了。现在的她,不但不再清贫,而且已是这座城市收入稳定又比较丰厚的人士了,不,一位女士了。现在的她做“伊人酒吧”女老板的感觉越来越游刃有余胜任愉快了。现在的她自尊心是更强了,但却再也不脆薄了。即使别人想有意伤害一下她的自尊心,也不容易真正伤害得成了。当然,她还没遭遇过那么一个人。现在的她,即使乔祺想找借口辞退她,她也不会轻言“拜拜”了。那,一些事儿得坐下来双方谈清楚了,比如她的股份怎么办?比如要是她不撤股,是不是有权利想查账时就查查账?比如他该不该给她一笔辞退补偿金……照她和他现在这种虽然无一人知无一人晓但又特殊得没法儿再特殊的关系来看,根本不存在什么他想找借口辞退她的可能性。无论是他,还是“伊人酒吧”,分明地都难以离开她了。

事实证明他当时考虑的还是挺周到的。凡是到过“伊人酒吧”的人差不多都说过,整条街上,只有这儿门上方的那串红灯笼永远红得鲜艳,红得透亮,红得赏心悦目。随时降下,电源一拔,刷洗起来又省事又安全,当然红得那样。那串红灯笼后,是酒吧的招牌,安装了霓虹灯管的那一种,“伊人酒吧”四字是秦老的手笔。秦老的书法,在本市是有些名气的。但按照乔祺的主张,招牌上只仿了“伊人”二字,再就是一个长发女子的头形线条,用霓虹灯管组合成的,没有眉眼没有鼻子和嘴唇,下角是摆在托盘上的酒杯。当时,依秦岑的意思,再怎么简单,也得添上红唇。他说多余,就没添上去。四个字只在招牌上体现了两个字,秦岑怕秦老心生不快,将原字裱镶在一个大框子里,挂于正对门的墙上。这么一来,秦老还特高兴,一点儿异议都没有。乔祺也承认她做得对,曾对她说:“你办事,我放心。”——这句话,是“文革”最后一年毛主席写给华国锋的。当年的中国人家喻户晓,后来成了民间的一句流行语。任谁一说,都能会意,还具有了幽默的意味。现在的年轻人,却根本听不出其中的幽默了。后人不知前朝事嘛!当时乔祺那么说时,秦岑会心一笑。那句话在他们后来的关系进展过程中作用很重要。使她对他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如同一只狗儿从另一只狗儿身上嗅出,它们有同样的血源,是在同一个窝里吃同一位母亲的奶长大的。而她当时那一笑,在他们后来的关系进展中也很重要,也使他内心里产生了一种极想尽快和她亲近起来的强烈欲望。因为那会心的微微一笑,当时呈现在她脸上很美。就像一只小蜜蜂落在马蹄莲的花上,试探着往花心里爬,花痒了,也想笑,却又忍住不笑。是的,她的脸能令稍有点儿想象力的男人联想到马蹄莲,花形开得完全舒展了的时候的马蹄莲。天生丽质,使她的脸比某些皮肤白皙的北方女子的脸更白。那是一个很性感的女人特别女人味儿的一笑。笑得那么人情练达,又似乎格外单纯,仅仅是由于内心愉快想微笑一下而已。他觉得自己当时被诱惑了,尽管她一直也不知道这一点。

二〇〇四年的除夕夜,“伊人酒吧”招牌上的雪却是没法儿清除的,覆盖住了霓虹灯管,使它们的光望去若有若无,朦朦胧胧的,给人一种绰约幽秘的印象。酒吧门前的人行道上,已铲出了一段两米多宽的路面。铲起的雪,培在了路面两旁。看得出,用锨什么的轻轻拍过,齐齐整整,汉白玉砌的一般。右边,还堆了一个一米多高的雪人儿,扎着红围巾,意味着是女性。从跨街桥的那一端望过来,眉眼也看得挺分明,不知用什么弄的。秦岑明白,那都是小俊和小婉两个女孩儿的劳动成果。其他女孩都各自探家去了。只小婉和小俊不走,愿意在春节期间为酒吧加几天班,而她们也是秦岑喜欢的女孩儿。她早已承诺要给她们每人发五百元加班费,也算是对她们一年来的好表现的一种变相的奖励。透过酒吧的窗子,可见她们正坐在酒吧里看电视。秦岑低头瞧了一眼手表,八点过几分了,想必她们正在看春节联欢晚会。她为了避免她们听到,就站在桥的那一端靠着桥栏给乔祺打手机:

“喂,是我,你在哪儿?”

