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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张广泰一回家,王玉珍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成了吗?”

张广泰低着头:“没成!砸了!”说完闷坐在椅子上吸烟。

成民成才都没睡,并肩坐在炕沿上,相互看了一眼,成民问:“砸?砸什么了?”

“什么都砸,见什么砸什么。”张广泰嘴上的香烟火头一个劲往上爬。

王玉珍数落开了:“啊呀啊呀啊呀,我们都在家等着你,实指望你能把这事圆回来,谁叫你大闹天宫的?”

小芹进来了,哭丧着脸说:“我爹我妈都不许我在家住了,说我是内奸。”

张广泰说:“那就住这儿!还住你的西间屋。成才,你先跟你哥住一屋。”

王玉珍看看小芹,又看看张广泰:“你看你刚……这么着合适吗?”

张广泰对小芹说:“今儿的事,你师傅不好,你师傅的火爆脾气上来了。”

成才愤愤地说:“有什么不好?你不去砸,我也要去砸!”

成民扯了扯成才:“成才!”

“不过,师傅也不后悔。我要让你那个爹明白,女儿虽是他的,可也是我快过门的儿媳妇,也是我的徒弟!”张广泰的拳在桌上猛地一砸。

天亮了,黄吉顺把潘凡找来了,指着里面的一片狼藉:“潘同志,你看看吧,砸成这个样子,我没动,我老婆也没动。他进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砸,我的买卖全给他砸光了。你是我们的官,我们遭这么大的灾,你得给我们做主啊!”

潘凡检视着各处,说:“不要说做主,是负责。我也管大柳树。唔,这个事……你们两家,怎么闹……闹……闹……闹成这样?”

“你坐下来,我给你从头说。”

“你看哪儿能坐?说吧。起因是什么?”

“起因,直截了当地说,是张广泰的儿子要娶我的女儿。”

“黄大翠?”

“是。这件事,过去我们确实说过。可是,两家没有换过帖子,也没有任何婚约之类的东西。他今天三句话没说完,就动手了。他是打铁的出身,我两口子拉都不敢拉,我们越求他砸得越狠。你看看,你看看,砸成这个样!临走还说要来抢人。咱们新社会,准许这种恶霸行为?啊?你看看,我们遭这么大的损失怎么办?”

“我我我不能听你一一面之词,得调查。”

潘凡察看完了黄吉顺家的情况,来到了曲国经家。

听潘凡说完,村长曲国经坐在炕头抽闷烟。

“这件事,责任在张广泰,儿女婚事,应该两家商量,成则成,不成则不成,他砸人家,对吗?黄吉顺的买卖做不成了,损失惨重,他应该负责。”潘凡没上炕,就在炕下来回走动。

“负什么责?”

“他要承认错误。”

“行,我给他说说。不承认也不行。”曲国经点点头。

“他要赔偿黄吉顺的损失。”

“这可不好办。谁看见是张广泰砸了?谁做证?谁能证明不是黄吉顺自己砸的,讹赖好人?”

“张广泰承认了错误,就说明是他砸的,还要什么证明?”

“那就别承认那个错误了。”

“怎么可以那样呢?”

“承认个错误倒好说,赔偿损失?叫他拿什么赔偿?张广泰除了身上穿的,啥也没有,是农村的无产阶级。”

“事情总得了结呀!”

曲国经以老资格的口吻说:“小潘同志,这件事,我看我们这么来处理一下——你呢,负责做黄吉顺的工作。他现在摇身一变是城里人了,我这个村长管也管不了他了,归你管了。他女儿大翠和张成民恋爱的事,我也是个见证人。你要好好教育黄吉顺,要求他必须尊重年轻人的爱情,绝对不许再从中作梗。我呢,我来说服张广泰,等黄吉顺态度转变了,他要主动认个错。究竟该赔多少,他得爽快点儿。”

“为什么非得等黄吉顺态度转变了,他才能主动认个错?”

“你的意思是反过来才对?”

“曲国经同志,您可不能偏袒张广泰。”

“我怎么偏袒他了?凡事都有个因果关系。解决问题,那也要从起因上下手,不对么?”

