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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罗一民和李玖都没料到老干部忽然变得毫无情面了,也都不由得站了起来,你看我,我看你,完全乱了方寸。

老干部的女儿:“爸,你听他俩把话说完嘛!”

老干部:“我不听!小罗,李玖,知道我为什么不听吗?”

罗一民和李玖摇头。

老干部:“那你俩听我多说几句吧。那个林超然,本来我对他印象是不错的。即使看了报上登的那些内容以后,我还是一分为二地看待他。又回到城市变成城市人口了嘛,生活在城市每天都离不开钱嘛。也都是成年人了嘛,为了生存,所作所为虽然违法,但情有可原嘛!所以我起初的态度,还真是有点儿同情,还真是想为他们说几句客观的话。但紧接着出现了什么情况?我不说你俩也清楚!那是想干什么?明明是在向市委市政府施加压力嘛!此风不刹,城市必乱!这已经成了政治问题!在严峻的政治问题面前,我老共产党员的党性要求我,立场绝不含糊,绝不姑息,坚决主张从严解决!那么,凡是企图替他们说情的人,就都是我的家所不欢迎的人!”

罗一民:“可是,拘留所外边的事,实际上与林超然没有什么关系……”

老干部:“敢说没关系?与他关系大得很!我怀疑是他利用他在返城知青中的那点儿影响力,在拘留所里暗中调遣的!”

罗一民:“可是,您这么怀疑有什么根据呢?”

老干部:“根据以后肯定会有的,现在我靠的是政治本能!政治本能你俩懂吗?”

李玖摇着头小声说:“伯父,我不懂。”

罗一民:“我懂。我太懂了!”拉起李玖的手便往外走。

老干部:“等等。”

罗一民和李玖在门口站住。

老干部:“希望你们对我讲的,那件舍己为人的往事,不是为了说情而编出来的。”

李玖回头无言地看他,眼中噙满屈辱的泪水。

罗一民:“您喜欢那么怀疑,就那么怀疑吧,那是您的自由。”

他将李玖拉出了客厅。

关门声。

老干部的女儿:“爸,您怎么能那样!他俩是客人……”

老干部:“是说客!”

他女儿:“他俩还是晚辈……”

老干部:“那,就别要求我像对待长辈一样彬彬有礼!”

他女儿:“但您作为主人,作为长辈,失礼总是不好的吧!”

老干部:“那要分因为什么事!如果因为坚持一种政治立场,即使失礼了我也不感到羞耻!”

他走回桌子那儿,悻悻地坐了下去。

父女两人互相瞪视片刻,他女儿也离开了客厅。

楼外。天已黑了。罗一民打不开车锁,气得踢了车胎一脚。李玖从他手中要过去钥匙,一下子就打开了。

她说:“我蹬。”

罗一民说:“别争。我蹬。”

李玖顺从地坐到了车上。

两人的心情坏透了。

老干部的女儿从楼里走了出来,双手各拎一双鞋。他俩默默换鞋时,老干部的女儿歉意地说:“真对不起。因为与某些领导同志的看法有分歧,我父亲今天发过几次脾气了。你们来之前,情绪刚好点儿。”

李玖:“姐,我们小罗的事,那是真的!我俩没骗他!”忍不住哭了。

老干部的女儿搂抱着她说:“别哭别哭。你一哭,我更觉得对不起你们了。归根到底,是因为我父亲他对咱们这一代人成见太深了,不是一时可以扭转的。告诉你俩一个好情况吧,林超然写了一封信,或者是一篇文章,已经转到市委书记手中了。市委书记也决定见见他,和他谈谈了。也许,现在正谈着……”

罗一民转忧为喜:“真的?”

老干部的女儿:“和你舍己救人的英勇事迹一样真。”

罗一民不由得微笑了。

三轮车行驶在路上。

李玖:“长这么大从没被人这么卷过面子,再也不登他家门了!”

罗一民:“别这么说。以后该要去,该求他还得求他。咱们结婚了,我一定陪你给他送喜糖!”

李玖:“不给!”

罗一民:“要给!他有可爱的一面。真诚。什么态度就是什么态度,不虚伪。”

李玖:“你怎么还挺高兴似的?”

罗一民:“当然高兴啦!知道了一个好情况,那也不虚此行啊!”

他唱了起来: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

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

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林超然跟随市委书记的秘书小杜走在市委走廊里。

林超然:“能透露透露,谭书记想要与我谈些什么吗?”

小杜:“他没说。”

林超然:“保密?”

小杜一笑:“他确实没说。你自己不马上就会知道了?估计也就是互相认识一下,随便聊聊,时间肯定不会太长。”

两人已走到门前,小杜轻轻推开门,请林超然入内。他刚一进去,门就关上了。

五十多岁的谭书记在站着接电话,一边嗯嗯啊啊,一边向林超然作请的手势。

林超然默默坐在沙发上,打量办公室,被一竖挂的字幅吸引,其上写的是端庄的隶书——“人生如梦,故所以然,当尽量活出几分清醒。”

谭书记表情严肃地:“明白,明白,我一定认真考虑您的态度。那,既然您说得这么原则,我似乎也只有取消和他的见面了,多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指导。明白,完全明白您的好意……”

林超然看着他,他放下电话发起愣来。

林超然干咳一声,谭书记这才猛醒,走到了他跟前,林超然站了起来。

谭书记主动伸出了一只手:“民间认为,不握手不算正式认识。”

林超然也伸出了手。

两人握手后,谭书记亲切地:“请坐。”

两人落座后,林超然苦笑地:“如果我没猜错,您在电话里说的事和我有关。”

谭书记坦率地:“确实。一些老同志反对我和你见面。”

林超然:“那,我回拘留所去?”

谭书记笑了:“那不仅仅是你没面子,也等于我这市委书记太没面子了啊!”

小杜进入,为林超然沏了杯茶,又退出去了。

林超然:“可您在电话里说了,只有取消咱们的见面。”

谭书记:“有的时候,那也只能说一套做一套啊,要不怎么办?他们是顾问,向我谏言是他们的责任,我得照顾他们的积极性。你在返城知青中是有影响力的人,我也不想拿你开刀,所以只能两边都不得罪。”

林超然:“使您为难了,对不起。”他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又看条幅。

谭书记:“觉得那字怎么样?”

林超然:“我对书法是门外汉……您也认为人生如梦?”

谭书记:“谁到了五十多岁以后,都多少会有种人生苦短的感觉。”

林超然:“人生苦短和人生如梦,意思并不完全相同。”

谭书记:“我老父亲为我写的。他是位农民书法家,解放前有幸读了几年私塾,爱写毛笔字,总是为乡亲们写春联、写喜联、也写挽联,写来写去,就被誉为农民书法家了。我‘文革’前当副县长时,他写了这幅字送给我。一位多少知识化了一点儿的农民老父亲,当然不会因为儿子当了副县长,于是劝儿子及时行乐。我的理解是他为了强调人应该经常活在清醒之中,所以不写人生苦短而偏写人生如梦,你认为呢?”

林超然:“我又得说对不起了,我刚才理解偏了。”

谭书记:“‘文革’中,我因为这幅字吃了不少苦头,批判我的人们逼着我承认,我父亲是在用资产阶级人生观腐蚀我。那我当然绝不承认。一个农民,干吗要腐蚀自己当了副县长的亲儿子呢?那明明是文化化了的一个农民的正面事例嘛!没文化反文化的人才会从中看出什么所谓不良的思想来。”

谭书记的话说得心平气和,像学者与学者在讨论问题。

林超然发窘地:“您的话简直也像是在当面批判我了,但我可以自重地告诉您,我头脑里没什么‘左’的毒素。”

谭书记:“你‘文革’中没跟着胡闹,这一点我了解过了。否则我还真不会见你。但,当年没‘左’过不能保证以后也不‘左’……”

林超然不禁扭头看他。

谭书记:“我的话对我自己同样适用。谁知道呢,也许多少年以后,我这个被人以极‘左’思想大加批判的人,会反过来以极‘左’思想看待别人的言行。不论对我还是对你,这都是很可能的。”

林超然不禁望着条幅沉思。

谭书记:“饿了吧。”

林超然:“有点儿。”

谭书记:“他们不至于不给你饭吃吧?”

