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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傍晚。

彤红的夕阳隐在一株老柳树后面,修长的枝条间隙,透射着灿灿余晖——教师正在树旁和几名学生谈什么……

教授发现了不远处闻一多的身影——闻一多侧立在教授的视线内,背着画夹,仰头呆望天空,似乎早已忘了周围的一切。

教授也不由得抬头望向天空,学生们随之一齐望向天空。

雁阵从高而蓝的天空上飞过,忽而“人”字,忽而“一”字……

“对不起,我们就谈到这儿吧!”教授言罢,大步走向闻一多。

雁鸣声声。闻一多仍呆望雁阵:我祖国的大雁们啊,你们是否也已启程离开北方的荒沼野泽,飞向南方,归来在我家乡碧波粼粼的望天湖了呢?

归来偃卧在霜染的芦林里,

那里有校猎的西风,

将茸毛似的芦花,

铺就了你的床褥

来温暖起你的甜梦。

归来浮游在温柔的港溆里,

那里方是你的浴盆。

归来徘徊在浪舐的平沙上,

趁着溶银的月色,

婆娑着戏弄你的幽影。

而我这海外的游魂呵,

也但愿能归来结成你们的伴侣,

补足你们的阵列!

你们是否引着颈也在望我呢?……

“闻一多……”

闻一多敛了乡思诗绪,回头。

“你怎么把你没画完的‘山鬼’带走了?难道真怕有人挟持了她不成?”

闻一多一笑:“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

闻一多:“我想,诗人作诗,他当有一颗诗心,因而看什么事物,都是深怀着诗兴的。画家作画的道理,也必是一样的。所以,为了将我的山鬼画得更美,我的眼需要随时看到她;我的心,需要随时为她的美而激动;我的手,需要随时为她操起画笔……”

教授赞同地点点头:“我也正要到校外去,陪你走一段路。”

闻一多愉快地:“这是我很高兴的事。”

二人并肩走时,闻一多不时跃起身,伸臂抚掠树杈什么的。

教授:“小心跌倒,把你背着的‘山鬼’跌伤了!”

闻一多:“我的山鬼有道行,她绝不会让我跌倒的。”

教授:“闻,我看出你今天心里特别高兴。”

闻一多:“是的。”

教授:“为什么?”

闻一多坦诚地:“因为今天您竟以一位教授的身份,在全班同学面前替我的衣着不整而且不洁作解释;因为今天您还第一次走到了我的画架旁;还因为您和同学们都那么喜欢我画的山鬼,使我大受鼓舞;更因为今天我终于有一个良好的机会,向您和同学们谈谈我的中国,虽然只谈了一点点……”

教授:“也因为,今天有一位姑娘情不自禁地吻了你两次吧?”

闻一多不好意思起来。

“可以问一个私人问题么?”

闻一多:“您问吧,对您我没有什么不便回答的。”

教授:“你喜欢她么?”

闻一多一时懵懂地:“谁?”

教授:“那个情不自禁地吻了你两次的姑娘。”

闻一多:“我觉得她是位可爱的姑娘。”

教授:“那么,如果她爱上了你,你也会爱上她么?”

闻一多表情渐严肃。

教授:“对不起,这实在不是教师该问学生的问题。闻,因为我开始喜欢你了,才出于好奇而失礼地问了……”

闻一多:“尊敬的教授,我在出国前几个月,已经按照中国的传统习俗完婚了。我的妻子是我的表妹,我和她从小青梅竹马,相互有总角之亲。”

教授:“什么是青梅竹马?什么又是总角之亲?”

闻一多:“就是……就是上帝在我们是少男少女时便为我们确定了的那一种关系,好比两条红绳编成的中国结。”

教授:“中国结?”

闻一多解开一颗衬衣扣,从内掏出了项链般坠在胸前的小小中国结:“这是我离开中国前,我妻子亲手挂在我颈上的。”

教授:“我明白了。闻,你很耐人寻味……”

闻一多:“我?耐人寻味?”