“这,我考虑考虑。”

“你这小同志,别跟我打官腔。在我面前打官腔,还轮不到你。今天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你要考虑,就在这儿考虑吧。两个人分头解决矛盾,那就要分工明确,不对么?”

“我看,你有私心。”

“我有什么私心?”曲国经笑了。

“张广泰连同他两个儿子变成了农民,其实你心里是高兴的。张成民再将黄大翠娶了,大柳树村又多一名老师,你更高兴。”

“这是私心么?”

潘凡笑了。

“笑什么!考虑好了没有?”

“那,就照你说的办吧。”

夜里,广华五金厂里一片黑。

一个身影进了经理室,开了灯,是黄小芹,她把办公桌上的东西拿下地,铺片油布,跳上去,躺下就睡。

窗外,吴发林腋下夹根木棍,向室内看了一阵,用木棍敲敲玻璃:“小芹!你在里边干什么?”

小芹吓一跳,急忙关了灯,才看清月光下的吴发林:“你偷看我?”

“今晚轮着我护厂守夜,你到经理室干什么?”

“睡觉!”

“这里是你睡觉的地方吗?你开灯!”

“不开!”

“你不开灯我要喊人了!”

“破五花皮!”小芹噘着嘴开亮了电灯。

吴发林借经理室门口泻出的灯光走过车间,走过经理室,脸上守夜责任的严肃渐渐消逝,变成喜兴,手里的木棍藏到背后,进门先笑:“你怎么跑到这里来?”

“来睡觉。”

“你知道今晚我值班?”吴发林笑口大开。

“不知道。”

“你不是在咱师傅家借宿吗?”

“成才总挤对我,我生气了。”

吴发林咧嘴对小芹笑,不说话了。

“你走啊!”

“我在这看着你。”

“看我干什么?”小芹疑惑地看着吴发林。

“谁知你要干什么?我值班守夜,有责任。”

“我不会偷铁。”

“知道,偷别的呢?”

“厂里除了铁还有什么?”

吴发林笑着,轻声说:“还有人呢。”

小芹笑了:“我偷人干什么?”

吴发林心里美滋滋地说:“哎,当然有用了。”

“干什么用?”

“别斗嘴了,你先睡吧,待会我来。”

“你来干什么?”

“巡逻啊,再找把扇子来给你赶蚊子。”

“我不要。”

“行行,你睡吧。”吴发林向她点点头,走出门去。

小芹关了电灯,又睡下了。

吴发林从经理室窗外借月光偷窥睡在桌子上的小芹。秋虫声撩拨得他心猿意马、心潮翻涌、心神大乱。他走出厂大门,四向望了一阵,进厂关了大门,沿厂房四周转了一圈,轻步回到窗前,见小芹仍睡在桌上,他轻步进了经理室,摸到桌上的小芹。

“吴发林,又是你吧?”

“对对对,不是别人。”

“你解我上衣扣干什么?”小芹惊问。

“我看你这扣子好解不好解。”

小芹握住他的手一拧,吴发林一声惨叫,滚下桌,小芹跳下地,就势一脚,吴发林又一声叫。月光里,小芹伸手拉起他,连打两拳。吴发林连叫两声,似哭似笑地说:“你怎么真打?”

小芹扭他个刘秀背剑,抡圆胳膊像抡大锤,吴发林大叫一声:“别打了!”

小芹仍扭住他:“吴发林,你还是师兄呢!你那算是干什么?”

吴发林痛叫道:“别打了别打了,我走我走。”

小芹一推,吴发林一个踉跄出了经理室的门。

小芹说:“明天我一定给师兄弟们说!”

吴发林央求道:“千万别千万别!都刚转成正式工,你看着我被开除啊?”

小芹见他可怜,笑了:“还不快滚!”

潘凡的办公室里,潘凡给大翠倒了一杯水:“在我面前,你一点儿都用不着紧张。”

“谢谢,我不紧张。”

“我要求你来我这儿,你父亲没什么不良好的态度吧?”

“他只是不明白。”

“那么,你呢?”