林超然:“他们对我还算优待,是我自己没心思吃。”

谭书记起身去找出了半卷饼干,拿过来说:“我也有点儿饿了。我胃不好,办公室里一向预备点儿吃的,咱俩都吃点,先垫垫。”

林超然犹豫。

谭书记:“一会儿我陪你吃晚饭。但现在咱们去食堂不好,被人看到了,传到老顾问们耳朵里,我被动。人少了咱们再去。”

林超然:“您就不必陪我吃饭了吧。您打算怎么发落我们,干脆敞开窗户说亮话。不管什么罪名,由我承担就是。”

谭书记:“你们的事是怎么一回事,我就不动动脑子啊?我就连起码的清醒都没有?不是打算怎么发落的问题,而是要请你帮我一个忙……吃两片嘛!”他自己说完吃了起来,林超然也只好接过了饼干卷。

空荡荡的市委机关食堂。只有谭书记和林超然面对面坐在小桌两侧。

林超然掏兜。

谭书记:“想吸烟?吸吧,我陪你吸一支。”

林超然掏出了“迎春烟”。

谭书记:“我参加工作以后,发誓绝不吸烟。起初几年还真扳住了。后来当了省委领导的秘书,经常开夜车给领导写报告,结果就吸上了。”

两人都吸起了烟。

林超然讨教地:“我也想戒。您怎么戒的?”

谭书记:“自己下决心戒了几次,没戒成。被关进牛棚了,造反派说你还吸烟那就是思想苦闷,改造你是挽救你,你应该感恩,有什么可苦闷的?他们一支不许我吸,结果,一年多以后帮我戒了。现在是,不吸不想,偶尔吸一支也不再上瘾了。”

传来快速的刀切声。

谭书记:“老吴师傅,别费事,随便给我们弄点儿吃的就行。”

老吴师傅的声音:“吃饺子吧,饺子快。再给你们拌个凉菜,切盘猪头肉,一人一碗饺子汤,行不?”

谭书记:“行。就那样。”

林超然笑了。

谭书记:“你笑什么?”

林超然:“您不是故意请我吃饺子吧?”

谭书记:“怎么会!我没那么复杂。这不到了饭点了嘛,不留你说不过去。”

老吴师傅送上了两盘饺子。

林超然研究地看着:“怎么这样式的?”

谭书记:“这是机器包的。”

林超然:“只听说过,第一次见着。”

谭书记:“一位香港投资商程老先生捐给食堂的。”

林超然:“我见过他,人不错。”

谭书记:“噢,怎么认识的?”

林超然:“一言难尽。暂时属于我们知青之间的绝对机密,不便相告。”

谭书记:“不好意思。请吧!”

两人按灭烟,林超然夹起一个饺子塞入口中。

老吴师傅一手凉拌菜,一手猪头肉,送将上来,大受其益地说:“以前大家一要求吃饺子,我们食堂的人就全体皱眉头。二百多人,每人半斤,那得连夜包出一百多斤。过后,擀皮儿的手腕子酸好几天。自从有了那台机器,可解放生产力了。谭书记,什么时候给我们个机会,我们都想当面说几句谢谢人家程老先生的话。”

谭书记:“那没问题,会有机会的。”问林超然:“怎么样?”

林超然:“比手包的差多了!皮儿厚,边儿宽,馅儿少。咱们东北人包饺子,讲究的是窄边儿薄皮儿大馅儿!双手掐出的边,刀刃似的!看这边儿,像刀背!这种机器包的饺子有什么吃头?”

老吴师傅不爱听地:“太夸张了吧?机械取代手工,那是生产力先进的体现!迷恋手工,社会没法进步了!”

林超然反唇相讥:“社会再进步,饺子也还是手工包的好吃!不信就搞一次社会调查,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会支持我的说法!”

老吴师傅:“那效率呢?手工的效率高还是机械的效率高?中国落后了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在吃的方面太矫情了!”

林超然:“中国人一年才能吃上几顿饺子?连吃饺子都降低要求了,那不是太可悲了?”

老吴师傅:“你们东北人不能代表中国人,我们南方人根本不稀罕吃饺子!”

林超然:“原来你不是东北人!你对饺子这么没感情,咱俩当然话不投机半句多啰!”

谭书记:“同志们同志们,不争论了好不好?孰是孰非,暂且搁置。”起身将老吴师傅轻轻推走,边说:“切二斤猪头肉,用一个公共饭盒装起来。再去小卖部替我取两盒烟,一盒牡丹,一盒凤凰,都记在我账上。”

老吴师傅不情愿地:“书记,您这又请吃又给带的,何必呢?您犯不着嘛!”

谭书记:“小声点儿,我不有事求他嘛!”

谭书记回到桌旁坐下,笑道:“当成一段小插曲,别影响共进晚餐的情绪,啊?”

林超然:“听到了,您有什么事求我,请开门见山吧。”

谭书记拿过林超然的烟,吸着一支,郑重地:“你必须替我召集几名返城知青,十人以内,五人以上,包括你,我要和你们开一次座谈会。”

林超然:“必须?可你刚才对那老师傅说是求我。”

谭书记:“是啊是啊,我这不是在求你吗?我市委书记求你的事,你当然必须办到。”

林超然苦笑地:“座谈什么?”

谭书记:“怎么才能更快、更实际可行地解决你们的就业问题,想听听你们的见解。而且,你要根据你那封信的思路,作重点发言。”

林超然:“也必须?”

谭书记:“那当然!”

林超然:“时间?”

谭书记:“明天下午两点,我的秘书小杜会在门口接你们。”

林超然:“可时间由您单方面定了不太……”

谭书记:“难道得由你们单方面定?谁忙时间由谁定。”

林超然还想说什么……

谭书记竖起一只手制止:“不争论。明天以后我几乎整天开会,难道你想说你们的会比我还多?”边说边掏出笔,想找纸写什么,却没发现纸,干脆抓过林超然一只手,往他手背上写。

林超然:“这什么?”

谭书记:“小杜的电话。有特殊情况,及时通知他。”

罗一民家门外。门已开锁,罗一民一手放门把手上,问李玖:“想不想进来?”

李玖:“想。”

罗一民将门拉开了一半,李玖却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手上,将门关上了,柔情似水地:“虽然想,那也不进了。为了你营长的事,你今天动了那么多心思,来来回回蹬了那么远的车,肯定身心都累了。早点儿睡,啊?”

罗一民:“你今天配合得很好,给一百分!”

他情不自禁地搂抱住她,将她的身体压得靠在墙下,一阵长吻。

李玖终于轻轻推开他,张大嘴倒吸了一口气,幸福地:“都快喘不上气儿了!”

她一笑,转身跑了。

林超然他们那个街道小厂。满院子人,有的在吸烟。

屋里。林父、林母、何父、何母、静之、张继红、街道主任或站或坐,气氛很是沉闷。静之抱着孩子。

张继红:“静之,出来一下。”

静之将孩子交给何母,跟张继红走到了外间屋。

张继红将门关上后,小声问:“如果我们的人都撤走了,结果还是不放你姐夫,几天之后真把他给判了,接着再一个个收拾我们几个,那可怎么办?”

静之忧郁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张继红:“那我就还要再发动一次!”

里屋传出林父大声而严厉的话:“不许!那也不许你们再那么搞!我向区长保证了的!”

里屋。林母瞪着林父说:“你听到他俩说什么了呀!”

林父:“小张说还要像白天那么搞!”

林母:“我怎么没听到?”问何母:“你听到了吗?”

何母摇头。

林母:“我们都没听到,怎么单单你听到了?你不是去年就开始耳背了吗?”

林父:“所以有时候我得比别人注意听!他俩一出去,我就知道准是要说不想让咱们听到的话!”

他欲起身往外走。

何父拦住了他,劝道:“别认真,我觉得他那是随便说说的气话。”

外屋。张继红说:“我看咱俩还是再到外边去吧!”

于是他俩走到了外边。

里屋。林父瞪着何父问:“这么说,你也听到了?”

何父:“我……我似乎,也听到了那么一耳朵……”

林父得理地:“你也听到了,你刚才都不说你听到了,好像我幻听似的!”

何父光火了:“你给我住口!哎我说老家伙,你这半年多是怎么了你?自从我们凝之走了,你怎么变了个人似的?动不动就犯急,就发脾气。不管我说句什么话,你一接过去就跟我抬杠!你当你是工人阶级,你就可以一直压迫我啊?!从今天起,我不吃你这一套了!”

