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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如果我们在原著明显的空白处不发挥想象,以图产生创作性的新的情节、新的人物、新的人物关系——一句话,新的内容——那么我们的改编与前两次别人的改编还有什么不同?没什么不同我们又何必做此事?

今天整整一白天,我这本关于我们如何改编“钢铁”的小册子写不下去了。因为我的一集手稿丢失了。不是我自己丢失的,是郑凯南弄丢的。我自己改编了八集。严格讲,是创作了八集原著根本没有的内容。重写了大新的六集。那些内容也基本上是原著没有的内容。将万方改编的七集压缩为三集半。如前所述,也增加了些原著没有的情节。并且,直至导演介入后,寒冬到了,我仍在通稿的过程中不断地改、改、改……

但我的手稿也只不过被还回了几集。

我没有保留手稿的习惯,殊不在意。

我希望我能获得一部完整的打印稿,留作纪念。

而我的这个希望可能将落空。不,肯定落空。

因为有些我喜欢的情节、情境,郑凯南一点儿也不喜欢,甚至大不以为然。

我喜欢的,我坚持那么写了,那么改了。

她不喜欢的,她命不输入电脑就是了。

并且她似乎觉得没必要与我讨论,与我商议。

倘手稿即丢,电脑里也没有,那就真是消失得干净彻底,无影无踪,不留任何物质性的痕迹了。

比如接下来的第六集的“遭遇”便是这样。

细想想,我真傻。当初太热情,太投入。投入得又太认真。

第六集是郑凯南最不喜欢的一集。

她喜欢:“戏”。

我也喜欢“戏”,但不只喜欢“戏”,还特别特别看重构成影视的别的艺术成分。我不是不善于写“戏”,只不过我对于“戏”有与她不尽相同,甚至完全相反的理解。

在第六集中,保尔加入的那支红军队伍要去解放他的家乡了——于是他战斗的经历不可避免。

在原著中,关于他的军旅生活和战斗经历是这样写的——“这一年里,保尔经历了许多可怕的事情。他同成千上万个战士一样,虽然衣不遮体,胸中却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烈火。为了保卫本阶级的政权,他们南征北战,走遍了祖国大地……”

除了这一段文字,我们不能从原著中直接看到——作为红军战士的保尔,曾经历过哪一次具体的战斗?战斗中那些生死瞬间,那些别无选择前仆后继的流血牺牲,对他后来“保尔式的坚强”具有怎样的锤炼意义?

那“许多可怕的事情”,是否也指战争而言?如果不是,又是什么?如果是,又怎么可能不对他后来“保尔式的坚强”发生影响?倘承认肯定发生影响,但在改编时却不予表现,艺术理念上是否体现为缺失?……

苏联电影《保尔·柯察金》是这样处理的——红旗;冲锋陷阵的骑兵;呐喊声;挥刀策马的保尔;爆炸——躺在医院里。在我记忆中,大约半分钟的一组镜头。

于是保尔作为红军战士的经历在银幕上结束,正如在原著中仅几行文字一带而过。

乌克兰拍摄的六集电视剧更其简单——军旗猎猎,马蹄奔踏,几秒钟的过渡镜头而已。

如果我们在原著明显的空白处不发挥想象,以图产生创作性的新的情节、新的人物、新的人物关系——一句话,新的内容——那么我们的改编与前两次别人的改编还有什么不同?没什么不同我们又何必做此事?

我的创作实践告诉我——一部内容厚实的、情节丰富的小说,对于影视形式的改编是幸运的,因为改编的难度往往只体现为取舍的得当;而一部空白处多多的小说,改编起来其实也未必不是另一种幸运——因为它需要创作性的补充,因为改编者仍有发挥想象的余地。有此余地,想象才有能动性。而没此能动性,改编不过是取舍归纳,剪剪贴贴,其实没多大意思——对我是这样的。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依我想来,具体对于保尔这一个文学人物而言,当然也必包括这样一些“炼成”的因素——军旅生活,战斗经历,战友间的生死豪情,男人女人在战火背景之间相互给予的关怀、安慰与爱,司空见惯的流血牺牲——这一切虽使女人不再容易流泪,但同时也使女人心中的爱的质量更其纯粹了;这一切使男人的性格变得冷峻了,但同时也使男人变得更具有自我牺牲精神了,更具有责任感了……

对于保尔·柯察金,“钢铁”还应该是“这样炼成的”。

我认为我们的改编应该补上这一方面。

对于保尔·柯察金这一曾是红军战士的文学人物,战斗经历的虚化其实是暧昧的,甚至是令人大费其解的。

无论苏联的电影,还是乌克兰的六集电视剧,内容布局都与原著是一样的,而且都大致是这样的——童年、少年、初恋——军旗与马蹄过渡到能够充分展现男人铁血气概的战斗——于是半分钟后直接剪辑到和平建设时期——于是我们接着看到的只不过是成了团的思想工作者的保尔,以及他怎样经常地教导别人……

而使我们钦佩的只剩下了两点——修铁路和全身瘫痪以后写书。

这两点足够在一部电影中使保尔完成他那种“保尔式的坚强”。

这两点在六集电视剧中要使“保尔式的坚强”半个世纪后再度征服中国观众已经是一厢情愿了。

而靠此两点诠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对于二十集的电视剧来说,支撑力度太不牢固了……

郑凯南说:“今天的中国观众,谁会看什么战斗?”

我说:“如果他们连前几集都不感兴趣,我们接下来无论写什么,怎么写,他们大约仍是不会看的。”

她又说:“所以要在戏上下功夫啊!”

我又说:“那你再找个专会替你写戏的吧!我让贤了行不行?”