“我也不明白。”大翠低下了头。

“是啊,我还没说,你当然也不明白。是这样的——我们都是年轻人,对于你和张校长的恋爱之事,我当然是理解的,同情的,维护的。年轻人不维护我们年轻人的爱情,那还算年轻人吗?何况,我不是一般的年轻人,我是党员,在部队就入党了。你相信我吗?”

“相信。”大翠缓缓抬起头。

“这就好。但是呢,父母的态度,毕竟也很重要。我来帮你做你父母,主要是你父亲的工作。你呢,要配合我。怎么配合呢?你自己不要直接和他发生冲突。在他面前,你还要恢复你从前是个好女儿的样子。他叫你往东,你就往东好了。他叫你往西,你就往西好了。你能这样,就等于配合我了,我对你父亲就好说话了。做人的思想工作,是一件挺艺术的事。这叫避其锋芒,消其肝火。你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么?”

“明白。”

潘凡搓着双手说:“这就好,这就好,很好,太好了。黄大翠同志,我已经替你约了张成民同志。”

大翠一下站起来:“他在哪儿?”

“你先别激动,他在你们以前幽会的老地方等你呢。你别回家了,回家再出来你父亲又疑心,还莫如现在就直接会他,彼此说说心里话儿。”

大翠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潘同志……”

潘凡冲她一笑:“别耽误时间了,快去吧!”

大翠走到门口转过身来,给潘凡鞠了一躬。

地里的一堆堆麦垛之间,小芹和成才在说话。

小芹羞涩地伸手给成才:“我们拉手吧。”

成才傻傻地看着她:“干啥?”

小芹笑着说:“你拉嘛。”

成才不耐烦了:“干啥嘛,一大早你把我拉引这儿来,拉手?”

小芹天真地说:“你不拉,我俩就不能发展了!”

成才不解地问:“发展什么?”

小芹认真地说:“恋爱呀!”

成才吃惊问:“我俩恋爱?”

小芹一噘嘴:“你不愿意?”

成才慌了神:“我哥不和你姐恋爱,我家不会闹成这样,我再跟你恋爱?我爹妈的骨头不给你家啃光了才怪。”

小芹开导他:“怎么会呢?爹妈是爹妈,我们是我们,我姐和你哥就是这样。”

成才想了想:“那好吧。怎么谈?”

“我看见我姐和你哥是这样。”小芹拉过成才,动作生涩地亲吻。

成才像根木头,任她摆布。小芹推开他,笑了:“以前,我常想,两人亲嘴,鼻子碍不碍事?把它们往哪放?原来不碍事!”

突然他们背后的麦垛那响起女孩的哈哈大笑声,是曲彦芳,笑弯了腰。

成才惊叫:“曲彦芳?”

曲彦芳跳来,抱住小芹,哈哈笑着:“我抓住了!抓住了!”

成才红了脸,小芹笑道:“他还没拉我手呢!”

曲彦芳用手指划脸:“没羞没羞!啊呀,小芹勾引成才哟!”

成才脸顿时火红一片,小芹只是傻笑。

曲彦芳笑了一阵说:“成才,你爹和我爹去修学校了,他们叫你去帮我家割豆子。”

“我就去。”成才急匆匆地走了。

曲彦芳喊他:“我不领你,你哪去?”

成才却早走不见了。曲彦芳又伸手刮小芹脸两下:“没羞没羞!”笑着喊着去追成才,“成才!成才!”

街道办事处,就潘凡一人,在接电话:“好的!好的!太好了,太及时了!秘书同志,请一定替我感谢局长!不但我作为街道工作人员感谢他的认真负责,也代表张广泰一家感谢他!我现在就去他家告诉一个信儿。”

放下电话,潘凡拍了下巴掌,接着搓着双手,一副高兴得没法的样子。稳定了下情绪,他戴上单帽,锁上门去推自行车。

“潘同志……”

潘凡一回头,见是于凤兰。

“潘同志,我家大翠呢?她来时候不短了,她爸让我来找她……回家干活儿。”

“怎么,还没回家?”

“坏了,准是去大柳树找张成民去了!”于凤兰转身便走。

“你等等。”潘凡喊住了于凤兰,“张成民是这里正式任命的农村小学的校长。你女儿就是去找他,那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你先不必去找女儿,我正好想找你谈谈话。”

于凤兰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找我?……谈话?……”

潘凡重新支稳车,开了办公室的门锁,做着手势说:“请,您请进吧!”