教授:“你是中国人,可是却在西方教堂里正式接受洗礼成为基督徒;我感到你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可是你胸前却不是挂十字架,而是中国结。”

闻一多:“只要心灵追求信仰,世上一切好的事物都能培养起宗教心;只要有宗教心,一切信仰都如同上帝。”

教授:“这是谁的话?”

闻一多:“我是这样想的,所以我这样对您说。”

教授的目光不禁盯视在他脸上,仿佛认为他更耐人寻味了。

闻一多:“教授,让我进一步坦率地告诉您吧——我的婚姻是家庭包办的,这已经成为我不情愿的一种现实。但是我想世间任何遗憾都是可以弥补的,起码人应该有那样的能动的愿望。而我,正在尝试将诗性引入我的婚姻,以改造它的某种遗憾。我既有如此意念,当然首先要对我的婚姻抱极严肃的态度。否则,我不是成了一个意念和行为相背离的人了么?”

教授:“闻,我不但开始喜欢你,而且,而且简直开始尊敬你这个中国青年了。”

闻一多:“教授,感谢您对一名中国留学生的主动理解。”

教授:“我希望你能将你头脑中所有这些想法写成文章,交给我,我会找机会替你推荐发表的。”

闻一多:“这……教授,我不愿太麻烦您。”

教授:“用你刚才的话说,这也是我很高兴的事,就这么决定了吧!……听说,你在清华,还是同学中备受推崇的诗人?”

闻一多:“教授,我喜欢美术,如同我喜欢山鬼这一美的形象;而我醉心于诗,也如同我膜拜山鬼的象征之美。”

教授:“如果你不反对,几天以后,我将介绍你认识芝加哥的几位文化人士。他们都是受人尊敬的诗人、诗评家、编辑。听说过爱米·罗厄尔这个名字么?”

闻一多惊喜地:“听说过,当然听说过的,教授!她是美国意象派诗人的领袖人物啊!她写过两卷本的《济慈传》,她还酷爱中国古典文学,译过一本中国诗集《松花笺》……”

他们不往前走了,站在草坪旁了……

教授:“如果我告诉她一位未来的中国诗人,对她有许多了解,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闻一多默默微笑。

教授:“闻,到本月为止,七门功课,你已经有六门功课获得了超等的成绩。如果这次的人体写生你也获得了超等,那么你就将获得本学期的优等名誉奖。按以往的惯例,将可派赴巴黎、罗马进行艺术考察,观摩世界古典杰作。希望你一定画好你的中国的维纳斯,为自己争取到那个奖……”

在他们走走停停交谈着的过程中,夕阳沉落,夜幕渐垂,一轮圆月升起,月辉似水洒在他们身上——校园里已没有人走动,四周一片宁静……

教授:“闻,你知道你这名中国留学生,最使我刮目相看的一点是什么吗?那就是你似乎有着一颗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中国心……”

教授低头吟起诗来:

无论这样,

还是那样;

无论贫穷,

还是富有,

我的国啊,

我都那么爱你!……

闻一多:“是你们美国诗人爱伦·坡的一首诗。”

教授:“一个爱他的国家的人,无论他的皮肤、头发和眼睛是什么颜色的;无论他年长或者年轻;无论他说什么样的一种语言,与我有着多么不相同的文化背景,都是足以博得我好感的人。哪怕他身上仅仅具有爱他的国家这一点……”

闻一多:“教授,您是一位平易近人的美国人,我也十分敬爱您这样的一位美国人……”

闻一多回到小旅馆——他手扶楼梯栏杆,一步三阶,与一个同样急着下楼的人撞了个满怀。

二人在楼梯上站住……那人又是吴文斌。

吴文斌:“对不起……”

闻一多主动伸出一只手:“让我们认识一下吧,闻一多。”

吴文斌:“我……我……吴……”