当然,我说的是气话。

我已付出了很多心血。我和郑凯南一样坚定地要实现这一件事,她要按她喜欢的样式去实现,而我要按我喜欢的样式去实现。她认为她才真正了解观众,代表观众的意愿。我认为我也了解,也考虑了另一些观众的另一种意愿……

本集没有了任何物质性的痕迹,那么我只能也只有凭头脑中残存的记忆碎片公布如下了:

夜——冬季深蓝色的寒夜。

镜头前大雪纷飞。

那一种凛冽的深蓝色,将雪花衬得更加白……

服装各异的红军战士整装待发——骑在马上的营长用军刀背砍掉酒瓶盖,自己喝了一大口,弯腰将酒瓶递给了排头兵……

战士们依次饮酒……

骑在马上的丽达严厉地:“每人一口!不许多喝!”

保尔和维佳也骑在马上。

维佳喝了一口酒,将酒瓶递向保尔……

保尔摇头……

维佳:“喝一口吧,要不这一夜你会冻得噢噢哭……”

保尔犹犹豫豫地接过,喝了一口,辣得流出了泪……

维佳调侃地:“怎么现在就哭起来了?”

丽达勒起马头,高举手臂:“出发!……”

队伍在大风雪中挺进……

马身上和人的眉、胡须结了霜——一张张红军战士义无反顾的脸,如同肖像油画从镜头前走过……

有人轻轻哼歌……

维佳策马奔来:“营长命令,不许唱歌!”

顿时一片肃静——只有脚步声嚓、嚓、嚓……

老炊事员紧走几步,赶上丽达,请求地:“教导员同志,不许唱歌,吹吹口哨总可以吧?离敌人远着呢,只有狼才会听到咱们吹口哨……”

丽达一笑,摇头……

老炊事员:“我可是在请求啊!”

丽达:“老兵呀,你怎么总叫我为难呢?”

老炊事员:“小伙子们,吹吹口哨吧,闷走一夜明天战斗就没精神了!……”

某战士接言:“是啊,明天战斗结束时,有人就再也不能吹口哨了……”

于是响起了口哨声,先是一个人在吹,继而几个人在吹……

营长策马赶来,厉喝:“不许吹口哨!”

老炊事员:“教导员允许的。”

营长望向丽达,生气而又不知如何是好……

丽达:“营长同志,如果你想吸烟,那么就吸一支吧!离舍佩托夫卡五六十里呢,敌人用望远镜也看不到这儿有人在吸烟……”

老炊事员笑了:“营长同志,也给我来一支……”

营长用手拢着点燃一支烟,深吸两口,弯腰插入老炊事员口中……

保尔和维佳在口哨声中并马齐进……

维佳:“保尔……”

保尔扭头望向他……

维佳:“如果我牺牲了,我的军帽、靴子还有匕首,就都是你的了!”

维佳说得那么平淡——保尔愕然!

维佳:“听明白了么?别和我一块儿埋了。埋了太可惜了……”

营长从前边回过头来:“维佳!不许你这么说!”

保尔:“是啊,你死了谁保卫营长呢?”

丽达:“同志们,我看还是唱歌吧!……”

于是响起了歌声……

在口哨的伴奏之下,歌声低沉,忧郁而激昂……

一张张结霜的战士的脸……

营长的脸……

丽达的脸……

保尔的脸……

维佳的脸……

口哨伴奏之下的歌声中,红军的这一支队伍顶风冒雪,越去越远,终成一道雪原上的黑影,缓缓移动在天地之间……

郑凯南说:“这是什么?”

我说:“这当然是剧本的一部分。”

她又说:“没有戏。没有戏的这一部分让观众看什么?”

我觉得她话中似乎还有另外的意味儿——仿佛我在往剧本里大量“注水”……

我不想再与她讨论。

我不禁轻拍了一下桌子,很郑重地回答:“听着,如果这一段你居然敢把它删掉了,将来字幕上我不会署名的,给你们‘万科’造成一个尴尬!而且,画面少于五分钟也不行!”

“这也够拍五分钟?”

“够!”

我的态度一强硬,她往往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很高姿态地让我了。她的沉默,是一种容忍的沉默。

毕竟,将剧本全部“整理”完毕,得继续靠我。她明白这一点。我也明白。她明白才让我,才容忍。而我明白我才继续下去,不作罢,不放弃。

她不喜欢不接受的,正是我的责任感要求我必须不动摇地坚持的。因为正是那些她不喜欢的地方,决定着我们的“产品”之风格有别于他人的。

本集初稿中的战斗情节是这样的:

白军固守顽强,红军久攻不能入镇,伤亡增加。保尔向营长请命,由他带领一部分战友从某处钻入地下水道,那样可以迅速出现在镇里,内外夹击敌人。营长未将这新战士的请命当回事,喝令保尔退下。眼见身旁战友流血牺牲,保尔焦急又委屈。丽达向他问明情况,决定由保尔带路……于是红军得以突入舍佩托夫卡小镇……

战斗结束后,营长诚恳地向保尔承认错误。保尔因战友们的死伤,难以从内心里彻底原谅营长……

郑凯南说:“这怎么拍啊!”

的确,拍摄起来将会挺麻烦。

国外的拍摄能力是——只要剧本里有的,胶片上就会留下。

而我作为编剧,早已接受了这样的现实——有难度的情节你干脆别想。想到了也别写入剧本。写入剧本了也得改掉。

虽然,我不认为那情节难到了无法实现的程度——不就是几个人钻了一会儿下水道么?

但,与其被别人改掉,还莫如自己亲笔改掉。

于是在通稿中,那情节变成了这样的:

保尔提议,从郊外某处涉过河,由一片教堂的园地到达教堂后门,由教堂后门进入,前门而出,便可偷袭到镇里……

当保尔和丽达们迂回至教堂后门——门突然开了,瓦西里神父跨出门,庄严地站立在台阶上……

瓦西里神父:“带枪的人们,这是上帝的领地,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众人的目光,不禁望向保尔,继而望向丽达……

瓦西里神父认出了保尔,目光冷峻地:“保尔,是你带他们来的?!”

保尔嗫嚅地:“我……我……我们来解放舍佩托夫卡……”

激烈的枪声一阵阵传来……

瓦西里神父:“但是上帝不赞成流血!”

保尔:“可我的战友们正在流血!”

瓦西里神父:“所以你们就要以另外一些人的死亡进行报复?!”

