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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白桦林里,赵天亮轻轻将周萍拉入怀中,问:“如果我们住的那房子就是咱们的家,你愿意和我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吗?”

周萍轻轻地点点头。

赵天亮:“无怨无悔?”

周萍:“那我们就像生活在童话里了,有什么怨的有什么悔的呢?”

“那就得过牛郎织女起初过的那么一种生活了。”

“那么一种生活不好吗?”

周萍轻轻唱了起来:“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担水来我浇园……”

赵天亮:“他们住的是小泥草房,哪儿有咱们的房子这么大这么结实这么美观!”

周萍:“如果再把齐勇赶来的两匹马和那辆车归了咱们,就美死了!”

赵天亮笑了:“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梦想已经成真了!我陪我父亲到陕北去看我哥回来的路上,我父亲让我跟他脱离关系。他是为咱们好,说那样咱们就可以……”

周萍用一只手捂住赵天亮的嘴,摇头道:“不许!如果你真很爱我,如果我们这一辈子也没有条件结婚,那就让我们这么相爱一辈子吧!”

没等周萍说完,赵天亮忽然推开周萍,周萍一转身,见魏明拎着篮子站在不远处。

魏明:“对不起,请继续,我回避!”他摘下帽子,行了一个夸张的绅士礼,转身而去。

周萍和赵天亮都不好意思地相视一笑。赵天亮拉着周萍的手朝相反的方向走。他们来到一片桦树林中的雪地上,手拉着手仰躺下。

赵天亮:“北大荒的冰雪,经常使我想到我哥插队的那个坡底村。”

“为什么?”

“那个陕北的农村,又小,又穷,还缺水,特别特别缺水。那村子里的人,估计从生到死,一辈子洗不了几次痛痛快快的澡。为了省水,淘米水都舍不得倒,澄清了以后洗菜,洗脸。他们很少洗脚,睡前把脚巾弄湿,擦擦脚就算讲究的人了。我哥已经是那个村子的代理支书了,为了解决水的问题,他愁得脾气都变坏了。”

周萍:“那,我们能不能帮他们做点儿什么呢?”

赵天亮一翻身,伏在周萍身上,俯视着她说:“如果你真是仙女多好,那我就命你把北大荒的冰雪转移到坡底村那地方去,他们可以储存在水窖里。”

周萍:“命我?又大男子主义!得求我。”

赵天亮:“对对,说错了,得求你。”

周萍:“可惜我不是什么仙女。如果我真是,才不在乎你大男子主义不大男子主义呢,也不在乎什么玉皇大帝啦、王母娘娘啦会多么严厉地惩罚我,一定就像你希望的那么做。”

赵天亮:“是啊,你又不是仙女。”他又躺倒了下去,“萍萍,你说,一个恋爱中的男人,他如果除了他恋爱着的姑娘,还吻了别的姑娘,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对爱情不忠呢?”

周萍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似的,一下子坐了起来:“那当然!你吻别的姑娘了?”

赵天亮诚实地:“对。已经吻了,再不向你主动坦白,那我更不对了。”

周萍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赵天亮。

赵天亮也站了起来,讷讷地说:“她……她还不满十八岁呢。我和她……我也不是……”

周萍没等他说完,猛地转身就走。

赵天亮拽住她:“你听我解释嘛!你这就不对了吧,怎么能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呢?”

周萍将自己的手臂从赵天亮的手里挣脱出来,双手使劲一推,赵天亮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摔了个仰巴叉。赵天亮双手捂着头,居然一动不动了。

周萍慌张地坐下,将赵天亮的头放在自己膝上:“天亮,天亮你没事儿吧?”

赵天亮闭着双眼说:“我初次到坡底村去的时候,她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坡底村人,叫春梅。她一家对我哥、对我晓兰姐可好了。我在写给你的信中告诉你了,冯晓兰已经是我嫂子了。我春节前去坡底村的时候,有天晚上春梅对我说,已经有人向她家提亲了,说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她说:‘天亮哥,趁我还没嫁给别人的时候,亲我一下吧!’当时,我心里好难受,我觉得她似乎不应该小小年纪就成了农妇……”

头枕在周萍膝上的赵天亮睁开了眼睛,他笑了一下,说:“不吓唬吓唬你,你不给我解释的机会。现在我解释完了,要打要骂,随你便吧。”

周萍:“我要是你,我也吻春梅。”

赵天亮从她的腿上坐了起来:“真这么想的?”