他竟没有伸出手来。

“你叫吴文斌。”——闻一多仍伸着自己的手。

吴文斌不得已似的握了闻一多的手一下,表现出不愿多说什么,也希望尽快离去的样子,闻一多侧身让过了他……

吴文斌下了几级台阶,站定了,不转身,也并不回头地说:“你是昨天知道了我的名字的吧?昨天我喝醉了酒,让你和大家见笑了。”

闻一多:“不错,我是昨天知道你的名字的。我的好友罗隆基也来到芝加哥大学攻读社会学,他告诉我你先读的是经济学,后来改读文学……”

吴文斌:“那么,关于我,他还告诉你些什么?”

闻一多:“他还告诉我,在芝加哥大学文学系,你的成绩一直优等,名列前茅。而且告诉我,你的中文诗写得很好,英文诗也写得同样好,已经在有影响的报刊上发表了多首诗作,深获各方面的好评……我很高兴能正式认识你。”

吴文斌:“但诗人往往是些神经脆弱情感娇贵的孩子,认识我对你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闻一多张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吴文斌却已下楼去了。

闻一多目送吴文斌身影走出旅馆的门,心中思想什么,上楼的脚步缓慢了……

闻一多掏出钥匙开了自己房间的门,打开画夹放好,往自己床上一躺,侧身撑颐,心思集中地注视起他的画来……

有人给他送来一封信和一个小邮件,他端坐桌前,迫切地撕开了。

原来是妻子的来信。

一多郎君:见字如面。这是我出生以来所写第一封信。在你的鼓励之下,我已会写许多字了。识字写字真是件使人愉快的事呢!而我的第一封信,是写给你,我远在美国的丈夫的,不仅愉快,简直幸福着了!心里幸福,仿戏中言语,昵称我夫郎君,望勿笑我。

我是避不开长辈们及仆婢的眼,亲自到巴河镇上去给你寄这一封信的。只有暗求韦奇代寄。我的字还不能写得很好,亦望我郎君不至嫌视。求韦奇随信寄去手帕一方,聊表思念,想你会同时收到……

今年家乡的雨水多,庄稼普遍收成不好,我们的收成也受很大损失。然公婆二位大人并不以为忧,公公每将你的信读给婆婆听,言道我夫在美国诗画之学精进,成绩斐然,信信必有佳音汇报,可谓家族之最大收获,最大欣慰。举家同意此理,我心甚喜,由是思念更切……

于是,闻一多比拆信更急切地操起桌上的裁纸刀,三下两下挑开邮包封口,取出丝绸手帕,展观之——手帕一角,绣着两条交茎小花,余着长长一截没有剪去的红绣线……

闻一多拿起信,复躺于床——他一手信,一手帕;一会儿看信,一会儿看帕……

闻一多忽然一跃而起,将信和帕塞于枕下,跨到桌前,铺开信纸,拿起了一支自来水笔……

他又改变了想法,拧上笔帽,放下,并将方便信纸推向了一旁;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沓软信纸(看来,他平时写字是舍不得用的),摆正;又取出砚盒,开始滴水研磨……

有两样东西,

我总想撇开,

却又总舍不得;

我的生命,

同为了爱人儿的相思。

古怪的爱人儿啊!

我梦时看见的你

是背面的。

爱人啊!

将我作经线,

你作纬线,

命运织就了我们的婚姻之锦;

但是一帧回文锦哦!

横看是相思,

直看是相思,

顺看是相思,

倒看是相思,

斜看正看都是相思,

怎样看也看不出团□二字。

我俩是一体了!

我们的结合,

至少也和地球一般圆满,

但你是东半球,

我是西半球,

我们又自己放着眼泪,

做成了这苍莽的太平洋

隔断了我们自己。

……

敲门声——轻而且不连续的敲门声;显然,来人轻敲两下,犹豫欲去,却又犹豫着再敲。

闻一多停住了笔,抬头望着门问:“谁?”