何母:“老何!亲家公年纪比你大,不许你那么训人家!你那是说的些什么话?和你抬几句杠就是压迫你了吗?如果不是亲家关系,亲家公还不稀罕和你抬杠呢!快向亲家公赔礼道歉!”

何父一跺脚:“我不!”

林父又双手抱头了。

林母对何母说:“你别拦着!”又对何父说:“我支持你!就不赔礼,就不道歉!接着训,狠狠训!也替我出口气。在家里,他也动不动就跟我抬杠,而且最后还得是他胜利!要不就跟我没完没了地抬下去!”

林父大声地:“我恨你们!我恨你们三个!”

何父及两位母亲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林父:“你们都明明知道凝之那孩子身体不好,还急着当姥爷,当姥姥,当奶奶……就我和超然一条心,都劝凝之别听你们的!就我们父子反而想得开,说不当爷爷不当爸,那也没什么……可凝之那孩子孝心,为了满足你们的心愿,还是听了你们的!”

他猛地抬起头,老泪纵横大声地:“要不是因为你们,超然会没了妻子吗?我会没了那么好的一个儿媳妇吗?有时候我一想起凝之那孩子,我就恨你们!超然他还上哪儿找那么好的妻子去?我还怎么能有那么好的儿媳妇!”

他又抱着头孩子似的哭起来……

外边忽然人声嘈杂,传来欢呼声,分抢东西的声音……

门一下子被推开,静之进入,眉开眼笑地:“我姐夫回来了!”感觉到了屋里的气氛不对头,笑容顿时收敛,闪在了门旁。

张继红等几名返城知青簇拥着林超然进入,他们也立刻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头。

林超然:“爸,妈,岳父,岳母,我办事不周,让你们担心了……”

何母将孩子递给静之,走到林超然跟前,只说了一句“超然”就哭开了。

她是被林父的话引起了对大女儿的思念。

林超然内疚地:“岳母,是不是给您和我岳父带来不好的影响了?”

张继红:“甭问。他们学校好多人都知道你是他们女婿,你名字一见报,那还不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啊!”

何母摇头:“不是,真不是。”

林母:“被你爸气的!刚才你爸把我们三个气得都要哭了……”

林超然望向父亲,像对孩子说话似的:“爸,那您可不对吧?”

林父:“你妈颠倒是非,刚才明明是他们三个合起伙来气了我一通!”

张继红弯腰看着林父的脸说:“真的哎,超然,大爷脸上的泪还没干呢!”

林父就用手抹脸。

林母撇嘴道:“装样儿!”

张继红又弯腰看林母的脸:“咦,大娘也肯定哭过!”

林母打了他一巴掌:“这孩子,调皮!”

张继红的目光望向了何父。

何父好孩子般诚实地:“我坦白,我眼看要哭了,超然进来了,我的心情又好多了。”

张继红:“清官难断家务事。超然,这一桩谁气哭了谁的案子,连你也断不清了吧?”

林超然:“断得清。他们四位长辈都是原告,只我一个晚辈是被告。他们哭,是我太让他们不省心了。”

张继红看着静之说:“哎呀妈呀静之,你听你姐夫多会说话呀!你将来找对象,得参考着你姐夫找啊!”

静之不好意思地一笑,将孩子递向林超然;林超然接过孩子后,静之小声说:“你以后要经常抱抱他,要不他对你这个爸爸会眼生的。”逗着孩子又说:“楠楠,认识不,这是爸爸,世界上爸爸的发音都是差不多的。来,给小姨学,爸、爸……”

孩子在林超然怀里笑,林超然也笑了。

何母:“超然,我们刚才谁也没气谁,是因为忽然都想起……”

静之敏感地转身制止:“妈!”

她对母亲摇头。

然而每一个人仿佛都听到了“凝之”两个字,气氛一时又沉郁了。

林超然将孩子递向了父亲:“爸,我怕我身上还有凉气,您先替我抱一会儿。”

林父伸出了双手,却又缩回去了,一扭头:“我不太会抱,你妈最会抱。”

林母刚要抱,何母抢先将孩子抱了过去,晃着;孩子咯咯笑起来……

张继红有意调解气氛,从左耳上取下一支烟,像捧根金条似的,双手递向林父:“大爷,这可是支‘凤凰’,上海名烟。人家市委书记掏自己腰包给超然买了两盒……”

他又从右耳上取下一支烟,以同样夸张的样子敬给何父:“不偏不向,也有您一支。”

最后,他才从兜里掏出一支,不过已断了。

他十分心疼地:“可惜了可惜了。”享受地吸了一口之后,总结性发言似的:“很久很久以前啊,听别人说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我心里总这么暗想……什么辩证法,瞎白唬。坏事那就是坏事!开头的坏事再引出了好的结果,那也不如好事得到的好结果好!现在我开始信那句话了。就说我们的事儿吧,区长亲自到超然家了解情况,市委书记接见,还单独陪着吃晚饭,临走还让带走两盒‘凤凰’,多高规格的对待啊!哎,静之呢,静之你躲到里边去干什么呢?”

这小厂的房间,除了门口,正屋是连串三大间。静之已不知何时又抱着孩子了,她说:“你们都吸烟了,我怕呛着孩子。”

张继红:“说到底,超然咱们几个,那还真得感激静之!要不是她将你那篇文章及时送到了市委,咱们的事,我看那也未必会引出什么好的结果……”

林超然不禁向最里边那间屋望去,门口却已不见了静之的身影。

写上了电话号码的林超然的手,被张继红的一只手握住手腕,张继红的另一只手在往自己手背上抄电话号码。

张继红的手放开了林超然的手。

街道小厂里。“牡丹”烟,“凤凰”烟摆在桌上,伙伴们吸着烟,用手抓着猪头肉吃。

林超然对张继红说:“那电话号码你别到处乱传啊!”

张继红:“那哪能呢!我不会轻易启用的。”

林超然:“警告你啊,如果背着我你乱给市委书记的秘书打电话,可别怪我跟你翻脸。”

张继红:“放心。一定事先请示,事后汇报。”

一伙伴:“给我笔,我也抄下来。”

张继红:“一边儿待着去!超然刚说完,不许乱传。”

林超然:“明天下午两点,都准时到市委门口去,啊?”

另一伙伴:“没兴趣!如果去了,开完座谈会,立马让我到哪一个国营大厂去报到,那我去。否则请假。”

林超然严厉地:“不给假!除非你自动退出咱们这个集体。”

张继红也训那伙伴:“目光短浅!市委书记亲自召开的座谈会,你请假?太不识抬举了吧?都得去!”又对林超然说:“但是头儿,最好改成下午四点。”

林超然和大家都疑惑地看他。

张继红:“你们想啊,四点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谈着谈着,不就五点多了吗?那不也到饭口上了吗?市委书记那不也会请咱们吃顿晚饭吗?”

林超然:“你怎么就那么没出息,吃那么一顿饭能多长一斤肉啊?”

张继红:“比多长一斤肉意义重大!市委书记请咱们吃过饭,这叫资本。没请,咱们如果对别人说请过,那叫骗人。请过,即使淡了巴唧地随口一说,那也令人刮目相看。比如你林超然,一说市委书记留你吃饭了,我们哥们几个谁不对你刮目相看啊?你在我们心目中那就又高大了不少!”

伙伴们七言八语:“说得对!”

“我需要那种资本!”

“四点!四点!坚决改成四点!”

林超然默默站起,示意张继红外边去说话。

外边。林超然说:“你替我通知静之,说服她也去。”

张继红:“你自己为什么不?”

林超然:“她在跟我闹别扭。”

张继红:“哎你想过没有,有时候也许是你在跟她闹别扭。”

林超然:“不争论。人家市委书记对那封信特重视。你知道的,那封信是她改得好。你还要保证说服她作重点发言。”

张继红点头。

林超然:“别四点。你找个理由跟杜秘书通次电话,三点吧。”

张继红刚想说什么,林超然制止道:“也不争论。我一句顶一万句了。”一只手拍在他肩上了:“明天看你们的了。大家都要想一想,争取多谈出点儿有价值的意见。咱们是代表二十几万呢,别让市委书记失望。”

张继红:“那你呢?”