一名战士沉不住气,冲上了台阶……

瓦西里神父伸展开了双臂,目光充满了严厉的谴责……

丽达喝退了那名战士……

丽达:“神父,我要忏悔……”

瓦西里神父:“这种时候?”

丽达:“对。”

瓦西里神父:“这种地方?”

丽达:“对。”

瓦西里神父困惑,迟疑……

丽达:“神父,这会儿我心中充满了种种罪恶之感,请快帮我的灵魂获得解脱吧!”

瓦西里神父终于踏下台阶,走到了丽达跟前……

瓦西里神父:“打算持枪杀人的女人,低下你桀骜不驯的头。”

丽达低下了头,双手捧起瓦西里神父胸前的十字架,吻……

战士们悄悄进入教堂后门……

瓦西里神父:“女人,把你灵魂里的罪恶都向上帝坦白了吧!上帝是愿意随时随地拯救人的灵魂的……”

丽达:“但是亲爱的神父,还是改天再说吧!”

丽达也冲上了台阶……

瓦西里神父回头一望,这才意识到受骗。

瓦西里神父:“站住!”

他的话声那么愤怒,丽达不禁在台阶上站住……

瓦西里神父:“女人,上帝在天上看到你的行径了,你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又一阵激烈的枪声传来……

丽达惭愧地扭头看了神父一眼,顾不上再说一句话,拔出手枪闯入了教堂……

接下来的情节,自然是保尔、丽达们冲到街上,一场短兵相接的近战……

在近战中,我设想,要给丽达尽量多的镜头,表现她女战士那一种骁勇。

依我想来,武打片能将女侠们拍得那么动作洒脱、刚健果敢,一句话,拍得那么“帅”,那么“酷”,我们敬爱的丽达为什么不可以是那样的呢?

丽达在我心目中是这样的女人——她和男人们在一起时,是阳光,是愉快,是谈吐幽默智慧的女人,是天使。在男人们痛苦时,她像圣母玛利亚。她一人独处时,又是那么娴静,如大家闺秀,读普希金的诗,多愁善感,经常陷入沉思,像文竹一类植物般的女人。而在战斗中,在枪林弹雨刀光剑影中,迅如豹,猛如虎,判若两人,令敌人面对之不由不畏……

我向郑凯南反复强调过这一点——她反应漠然。

在和导演唯一的一次短促的接触中,我也反复强调过这一点,给我的感觉——导演也漠然。

我困惑。亦迷惘。

……

战斗结束了——小学校里摆着一具具战士的尸体,负伤的战士们在教室里呻吟……

丽达和营长逐一看视伤员——那时显示出丽达天使的一面,圣母玛利亚的一面……

战斗的残酷,生死的寻常,丽达对战士的大慈大爱——保尔都看在眼里了。

他明白了革命还意味着什么。

有一名生命垂危的战士希望死前向一位神父忏悔……

营长命保尔快去请瓦西里神父——保尔不敢再见神父,明知去了也请不来……

营长亲自去——沮丧而归……

丽达只有亲自去请……

教堂里——布道堂。

瓦西里神父背对丽达……

丽达苦苦哀求:“神父,上帝视一切人为他的儿女,请您快去吧!”

瓦西里神父一言不发。

丽达:“神父,我不是已经向上帝认罪了么?您还要我怎样啊?”

瓦西里神父:“但是我不认为上帝已经饶恕了你的行径。”

瓦西里神父说罢欲走——丽达扯住了他的袍裾,单膝跪下了……

丽达:“神父,可怜可怜我的战士吧!”

她流泪了,哭了……

瓦西里神父终于转过了身……

瓦西里神父:“军服沾满鲜血的女人,单膝是跪王权。而上帝要求他的儿女在乞求他饶恕时,跪下他们的两条腿……”

于是——红军的女教导员丽达,流着泪,双膝跪在了神父面前……

瓦西里神父:“跟我说,我倾向暴力,我有罪!”

丽达流泪的脸——屈辱……

瓦西里神父:“上帝从不向他有罪的儿女命令两次!”

丽达低声地:“我倾向暴力,我有罪……”

瓦西里神父:“我杀戮,我有罪。”

丽达:“我杀戮,我有罪……”

耶稣受难像……

瓦西里神父的声音:“我亵渎上帝,我有罪……”

丽达的声音:“我亵渎上帝,我有罪……”

教堂墙壁上圣母玛利亚怀抱圣子的油画……

圣母玛利亚的脸……

丽达流泪的脸……

神父在接受战士的忏悔……

濒死的战士:“神父,我经常打我老婆……可她明明是一个好女人,勤劳,善良,而且,为我生了三个孩子……神父,现在我连当面向她悔过的机会也没有了……”

战士流泪……

瓦西里神父:“孩子,你的忏悔深深感动了我,上帝会替你做到的……”

另一名战士吃力地欠起了身:“神父,快,该轮到我了……我也忏悔……我……我曾对我的嫂子起过不好的念头……”

第三名躺着的战士将头侧向了瓦西里神父:“神父,我们忏悔了,灵魂就一定能升入天堂么?如果并没有什么天堂,那我就不来这一套了……”

瓦西里神父:“孩子,天堂是有的,上帝是存在的,我愿帮你们的灵魂升入天堂……”

瓦西里神父庄严地默默为战士们祈祷……

营长、丽达、保尔都流泪了,或背过身去,或转过头去……

情境肃穆而忧伤……

旁白:革命正是靠了这些普通的工人、农民以及他们的儿子的流血牺牲,一步步夺取着它的胜利。正如江河靠积雪的融化而汹涌……

本集还有另外一些情节:

比如保尔和维佳赶到监狱,释放了被关押的穷人……

在曾关押过自己那一间空荡荡的牢房里,保尔从隔着铁条的小窗口望向院子,仿佛又看见了赫里斯季娜被匪兵押走时,从院子里回望他时那一种幽怨的目光……

维佳:“保尔,你发的什么呆?”