门外人答:“我。”其声低低的……

闻一多略一愣,赶紧将笔放下,将写好的几页纸收入抽屉,起身去开了门——门外站着吴文斌,臂上搭一件西服……

闻一多:“我听出来了是你的声音。”

吴文斌:“关于你,我也早有耳闻。你为什么只穿着衬衣从外回来,原因刚才也有人告诉我了。我俩身材差不多,这件西服虽然旧了,但想来你穿着会很合适,希望你不要当成是施舍……”

闻一多:“文斌兄,先请进来吧!”

吴文斌进门后,闻一多又说:“既然文斌兄诚挚相赠,我当然收下!”——说着,试穿起来……

吴文斌:“果然合适。”

闻一多:“文斌兄请坐。”

吴文斌朝桌上瞥一眼,见笔担于笔架,笔毫未干,迟疑地:“我怕已经打扰了你。”

闻一多:“哪里,我不过打算写封家信而已。”说着,亲热而熟稔似的双手搭于吴肩将吴文斌按坐在另一张椅上,又将坐过的椅搬来,放吴文斌对面,陪坐了下去。

吴文斌:“怎么,到了美国你还一直在用毛笔写字么?”

闻一多:“入乡随俗,已改用自来水笔了,但有时还是觉得倘用毛笔写信,似乎更意味着郑重,也许纯粹是心理的作用吧!”

吴文斌仿佛自言自语地:“写家信是多好的事啊!”

闻一多:“‘数重云外树,不隔眼中人’,得闲之时,从从容容地给家人写信,给朋友写封信,也是人生的一种愉快啊!”

吴文斌:“那须是‘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的朋友啊!这样的朋友关系,能有几人拥有呢?”

闻一多一笑,问道:“我为你沏一杯茶吧?”说罢,拿起了暖瓶,觉着轻,晃了晃自嘲道:“我和我的清华同窗好友罗隆基同住此室,他一不在,我竟连口热水也喝不上了。”

吴文斌:“不必客气,我稍坐片刻便走。所有接触过你的人都说你极有思想,我有个问题讨教于你……”

闻一多略一愣,随即笑道:“文斌兄开我玩笑了。不过,我高兴被你考问一番。”

吴文斌:“你说一个‘爱’字,加上一个‘情’字,何以世上百千年来,满意者少,失意者多?海誓山盟的一套,又何以随着古典心怀的渐渐消失,虽然越来越摩登,但却越来越靠不住?”

闻一多:“这……我还真没深想过。”

吴文斌:“万望赐教。”

这时的吴文斌,目光有些发直起来,从他那双一刻也不安分、痉挛般地相互摆弄的手,闻一多看出了他内心被思虑所纠缠的痛苦……

闻一多忽然想起地:“文斌兄,我听人说,你偶尔吸一支烟的,我也吸烟,正好我这里还有客人遗忘的半包烟。”

说着,起身走到桌子那儿,从抽屉里取出烟,坐下递给了吴文斌一支:“我们各吸一支如何?”

吴文斌立刻接烟,闻一多替他划火柴燃着,接着自己也吸了起来……

闻一多盯着手中烟慢言慢语:“文斌兄,倘站在我们男人的立场,依我想来,爱与美是相关的,情与诗是有联系的。”转脸望着自己的画又说,“好比这山鬼,倘仅仅视其为女人,那么她只能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倘视其为美之神,则尽人皆可以审美的心视之……”

吴文斌突然不耐烦地:“好了,我们不谈爱情了!”

闻一多:“如果我的话冒犯了你,希望你不要生气。”

吴文斌也朝闻一多的画瞥了一眼:“那么,是你画的啰?”

闻一多:“敬请文斌兄批评。”

吴文斌大摇其头,不屑一顾的样子。

闻一多:“教我的教授,以及我的同学们都很喜欢……”

吴文斌打断道:“这世上,许多人都很喜欢的事物,能是好的,却也可能是平庸的。”

闻一多认真起来:“请文斌兄把话说明白些。”

吴文斌:“以闻一多的才情,还需要我把话说得更明白么?”