周萍微笑着点头。

赵天亮情不自禁地搂抱住周萍,四目相对,两唇将吻之际,周萍竟一转身,咯咯笑个不止。

赵天亮被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笑什么?”

周萍仍笑个不止。

赵天亮:“严肃点儿。”

周萍止住笑:“又想起了我们支书叮嘱我的话。她说,咱俩拉拉手是可以的,搂搂抱抱也情有可原,但是不许咱俩亲吻,还说对于女人,亲吻是危险的。”

赵天亮:“咱俩又不是没亲过,你感觉危险吗?”

周萍:“我喜欢那种感觉。你吻我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暖了,在冬天也像是在春天了……”

赵天亮:“可是,我还真的有种冒险似的感觉。现在,我请求允许我冒险……”

周萍偎入了他的怀抱,两人深深地吻着……

“小地包”站在瞭望台上举着望远镜朝白桦林里望,一旁的“小黄浦”着急地问:“看到没有?看到没有?”

“小地包”不急不慢地:“看是看到了,有树挡着,看不分明。”

“小黄浦”上来抢夺望远镜:“让我看看!”

“小地包”哪里肯给,他换一个角度边看边说:“你急个什么劲儿!我还没看到最想看到的呢!”

黄伟:“你俩干什么呢!”

二人往下一看,黄伟站在木房子前边指着他俩,沈力在用雪雕塑动物。

黄伟仰着头问他俩:“望远镜是用来望哪边儿的?啊?”

“小地包”趴在栏杆上对他们说:“那边没什么情况,这边有好看的!”

“小黄浦”:“我俩望到了什么,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没有点儿原汁原味的真实素材,你那小说能写好吗?”

黄伟:“少为我操心!不许再往林子里望,再望,等你俩下来我修理你们!”黄伟转身走到沈力那儿,欣赏着沈力用雪雕塑成的一头大鹿和一头小鹿。

黄伟问他:“鹿?还是狍子?”

沈力:“看着像什么是什么吧,其实母鹿和母狍子样子差不多。”

“为什么不雕一只东北虎?”

“我不喜欢凶猛的动物。”

这会儿,齐勇和杨一凡也背着枪走过来。

黄伟招呼齐勇:“又巡逻了一番?代理班长当得还挺负责任!”

齐勇卸下肩上的枪:“代理那也得代理好啊。你认为昨天夜里有可能是怎么回事?”

黄伟:“没根没据的,不好猜。自从我们来到这里,那边还是第一次搞出昨天夜里那么大动静。”

“会不会是那边有什么人想投诚过来,结果又被抓回去了?”杨一凡揣测道。

“我只听说过有咱们这边人往那边跑的事儿。是猎人追一只受伤的狐狸,一犯糊涂追过去了,成了那边的俘虏,被那边移交过来,又成了这边的‘特嫌’……”

魏明背着小山般的一大捆草走回来,放下草对齐勇说:“今天夜里不会太冷,别让马进屋了。我这割的可一多半是乌拉草,两匹马卧上边,为它们盖上麻袋,冻不着。再让马进屋,我怕把炉子给踢翻了。”

齐勇:“辛苦你,听你的。”

杨一凡:“北京有消息说,大学还是要招生的。”

沈力:“百里挑一,轮不到咱们啊。”

“那可不一定。要是中央美术学院又招生了,我就动员咱们一班都推荐你。学艺术专业,总得推荐有艺术细胞的人吧?”

“谢了。不过我不指望那种好命运能降临我头上,能使自己的人生多一种情趣,也挺好。”沈力退后几步,看看自己的成果,对杨一凡说,“给命个名。”

杨一凡:“母与子。”

齐勇和黄伟也走了过来。

齐勇欣赏着雪塑:“你怎么能说那小狍子肯定是公的?”

黄伟:“母爱吧。”

沈力:“太一般。”

“就叫‘偎’吧。”

众人循声回头,见赵天亮和周萍站在身后了。周萍笑着说:“‘依偎’的‘偎’。”

众人纷纷赞赏地点头。

齐勇:“什么叫秀外慧中?咱们周萍就是!”

周萍:“想怎么夸就怎么夸吧,我经夸!”她说罢,便跑进木房子去了。

赵天亮:“大家真不能这样!又夸她,又宠她,给我造成多大压力啊!”

大家都笑了。

晚上,沈力和杨一凡在巡逻。沈力忽然有所发现,指着江对岸说:“看那儿!”