李三桐来到新新居,在厦下一张无人占据的空桌旁坐定,单等着黄吉顺发现他。

黄吉顺一出门,正好看见他:“来啦?”

李三桐郑重地说:“主任,你交办的事,有眉目了。”

黄吉顺故作派头地点点头:“说说。”

李三桐眨眨眼睛:“这人你还见过。”

黄吉顺好奇地问:“谁?”

“八角门里二友居掌柜的,记得吧?”李三桐见黄吉顺不说话,就接着说,“老伴去了,想续个弦。我看大翠配他合适。”

黄吉顺皱着眉头:“那不是个老头子?”

李三桐劝他:“哎!老头子怎么了?连我都想再娶一房呢,现在我在邮局门口代人写家信,给取包裹的刻图章,一天能闹七八毛钱。这也是我赶上解放的好日子了,我们老人都枯木逢春了,年纪大点,娶个年轻的,老夫爱少妻,更好,养下的孩子聪明。”

黄吉顺感到陌生了似的看李三桐片刻,低声然而恶狠狠地问:“你成心恶心我是不?”

李三桐佯装耳聋:“我?讹诈你?”

“我说不成!那老家伙不成!”黄吉顺由于声音高,令一些吃着喝的人全都住了口,端着杯碗看他。

李三桐若无其事地说:“噢,看来你是不满意啊!那么,我再替你寻媒寻媒。”又对看着他的众人说,“大家别吃惊,并不是黄老板黄主任要抛妻另娶,是他求我为他大女儿大翠暗中找对象。”

于是众人交头接耳:“他家大翠不是早就许给张师傅的成民了么?”

“看来,他还真要拆散那一对般配的年轻人!”

“他那花花肠子多着呢!”

“难怪张广泰砸他这铺子!”

黄吉顺听在耳中,狠跺李三桐的脚:“你!……”

李三桐大喊:“你跺我脚干什么啊?我说黄主任,我什么时候来上班给你当秘书啊?”

“以后再别对我提这个!上级说,联社不是政府机关,不许设秘书!”

“吹了?”

“吹了,回家歇着吧。”

“给我一碗馄饨。”

“带钱了吗?”

“没有。”

“前次你还欠着一碗馄饨的钱呢,今儿不赊。”

“那,给我碗汤吧。”

“汤也没有。”

“汤也没有?”

“汤都倒了。”

“黄吉顺,你别当真。我李三桐哪那么下贱,成心逗你玩。欠你的,都撂这了,你收好,从此一笔勾销了啊!”李三桐笑着放在桌上些钱,昂着头从黄吉顺面前走过,把黄吉顺气得直运气。

黄吉顺猛扭头,看见林士凡光临了。林士凡身穿一身崭新的中山装,黑皮鞋,新理的头和皮鞋一样乌黑锃亮,正在支起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黄吉顺热情地说:“林科长,快请里边坐,您好久没来了。”

“您忙您的。”林士凡进了店里坐下,东张西望,显然是在寻找大翠的身影。

黄吉顺看在眼里,沉思起来。

“怎么就您一个人忙啊?”

“老婆出去买东西了,小女儿上班嘛。”黄吉顺故意不提大翠,一边包着包子,一边偷瞧林士凡反应。

“那……”

“您是想问我家大翠吧?”

“是啊是啊……啊不不,随便问问。”

黄吉顺一笑。

林士凡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每次来,总见她也在忙得可怜见的。今天没看见,不由得问问。”

“多谢您关心着她。”

“常来您这儿,对你们家人有感情了。”

黄吉顺凑上前敬烟,搭讪着问:“林科长,看您风度,是又高升了啊!”

“高升倒没高升,工作调动了。今天才有点空,特地来吃你碗馄饨。”

“调到什么单位?”

“市税务局,城建我是坚决不干了。一天到晚,风沙雨水,每月鞋子也要多穿几双,太累。”

“税务局可是好差,不比公安差。”

“胜过提升一级!给了宽宽敞敞的一套房子,电灯电话自来水,卫生间里还给我安装了个大浴缸,城建局的局长也没这条件。”

“恭喜恭喜,买了辆新车?”