猛地站起,从桌上抓起毛笔,刷几下,将山鬼涂黑了……

闻一多拦之不及,眼睁睁看着,然后直跺脚。

吴文斌将毛笔往桌上一掷:“闻一多,你重画吧,告辞了!”

说罢,扬长而去,连门也不随手关上……

闻一多望着画板发了会儿呆,抓起毛笔,一折两段,然后往床上一躺,独生闷气……

从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夹杂着话语:

“因为寂寞才参加活动;参加了活动心中反觉得更加无聊!”

“我不知我们每次的活动,除了因远离中国现实的话题辩来辩去,还能否再有什么新的内容?”

“辩论就是辩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未尝不可以也展开辩论,干吗非要结合中国的现实?”

“是啊,中国的现实,谁管得了那么多?”

门“吱呀”开了,罗隆基进来,看了闻一多一眼奇怪地问:“怎么还没睡,在等我?”

闻一多懒得搭理地朝墙壁一翻身……

罗隆基:“哎,你这是什么表现?我在桌上留了条子你没看见啊!明明写着叫你不要等我的嘛!……哎,你哪儿来的一件西服啊?今天买的?……”

闻一多又猛一翻身,指着画板发泄地大声说:“你看我的画!……”

罗隆基朝画架看一眼,吃惊地:“谁干的?”

闻一多没好气地:“你那维纳斯的儿子来过啦!”

罗隆基:“噢?吴文斌来过?哎,我可声明在先啊,他和我什么特殊的关系也没有,我只不过和他同在芝加哥大学而已,只不过见到他主动点头而已……可他干吗要毁你的画啊?他这人虽然头脑出了点毛病,但一般不做讨厌之事的啊!而且,愉快时还是个谦谦君子呢!是你惹他生气了吧?……”

闻一多辩白地:“我没有啊,我亲爱的罗隆基同学!我正在写家信,听到敲门;一开门,便是他;他送了这件西服给我穿。你知道,除了你、实秋和潘光旦兄,我是从不接受别人的东西的。可他一片真诚,我只有欣然接受……”

罗隆基:“你穿着倒是挺精神的。那他一定是听说你带头捐了自己西服的事了。他婚外恋没受刺激之前,确是个热心助人的人。否则,大多数留学生现在也不会仍对他特别礼让,特别友好……”

闻一多张张嘴,随即沉默不语,又坐在床边呆望自己的画……

“怎么又不说话了?”

闻一多:“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又不忍心生他的气了,可我也确实没惹他生气。”

罗隆基指指画:“那我就不明白了。”

闻一多:“我亲热地请他进来坐,他一坐下就问我……”

“爱情究竟是美酒呢?或却是毒药呢——这是他经常的斯芬克斯式的考问,还没有一个人的回答使他满意过。你认真了吧?我猜你就是认真了!你跟他认的什么真啊?”

闻一多:“除了我父母,没有人像你这样以训问的口气跟我说过话。”

罗隆基:“在清华你还跟我脸红脖子粗地拍过桌子呢!既然是你闻一多的朋友,我当然就有了以训问的口气跟你说话的资格。”

闻一多笑了:“我不是和他认真,我只不过想开导开导他,不料他就不高兴了。接着就批评我画得很平庸,再接着,就把我没日没夜完成的作业搞成这样了……”

罗隆基同情地叹了口气,坐在闻一多身旁,拍拍他肩:“一多,这你可怎么办呢?”

“交作业的日期快到了,我也不知怎么办了。”

“要不,我给你写个证言,恳求你们美术学院宽限你几天?”