林超然叹口气:“明天我想陪我爸妈待一天。”说完进屋了。

最里边那间屋内,静之微笑地注视着孩子;孩子也注视着她,甜甜地笑。

静之将自己的脸贴向孩子的脸。

张继红在中间那一间屋“白话”着什么,还比比画画的,逗得林超然和四位父母亲一阵阵开怀大笑。

何母笑着追打张继红,张继红往林超然背后躲。

林超然、静之、张继红等一些知青聚在一起,人人充满憧憬地听林超然讲述着什么。

静之头靠林超然的肩,似乎已很香甜地睡了。

林超然想推醒她。

张继红抓住了他手,制止道:“哎,心疼点儿人啊,人家因为咱们几个的事四处奔波地操心了一整天,让她先那么睡一会儿。”

林超然:“我半天没敢动了,肩膀让她靠酸了。”

张继红:“忍着。静之是咱们的功臣,你有怨言那是不对的。”

静之嘴角浮现了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容,显然她睡得不像看上去那么实。

林超然:“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他把静之的手臂搭在自己脖子上,将她抱起,进入里屋。里屋有炕,他将静之斜放在炕上。

他走到门口,站住,回头看,见静之的一条腿垂在炕下。他又走了回去,将她那条腿轻轻放在炕上,替她脱下鞋;静之的一只袜子太旧了,破了,露出白白的大脚趾。

他看着静之那只脚有些发呆了。

张继红在中间屋里喊:“超然,磨蹭什么呢?哥儿几个还没听你说够呢!”

林超然脱下棉衣盖在静之脚上,同时说:“把你棉袄拿来。”

张继红拎着棉袄进来了,林超然从他手中接过棉袄,卷了卷,当枕头塞在静之头下。

林超然和张继红又坐在大家中间了。

林超然:“还说什么?该传达的都传达了,该畅想的也都畅想了。”

张继红:“静之今天特使我感动,我倒想说说她了。”

林超然:“不许。不仅不许当着我的面说,背后也不许。因为我是她姐夫!”

张继红:“你是她姐夫怎么了?我那口子还和她一个连呢。而且比她大一岁,在连队她叫我那口子姐,论起来我也是她一姐夫。她已经和小韩吹了,我这姐夫有责任关心关心她的个人问题。”

林超然:“有我这个正式的姐夫呢,你非正式的省省心吧!”

一名知青:“踏破铁鞋难寻觅,得来全不费工夫!”

张继红:“你小子啥意思?”

对方:“我把她给包产到户算了呗,我正好还是光棍呢!”

张继红:“你小点儿声!”

林超然瞪着对方小声说:“她眼眶高,我警告你,不许动她的心思!”

张继红也小声地:“问题就在这里!她眼眶高,你改变不了你是她姐夫的规定角色……”

林超然又不拿好眼色瞪张继红。

张继红:“难道你没看出来,静之她对你这个姐夫……”

林超然捂住了他的嘴,扫视着大家,压低声音但却一字一句地:“今后谁再对我说这种话,可别怪我对他不客气!座谈到此结束,要回家的回家,不想回家的都给我睡觉!”

月光透过没有窗帘的窗子洒进屋里,洒在炕上。这最里边一间屋的炕上睡着四个人,靠墙的是静之,挨着静之的是林超然,另外两个和衣而眠。除了静之,林超然们连鞋也没脱。

中间屋不知响着谁的鼾声。

林超然翻了下身,被鼾声搅得皱了下眉。他睁开眼睛,结果发现自己和静之脸对着脸了。

月光下,静之的脸看上去那么秀美。

林超然一下子又把身翻了过去。

他睡不着了,再次翻身,仰躺着。

他忍不住缓缓扭转头,看着静之的脸。

静之蹬腿,盖在她脚上的棉袄掉地上了。

林超然睡不着了,他轻轻起身下地,捡起棉袄,替静之盖在脚上。

他将每一间屋的炕洞都拨了一遍,塞进了新柴。也将大铁炉子里的火捅旺了,加入了新柴。之后,他坐在炉前沉思。

炉火映红着他的脸。

北大荒的冬季。在林超然和凝之的小家里,也就是凝之那个连队的一幢小泥草房里,凝之靠着墙织毛衣,林超然坐在一张旧椅子上拉二胡,拉的是抒情的《草原之夜》。

凝之:“超然……”

林超然扭头看她,却没停止。

凝之:“跟你商量个事儿。”

林超然这才停止,将二胡挂墙上,坐在凝之旁边。

凝之:“我想跟团里请求一下,调你们马场独立营去。”

林超然:“为什么?”

凝之:“要不,咱俩虽然在一个团,那不也等于两地分居吗?你每看我一次,来来回回七八十里,太辛苦你了。”

林超然笑了:“我不是骑马嘛!团里什么态度?”

凝之:“团里答复说,等他们物色好了一个接替我的知青副指导员再说,我看他们能拖就拖。”

林超然:“关键不在团里,你们连的态度也很重要。”

凝之:“根本不能指望我们连同意,他们太舍不得放我了,我也太舍不得离开我们连了……可,我又多么希望从某一天开始,咱俩能生活在一起,不必再你看我我看你的了。来,比比。”

林超然伸展开双臂,让凝之在自己胸前比试毛衣。

他深情地看着她,忽然搂抱住了她。

于是她也深情地看着他。

林超然:“这半年我来看你的次数确实太少了,下半年我一定把咱俩的损失补回来!”

凝之:“你别误会,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只不过,有时候回到这个家里,推门进屋后,就再没个人跟我说话了,觉得挺孤单的。尤其是冬季……”

林超然不禁深情地吻她,她也不禁地搂抱住了他的脖子……

皎洁的月光洒在炕上。两人已脸对脸睡下了;月光下凝之的脸同样很秀丽,如同刚才林超然所见到的静之的脸。

林超然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凝之的脸。

他又激情地将凝之紧紧搂入怀中。

天亮了。林超然穿着凝之为他织的那一件驼色毛衣跑步回来,而静之也正拎着书包从屋里走出。

静之:“姐夫,跑出汗来穿着不舒服,会感冒的。”

林超然:“没事儿,一会儿我要用冷水擦身。”

静之:“也要把衣服烤烤。”

林超然:“会的。”

他回答静之的话时,继续在院子里活动身体,压腿,也不看静之一眼。

静之:“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回学校去了。”

林超然:“等我送送你。”还不看静之一眼,说罢大步走进屋去了。

静之沉思着,脸上渐渐浮现出了笑容。她以为姐夫说送送她,一定是有话要单独跟她说。而要单独跟她说的话,也许正是她所希望听到的话。

市委一间小型会议室。张继红们到齐了,站的站,坐的坐,在传看一只搪瓷盆子。那盆子上一片红旗,一行醒目的大字是“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张继红在吸烟,用茶杯盖当烟灰缸。

伙伴们议论纷纷:“会议室摆这么一个搪瓷盆干什么?”

“说不定和座谈内容有关。”

“不会吧?咱们又没招惹过搪瓷厂。”

静之进入,见张继红在吸烟,指着禁烟牌生气地:“没看见啊?”

张继红将禁烟牌收在桌子底下了,嬉皮笑脸地:“这不你也看不见了?你姐夫说,谭书记也吸烟。我不带头,人家想吸也不好意思吸。”

静之:“别废话,掐了!”

杜秘书进入,礼貌地:“谭书记来了。”

谭书记进入,大家纷纷站起。

谭书记:“坐、坐。随便坐。接了一个电话,让你们等了几分钟,请大家原谅。”

大家落座后,谭书记吸吸鼻子,发现了被当成烟灰缸的茶杯盖,风趣地:“弹烟灰还是烟灰缸好。不过谁如果能把茶杯盖放平了,也算是一物二用。”

大家都笑了,张继红难免尴尬。

谭书记吩咐杜秘书:“把小通风窗打开,把那只茶杯盖洗干净,再多拿几个烟灰缸来。”

小杜照办。

张继红:“我洗我洗!”

小杜:“别客气,你是书记的客人。”

谭书记:“今天这里破例一次。想吸的,不必非克制着。我们这位女同胞没意见吧?”