“在路上。”

“怎么在路上呢?”

“那我还能在哪儿?你不是让我今晚去酒吧吗?”

“你……走来?干吗不打‘的’?”

“雪这么深,又是大‘三十儿’晚上,哪儿有‘的’可打呀!”

“这……恐怕你要走四五十分钟吧?”

“那我也得去啊!我要是不去,你能高兴吗?”

“听你的口气,好像有点不情愿似的……”

“有什么不情愿的呢?大雪使这个‘三十儿’的夜晚空气多清新啊!像呼吸纯净氧。又这么静,一条街一条街的连个人影儿都没有,我走得很高兴。刚才我还高兴得吹口哨来着呢!再说,总不能让你和两个女孩被大雪困在酒吧里呀!那我于心何忍?……”

“咱们今晚照常营业是不是太一厢情愿了呢?你估计会有人来吗?”

“一厢情愿就一厢情愿,没人来就没人来,管那些呢!真没人来更好,咱们就将酒吧当家,反正有吃的有喝的有住的地方。哎你在哪儿?”

她犹豫了一下,没实说自己在跨街桥上,而说在酒吧里。

“那你就和小俊小婉一块儿看电视,耐心等我。今天晚上,我要首先向那两个女孩儿公开真相!……”

“什么真相?”

“咱们俩的……关系的真相!……”

秦岑的心不禁怦怦激跳,仿佛那真相一经公开,会使她从此在人前抬不起头,无地自容似的。又仿佛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而是一种惊喜甚至幸福的感觉充满心房,所以一颗心才怦怦激跳。

“那,你打算怎么公布?”

“简单啊,一见了面,拥抱你,吻你!口口声声叫你亲爱的,搂着你跳舞!……”

“不许!”

她觉得自己脸发烧了,然而对他的话爱听得不得了。

“你说不许就不许吗?”

“咬死你!”

“最好当着小俊和小婉的面儿咬才好,那倒省得我用我的方式公布了!”

“哎真的不许啊!你别粗粗鲁鲁地吓着人家两个女孩儿!”

“你若表现温存,我自然就不必粗鲁。至于她们,都二十多岁了,你以为见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拥抱亲吻就会被吓着吗?何况我们是她们再熟悉不过的人。”

“但别忘了她们平时就有点儿怕你!”

“那都是由于我们的关系太不自然,才使我在她们面前变成了那样!”

“咱俩的真实关系,你没权力单方面……”她激动而又幸福地喃喃着。

他,却吹起了口哨,居然吹的还是《月亮代表我的心》!

口哨声在寂静无声的“三十儿”夜晚,听来格外清楚,格外响亮,仿佛带有音响效果似的。

“喂,喂,乔祺你正经点儿,你一向可不是这样的!……”

此时她的心理尤其古怪了。如同一位颇有鉴赏力的画商,明明很喜欢一位画家的一幅画,打算买下来收藏着;却又恐怕那是自己一时心血来潮的冲动行为,真买下来了,反而不喜欢了。于是希望画家主动。画家呢,显然太缺乏主动性,一句巴不得卖出的画也不屑于说,奇货可居,完全不愁卖不出去似的。终于有一天卖画的人也心血来潮不知缘何冲动,痛快地说:“我现在决定把这一幅画卖给你了!”画商却有些三心二意的,意说“我也没打算买呀”之类暧暧昧昧的话了……

乔祺那边只管不停止地吹着他的口哨,秦岑这里“抗议”性质的话再就没法儿多说,无奈只得将手机挂了,同时嘟哝了一句:“这个冤家!”

她心情一时好得没比。

其实,世上大多数女人都是如此这般的。现而今,没爱,对于她们那是万万不行的。但没丈夫,却又似乎倒是件很省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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