闻一多摇头:“不好。那样不好。那不是使我们一名中国留学生因婚外恋精神受刺激的事,从芝加哥大学传播到芝加哥美术学院了么?……”

“是啊,那我们反倒等于对吴文斌又伤害了一次。不可为,不可为。据说这个学期,他也许又是中文系成绩最优的学生。”

看一眼手表,讶然地:“都半夜了!睡觉!睡觉!明天再议!……”

坐在窗前的闻一多的剪影,他将画架也摆到了面前,月光洒在画上。

罗隆基翻个身醒了,见对面床上被子还没展开,奇怪地欠身看看闻一多……

罗隆基:“一多,你想坐一夜啊?该睡觉也得睡觉啊!”

闻一多:“我睡不着。你睡你的,别管我。”

罗隆基:“我可陪不起你。上帝啊,你看到搞艺术的人都是些怎样的人了吧?怜悯怜悯他们吧!……”

早晨。旅馆餐厅里众留学生在排队吃自助餐,闻一多和罗隆基也在其中。

闻一多东张西望。

罗隆基:“找谁呢?”

闻一多:“看到吴文斌告诉我。”

罗隆基听了,惴惴不安起来。二人端着餐盘走向一处用目光选定的座位时,罗隆基首先发现吴文斌正独自一人守着邻近一张桌子低头用餐,于是以身体挡住了闻一多的视线:“一多,来来来,还是坐那边好……”

闻一多觉出了罗隆基神情有异,一边随他走向另一餐桌,一边不禁地回头望——这一望,恰好吴文斌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吴文斌冷漠地低下头继续用餐,仿佛闻一多完全是个陌生人。

闻一多:“隆基,我还是要坐到那边去。”说罢转身就走。

罗隆基退后两步,挡住闻一多的去路,严肃地:“一多,这里是餐厅。众目睽睽之下,你可千万不要一时冲动做出什么蠢事!”

闻一多不动声色,未发一言,绕过罗隆基走到了吴文斌桌旁——餐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闻一多,仿佛什么不测之事即将发生。

罗隆基略一犹豫,端着餐盘走向闻一多相邻的餐桌,背对闻一多和吴文斌坐下……

“文斌兄,可以吗?”

“任来任去梁上燕,孰近孰远水中鸥。”

罗隆基凝神倾听:

“文斌兄,闻一多深谢你昨晚的当面点拨。”

吴文斌抬眼直视闻一多——那意思是,别奉承我,我点拨你什么了?其目光呆滞中闪烁着也许只有闻一多才看得懂的些许睿智……

“诗风贵在胸襟高洁。而画品,若非西洋肖像派的话,似以留给人想象的空间为妙境,不知文斌兄的批评是否这个意思?”

“闻一多,果然是闻一多。你的悟性不消说了,你的谦虚和涵养,更是太难能可贵啊!”

“我也有狂傲不羁、目中无人的另一面。实不相瞒,为了想明白你的批评,昨夜我几乎不曾合眼。”

吴文斌却将一小瓶往闻一多面前一推:“湖北佬,请吃辣子!”

闻一多:“好,我吃!”连忙用筷子夹了点儿,抹在面包上……

罗隆基听到此话,一颗悬着的心才算定下来了,开始大吃大饮起来。

闻一多吃着面包时,吴文斌盯着他又说:“我也深谢你闻一多昨晚的开导,所以我夜里倒是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已经吃罢的罗隆基,此时起身道:“一多,你慢慢吃,我先走一步了。”

闻一多就吃剩一小块面包了,吴文斌却夹了一大筷子辣末伸向他,大声地:“你这个湖北佬,怎么这么客气,不肯多吃辣子呢?吃!吃!这可是国内寄来的,正宗的湖南辣子!……”

闻一多瞧着不免犹豫。餐厅里剩的学生已经不多,从四面八方望着这一情形。

吴文斌:“我是湖南人,你是湖北人,自古两湖相提并论,宛如一省。你若果真瞧得起我,就把它一口吃下去嘛!”