保尔:“这就是那间关过我的牢房。夜里,有一个姑娘要把她的身子奉献给我,可我拒绝了她……”

维佳:“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那样?我相信,她也是企图用那一种方式在被糟蹋之前获得一点儿爱怜。你为什么不肯给予她……”

保尔:“当时我想到了冬妮娅……”

维佳:“这和冬妮娅有什么关系?”

保尔猛地扭头瞪向维佳:“怎么没关系?我对冬妮娅的爱必须是神圣的!……”

维佳:“神圣的?愚蠢!如果我是你,我才不会拒绝那位可怜的姑娘呢!管她什么冬妮娅不冬妮娅的!……”

保尔一把揪住维佳的衣领,恼怒地:“你敢嘲笑我们的爱情?!……”

还有些和谢寥沙相见时的朋友情;和哥哥相见时的手足情;和母亲相见时的母子情……

天黑了,保尔多想守着母亲待在家里呵!

母亲在安静地打毛活儿——看得出,儿子回来了,儿子在身旁,她感到多幸福呀!……

然而外边传来了歌声……

然而窗口闪映着舞影……

保尔的眼睛不时望向他心爱的手风琴……

母亲起身从墙上摘下手风琴,塞给保尔,一边轻轻往外推他一边说:“去吧孩子,欢乐去吧!”

于是保尔加入了外边欢乐的人群,并拉起了他心爱的手风琴……

这欢乐,与白天小学校里的悲伤氛围对比鲜明——死者寂寂,伤者戚戚,生者在那难得的欢乐之后,又将投入新的生死无常、流血牺牲的战斗中去。投身革命的人,就必须确定自己这样的命运……

郑凯南对这一集简直失望极了,又失望又不喜欢。可以说她不喜欢此集中的一切内容和情节。她认为没意思透了。还觉得单薄。

她甚至抖着我的手稿说:“这哪儿够一集?半集都不到!”

这话不公平。也说得过分。

因为此集也一万两千余字。经我“整理”的剧本,每集都在一万五六千字以上。有几集一万八千余字。有一集两万五千余字。

我不由得反问:“为什么那些明显长出一集的剧本。你从不说长?难道我们相互之间成了卖字和买字的关系,非计较得失不成?”

我又说明——每集的第一个镜头和最后一个镜头,由于不断的修改,增删,已难准确把握。总之剪辑时必以四十五分钟一集为标准尺度,想短电视台也不允许,何必悻悻之?

本集的确是短了些。凭我的感觉,绝不至于半集都不到,大约短七八分钟。

在本集中再塞入些情节,加入七八分钟戏,非是我的能力做不到的。比如可以加入这样的情节——保尔去找堂倌普罗霍尔算账——昔日的野小子成了红军战士,仇人相见,还愁编不出“戏”?

但我认为,解放家乡舍佩托夫卡,只不过是全剧一个“进行”中的事件,我不想让剧中人物们在这一“进行”中的事件停顿下来,而希望让剧中人物们尽快转移到另一事件另一情境中去。我的经验告诉我,事件的尽快转移是对的。

何况,保尔还没见到冬妮娅呢!

在原著中,保尔和冬妮娅爱情的破裂,乃因保尔带冬妮娅去参加一次团的会议,冬妮娅打扮得“花枝招展”——原著中用的就是这个词。结果保尔因冬妮娅大遭团干部们的白眼,觉得冬妮娅使他丢人了……

在原著中这样写着:

“这一天晚上他俩的友谊开始出现了裂痕。”

多么奇怪——明明是爱情,怎么又变成“友谊”了呢?

而且,即使按照原著在前七章中对冬妮娅的描写,我们也很难想象——她忽然会愿意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每一次会面,每一次谈话,都使他们的关系更加疏远,更加不愉快。保尔对冬妮娅那种庸俗的个人主义越来越不能容忍了。”

于是保尔说出了他的另一句名言:“我首先是属于党的,其次才属于你和其他的亲人。”

冬妮娅“那种庸俗的个人主义”有哪些较具体的表现呢?——原著没有只字的交代。

这在人物关系的处理上就很暧昧,使人感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一个人,哪怕他自认为是最彻底的革命者,在并不特殊的情况下,难道不能既属于党又属于爱人和亲人么?

做得到做不到是一个问题,理念上怎么想是另一个问题。

将党、革命、爱情和亲情在理念上截然对立起来的革命者,在我看来,是不可爱的人。

我极不喜欢,也绝不欣赏保尔那种“唯我独革”的“革命理念”!

所以,在第七集中,这样处理了两个年轻人之间爱情“破裂”的原因……

一轮硕大的红日升起在教堂尖顶之上,仿佛被它顶着的一个红彤彤的球……

这是冬季里的一个极为晴朗的日子,阳光普照小镇,普照保尔家的院子,麻雀在布满雪挂的树上叽叽喳喳……

保尔家里——保尔一身军装,佩枪佩刀,帽上的红星耀眼,看去英武而又帅气。维佳和谢寥沙一左一右欣赏地打量着他……

旁白:维佳和谢寥沙一大早就来到了保尔家。虽然保尔预先并没通知他们,可是他们却都觉得,作为朋友,他们今天早晨有义务陪伴保尔去看望冬妮娅……

一只手在擦军帽上的红星——镜头拉开,维佳接着鼓起腮,朝军帽一阵猛吹……

保尔:“我的军帽上并没有尘土。”

维佳:“保尔,请不要打击我的热情好不好?”

保尔一笑……

维佳将军帽端端正正戴在保尔头上,并将保尔的一绺头发塞入帽壳——之后,替保尔正正武装带,正正手枪套,正正短剑鞘……

保尔:“我说维佳,你从哪儿搞来的这柄短剑?”

维佳:“战利品!一名白军小头目的。他想用这柄短剑杀死我,可是却被我用这柄短剑结果了他!不要以为我舍得送给你了,我才舍不得呢!只不过暂时借给你……”

保尔:“借给我?可我并没希望你这样啊!难道你非要把我的样子搞得像那名白军小头目吗?”