静之摇头微笑。

小杜送来了烟灰缸。

谭书记:“小杜,不记录了。”

小杜退出。

谭书记吸着一支烟,望着大家说:“我当年是化工学院毕业的。那时志向远大,发誓要为咱们中国获得诺贝尔化学奖,却阴错阳差地从了政了。文学家说,人类社会的一切现象,归根到底是人性现象。政治家说是政治现象。经济学家说是经济现象。而我这个学过化学专业的人认为,其实也是化学现象。西方科学家的研究表明,爱恨情仇,是人类脑区化学反应的结果。那么,我们此刻双方坐在了一起,也是我们大脑里化学反应的结果啊。起码证明,咱们双方都有诚意。诚是文化化人的体现。文化化人,首先是使人的大脑里产生良好的化学反应嘛!说得通吧同志们?”

大家笑了。

谭书记:“言归正传。咱们全市,除了已留在兵团、农场、农村的,现有二十三万余名返城知青,以往十几年里,各行各业几乎都没发展,也就没产生什么就业岗位,城市一时消化不了你们,所以我极想听听你们有什么高招?”

张继红:“谭书记,如果事情不是变成了这样,我们的头儿真被判刑了,我们因而真闹将起来了,您会对我们怎样?”

谭书记:“如果不是林超然那一封信写得好,发表得也很及时,那现在事情是个什么局面,还真不好说了。幸而变成了现在这样。”

一名伙伴:“变成了现在这样首先对您是幸而的事。”

谭书记:“为什么首先对我是?”

另一名伙伴:“因为我们都是在返城知青中有一定能量的人。”

谭书记:“噢?”绵里藏针地:“你们几个能量再大,还大得过党吗?中国共产党成功结束了‘文化大革命’,一举拿下了‘四人帮’,坚决否定了‘两个凡是’,这种能量比你们的能量更大吧?我作为市委书记,也自有我的能量啊。硬碰硬,那在化学中叫‘相克反应’。一旦发生了,必然两败俱伤。所以我认为,咱们都避免了‘相克反应’,那就分不出什么首先不首先了,幸而是同时对我们双方而言的。”气氛一时凝重。

张继红:“同志们同志们,跑偏了!哎谭书记,我们刚才都对那搪瓷盆发生了兴趣,您是特意叫人摆在这儿的吧?”

谭书记点头。按灭烟,问:“你们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们卖饺子,用什么装的?”

张继红:“报纸啊。我们糊成纸袋子。”

谭书记:“得用不少报纸,哪儿来的?”

一名伙伴:“废品收购站买几捆就能糊一二百个纸袋。”

谭书记:“这就难怪了。你们卖的饺子,有些的皮儿上,都印上了报上的字了。人家食品卫生检查部门的同志,照了相了,而且把照片寄给了我。废品收购站的报纸,那多不卫生?我又得说幸而了——幸而到目前为止,没有吃出病来的,否则你们麻烦大了,坐在这儿的肯定是另外一些人了。”

张继红:“我们当知青时,还吃过痘猪肉包的包子、饺子呢,也吃得欢实着呢,人不能活得太细致了。”

静之严厉地:“你别狡辩了!不对就是不对,错了就要改,说那些有意思吗?”

气氛又凝重。

谭书记:“我没法儿一下子解决了二十几万人的工作。连你们几个的也解决不了。这个冬天你们还得靠卖饺子自谋生路,但我给你们解决了几处固定的柜台,以后工商等部门也不会找你们麻烦了……”

张继红:“可不用报纸袋,那用什么装呢?”

谭书记举起了盆:“这个怎么样?”

张继红:“我们哪儿来许多搪瓷盆呢?”

谭书记:“这是市里一家集体性质的厂生产的。初衷嘛,是为了在‘文革’的第十个年头推向市场。‘文革’一结束,积压在库里了。集体企业本就周转资金有限,禁不住这种打击。如果是塑料的,回炉就是了,损失会小点儿。但是搪瓷的,全报废那个厂非黄了不可。”

静之:“您的意思是,希望我们以后卖饺子时,捎带着替他们把盆也卖出去?”

谭书记:“本来想最后议这件事,既然说到这儿了,就提前吧。帮那个厂解决燃眉之急,也成了我一件愁事儿。昨天想到半夜,忽然茅塞顿开。究竟可行不可行,还得听听你们的。”

张继红:“都印上那样的字了,这种盆谁还买?饺子不好卖,连盆更难卖了。”

谭书记:“他们给的价极便宜,收回成本就行。”

静之:“我认为,这种盆具有收藏价值。如果这样一种购买理念被认可了,连盆卖也不是不可行。也许,会比只卖饺子还卖得好。”

张继红:“别说,这是让人开窍的思路。有你的。你如果没来,我们损失大了!”

谭书记:“你叫什么名字?”

一名伙伴:“何静之。登在报上那封信就出于她的笔下。”

谭书记:“嗯?不是你们中那个能量最大的林超然写的吗?”

静之:“是他写的。他是我姐夫。我只不过替他抄了一遍。”

张继红:“是啊是啊,她只不过抄了一遍。”

静之对张继红报以感激的一笑。

谭书记:“林超然怎么没来呀?”

张继红:“他是孝子。他老父母受了惊吓,他得在家陪陪老父母。”

谭书记:“可以理解。那,就照静之同志说的,试试看。怎么样?”

张继红:“且慢。这里还有个什么搭什么卖的问题。如果是盆搭饺子,那我们的饺子成搭配品了,对我们不利。”

一名伙伴:“那就吆喝成饺子搭盆嘛!”

张继红:“那,搭着卖的盆儿,谁还相信有什么收藏价值?”

静之:“中国词汇那么多,干吗非说什么搭什么呀?要贴出几份消息——买二斤饺子,可获得最低价的‘文革’收藏文物一件。买一斤的,还得不到呢!要低姿态、高调门地来卖!”

张继红:“谭书记,我们中不乏智者吧?”

谭书记:“我看静之同志的能量不亚于你们诸位。只不过你们具有的是扇动能量,而她具有的是推动能量。”

有几个人就又传看起盆来。

谭书记:“关于饺子和盆儿这件具体的事,咱们先议到这里行不行?静之同志,我想请你从宏观上谈一谈,为了尽快解决好返城知青的就业问题,市里该主动做些什么?”

静之当仁不让地:“那好,我说说。二十几万青年的就业问题,不是什么人一下子就能全部解决的。谁也不是上帝。但市里的领导们,也大可不必将我们视为负担,认为城市的胃根本难以消化我们。对于城市的机体,我们这一代人反而是宝贵的营养。我们具有相当顽强的生存能力,可以转化为自谋生路的原动力。但这种原动力,需要对我们有利的政策来激活它。所以,与其说我是代表二十几万人来要工作的,莫如说是代表这个群体来要政策的!”

张继红使劲鼓掌,大家跟着鼓。

谭书记点头。

静之:“只要知青个体自谋生路的诉求,在食品安全、环境卫生、生产安全等方面符合有关的条例规定,那就要一路绿灯尽快发给个体营业执照,让视个体经营为洪水猛兽的思想见鬼去吧!”

张继红们鼓掌。

静之:“返城知青们如果组织在一起创业,要给以适当的贷款扶持。应该低息,无息最好!在一个时期内,对自谋生路的知青个体和集体创业的他们,要考虑减税,甚至短期免税!中国人自谋生路集体创业的精神被压制得太久了,让我们来作解放那种精神的证明!”

掌声。

静之望一眼谭书记,欲言又止。

谭书记:“说下去啊!”

静之:“再说下去是不是不识趣了?您皱了好几次眉,却并不鼓掌。”

谭书记:“我不鼓掌是因为,都不是我一个人做得了主的事。但这并不应该成为我无所作为的借口。你说的我都赞同!我要排除一切阻力,尽力而为!”

静之笑了。

张继红们又对谭书记大鼓其掌。

谭书记:“说得很好。说下去!”

静之干脆站了起来,一会儿扳手指,一会儿挥手臂,说得激情饱满。

谭书记带头鼓掌。

天黑了。市委书记站在台阶上与静之、张继红们一一握手,不安地:“晚上要宴请几位兄弟市的领导,不能留你们吃饭了,实在抱歉,多多谅解!”

张继红:“静之!”

静之转身。

张继红:“你表现太出色了,真想亲你!”

静之一笑:“心领了。”

张继红:“你觉得谭书记这人怎么样?”

静之:“你觉得呢?”