杨一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几名苏联士兵的身影和一匹马拉的小型爬犁向冰封的江中心地带而来。

杨一凡咕哝:“那边又搞什么名堂?”

沈力:“快趴下,别让他们发现咱俩!”他说着,拉着杨一凡迅速卧倒,作出射击准备。

几名苏联士兵的身影返回江那边去了,马拉着爬犁沿江心地带行进。

沈力看清了对方的状况:“上边只有一个人,拉着些东西。”

杨一凡:“看样子是想找段江面窄的地方过来。”

他俩爬起来,猫着腰,隐蔽在几丛灌木后。那匹马果然拉着爬犁越过了江中心地带,坐在爬犁上的人连连挥鞭,马奔驰起来。

而这时,赵天亮、周萍、齐勇、魏明、“小地包”和“小黄浦”正坐在木房子里听黄伟讲故事。

黄伟娓娓道来地:“这是一个苏联故事。可以肯定地说,在咱们中国,知道这个故事的人少而又少,大概不超过三五人,我是其中一人。我家旁边的院子里,有一户收破烂儿的。‘文革’一开始,他可发了。每天成车成车地往回拉书、报、刊、大学教授们的讲义、出版社没来得及出版的校样,等等吧。有天我从那样一些纸堆里翻到了一篇译稿,没有题目,第一句话就是——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齐勇:“你刚才那些话就算引子,再别啰唆了啊,言归正传吧!”

黄伟:“好,言归正传。话说德国进攻苏联之前的某天晚上,一位画家乘地铁回家,坐在他对面的一位中年男人,膝上放着一架鸟笼子,笼子里是一只漂亮的鹦鹉。二人一聊,对方是一位乐团指挥。指挥说鹦鹉是自己刚买的,扯一下鹦鹉左脚的链子,它用俄语说‘先生您好’,扯一下它右脚的链子,它用法语说‘女士您好’。这时到了一站,指挥拎着笼子下车了。画家忽然想问,如果同时扯两条链子,那鹦鹉会说什么呢?这个想法折磨得他一晚上没睡好。他希望再碰到那指挥,能获得一种答案。可再也没碰上。对答案的渴望,就更加折磨他了。不久战争爆发了,在战壕里,画家意外地见到了指挥家。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话在人家那边,当年也是爱国原则,大学教授也罢,艺术家也罢,能作战的,几乎都上前线了。二人互通姓名之后,画家赶紧问指挥家那个把自己折磨得好苦的问题。可紧接着炮声不停,苏军这边吹起了冲锋号……”

门突然开了,沈力走进门来闪在一旁。接着,杨一凡将一个穿皮袄、戴皮帽子的人推了进来。

沈力:“进去!”

众人立刻全都站了起来。

沈力对赵天亮说:“报告班长,我们巡逻的时候,发现这家伙坐在爬犁上,赶着一匹马从江那边过来了,被我们给逮了个正着。”

“嗯!”赵天亮上下打量那“俘虏”。

“俘虏”:“误会,误会,我不是……”

杨一凡:“你敢说你不是从江那边过来的?!”

“我是从江那边过来的不假,可难道你们看不出来我也是中国人吗?”

沈力:“正因为你也是中国人,所以你的问题严重啦!比你是苏联人还严重!”

赵天亮:“马和爬犁呢?”

沈力向门口一指:“就在门外!”

赵天亮走到了外边,众人推搡着“俘虏”也来到了外边。

拉爬犁的马显然又累又饥又渴,在舔沈力的雪塑。

沈力:“我的作品!”他想冲下台阶,被赵天亮阻拦住了。

赵天亮问“俘虏”:“爬犁上是什么?”

“俘虏”:“我是红星公社的电影放映员,爬犁上是电影片子、放映机和一台小型发电机……”

赵天亮:“你把马卸下来,把爬犁拉林子里去!”

“首长,您听我解释……”

赵天亮厉声道:“快去!”

“俘虏”刚下一级台阶,魏明开口道:“等等!”

魏明对赵天亮耳语:“马肚子里也可能吃进去了定时炸弹啊,得连马一块儿赶到林子里去,离咱们这房子越远越好。”

赵天亮:“连马一块儿赶林子里去!你们都不许离开这儿,我一个人跟着就行。”

赵天亮把马和爬犁送进了白桦林,又回到了木房子里。他坐在桌子后边,杨一凡坐他旁边,手里握着笔,准备记录。“俘虏”坐在赵天亮和杨一凡对面。其他人或坐炕沿边,或靠墙、靠柱子站着。

“小黄浦”持枪守卫在门口。

“俘虏”似乎还来了倔劲儿,梗着脖子说:“给我支烟我就说实话,要不什么都不说!”