维佳:“站好,别乱动!随你怎么想都可以。但作为朋友,我有义务对你的风度负责任!”

他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保尔,自觉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简直可以说十分英俊!”

谢寥沙趁机往保尔兜里揣什么……

保尔:“谢寥沙,你往我兜里乱揣什么呀!”

谢寥沙:“手绢儿!我从我姐姐那儿偷来的!”

保尔:“不,我绝不允许自己兜儿里揣一条女人的手绢儿!我是红军战士,不是戴着雪白的手套,动不动就从兜儿里掏出条手绢在女人面前摇晃着的沙皇的士官生!……”

他从兜儿里掏出了手绢……

谢寥沙:“可你如果兜儿里连条手绢都不揣,万一冬妮娅见到你,激动得泪流满面呢?”

保尔:“我会用她自己的手绢替她擦眼泪的。”

谢寥沙:“那不一样,很不一样——红军战士保尔·柯察金同志!”

维佳:“谢寥沙说得对!红军战士可并非是用手指挖鼻孔,用衣袖揩鼻涕的家伙们,教导员丽达同志最不喜欢这样的人了!再说,红军战士在女人面前,为什么不能比沙皇的士官生显得还更优雅,更有教养呢?”

他夺过手绢儿闻了闻:“还很香!”——说完,替保尔又揣入兜里。

保尔:“维佳,我想,我还是首先去向教导员报到才对。至于冬妮娅,我应该向教导员请过假再去看望她……”

维佳:“保尔,你又来了!现在不是你,是我更急于见到那个叫冬妮娅的姑娘!教导员绝不会因你首先去看望了冬妮娅而责备你的!她最理解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了……”

维佳将目光望向谢寥沙,问:“保尔不止一次告诉我冬妮娅多么多么漂亮,又多么多么爱他,你认为呢?……”

谢寥沙:“我嘛,我认为冬妮娅是舍佩托夫卡最漂亮的姑娘。在她心目中,保尔简直就是她的白马王子啊!……”

维佳:“这真叫人嫉妒!保尔,走吧!走吧!难道你不愿我和谢寥沙陪你一块儿去看望她么?”

他拽着保尔往外便走……

保尔挣脱了他的手……

保尔:“可是,其实我并不想穿这身军装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对于我成了一名红军战士,她肯定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

维佳:“难道,难道她对于我们红军战士有什么敌意么?……”

保尔一愣……

谢寥沙赶紧替保尔回答:“维佳,你这是问的什么话呢?冬妮娅怎么会对红军战士有敌意呢?冬妮娅是同情革命的呀!要不她会掩护保尔么?保尔走后,她还帮我寻找过朱赫来呢!……”

保尔郑重地:“维佳,我希望你收回刚才的话。否则,我会感到你诬蔑了一个非常爱我的姑娘……”

维佳:“好好好,我收回刚才的话!战友保尔·柯察金同志,我向你道歉还不行么?……”

保尔和维佳都笑了……

维佳:“我说同志们,既然如此,我们还白白地浪费时间干什么呢?”

谢寥沙:“保尔,不需要给大娘留张条子了么?”

保尔:“妈妈自愿到医院照看伤员去了,而哥哥和工人们自愿看管俘虏去了,他们都明白我今天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在家里……”

维佳:“有妈妈,有哥哥,还有一个漂亮姑娘爱着你,噢,保尔,你多幸福哇!走吧走吧!让我们给冬妮娅一个大大的惊喜!……”

一个在前扯着,一个在后推着,保尔身不由己地离开了家门……

三个好朋友刚一出院子,谢寥沙站住了……

谢寥沙:“我说同志们,等等,等等……”

保尔和维佳不解地看他……

谢寥沙:“可我呢,我算怎么回事儿?和你们比起来,我不是显得太‘跌份儿’了么?……”

他一把掠去了保尔头上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这样才公平点儿吧?”

维佳:“不可以不可以,保尔是主角儿,我们两个只不过是配角儿,绝不能损害保尔的风度!”

维佳又将帽子从谢寥沙头上摘去,替保尔端端正正地戴好……

维佳:“让我来做出一点儿牺牲好了……”

维佳从自己头上摘下了军帽,心甘情愿地往谢寥沙头上一扣……

保尔居中,维佳和谢寥沙一左一右,三个好朋友臂挽着臂,精神勃发地迈着军人的步伐走在街上……

冬妮娅家。院子里。

亭子塌了一角,一株大树被拦腰削断了,榴弹炸过的地方,使洁白的雪地上有一处肮脏熏黑的痕迹……

亭前一丘小坟,还立着一块木牌,上写“爱犬波普葬于此”。

冬妮娅蜷跪坟前,闭着眼睛,一手捧着翻开的《圣经》,一手画十字……

她祈祷完毕,从自己项上摘下银十字架,挂在木牌上……

在她背后,并立着保尔等三人,他们默默看着她的举动……

谢寥沙干咳一声……

冬妮娅回头,目光诧异地站起,打量着他们……

冬妮娅:“请问你们……保——尔!……”

她惊喜地扑向保尔,用双臂紧紧地搂抱住了保尔,同时将头偎在保尔怀里……

冬妮娅喃喃地:“保尔,保尔,我亲爱的保尔,我的野孩子,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圣经》掉在雪地上,谢寥沙捡起,替冬妮娅拿着……

谢寥沙朝维佳挤眼,那意思是——瞧,她是多么爱保尔啊!

维佳对谢寥沙悄语:“她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呢!……”

保尔不好意思地:“冬妮娅,别这样,别这样……”

冬妮娅却捧住了保尔的脸:“保尔,真的是你么?我不是在梦里吧?”