张继红:“印象良好。但也是一个绵里藏针的主儿。”

静之:“绵里藏针说明还有自己的思想和主见,比那些一贯对上唯唯诺诺、不敢负责任的人强得多!”

一伙伴突然大叫:“我饿!”

另一伙伴推了张继红一下:“都怪你!非把两点的会改成三点,要不我在家里也早吃上了!”

另一名伙伴:“我中午都没吃,等的就是晚饭由市委书记来请,结果落了个空想一场!你小子得请我们吃!”

张继红:“好好好,我请我请。大家不辱使命,该请!静之也不许走!静之呢?”

静之的身影已走远了。

“饺子饺子!手工包的冻饺子!萝卜馅、酸菜馅的冻饺子!皮儿薄馅大的饺子!”

这是第二天上午,某露天市场的一个摊位,林超然在大声吆喝,案子上还摞着一摞搪瓷盆。

张继红小声地:“别忘了盆儿!把盆儿也吆喝上。”

林超然张张嘴,没喊出声,闪开的同时小声说:“不会。你来。”

张继红:“废物典型!”拿起了一个盆儿,举着喊:“还有盆!盆、盆、这个盆,没裂纹儿!买二斤饺子搭一个盆儿!”

一妇女凑过来,拿起一个盆看。

张继红嘴甜地:“婶儿,这盆儿有收藏价值!走遍全中国,再没地方买得到了!”

妇女:“来二斤!”

林超然:“我们的饺子香啊!是今年出栏的猪肉拌的馅儿。凭票买的那肉,都是冷库里冻了十几年的肉!这盆儿也便宜,只收您成本价……”

妇女一指张继红:“他刚才不说买二斤搭一个吗?要钱算搭吗?忽悠人,不买了!”转身便走。

张继红埋怨地:“哎你急着说盆儿什么价干什么呀?让我慢慢说不行吗?”

林超然恼火地:“你再会说,不是也得说出个价儿,不能白给吗?”

谭书记办公室。他在批文件,杜秘书进入。

谭书记:“视察到了什么情况?”

杜秘书:“不容乐观。”

谭书记起身,捻动着笔,沉思地:“他们也是在帮搪瓷厂,咱们不能作壁上观。”

杜秘书:“是啊。我暗中看着也挺替他们着急的。”

谭书记:“这么办啊,你在咱们楼里找上那么五六个人,去帮林超然他们营造气氛。”

杜秘书:“当托儿?”

谭书记:“你看你这同志,我那么说了吗?”

杜秘书:“我说的我说的,您当然不是那种意思。”

谭书记:“但不要找处以上的干部。找处以下的。”

杜秘书:“包括处级?”

谭书记沉吟地:“可以。找那种平时唯我马首是瞻的,啊?”

杜秘书:“明白。”

谭书记:“别占用工作时间,等吃完午饭后。”

杜秘书点头。

谭书记:“如果大家有什么顾虑,就说我说的——引起批评之声,最后我兜着。”

杜秘书点头。

市委门外。几位处以下干部围着杜秘书问长问短。

干部甲:“咱们市委机关干部可从没充当过这种角色。”

杜秘书:“所以谭书记强调,要找一向拥护他的同志。”

干部乙:“论起来,当然也是谭书记的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可万一许多人不理解,引起批评怎么办?”

干部丙:“小杜刚才不是传达了,谭书记说他顶着嘛!”

杜秘书纠正地:“谭书记的原话是——他兜着。兜着和顶着意思有区别,而且他说的是最后由他兜着。”

干部甲:“那,就是起先由我们顶着的意思啰?”

杜秘书:“这可是自愿的。想去的,跟着我。不愿去的,不勉强。”

他说完拔腿便走。

干部乙:“就算因此为谭书记受到些什么批评,那我也心甘情愿!”他跟上了杜秘书。

另外几人互相看看,也都跟去。

原地只剩干部甲了,望着杜秘书们的背影,自言自语:“这种事儿也不能落后啊!”他也跑几步跟上了。

黑大校园。静之那幢宿舍前,她站在台阶上,十几名男女生站在她对面。

静之:“没什么嘱咐的了,主要记住一点,要掌握分寸,别过。一过让别人看穿了,就丢咱们黑大学生的脸了。”

一名女生:“放心,女大学生,谁还没有点儿表演天分啊!”

一名男生忽然大声地:“哎那位那位!后边排着去,不许夹楔!都像你这么夹楔,我们后边的白排了!”他说罢,变脸那么快地恢复了常态,徒弟向师傅汇报似的:“这样没过吧?”

静之:“行。挺到位!”

那男生一挥手:“出发!”

一名女生:“静之,你自己不去啊?”

静之:“我怕碰上熟人,穿帮了。你们办事,我放心。”

同学们都走了,静之缓缓踏下台阶,走进小花园,坐在长椅上沉思。

她想到了可笑之事,笑出了声。

露天市场。与先前的冷清大为不同了,林超然和张继红的柜台前排着长队了,前边是杜秘书等市委的干部,后边是静之的同学们。张继红在掌秤,林超然在用盆接饺子,并收钱。

林超然:“二斤饺子一元五!盆一元五,总共三元钱,请大家预先准备好钱,这样快一些!”

一位男士凑上前看,黑大那名善于表演的男生立刻出了队列,劈头盖脸地一顿数落:“公民,后边排着去,不许夹楔!都像你这么夹楔,我们后边的白排了!”

那男士被数落得直翻白眼,羞恼地:“嚷嚷什么啊?我夹了吗?不就一破盆嘛!”

张继红:“哎这位同志,你说是破盆儿可不对啊!我们这搭配着卖的不是一般的盆儿。请看清楚上边的字,这是‘文革’文物,全中国哪儿也买不到了,有保留价值的!”

这一招果然吸引了不少人排队。

谭书记出现了,内围围巾,外穿呢大衣,戴皮帽子——一看就非一般人,特贵族。

林超然、张继红看着他,一时都呆了,如同被定身法定住。

干部甲:“谭书记,您何必亲自来呢,我们办事儿,您还不放心啊?”

谭书记庄重地:“我也是来视察视察市场情况。”

张继红猛醒地:“排队的同志们,市委书记时间宝贵,让他先买行不行啊?”

不料引起一片抗议之声:“不行!”

“我们时间也宝贵!”

“市委书记更不能搞特殊化,后边排着去!”

“对!不排队就是不正之风!”

黑大那名男生对同学们小声地:“镇定。按既定方针办。咱们一点儿没过,是他们过了。”

谭书记:“我的时间也没那么宝贵,午休时间我不需要照顾。”他从容不迫地排到后边去了。

老顾问和他女儿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生气地:“成何体统!”一转身怫然而去。

天黑了,街道小厂里,林超然在拨算盘、点钱;张继红在修一台旧收音机;其他人在包饺子。

林超然往钱柜里放钱。

一伙伴:“头儿,今天入账多少?”

林超然:“比以往三天还多。”走到张继红身边说:“别再从废品收购站往这儿划拉东西了啊,咱这儿不能渐渐成了另一处废品收购站。”

张继红:“刚多卖了点儿钱,就要告别自力更生的传统了?废品站弄来的保险柜修一修不挺唬人地用上了吗?这收音机也立刻就出声儿!”

他插上插头,一扭开关,果然出声,但是音很小。

张继红:“是音量控制旋钮还有点儿问题。”边修边说:“谭书记太够意思了,没想到他也会去。”

一伙伴边包饺子边说:“一位可爱的市委书记。”

林超然洗罢手,擦干,也加入包饺子,并说:“说实话,他出现在那里,我认为可不是多么清醒的表现。”

伙伴们不解他的话,都看他。

收音机的声音终于大了,报道新闻:“据市委外事部门证实,明日中午,市委书记将亲往机场,迎接一批来自欧洲国家的旅游者。该旅游团二十余人,成员包括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比利时等国人士。是‘文革’后来到我市的第一个外国旅游团,将对我市旅游业的发展产生重要影响……”

第二天早晨。小厂的院子里,林超然在清扫积雪。从积雪的厚度来看,昨夜的雪下得很大。

张继红从屋里出来,吃惊地:“下得这么厚啊!”

林超然:“估计市区以外将近一尺厚。”

张继红:“那老外们可赶上了!”

林超然:“我也这么想。我还在想,咱们应该去机场那儿。”

张继红:“谭书记迎接外宾,咱们去凑什么热闹?”