赵天亮朝齐勇示意,齐勇给了“俘虏”一支烟,还替他划着了火柴。

“俘虏”吸一口烟后,倔强地说:“我过去了,那也不能怪我,以前那边我过去多少趟了,早就不稀罕过去了。”

大家互相交换意味深长的眼色。

杨一凡:“好吧,那你就从以前说起。”

“俘虏”:“以前……那时候他们不是老大哥嘛!他们那边搞什么庆祝活动,都派船派车过来拉咱们这边的大姑娘小伙子到他们那边去,和他们一块儿唱歌、跳舞。以前我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组织大家过去是我的工作,公社、县里还发给过我奖状……”

赵天亮:“不用说以前的事儿了,直接说这一次。为什么过去,怎么过去的?过去又见到了些什么人,做了些什么事?”

“俘虏”:“这次……嗨,这次都怪那匹马!都说老马识途,谁承想这话也没谱呀!那匹马可把我害惨了,这下我完了,放映员肯定是当不成了,还不知道要隔离审查多久。”说着,那“俘虏”竟呜呜地哭了。

赵天亮:“别哭!哭是没用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老实实回答问题才是可取的态度!”

放映员:“好,好,我说,我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

“俘虏”电影放映员在某村被几名村干部轮番劝酒,于是便多喝了几杯。出来之后,放映员坐爬犁上,搂抱着拷贝箱昏昏而睡,不知不觉就过了江心。

苏军瞭望台上,一名士兵通过红外望远镜,发现马拉着爬犁越过了江面中心线,发出禁止的喊声。老马自然并没拉着爬犁拐回去。苏联士兵朝天鸣枪示警。老马还是没有什么反应。苏联士兵朝马和爬犁射击,子弹打在冰上,溅起冰雪之屑。马受了惊,朝苏军哨所狂奔而去。

马被苏军拦住了,放映员被拖下爬犁,按在雪地上。他醉醺醺地:“别……别闹……”

两名苏联士兵将影片盒拖远,怀疑里边是炸弹,小心翼翼地用什么仪器测查。

一个片盒开了,片轮掉出,两名士兵吓坏了,往前跑,卧倒在地,双手抱头。苏军哨所里,放映员被审问,他头朝后仰,醉劲还没过去。审他的军官走到他跟前,低头看他。他忽然吐了对方一身;对方嫌恶之极,扇了他一耳光。

他酒终于醒了一些,见面前是苏联军官,奇怪地问:“这他妈是哪儿?我怎么在这儿?!”

他要往起站,背后两名士兵,一人一只手按着他双肩,使他又坐了下去。

放映员大声说:“我抗议!中国人不是好惹的!我强烈抗议!”结果他就又挨了一耳光。

赵天亮问那放映员:“他们都审问了你些什么?”

放映员想了想,说道:“问你们兵团总共有多少人。这我哪儿知道!我连你们一团总共多少人都不知道!全兵团一共多少人?”

杨一凡一拍桌子:“不许反问!只许回答!”

“还审问了你些什么?”

“问是不是所有兵团的人都发枪,什么枪。咱一想,这是军事秘密呀,别说我不清楚,就是清楚也不能告诉他们呀!所以我就说,你们兵团有自己的放映队,我没给你们放过电影,没到过你们任何一个连队,对你们的情况一点儿不了解。我这么回答没犯什么错误吧?”

“接着说。”

“他们又问你们兵团的人都挣多少钱,我说一般战士每月一百多元,干部三百元五百元不等……”

“小黄浦”向他跨近一步,生气地说:“胡说!毛主席才三百多元的工资,我们团长每月的工资还不到一百元!我们的工资才四十多元!”

放映员:“毛主席……每月才那么点儿工资?你们每月挣四十多元还少啊?烧包!我们农民,辛辛苦苦干一天,满分才几毛钱!”

“小地包”喝止道:“住口!现在你已经没资格对我们进行再教育了!”