“公家的,给我专用的。”

“有了房子,那还不赶快把夫人接来?”

“唉,我还没爱人呢。”林士凡重重叹了口气。

“林科长,这您就不对了,怎么跟我开这种玩笑?凭您,还没有爱人?”

“这好说谎的吗?”

“就您?这么一表人才,年轻干部,还没爱人?”

“啊呀,忙啊!没顾上。”

黄吉顺给林士凡端上馄饨,林士凡用小勺呷口汤,连道:“鲜,真是个鲜。”

“我给您入了味素,一般人,舍不得给放。”

“黄老板,我也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吧说吧,您说什么,我都听得进去。”

“你女儿大翠,可不能整天围着你这店里的锅台转,那么好的人才,岂不埋没了?”

“您夸奖了。人才好不好,我自己不敢说。可论文化水平,那也是高中毕业生啊!”

“您女儿的事儿,您虽当面求到我了,可她自己,似乎也不怎么上心。但您毕竟求我一次了,我没给办,心里却始终当成件事装着。”

“太让您认真了。”

“我这人,就是个认真的。我看这样吧,您如果愿意,大翠也愿意的话,我帮她在税务局安排个坐办公室的工作怎么样?”

“哎呀,哎呀!……”黄吉顺喜出望外。

李三桐倒背着双手,优哉游哉地走在街面上。路过广华厂门前,朱存孝在厂门里叫他:“李老,李老,慢走一步,有话跟您说。”见李三桐停下脚步,又招手,“您请进厂来嘛!”

李三桐进了厂门,问道:“什么话,神神秘秘的?”

“听说,您要给黄吉顺家大翠四处物色对象?”

“确有其事。”

“李老,恕我直言,您那么做可就不对了。你知道的,大翠和张广泰师傅的大儿子成民……”

李三桐竖掌打断他:“知道,知道,当然知道,那两个孩子可算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儿。当初两家是以亲家的关系换房子,还是求我给立的字据。”

“那您还……就图白吃几碗馄饨?”

李三桐一笑,拍拍朱存孝的肩:“贤弟啊,你也太把我李三桐看扁了!我是从前的国高毕业啊,如果不是年纪老朽了,新政府那也会把我当一位文化人看待,用着的。”

“那是,那是。”朱存孝连连点头。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和张广泰之间什么关系?是广华街面上人物之间的关系啊!是他敬我、我敬他的关系啊!我能做对不起他的事么?我是在暗中帮他。”

“帮他?您怎么帮他?”

“你想啊,黄吉顺是打算把他家大翠当件宝,待价而沽。他家是农民时,他倒没这样。摇身一变成了城市里人,就不是从前的他了!我呢,专捡那根本成不了事儿的男人,一次次说给他听,兴许恶心了他几次以后,他会自我反省一下。即使他不,那不是也为张家争取了一段时间,好让他们赶紧想出办法成全两个年轻人的爱情啊!”李三桐说着,在手掌上写了一个字。

“缓?”

李三桐小声说:“缓兵之计。我李三桐,目前也只能帮张师傅这么点儿小忙了。”

“啊,啊,原来如此,这我就放心了。”

“想他黄吉顺,自己个儿抢了个街道联社主任当就洋洋得意,不知天高地厚,还打算笼络我李三桐去给他当什么秘书。就他,配有秘书?配有我李三桐这样的秘书?我不过是老来无事,闲心难耐,哄陪着他玩玩,排遣寂寞罢了。正好让我有机会再研究世相人心啊!”

“唉,黄吉顺,黄吉顺,从前油滑是油滑,可也是个多么谦卑的人啊,好像这世上人人都是他的爷!”

“说到底,还不是个工农差别、城乡差别使他现在这样!就看共产党怎么消除了。”

“是啊,盼着吧!我农村的三亲六戚也不少,都想沾我的光统统变成城市里人呢!唉,不是我……我也没那能耐呀!”