闻一多不再犹豫,张口吃下——顿时辣得扭过头去,流出了泪水。

吴文斌粲然大笑,并说:“闻一多,你果然瞧得起我!给你面包!给你面包!”赶紧撕了一片面包往闻一多口中塞。

餐厅里只剩下闻一多和吴文斌了,二人仍在知己相逢似的交谈不休——确切地说,是吴文斌在兴奋地侃侃而谈,闻一多在洗耳恭听……

美术学院教室。

闻一多和同学们又在作画,但位置的格局已经发生了变化;那名吻过闻一多的白人女生和三名白人男生,已坐到闻一多这“半壁江山”来了。

一名白人男生:“闻,我的颜色全,你要是缺哪一种,尽管用!”

闻一多朝他一笑:“谢谢。”

吻过闻一多的白人女生偷瞧了闻一多一眼,见闻一多在用刀子刮去山鬼的形象,吃惊地:“闻,你怎么……”

闻一多亦报以一笑:“画得不好,我要重画。”

那女生困惑不解,随之竟大声向教授汇报起来:“教授,不好了,闻将他的画破坏了!”

她这一嚷,不仅教授,所有学生的目光都望向了闻一多。

教授大步向闻一多走来,众学生不约而同,将闻一多团团围住。

“闻,你这是为什么?”

闻一多平静地:“我有了另一种想法。”

“你不要忘了我对你的寄托。”教授的脸色严肃起来。

闻一多:“教授,正因为你对我有寄托,所以我决心重画我的山鬼。”

教授困惑,同学们亦然,你看我,我看你。

下课了,师生纷纷离去。那女生从书包里取出了一册厚厚的西洋画集,走到闻一多跟前,双手相赠道:“闻,这一册画集送给你吧,也许对于你画好你的山鬼有些帮助。”

闻一多抬头一看,不由得站了起来:“这……对于我们学生,它是太贵重了,我……”

那女生:“我是诚心诚意的。我希望你能收下它。”

闻一多放下笔,用纸擦过了双手,才感到却之不恭似的接过。

那女生:“还夹着一首诗,我抄的勃朗宁夫人的诗,我将代表美的画册和体现爱的诗,一并赠给你这个值得我思考的中国人……”

她一说完,转身就走,闻一多望着她,直至门关上才收回目光……

闻一多缓翻画集——一幅幅大师的杰作,还有用漂亮的英文抄在一张白纸上的诗从画页中呈现。

爱神呀,上帝派给了你伺爱的职守,

派我服从你的指令,

那么你将如何

来把我的心灵差遣?

是一点点希望来为你欢唱?

或者是一段缠绵的记忆,

掺进你的歌里?

一树浓荫,为你遮凉?

是棕榈?还是松楸?

要不就是座坟墓,

预备着你唱累了睡下?

你告诉我,你将怎样选?……

闻一多独自离开校园,独自行走在异国他乡僻静街道上的背影——那背影告诉我们,她对他的示爱表示,在他心中确乎地已造成了情感的涟漪和矛盾……

留美学生会举行活动的一处场所——那也许是一间教室,抑或是一家中餐馆……

形形色色的男女中国留美学生,有的看去显然是富家子弟;有的看去分明性情纨绔;有的严肃;有的吸着烟,品着菜,只不过当成一种夜生活的方式。

一名男留学生大声地:“究竟是要把我们的留美学生会办成友谊俱乐部,还是讨论和介绍美国生活方式及时尚的沙龙,或者干脆只尽一点点组织旅游活动的义务罢了?总之请诸君发表高见——你告诉我,你将怎样选?……”

立刻有人叫道:“先不急于决定这些,还是先决定一下,哪些人才有资格成为我们留美学生会的核心领导成员?”

有人附和:“对,对,这才是首要问题!”

有人质疑:“为什么上一届核心领导成员中,北平方面的学生很多,而我们上海方面的学生很少?”

有人愤愤不平:“而我们广州方面的学生才有一人!这不公平!我们广州可是北伐的策源地!”

“我们为什么不能在我们留美学生中发起成立一个什么党派?像孙中山先生发起成立国民党一样!”