赵天亮一竖手掌,“小黄浦”和“小地包”气呼呼地退回原处去了。

放映员嘟哝:“我不是成心把咱们这边的工资说得高一点儿,生活说得好一点儿嘛。他们修了,咱们可还是社会主义,要不怎么能显出社会主义比修正主义好来呢?”

赵天亮:“还有要说的吗?”

放映员似乎说得来了情绪:“有!当然有!这才刚开个头儿。再给支烟行不?那边昨天审了我一夜,今天又给他们放了一场电影,现在你们又审我,我困死了,得用烟顶一下。”

齐勇又给他一支烟,仍替他划火柴点烟。

放映员接过烟:“谢谢,谢谢。简单地说吧。他们又问咱们这边土豆多少钱一斤,洋柿子多少钱一斤,能不能经常喝到牛奶吃到肉。我说咱们这边,家家都有窖,一到秋天,谁家不土豆堆满窖啊!就是洋柿子少,夏季短,长不好嘛。说咱们这边,天天吃土豆烧牛肉,那都吃腻歪了。总而言之,后来他们说,为了进一步证明我千真万确是放映员,那我得给他们放一场电影。”

杨一凡:“打住!什么电影?”

放映员:“《列宁在十月》呗!这不是咱们这边最受欢迎的片子吗?人们百看不厌啊!”

杨一凡小声对赵天亮说:“班长,他也得给咱们放一场电影,要不咱们也没法儿证明他千真万确是放映员啊,是吧?”

不待赵天亮表示出什么态度,“小黄浦”和“小地包”同声道:“对!”

黄伟向赵天亮做手势,赵天亮起身跟黄伟走了出去。

门外,赵天亮跟黄伟走到了门廊尽头。

黄伟问赵天亮:“你怎么看?”

“我看就是他说的那么回事儿。”

“周萍刚才小声告诉我,她回忆了半天终于回忆起来了,她在山东屯她们那女支书家里见过这人,这人管她们支书叫表姐,是亲表弟和表姐的关系。”

“既然是这样,咱们今晚也叫他放《列宁在十月》给咱们看,明天一早把他移交到边防站去。”

“我看甭浪费大家情绪了,审不成个特务间谍的,他长的那样就不够资格!”

赵天亮转身进屋,对放映员说:“为了证明你的确是放映员,给我们放《列宁在十月》,其他事明天再说。”

放映员有些纳闷:“你们还想看啊!那片子就是从你们团借来的!”

“小黄浦”反驳道:“胡说!我们不是为了看电影,是本着对你政治上负责的态度进一步取证!”

放映员:“好好好,放吧放吧。我可有言在先,那小发电机有毛病了!”他捂嘴打了个大哈欠。

魏明对他说:“出了故障不关你的事儿,我们这儿有能人,小小不然的毛病有人修!”

不知谁的被子被当成了电影屏幕,白被里朝外,绳子拴着两角,挂在了一面木墙上。白色的被里上,列宁在说:“这样的书只能垫脚!”

大家发出笑声。

门外,发电机隆隆地响着。

放映员发牢骚:“就你们几个人看,你们说我放得有劲儿吗?今天白天给他们那边放时,人家是有军有民,三百多人,都以为能白看场中国电影,一打出他们莫斯科电影制片厂的厂标,那叫一个失望。咱们翻成中国话了,人家还听不懂了。找了个会中国话的现场翻译,又被跺脚声吹哨声赶跑了。放完后,都冲我跷大拇指说‘喝啦哨’,人家都服气咱们这边译音译得好……”

“小地包”烦躁地:“闭嘴!再人家人家的,用抹布把你嘴堵上!”

由于放映灯光线不足,影像模糊,然而大家看得都挺专注。

齐勇却守在炉旁,看着一盆雪渐渐化成水。他用手指试了试水温,端着盆走到了外边。他端着盆踏下台阶,让放映员那匹拉爬犁的马饮水。

看着马饮水,齐勇同情地:“看你瘦得,不知是哪个王八蛋负责喂你的。刚才你也吃了些上等好料了,这会儿再喝点儿温水吧。”

木房子里的临时电影屏幕上,瓦西里搂抱着妻子,安慰道:“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周萍:“我喜欢瓦西里,做他妻子的女人是幸福的女人。”

坐在他旁边的赵天亮也用一只手臂搂住了她,望着“银幕”,嘴唇吻她头发。

门外,齐勇将放映员那匹马牵到了拴自己那两匹马的地方,拴好后,拍着马脖子说:“你们都是马,所以我得一样对待。这儿避风,地上又有草,累了可以卧一会儿。”

齐勇端着空盆进屋时,“银幕”上捷尔任斯基正在审副卫队长。

“小黄浦”指着屏幕大声说:“我从骨头里就感到他是敌人!”