于凤兰在街道办事处被潘凡叫住开导,“学”了半天婚姻法,垂头丧气回到新新居。

营业时间已过,店里这儿那儿已都收拾干净了。黄吉顺正架二郎腿坐在桌旁,心里高兴地哼着京剧。见于凤兰一个人回来了,他诧异地问:“咦,大翠呢?”

“人家说已经回来了……”

“潘凡这么说?他胡说!”

“别冲我嚷嚷!有本事你冲潘同志嚷去!你在家哼曲,害得我挨了一通训!”

“他训你什么?”

“让我们不许反对大翠和成民的事儿,还说过几天也要找你谈话呢?”

“我怕他?他是个主任,我也是个主任!不行,我得去找他要人去。”

“已经不在那儿了,你不是白去找吗?”

“那会去哪儿?……哎呀不好!去找张成民了?”

“大概是吧。”于凤兰点点头。

“这……这……你……你别傻坐着了,跟我去把她找回来!”黄吉顺急得团团转。

他们两个人到了大柳树村,到处找大翠,叫大翠。

曹有贵赶车过来,看见了他们,将手中鞭子啪地甩了个脆响,接着高叫:“乡亲们听着!树林里有两个贼,八成是要找机会偷我们的庄稼!”

地里收麦的人全都直起腰来,看出是黄吉顺两口子,纷纷喊道:“黄老板,回村帮秋呀?”

“找什么呢?要不要我们一齐帮你找啊?”

“我们还等着喝你家大翠的喜酒呢!”

黄吉顺和于凤兰不好再找下去,离开树林,往城里那边匆匆溜走了。

回到新新居,黄吉顺气得直瞪于凤兰。

“你别瞪我,瞪我有什么用?兴许跟成民去张家了。”

“那会弄出好事儿来?我叫你后脚跟着你不跟着!你这个难支使的娘儿们!”

“真不回来了,过了今晚上,这碗烫嘴粥,你就闭上眼喝了吧!”

“美得他!”

“不美你又怎么办!”

“晚饭后不回来,我去找张广泰要人!他不放人,我给他张家放火!反正他砸我的官司还没了断!”

“就怕成民拉着大翠给你跪下,一齐叫你爹!看你还放什么火!”于凤兰要哭了。

“成民给我跪下叫我爹?我给他跪下,叫他爹!我不认这个账!”

大翠却就在这时回来了:“爹,妈,我回来得太晚了吧?”

黄吉顺怒气冲冲地问:“你哪儿去了?”

大翠说:“到大柳树村去了。”

黄吉顺一愣:“……”

大翠微微一笑:“大柳树那边在修小学校,潘同志指示我去关心关心。”

大翠见一摞摞盘碗还没刷,挽起袖子就刷起来并愉快地轻轻哼歌。

黄吉顺与于凤兰看在眼里,忍不住对视一眼。

晚上,黄吉顺仰躺着,于凤兰坐着,照例给他扇蒲扇。

一台旧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侯宝林、郭启儒合说的相声,黄吉顺听得直笑。

于凤兰终于忍不住问道:“笑,笑,你倒是还有什么心情笑啊!大翠的事,目前这样,怎么办啊?”

“啊对了,你去告诉大翠明天我带她进城。”

“进城?进城干什么?进趟城就能解决她的问题?”

“她还有什么问题,她的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么?我托林士凡给她在城里找工作,林士凡满口答应了,估计准成。她一有工作,进城里的什么机关上班,每月开了工资,心情一好,成民那头,大翠自己也就会渐渐地淡了。感情这东西,原本是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搁置一段时间,自己就会贬值的!”黄吉顺说着又几声笑。

“但愿像你说的那样。”

“什么叫但愿?我说的是个真理!”黄吉顺隔了片刻又说,“你觉得林科长这人怎么样?”

“挺客气个人,待人没架子。哎,你问他干什么?”

“人家大科长,国家有级别的干部!我又能干什么?因为他常来,所以随口问问嘛!”

“你那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不是又要转什么歪点子吧?”

“哎呀你这张破嘴!让我好好听完一段相声不行么?还不快跟大翠说!”

于凤兰下了炕,走到门口,又听黄吉顺说:“你告诉你生下的那个女儿,我一切都是为她着想。如果她明天都不肯和我一块去见林科长,那她干脆公开声明和我脱离父女关系得了!”