保尔也情不自禁地捧住了冬妮娅的脸:“冬妮娅,不是在梦里,是你的保尔·柯察金回来了……”

冬妮娅:“那么,吻我吧!我有多少次在梦里梦见这个时刻啊!……”

她闭上眼睛,仰起了脸,期待着……

她流泪了……

保尔的目光却望向维佳和谢寥沙——他们都微笑着转过身望向别处……

保尔低下了头……

维佳和谢寥沙又都缓缓扭头望保尔和冬妮娅……

互相深吻着的保尔和冬妮娅……

他们互相吻得那么久,那么久……

谢寥沙又开始干咳……

维佳自言自语地:“谢寥沙,我是多么可怜啊,至今还不曾被姑娘吻过,哪怕不是这种能要男人命的吻,只是轻轻的、象征性的一吻……”

保尔和冬妮娅终于分开,都有些窘……

谢寥沙将《圣经》还给冬妮娅……

冬妮娅显得又幸福又激动又不太好意思——保尔掏出手绢儿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谢寥沙又朝维佳挤眼睛,那意思是——瞧,手绢派上用处了吧?我预先考虑得多么周到啊!……

冬妮娅似乎直到此时才看清保尔的军人装束……

冬妮娅:“保尔,你怎么……”

保尔:“冬妮娅,我现在已经是一名红军战士了……”

冬妮娅退后一步,以似乎陌生的目光重新打量保尔……

保尔笑了一下,轻声地:“冬妮娅,别这样看着我,我仍是从前那个无比爱你的保尔·柯察金,就像你爱我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尤其是我们之间的爱情并没有改变……”

冬妮娅冲动地:“不,变了,一切都开始变了!因为你首先属于军队了!这支队伍离开舍佩托夫卡,你也将离开我!而我又将不知道你的下落,而我将日夜担心你的死活!……”

冬妮娅哭了……

保尔:“冬妮娅!……”

冬妮娅又扑向保尔,又抱住了他:“保尔,我不愿让你离开我!我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因为我爱你,只想永远爱你一个人……”

维佳听得逆耳,皱起了眉头……

谢寥沙:“冬妮娅,请你别想那么多。保尔说得对,没那么严重,他也只想永远只爱你一个人。我说得对不对保尔?”

保尔:“对。”

维佳:“谢寥沙,我们为什么不换一个话题呢?”——目光转向冬妮娅,又说,“小姐,我也喜欢狗。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您的狗是病死的,还是老死的?”

冬妮娅:“是被子弹打死的!”——她说时,仍偎在保尔怀中,只将目光望向维佳……

谢寥沙:“真遗憾。那是一只好狗。冬妮娅,我理解你为它难过的心情……”

保尔抚摸者冬妮娅的头发说:“冬妮娅,亲爱的,如果‘波普’不幸是死于我们红军的子弹,那么,我想说——我代表红军第三旅第四团第五营的红军指战员,向你表示歉意……”

分明地,保尔和谢寥沙,其实都企图用话安慰冬妮娅,使她重新变得高兴起来……

但维佳被保尔的话惹恼了,他生气地:“你代表?保尔,我想你没这种权力,也没这种资格。起码,此时此刻,你连我都不能代表!”

谢寥沙暗扯维佳……

维佳一甩手臂,更加生气地对冬妮娅说:“再好的狗也是狗!而昨天为了解放这个小镇,我们牺牲了十三名红军战士!您更应该为十三个人的死而难过!……”

冬妮娅也被激怒了,她离开保尔的怀抱,朝维佳挥舞着手臂吵起来:“那是由于战争!所以我讨厌战争!而且,我也丝毫没有被这场战争解放了的感觉!……”

保尔:“冬妮娅,不要这样说!”

冬妮娅:“我偏要这样说!我就是讨厌战争!讨厌流血和死亡!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光荣的牺牲,而只有死亡!……”

维佳针锋相对地:“小姐,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您的话中也包含有谴责革命,谴责红军的意思吧?……”

一句话,将冬妮娅问得愣住了——她望望保尔,望望谢寥沙,一时不知究竟该如何回答才好……

保尔:“维佳,你不可以那样误解冬妮娅的话,尤其不可以当着我和她的面!”

保尔和维佳以咄咄逼人的目光互瞪对方……

忽然,喊声从屋子里传到院子里——“冬妮娅!你在和谁吵架?他们是什么人?……”

三人抬头望去——见二楼的一扇窗敞开了,冬妮娅的母亲正在望他们……

谢寥沙:“我说同志们,朋友们,我们之间干吗要为几句话争吵不休呢?冬妮娅,我们陪保尔来,可不是为了来和你斗气的啊!……”

冬妮娅这时也显然意识到了自己态度的欠妥,她又偎向保尔,望着维佳低声说:“保尔,都是我不好,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怎么会由惊喜而变得忽然……如果,如果我使你的这位朋友对我产生了误解,并且有些生我的气了,那么也不是他的错,我愿向他道歉……”

冬妮娅一番话,反而说得维佳不自然起来……

维佳:“哪儿的话呢,我可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男人!不错,我是有种喜欢和人争论的坏毛病,但争论过后,也往往会和人成为要好的朋友。这可是我的一大优点,保尔可以作证的!”

保尔:“冬妮娅,瞧我,都忘了向你做介绍了——他是我最亲密的战友维佳……”

冬妮娅主动向维佳伸出了一只手:“维佳,但愿我没给你留下不太好的印象……”

维佳轻轻握住冬妮娅的手指尖儿,骑士般地弯腰吻了吻她的手背……

维佳:“亲爱的小姐,您说出了我自己正想说的话……”

维佳的装模作样,一时将保尔和谢寥沙逗乐了……

谢寥沙:“冬妮娅,难道你不想请我们到你家去暖和暖和么?……”

冬妮娅终于又灿烂地笑了……

冬妮娅:“朋友们,跟我来吧!”——牵着保尔的手,率先向家门的台阶跑去……

冬妮娅家前厅——四人入门,恰遇冬妮娅母亲在前,父亲在后,从楼梯上走下来,父母间隔着两级台阶,一高一低参差而立,表情都很矜持也都很惊诧地望着他们……

冬妮娅不禁收住了脚步,也不禁放开了保尔的手,有几分惴惴不安地仰视父母——分明地,她猜到了父母内心里不会太欢迎保尔他们,唯恐父母使保尔他们感到不快……

保尔们也不禁收住了脚,仰视冬妮娅的父母——第一次见到冬妮娅父母的维佳,目光中尤其流露一种保持心理距离的不卑不亢的意味……

冬妮娅:“爸爸,妈妈,客人们来了!”