杨一凡也大声地:“骨头里?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用骨头思想了?判断一个人究竟是不是敌人,要用头脑!”

而放映员却在靠着柱子打鼾。齐勇听在耳中,看在眼里,不禁无声一笑。

小房子外,三匹马在发电机的响声中安详地吃着草料。

在那一片寂静中,天明了,又一天开始了。红星公社那一匹马已经和爬犁套在一起了。包括放映员在内,所有的人都站在爬犁周围。

放映员大喊大叫:“我给他们那边放了一场电影,连他们那边都相信我是放映员,不把我移交给边防站!我白给你们放一场电影了?你们就不能让我自己回去吗?!”

赵天亮不动声色地:“不是不相信你是放映员,是不能不按纪律要求去做。”他对沈力和杨一凡说,“把他弄到爬犁上。”

沈力和杨一凡一左一右拽着放映员两条胳膊,往爬犁那儿拖他。

放映员挣开手,哀求周萍:“姑娘,好姑娘,你说你见过我的是吧?你知道梁喜喜是我表姐是吧?你替我求求情,一把我押到边防站,那就非我们公社派人往回领我不可了!我的事儿一由公社来处理,那我麻烦大了去了!”

周萍见他可怜,便向赵天亮央求:“天亮……”

赵天亮恼火地:“没你什么事儿!”

周萍愣了愣,一转身冲上台阶,进入房子,戴上狗皮帽子,抓起自己的棉手套,立刻又走了出来。

放映员紧抱着木房子的廊柱不放,沈力和杨一凡站在他一左一右,不知如何是好。

周萍同情地看放映员一眼,冲下台阶,大步走到赵天亮跟前,瞪着他说:“我再说一遍,他没什么可怀疑的!”她说完,转身就走。

赵天亮喝住她:“你给我站住!如果你走,再也不要来了!”

周萍又一步步走回到赵天亮跟前,一字一句地说:“赵天亮,我的确是爱你的,但绝不是离开了你就没法活!”

她猛转身跑了。赵天亮望着她背影,张一下嘴说不出话。

沈力对杨一凡小声说:“早知如此,咱俩昨晚不逮他了。”

杨一凡:“不是以为可算抓了个特务,能立一大功嘛。”

齐勇对魏明使了个眼色,魏明向周萍追去。

“小地包”:“班长,我从骨头里觉得……”

赵天亮正气不打一处来:“我揍你!”

“小地包”吓得往后一退。

赵天亮发泄地:“那你们说我该怎么办?我是班长!日后追究起来,罪名都会落在我一个人身上,你们都他妈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黄伟走到了齐勇跟前,低声说:“咱俩谁跟他说几句?”

齐勇反问:“如果需要你担一份责任,你敢不?”

“我已经有了一个想法,都不会担什么责任。”

齐勇:“那我去跟他说,谁叫我面子最大呢。”

赵天亮正望着放映员生气,齐勇的手拍在他肩上,示意赵天亮跟他往白桦林那边走。

白桦林里,齐勇递给赵天亮一支烟。

二人都吸烟时,齐勇对赵天亮说:“天亮,我很少嫉妒谁,但是我得承认,我嫉妒你。”

赵天亮不解地看他。

齐勇:“周萍好啊。她是个还能凭自己感性活着的人,而我们都快变成了仅仅凭理性活着的人。我不是说理性不好,但我们头脑中的理性不是我们自己的,是别人塞入我们头脑里的。”

赵天亮:“别绕弯子,我听不明白。你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你是我,会怎么做?”

齐勇:“放人家走啊。‘从骨头里觉得’,其实这种说法并不那么可笑。有时候,我们对有些人,有些事,不但心里明镜似的,就是连我们的骨头似乎都在告诉我们——就是那么回事!那我们为什么不但要违背我们的心,还要扭曲我们的骨头呢?”

“我不是为我自己才那么决定。我怕我做错了,拖累了咱们一班全体!”

“这我猜到了。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但你反过来想想没有?那放映员的表姐是山东屯的支书,连咱们团长和山东屯的支书也有亲戚关系。如果他们公社的造反派小题大做,借着他这件事儿整人;如果他再是个经不住一整的人,胡乱咬,那会牵连多少人?就咱们一个团,一搞‘挖特嫌’,不是一个咬几个,咬出了一百多号人吗?最后一落实,哪个都不是!眼前这事儿,像你那么办,是一种做法;可就没有另外的做法了吗?”