小芹不在,大翠正在屋里对镜而坐,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她看见镜中的大翠,变成了罩红盖头的大翠,而且镜中也出现了一身新郎装的成民。成民轻轻掀开盖头,双手捧住她的脸,俯着吻她……

门开了,于凤兰走了进来。大翠把小圆镜一翻,掩饰地说:“妈,怎么还不睡?”

“唉,小芹这死了丫头,干脆把厂当家了,都不回来睡了。”

“妈,你就别管她,随她去就是了。”

“翠啊,妈求你件事儿。”于凤兰疼爱地抚摸着大翠的头发。

“妈,只要不是害我的事儿,您就说吧。母女俩,还用得着谁求谁吗?”

于凤兰将大翠轻轻一推,接着又轻轻打了她一下:“瞧你说的!妈会害你吗?”

“那可不一定。有时候因为糊涂,父母也会害儿女的。明明害着,还觉得是爱着。”

于凤兰定定地看着大翠的脸,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了。

“妈,说呀。”

“我又不敢说了,怕你刚刚才有点儿高兴了,我一说了你不爱听的,你又跟妈翻脸了。”

“妈,说吧。我看您这会儿不糊涂,心里挺明白的。”

“好,那妈可就说了——那位林科长,你见着多次了吧?”

“咱家什么事儿,又和他有关了?”大翠很敏感。

“嗨,你爹那一种病呗!说是羊痫风吧,祖上又没有遗传。说不是吧,犯起来又吓人捣乱的……”于凤兰忍不住叹了口气。

“妈,那真是我的一句话给气出的病吗?”

“是不是你气的,一家人,就不论那些了。单说那个李三桐吧,他也不拿你爹的那个病当成是种病,什么方都不给开,单说叫泼冷水!没见过只泼凉水就能祛病的。倒是人家林科长,一听说了,就热心暖肠地给在城里联系了一位老中医。明天你爹要进城去看看病。他一个人去,妈怎么能放心呢?妈求你明天陪他一块去。”

大翠听了低下头,不言语。

于凤兰轻轻推她一下:“就这事儿,算妈求你。你去,还是不去?给妈个态度。你爹那边,还等着妈去回话呢。”

“妈,只要我爸他不跟我耍什么阴谋,那你告诉他,我陪他去就是。”

于凤兰就又轻轻打了大翠一下:“他是你亲爹呀,能跟你耍什么阴谋?你那么说,他听到了不是又会生气?唉,你爹也怪可怜的。里里外外,这个家还不是全靠的他?他要是哪天有个三长两短,叫妈还怎么活下去?”

“妈,我也要问你一句,我和成民的事儿,你究竟什么立场?”

于凤兰一愣,搂抱住大翠,又抚摸她头发:“那事儿,顺其自然吧,啊?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女儿;丈夫说要替女儿的将来着想,女儿却又偏要婚姻自主,你倒替妈想想,叫妈的立场怎么站好?终于咱们母女这会心情都挺平和的,能这么着说说话儿了,咱们先不谈你和成民的事儿行不行?”

大翠又不吱声了。

“你想买点儿什么,叫你爹顺便给你买。”

“我什么也不要。”

“不管怎样吧,姑娘得像个姑娘,长得又挺好,可不能鸡窝头灶王脸的。明儿让你爹舍得些钱,给你买块东北的大茧料子,像以前的闪光缎那样的,太阳底下闪亮,做两件时兴的大翻领儿。”

“妈,我不愿赶什么时兴。”

“大姑娘嘛,又是城里人了,该赶的时兴,那还是得赶。不赶,就是有户口本儿,又怎么能像真正的城里人呢?啊,妈还得嘱咐你两句,明儿见着人家林科长,可不兴爱答不理,问一句顶一句的。那叫你爹的脸面往哪儿撂?要是把他气得在城里犯起病来,可就了不得啦。”

“我不会的。妈你劳累一天了,快睡去吧!你说的,我都听,行了吧?”

“这才是我的好大翠……”于凤兰这么说着,心里却在问自己:我算不算得一位好母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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