林超然:“不是凑热闹,去清雪。”

张继红:“你真想一出是一出,清雪也不必咱们去吧?那是交通局的事儿!”

林超然:“我希望能给谭书记一个意外,正如他昨天给了咱俩一个大大的意外。”

张继红想了想,理解地:“明白你什么想法了,那我得去联系一辆卡车!”

机场到市里的一段公路两旁。林超然、张继红等几十名返城知青,在用各种工具清除公路上的厚雪。

谭书记接外宾的车队通过,每辆车上都插着小国旗。

一辆车靠路边停住,谭书记和杜秘书下了车。

谭书记问一返城知青:“你们哪儿的?”

返城知青:“返城知青,暂时哪儿的也不是。”

谭书记:“嗯?谁派你们来的?”

返城知青:“林超然、张继红。”

杜秘书指着说:“您看那儿。”

林超然、张继红拄着锨在望这边。

谭书记明白了,招手。

林超然、张继红也招手。

谭书记与几名返城知青握手,回到车上。

几辆车的车窗摇下,老外们探出头伸出手,频频招手。

穿上了棉袄戴上了棉帽子的林超然和静之走在路上。

静之试探地:“姐夫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林超然:“对。”停下脚步,掏出一张纸币给了静之:“拿着这五元钱。”

静之:“姐夫,我不缺钱。”

林超然:“撒谎。你又享受不到助学金,又不好意思向父母要,怎么会不缺钱呢?”

静之只得把钱接了,小声地:“谢谢姐夫。”

林超然俨然长辈似的:“给自己买两双棉袜子。大冬天的,还穿双的确良丝袜怎么行?脚冷就全身冷,这是生活常识。”

静之点头。

林超然:“还有,你现在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是返城的待业青年,你是黑大的学生,而且是学生会的干部,你以后要少到我们这儿来。”

静之:“为什么?”

林超然:“为什么还用我告诉你吗?我们返城知青身上有毛病。我们这种毛病,越聚在一起,越明显。我们下了几年乡,就自以为是一种资本,好像被亏待了似的,动不动拿我们的经历说事儿。我们习惯于称兄道弟,有时候江湖义气第一。一旦一些人冲动,往往一批人跟着冲动。这一点,在我们兵团知青身上体现得尤其明显,我把它归纳为‘兵团知青习气’。”

静之不以为然地:“没想到你会有这种看法。那你自己身上呢?”

林超然:“我的话当然也包括说我自己。你对我的话不以为然是吧?”

静之坦率地:“对。虽然你说也包括你自己,但我还是能听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所以我要斗胆在你这位姐夫面前承认,我不认为你那么评价知青友谊是客观正确的。而且我建议你以后不要在返城知青之间说类似的话。那话听着太刺耳,太伤人。”

林超然:“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不会接受你的建议的。恰恰相反,我认为我有责任以后在返城知青中经常说,多说。我那么归纳,并不是要全面否定返城知青之间的友谊。在下乡的岁月里,在特别艰苦的环境中,我们那一种友谊是弥足珍贵的。即使未免带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江湖义气色彩,那也是曾使我们感到过温暖的……”

静之:“但现在返城了,不再有班、排、连、营这种集体关系了,就应该相忘于江湖?”

林超然:“人和城市的关系比人和农村的关系复杂多了,人和社会的关系也比人和集体的关系复杂多了。既然现在都回到了城市,以后又都是城市公民了,那就要尽早克服掉一些是知青时的部落人习气……”

静之:“这么一会儿,你已经创造了两个概念了。”

林超然:“你冷不冷?”

静之:“冷。”

林超然严厉地:“冷就别站这儿跟我顶嘴!以后不允许你再掺和我们的事!也不允许你常到我们这儿来!我们的事今天刚对了,明天可能又错了!我已经没法儿不在对错之间走钢丝了!还要我说得更明白吗?”

静之:“不劳教诲,怎么就对怎么就错,我自己也有头脑!”

她说罢转身便走。

林超然:“你给我站住!”

静之站住了。

林超然:“你再经常来,别怪我当众撵你走!”

静之就扭头看着他。

轮到他一转身就走了。

静之望着他的背影,眼中充满泪……

江北。精神病院。慧之在拖一条长长的走廊;一位年长的女性走来,是护士长。

护士长:“小何,水凉,拖一遍就行。”

慧之:“护士长好。拖一遍拖不干净。我在兵团时经常用冷水洗脸,不怕水凉。”

护士长:“看把手冻得通红,先放下别拖了,快去接电话。”

慧之:“电话?谁打来的?”

护士长:“说是你的一个兵团战友。”

慧之疑惑地放下拖布,匆匆离开。

慧之在医院某处接电话。

慧之:“一凡?你怎么回哈尔滨了?”

慧之的身影伫立在江北岸边。

她所站的地方正对着青年宫。有一个身影从那儿朝江这边走来。她判断出了那必是杨一凡,跳到江面上,迎着他走去。

杨一凡也认出了她,跑起来……

慧之也跑起来……

两人跑到了相距几步远处,都站住了,含情脉脉地望着。

杨一凡:“好像,别人在这种情况之下,一般都是要拥抱的。”

于是慧之扑到了他怀里,他拥抱住了她。

两人脸对脸,唇对唇,近距离地凝视对方。

慧之闭上了眼睛。

然而杨一凡只是一味欣赏地看着她的脸。

慧之奇怪地睁开了眼睛。

杨一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你的脸,感觉真好。”

慧之多少有点儿索然,想推开他。

杨一凡:“别动。”他竖起一根手指作中线,在慧之脸上横比画竖比画的,边说:“某些人脸庞的缺陷,只有近距离,以中线法比量着才看得出来。你的脸对称方面刚刚及格,但你两条眉毛长短不太齐,这边的眉梢短了点儿,眼睛似乎也一大一小,另一边嘴角还有点儿歪……”

慧之一下子推开了他,很不高兴地:“天使的脸才是完美的!我又不是天使!”

杨一凡:“你是天使,白衣天使。”

慧之:“那你就不应该从我脸上看出你所谓的那些缺陷了!”

杨一凡:“错。西方大多数油画家所画的天使的脸,不论男的还是女的,如果用中线法一比量的话,十之七八都是稍稍有点儿不对称的。一种西方美术学派认为,稍稍有点儿不对称,比严格的对称更符合人眼的审美习惯。幸好你的脸庞只不过稍稍有点儿不对称……”

慧之:“我笨,听不出你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贬我呢!我问你还没放假,你回哈尔滨来干什么?”

杨一凡:“我们营长出事了,我能不回来一次吗?”

慧之:“你在沈阳怎么知道的?”

杨一凡:“好事无人知,坏事传千里呗!我们那个研究生班,一小半是返城知青,一小半的一大半是兵团的。哈尔滨有人打电话告诉他们的,他们在一起一议论,我也知道了。我一知道,挤上一趟火车就回来了。刚才我在青年宫给你打的电话,放下电话就过江了。”

慧之:“离开学校前请假了?”

杨一凡:“请不请假很重要吗?”

慧之想训他又不忍心训地:“你可真是!难道校纪校规对你来说没有意义吗?”

杨一凡认真地:“有意义啊。平时我处处遵守校纪校规,老师和同学都认为我起到了模范生一样的良好影响……”

慧之:“那事已经过去了!我姐夫已经不会被判刑了,昨天晚上就自由了!”

杨一凡:“这么说,我白浪费车票钱了?”

慧之:“那当然!你要是回来之前打电话问问,或者写信问问,不就不至于犯这种多此一举的错误吗?”

杨一凡:“也不能说是什么错误吧?我着急啊!”

慧之:“就算我姐夫现在还没放出来,你赶回来又有屁用?”

杨一凡一愣,皱眉道:“你说脏话了,这可不好。”

慧之:“好!”

杨一凡:“明明不好,你还非说好,这就更不好了……明白了,你不高兴了。你为什么不高兴了呢?”

慧之:“自己想!”

杨一凡:“女人如果不高兴了,男人与其猜她为什么不高兴,还不如对她说一件高兴的事。现在我郑重向你宣布,我们学校有一名女生追求我了!”