赵天亮吸着烟,沉思着。

木房子外,齐勇和放映员站在台阶上。放映员哭着,用力擤了一把鼻涕,要往台阶扶手上抹。

齐勇:“啧啧,太不文明了吧?”

放映员将鼻涕抹在了自己鞋底儿上,对齐勇说:“要不你装没看见,我赶马就逃?”

齐勇:“你让他们多难办啊,再耐心等会儿。”

木房子里,大家一个个神情肃穆,桌子中央放着些纸片。

黄伟对大家说:“大家都应该记得,在这里,咱们开第一次班务会时,班长保证过,以后凡重要的事要和大家商议,做决定要民主。今天这件事,咱们采取的就是民主表决的方式。班长,你来看结果吧!”

周萍抱着小鹿,坐在铺位上望着他们。

赵天亮一张张翻看纸片,像翻看扣着的扑克牌,最后宣布:“一票弃权,六票主张让他走。”

“小黄浦”:“弃权那一票是我的。有些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我搞不大清楚,只好弃权。”

黄伟起身走到了外边,齐勇和放映员立刻站起。

黄伟:“记住,如果有人问起你昨天夜里的事,你就说喝醉了,迷路了,碰到我们巡逻的人,在我们这儿过了一夜。走吧。”

放映员刚要往台阶下冲,又被齐勇拽住:“你那匹马喂养得太不好了,我给它上等草料它都不怎么爱吃,可能肚子里有虫。你要找兽医为它治治病。”

放映员挣脱手,冲下台阶,坐上爬犁,一抖缰绳,随着一声“驾”,爬犁渐渐远去。

齐勇和黄伟目送着爬犁拐弯消失。

黄伟:“我连边防日记都替天亮想好了——前夜对岸有不明情况骚乱。昨日红星公社一放映员迷路,宿我哨所,为我班友好放映《列宁在十月》,今晨由我班指点离去。此外无明显异常情况。”

齐勇:“我觉得,你想当作家的想法,也许有门儿。”

天又黑了,木房子里气氛有些沉闷。“小黄浦”在铺被窝,预备躺下。周萍抱着小鹿,坐在赵天亮的单人铺位上闷闷不乐地发呆。黄伟在看边防日记。

“小地包”从外边端入半盆雪,直接用壶里的热水一浇。雪化成水,他用手指试了试,将盆放在周萍脚旁。“小地包”对她笑了笑:“洗脚。”

周萍:“不想洗了。”

“小地包”:“天亮让我照顾你洗脚。你要是耍小姐脾气,那还真证明我们把你宠坏了。”“小地包”又对黄伟说,“哎,你昨晚那故事可没讲完啊!”

黄伟:“没人想听了呀。”

周萍:“我想听。”

“小黄浦”:“我也想听。”

黄伟放下边防日记,掏出了烟。“小地包”夺去火柴,替他划着。

黄伟吸一口烟,娓娓道来:“那一次战斗结束以后,指挥受了重伤,被送到了后方的军医院,从此画家再没见到过他。等二战也结束了,画家便又脱下军装,再当他的画家。有次他为乐团画演出海报,从演出名单上发现了指挥的名字,但框在黑框中。原来那指挥伤好后又上前线了,壮烈牺牲,成了英雄。那是乐团为纪念他搞的一次专场演出。画家去听了那场音乐会,他想从此他应该忘记关于那只鹦鹉的好奇心了,却还是忘不掉。他晚年时,移居到了一个小城。某次逛街,发现一家鸟店的窗后,挂着那只他梦到过多次的笼子。他进去问开鸟店的老头,笼子里关的是不是一只会用俄、法两种语言说话的鹦鹉,老头说正是。他立刻将手指伸入笼子,同时扯两条链子,鹦鹉在笼子里乱扑一阵,重新在站棍上站定,理理羽毛,用英语说:‘友好待我,和平万岁’。那画家听了,顿时泪如泉涌……”

一阵安静。

只有周萍的脚,在盆中弄出轻微的水声。

“瞎编!”“小黄浦”一转身,打个大哈欠,蒙头睡了。

周萍回味着故事,赞叹地:“我喜欢听这样的故事。黄伟,你以后如果真当了作家,多写这样的故事吧。”

“小地包”问黄伟:“你的小说,究竟打算怎么写呢?”