“拥护!‘天生我材必有用’!我们这些人,毫无疑问都是中国之精英!不干则已,要干就要干大事业!将来能掌握中国命运的那一种大事业!……”

“反对!本人反对我们的留美学生会沾染一切政治色彩!政治有什么好玩的?玩不好是要丢脑袋的!……”

闻一多悄悄对罗隆基说:“隆基,我不想再待下去了,我要先回旅馆了。”说罢起身,在众人只顾七言八语的情形下,悄然而退。

罗隆基怔了一下,亦悄然随退……

街道已经行人很少,闻一多和罗隆基并肩走着。

“一多,你有心事?”

“隆基,我们一道参加过几次这种中国留美学生团体的活动了?”

“三四次了吧。”

“你有何感想?”

“你呢?”

“说真话还是假话?”

罗隆基:“难道说假话对于闻一多不是大痛苦么?何况是在对我罗隆基说。”

二人驻足河边,都凭栏望着河水。

闻一多:“我有时难免会觉得,将我的眼所见之真相说出来,如果关乎我们的祖国,我们中国人,又是那么于心不忍。”

罗隆基:“我明白你情绪为什么忽然低落了。”

闻一多:“我甚至感到,在这里我们中国留美学生之间,浮躁之气恶于清华,派别既多,又各不相容,四分五裂,难以凝聚。宛如看见一个小中国,分裂的中国。而于这种表象的下面,对于自己国家现状的悲观,和人生态度的颓唐,有时简直近于游戏人生。在有些人那儿,除了追逐女生,似乎便没有别的更值得花费时间的事了……”

“我有同感。”

“想我闻一多,生于耕读之家,自幼深受诗言子曰之家风熏染,人生目标,极早便确立诗文。入了清华,又痴迷于美术,对于‘政治’二字,是一向敬而远之的。然而我以为诗人主要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所以凡有利于振兴国家、造福民众之事,一多从不敢落后于人。有时奋不顾身,唯惭力薄。但我们崇敬的政治的事业,当是这样一种事业——本自强不息的精神,持诚恳忠实的态度,取积极协作的方法,以谋国家的改造,以图民众的幸福;这样的一种崇高的政治的事业倘有,我愿以诗人之心去紧紧地拥抱它,愿以我的诗去热情地赞颂它。可它究竟在哪里呢?难道我们反倒可以指望不是在我们自己国家苦难的伤口里找到,而竟是在美国找到么?”

罗隆基理解地用手攥住了闻一多按在栏杆上的手。

闻一多一吐为快地:“隆基,我要诚实地告诉你,对于我闻一多,只有诗和画,还能不使我心中的红烛的光暗淡下去。我集中心思于诗和画,起码还能使我觉得,是在情感上亲近着我们中华民族五千余年的文化……”

“一多,也许由于我攻读的是社会学,所以我不会像你那样,以太过理想主义的眼看世界上包括中国的林林总总的现象。但是我感动于你今天晚上的一番肺腑之言。并且我相信,你所言的那样一种崇高的政治的事业,它在中国迟早是会出现的……”

“那么,你我当届时听凭它的命令。一位爱国之神,就现在而论,就中国而论,似乎也只有孙中山先生了……”

罗隆基:“让我们一言为定。”

两名留美学子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远处突然传来女人用英语喊救命的声音,二人相视一眼,循声奔去……

一条黑暗的小街——围了半圈人墙,二人奔至,挤进一看——仰躺着的是那黑人老洗衣妇,大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身旁地上,散落着些硬币……

闻一多呆如木鸡。罗隆基轻搂着闻一多肩,将他引开……

闻一多悲伤地:“放开我。”

罗隆基垂下了手臂……

闻一多:“中国的穷人,美国的穷人,都是上帝的不幸羔羊,让我为她祈祷……”

闻一多言罢,默默祷告,罗隆基注视着他,不知如何安慰——但见闻一多脸上,已亮闪闪地淌着一行清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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