母亲不动声色地:“冬妮娅,确切地说,是你的客人们来了,而不是爸爸妈妈的客人们来了。你的语文一向学得很好,怎么连这么简单的意思都表达不清楚了呢?”

冬妮娅急了:“可是妈妈,难道我的客人,不也是你们和我共同的客人么?”

冬妮娅的母亲一时不知再说句什么好,回头看冬妮娅的父亲……

父亲:“先生们,对诸位的光临,我感到十分荣幸。”

维佳从头上摘下军帽,行了一个夸张的骑士礼……

维佳:“应该称呼你们老爷和夫人呢,还是应该称呼先生和太太?”

冬妮娅父亲:“不必客气。我是前林务官图曼诺夫,沙皇政府时期的一个小小的官吏,哪里配被称为什么老爷呢?沙皇政府不是已经被推翻了么?那么我也同时被推翻了。就直接称呼我们的名字吧。冬妮娅的母亲叫依林娜……”

保尔依然显得像初来时那么拘谨,他说:“因为冬妮娅曾掩护过我……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前来当面向她表示感激……”

谢寥沙:“就是,就是,怎么能不当面向她表示感激呢?……”

母亲:“可是,我好像听到你们在花园里与她争吵,而不是表示感激……”

她说着,迈下了楼梯,走到女儿跟前……

冬妮娅:“妈妈,他是保尔呀,您竟认不出他了么?这两位是他的朋友谢寥沙和战友维佳……”

母亲:“我见到他时,他还只不过是一名小徒工,只有朋友,没有战友。我对一切穿军装的人都有点儿分辨不大清……”

维佳:“革命会改变许多事情,所以从前没有的,现在有了,丝毫也不奇怪。”

冬妮娅的父亲这时也从楼梯上迈下来,走到了女儿跟前。他笑了一下,缓和气氛地说:“我的妻子是位不善于与人交往的女人。如果她的话使你们感到缺乏应有的热情,请千万不要见怪。”——望着女儿又说,“冬妮娅,那么快请你的朋友们上楼,到你的房间里去吧!爸爸会亲自为你们煮咖啡的。”

冬妮娅终于笑了,又扯起保尔的手,转头对维佳和谢寥沙说:“请吧!在我们这个家里父母永远不会拒绝女儿的任何朋友……”

于是四人从冬妮娅的父母之间走过,迈上楼去……

父亲:“冬妮娅,如果我的要求不算太过分的话,那么,能否请士兵保尔先生将他的手枪和短剑挂在这儿的衣架上呢?全副武装,坐立多么不便啊!”

四人不禁都在楼梯上站住,扭回头望向冬妮娅的父亲——而冬妮娅的父亲脸上依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这使保尔当成了一种调侃,也微笑了,从身上摘下手枪和短剑……

谢寥沙从保尔手中接过手枪和短剑,替保尔跨下楼梯,挂在了衣架上……

谢寥沙回望时,冬妮娅三人已不在楼梯上……

谢寥沙由衷地:“图曼诺夫,您真是位和蔼的人。您的微笑使我们感到了轻松!”

冬妮娅的父亲:“在我看来,无论你们穿的是民服,还是军装,都是些孩子。而且基本上是些好孩子。我并不认为那些整天纠缠我女儿的纨绔子弟在品行上比你们更好,真的!”

谢寥沙:“谢谢!太谢谢您能这么看待我们了!”——愉快地跑上楼去……

冬妮娅的母亲不以为然地:“我觉得你似乎是在讨好他们。”

父亲:“亲爱的,我也觉得你对这些孩子们的态度不够友好。毕竟,他们是冬妮娅的朋友,我们起码不应使女儿感到尴尬。”

母亲:“孩子?可听他们的口气,简直像些职业革命家!”

父亲:“善良的、正直的、珍惜友谊的人,并不全都存在于你我熟悉的阶层里。这是我早就发现了的重大真相。难道你还没觉悟到这一点么?我虽然对政治不感兴趣,但我内心里其实是同情革命的。如果革命早一点儿成功,我想,我绝不会做反对它的敌人。也许,那时候我又可以提出我对这个国家森林管理方面的良好建议了。而现在谁听我这一套呢!……”

母亲却盯着挂在衣架上的手枪和短剑自言自语:“不知这支手枪里射出的子弹,使多少人丧生了。也不知这柄短剑上,沾染过多少人的鲜血……”

父亲:“亲爱的,如果你非要这样想,那么对那些白军们手中的刀枪也这样想才算公平。走吧亲爱的,让我们重新回到书房里,你织你的毛衣,我看我的书吧!”

他挽着妻子走上楼梯……

冬妮娅房间里。

谢寥沙:“他说,在他看来,其实我们都是些孩子,而且都是些好孩子。还说,他并不认为那些整天纠缠冬妮娅的纨绔子弟在品行上比我们更好。他就是这么说的,不是我编的!”

冬妮娅:“保尔,难道你不被我父亲的话所感动么?”

保尔:“冬妮娅,我保证,以后我将非常尊重你的父亲!”

冬妮娅欣慰地笑了……

保尔:“可冬妮娅,告诉我实话,维克多那狗杂种还不断地纠缠你么?”

冬妮娅:“他们全家已经逃到波兰去了。因为他们与德国兵勾结过,所以,可能再也不敢回来了……”

维佳:“能被别人看成是一个孩子,这感觉多好啊!而等革命成功了,我也就再也不会被别人看成孩子了……”

他说得似乎有几分忧郁……

客厅里。

父亲放下书说:“亲爱的,要不还是你为他们煮咖啡吧!你听到的,我亲口说了,我们不能让女儿和客人们久等啊!”

母亲将毛衣往沙发上一掼,站起来坚决地:“你清楚的,我的祖父一辈子是文职官员,我父亲也是!不与军人结交,这是我们家族的原则!我可不希望我们现在的家渐渐变成了军人俱乐部!”