黄伟:“我相信,每个人的内心里都有一种夙愿,那就是希望在自己的一生中,起码有机会做一次特别善良的、值得别人感动一下的事,就像我们经常希望住得好一点,吃得好一点儿,穿得好一点,别人都对我们很友好那样。我想告诉以后的人,我们原本便是那样的……”

第二天傍晚,齐勇和周萍已坐在马车上,赵天亮和其他知青在送他俩。

赵天亮想为周萍系上狗皮帽子,周萍将头一扭。

齐勇一抖鞭子,大喊一声:“驾!”

二马齐奔,马车离去。赵天亮怅然若失地望着。

沈力追马车,喊:“要是同时扯两条链子,鹦鹉说什么?”

齐勇头也不回地说道:“问黄伟!”

马车远去。

转眼夏天到了。不再冰封的黑龙江江水滔滔。白桦林看去更迷人了。木房子前那片平地的两边,一边生长着金灿灿的向日葵,一边开着五彩缤纷的扫帚梅。而它的窗子,擦得明明亮亮的,并被喇叭花围绕着。

木房子里,内务整洁,沈力和杨一凡坐在桌子那儿下棋。棋子挺大,棋盘是可以折叠成盒的那一种。小鹿长大了,项系铃铛,卧在沈力脚旁。

屋里摆放着许多用桦树皮做成的形状不同的花盆,其中栽着这样那样的花。

黄伟站在瞭望台上,伏在瞭望台的栏杆上,若有所思地望着黑龙江。望了一会儿,他回到屋里,拿起笔写起日记来:

周萍已经很久没来过了,她说她们山东屯那位女支书对她的要求更严格了。全班谁都看得出来,赵天亮特别想她。团长却在张靖严的陪同下前来视察了一次,认真地看了我的边防日记,表扬了我们,奖给了我们一副象棋和一副扑克,还特别奖给了沈力一盒油画色彩。张靖严说,奖品是团长用自己的钱买的。我和魏明都认为,团长他是知道了放映员那一件事的。那么,他的视察,便肯定带有几分个人感激的色彩了,只是他不便说出口而已。团长走后不久,边防部队给我们送来了一艘机动巡逻艇,据说是团长代表团里亲自打报告要求的……

黑龙江开江时分,冰排互撞。

吉普车开到木房子前停住,团长和张靖严一左一右下了车。正在门前清雪的赵天亮放下手里的活儿,向团长敬礼,与张靖严拥抱。

赵天亮陪团长和张靖严进入木房子,团长看见小鹿,问什么赵天亮答什么。团长蹲下,摸摸小鹿。团长起身时,睡着的杨一凡坐了起来,赵天亮介绍杨一凡,团长主动与杨一凡握手。

赵天亮将边防日记呈递给团长,团长坐下认真看。赵天亮和杨一凡交换不安的眼神。他俩将不安的目光望向张靖严,张靖严却向他俩欣然地笑着。

吉普车开在黑龙江边,遇到“小地包”和“小黄浦”。团长、张靖严、赵天亮下了车。“小地包”和“小黄浦”向团长敬礼。团长还礼,之后与他们二人握手。五人都望着江对岸,赵天亮在向他们汇报工作。

沈力和杨一凡从房子里跑出来。

沈力对黄伟说:“老黄,快用望远镜望望江上,我俩从窗口看去好像有情况!”

黄伟立刻举起了望远镜。望远镜中看过去,江中心一只插着五星红旗的小艇,与一条苏联小渔船并靠在一起。小艇上是赵天亮和魏明,对方的小渔船上是四个苏联女人,有的二十来岁,有的三十几岁。赵天亮、魏明和那四个苏联女人的衣服全都湿淋淋的,双方互相指手画脚地嚷嚷。

插有苏联国旗的一艘大许多的巡逻艇快速开来,绕着双方的船转一圈又转一圈,接着将我方小艇夹在中间。

赵天亮拎着一把斧头跃到了对方的小渔船上,挥斧一下下猛砍着什么。四个苏联女人躲闪着。

黄伟放下望远镜,大惊失色地说:“不好了,出大事了!天亮和那边动斧头了!”

沈力和杨一凡一听,拔腿就往江边跑。黄伟也赶紧从瞭望台上下来,没踩稳,摔在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江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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