父亲:“你太夸大其词了,亲爱的。这支红军队伍不会久驻舍佩托夫卡。那两个穿军装的孩子不久也将跟随他们的队伍离开……”

母亲:“但我们的女儿明明爱着那个保尔!他也许会战死,而我们的女儿将为他的死长期悲伤!这场不相宜的爱情游戏早就该由我们帮着女儿结束了!……”

父亲:“你的话听起来像诅咒。我可不希望那两个穿军装的孩子在战争中死去。”

母亲:“难道我们应该允许自己的女儿嫁给一名红军军官么?”

父亲:“保尔还只不过是士兵。”

母亲:“那就更不允许了!不行,我得现在就去对那个保尔说清楚!……”

她往外便走……

父亲也站了起来,阻止地:“依林娜!……”

但她已匆匆走出去了……

父亲:“女儿,我可拿你的母亲怎么办呢?”

冬妮娅的房间。

门虚掩着,传出冬妮娅朗诵诗歌的声音:

在那窗前有一个姑娘,

若有所思地独自端坐。

“我在这里!”

窗外有人怯怯地低语。

姑娘就用她那颤抖的双手,

急切地将窗户开启……

冬妮娅的母亲走来,将门推开——冬妮娅停止了朗诵,四人一时都望向她……

母亲严肃地:“保尔,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

保尔敏感地:“现在?”

母亲:“对,现在。”

保尔将靠在自己怀中的冬妮娅轻轻推开,起身走出……

冬妮娅:“妈妈!”

母亲:“女儿,我不能做一位不负责任的母亲!……”

保尔走出后,依林娜将门关上了……

保尔:“您的话,打算就在这里对我说?”

母亲:“是的。”

保尔:“那么请说吧,我在认真听。”

母亲:“保尔·柯察金,你必须明白,你和我女儿之间的爱情,是根本不会有结果的!因为冬妮娅不久将被我们送到国外去,也许再也不会回到这个混乱不堪的国家了!”

显然,她也希望屋里的人都能听清她的话。

保尔镇定地:“明白了,夫人。”

但他的一只手将武装带抓得紧紧的——由此细节看出,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多么巨大的摧毁啊!

冬妮娅的声音:“撒谎!”

冬妮娅随声从屋里冲出,流着泪对母亲嚷:“妈妈,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对我爱的人说假话,这真可耻!让爸爸来!让爸爸来证明你说的是假话!……”

母亲甩手给了冬妮娅一记耳光……

冬妮娅捧脸愣住……

书房里。

父亲心烦地走来走去——走到书房门口倾听……

冬妮娅捂着脸对保尔哭道:“保尔,亲爱的,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不是明明打算到国外去,还在你面前装出爱你的样子……”

保尔:“冬妮娅,但是你母亲已使我没有选择。我只有对你说——再见了,冬妮娅,你永远不会见到保尔·柯察金了!……”

他一转身冲下楼去……

维佳和谢寥沙也追随下楼……

冬妮娅跑入房间,扑在床上痛哭……

冬妮娅的父亲站在书房门口,呆望保尔们离开他们的家……

冬妮娅的母亲走向书房,站在书房门口,有几分内疚,又有几分如释重负地说:“该结束的,终于结束了。”

父亲谴责地:“你以为,你这样做是非常明智的么?”

母亲:“在所谓明智的做法和对女儿的责任感之间,我只能选择后者。”

她与父亲擦身而过,进入书房……

父亲快步走至冬妮娅房间的门外,推门,推不开……

父亲:“冬妮娅,亲爱的女儿,开门……”

冬妮娅的哭声……

这样处理的一个不好的方面是——损害了冬妮娅母亲的形象。在原著中,冬妮娅的母亲是一位待人和蔼、彬彬有礼的妇人。我觉得损害了她的形象,如同损害了一位我认识的、对我也非常友善的女性的形象似的。

我曾对郑凯南和导演叮嘱过——在乌方编剧按照本国语言习惯润色剧本时,请代劳对冬妮娅的母亲的形象加以调整,使我对这一女性形象的损害得以弥补,使我的不安少一些……

街上。

保尔走在前,维佳和谢寥沙跟在后——谢寥沙替保尔拎着手枪和短剑……

河边。保尔和冬妮娅相爱过的地方……

保尔痛苦地靠树而站——军帽抓在他手里,他大瞪双眼仰视天空……

维佳:“活该!谁让你偏偏追求一位资产阶级小姐!我刚一迈进她家屋子就嗅到了一股资产阶级们所必然散发出来的气味儿!……”

谢寥沙(他还替保尔拎着枪和短剑):“不是保尔首先追求她,是她首先热烈地爱上了保尔!再说你也不该攻击冬妮娅!她确实是位好姑娘!你没看见她都被她母亲气哭了么?……”

维佳:“连她身上也有那一种气味儿!”

谢寥沙:“没有!她身上没有!”

维佳:“有!有!我说有就有!……”

保尔突然大喊:“住口!你们都给我滚开!”

二人顿时缄口……

一名骑马的战士从树林旁驰过——战士似乎听到了保尔的喊声,勒住马朝这里望,紧接着纵马驰入树林……

马绕着保尔靠身那棵大树转,战士说:“我几乎找遍了全镇,原来你们在这儿!保尔,你等着被关禁闭吧!……”

保尔愕然……

维佳:“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关保尔的禁闭?……”

战士跳下马,接着说:“还有你维佳!营长一上午也找不到你,肯定会用马鞭抽你一顿的!”

维佳:“不管他生多么大的气,只要我编出一个笑话讲给他听,他就会消气了!”

战士:“可这次不同了!保尔,教导员同志差点儿因为你这名卫兵的失职而牺牲!她去一户红军家属家里慰问时,遭遇了两名隐藏在那家的匪兵!匪兵以那家的女孩为人质,迫使教导员丢掉了枪。如果不是教导员后来机智勇敢地制服了他们,后果不堪设想!可教导员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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