慧之愣住。

杨一凡:“怎么,你不替我高兴?真的,我不骗你。我把她写给我的信带回来了,就是为了让你相信,让你替我高兴。”

他掏出信递向慧之。

慧之一把将信夺去,急迫地看;忽然撕了,扔在地上,跺脚大叫:“杨一凡,我不高兴!很不高兴!”

杨一凡困惑地:“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应该使你高兴的事你都不高兴?”

慧之:“因为你已经有对象了!”

杨一凡更困惑了:“我有对象了?我自己怎么不知道?谁?”

慧之:“我!”

杨一凡:“你?你从来也没给我写过那样的信啊!你是我的红颜知己。我想,红颜知己和对象应该是有区别的吧?”

慧之:“我两样都是!既是你的红颜知己又是你的对象!而且,咱俩都接过吻了!”

杨一凡:“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慧之更加生气地:“去年冬天!咱俩从兆麟公园走出来以后!”举臂一指:“就在江边台阶那儿!你怎么连这种事都能忘了?那你还能记住什么?”

她快气哭了。

杨一凡回望,继而看着慧之,还是想不起来,内疚地:“我虽然想不起来了,但是我相信你的记忆。那么是我不对。”

他看到地上的信纸片,欲捡。

慧之大叫:“不许捡!”

杨一凡走到了慧之跟前,安慰地:“你别急。也别生气。我的过错是容易纠正的。据我所知,对象之间不只接吻一次。如果咱俩在一起都喜欢接吻,那就进一步证明咱俩是真的对象了!”

慧之:“当然喜欢!”

她上前一步,扬起脸,闭上了眼睛。

杨一凡:“我想,我也是喜欢的。”

他捧住慧之的脸,将她的头摆正,并说:“其实,接吻闭上眼睛,是一种教条主义的接吻方式!是因为接受了文学艺术的暗示……”

慧之猛地睁开眼,使劲一推,杨一凡坐在地上了。

慧之转身跑了,杨一凡站起,愣愣地看她。

慧之转身喊:“不许傻站着,追我!”

于是杨一凡向慧之跑去。

雪白的江面上,慧之灵活得像一只小鹿,而杨一凡则显得笨拙。他几次就要抱住慧之了,却都被慧之机敏地逃开了。

杨一凡摔倒了一次,又摔倒了一次……

慧之清亮的咯咯的笑声……

慧之也摔倒了……

杨一凡扑住了她。

杨一凡伏在她身上,气喘吁吁地,以胜利者的口吻说:“终于逮着你了!”

慧之大睁双眼,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慧之:“我才不是教条主义者,我只不过比较传统。”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杨一凡深吸一口气,俯首吻她……

天空盘旋的鸽子……

他俩仰躺在雪地上。

慧之:“和一个精神不……”

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止住了。

杨一凡:“说下去。你对我说什么话我都不生气。”

慧之坐了起来,看着他说:“说就说……和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谈恋爱,连爱情本身也变得不正常了。”

杨一凡也坐了起来,看着她说:“只纠正你一个字……不正常‘过’。但正常的爱情又是什么样的爱情呢?”

慧之:“我也不知道。”

杨一凡:“怎么会,你一定谈过好多次正常的恋爱。”

慧之:“才没有!这是我的第一次。不但得自学,还得当辅导员。”

听来是怨言,但是她的表情很幸福。

杨一凡忧伤地:“看来,我和正常的爱情无缘了。”

慧之抱住了他的手臂,将头靠在他肩上:“没什么可遗憾的。不正常的爱情感觉也挺好的。告诉我,你的老师和同学们,他们知道你那一段经历吗?”

杨一凡:“起初都不知道。我想我应该主动告诉他们……”

慧之:“为什么?”

杨一凡:“主动告诉了他们,如果我表现出了什么不正常的言行,他们就会对我多加原谅了。被原谅对我是重要的。”

慧之:“主动告诉了以后呢?”

杨一凡:“没一个相信的。都以为我在开玩笑,而且是不可笑的玩笑。再后来,不知为什么都相信了。也都对我更友好了。并且,不止一个人和我说过,自己和许多正常的别人与我比起来,反而有不少方面显得更不正常。他们还都愿意跟我说心里话,说私密的事。只要他们嘱咐我保密。我就坚决保密,再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去我也不会讲的……”

慧之:“比如……”

杨一凡:“比如什么?”

慧之:“告诉了你哪些私密的事呀?”

杨一凡:“这……一件也不能告诉你。我要对得起别人的信任。”

慧之搂住了他的脖子:“一凡,我爱你。”

杨一凡:“你以后要经常给我写亲密的信,否则我又该忘了咱俩是对象了。”

慧之点头:“你也要经常给我写那样的信。”

杨一凡:“我还要得到一样东西,使我能带在身上,随时会看到,随时会想到你。”

慧之:“现在我没有那样的东西,以后给你。”

杨一凡:“不想等到以后,你现在就有。”从慧之头发上取下了一枚发卡。

慧之:“这可不行!一会儿回去,同志们见我头发不整,会胡乱猜想笑话我的。”

杨一凡:“那不重要。”将发卡揣兜里,又说:“跟我去看你姐夫吧。”

慧之:“不行。我在班上,只请了半个小时的假。”

杨一凡:“那我只好自己去了。”

慧之:“既然回来了,索性就住几天吧。但今天一定要给学校打次电话,补上假。”

杨一凡听话地:“这我能做到。”

他站了起来,又说:“那我走了。”一说完转身就跑。

慧之也站了起来,张张嘴欲喊住他,没喊出声,呆望着他的背影而已。

市内某小挂件摊前,杨一凡在挑选挂链。

林超然他们那个小厂的屋子里。林超然、张继红等人看着一位穿工商制服的三十七八岁的女同志,他们叫她张姐。

张姐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东看西看。

张姐:“还算干净。”

张继红:“您来之前,我们突击打扫过……”

张姐不由瞪他。

林超然:“张姐,我们这里,一向都这么干净。我们很注意环境卫生。”

张姐:“还有人在炕上睡吧?”

林超然:“是啊是啊,偶尔有人不想回家了……”

张姐:“人睡过的炕,又在上边放案板,揉面,包饺子,岂有此理!”

张继红:“家家户户不都这样嘛!”

张姐严肃地:“但这里不是家。”

林超然将张继红扯到一边,耳语:“别解释。绝对服从。”

张姐:“最里边……一间屋的炕可以保留。这间屋那间屋的炕、火墙,必须拆掉。”

张继红:“这,这……太过分了吧?”

张姐:“嗯?”

林超然又将张继红扯到一旁,耳语。

张继红走到张姐跟前,满面堆笑地:“张姐,亲爱的张姐……”

张姐:“别油腔滑调的!”

张继红:“那,敬爱的,敬爱的张姐,咱们北方的冬季不是长、冷嘛,如果都拆了,那馅子在这两间屋都会冻。要是蒸馒头什么的,面都发不起来。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将火口都改到外边去,那样屋里就不起灰了……”

张姐想了想道:“那行。火墙要重刷一遍,炕席要撤了,裱几层报纸,刷上油漆……”

张继红:“照办,照办。那,把您包里那张纸,现在就给了我们吧?”

张姐:“营业执照现在还不能发给你们。等你们重新把这里改造过了,我来检查了,认为合格了才能发给你们。”

张继红:“这,这……”

一名返城知青:“那我们在春节前的大好时机不就挣不到钱了吗?”

张姐:“市里的领导替你们考虑到了,春节前的一段日子,把你们介绍到各大单位的食堂去帮忙,由他们发给你们临时工资。”

另一名返城知青:“那干脆就让我们成了那些食堂的正式职工得了呗!”

张姐:“那不可能。哪个单位的正式职工都是有编制的。之所以对你们网开一面,就是希望你们成为返城知青自谋生路的典型。”问张继红:“你是负责的?”

张继红指指林超然:“他是正头儿,我是副头儿。”

张姐:“你俩之间,要有一个担任法人代表。以后不能对外人自称头儿头儿的,黑社会似的!你们自己能改造好不?不能我给你们介绍个施工队?”

张继红:“别别,千万别,我们花不起那份儿钱。再说我们个个都是能工巧匠。别说这么三间屋了,中国就是再盖几座大会堂,那我们也能按要求装修好!”

张姐:“别吹。我走了,遇到困难找我……”

大家送张姐走出屋子,走到院子里,走到街上。

大家回到院子里时,见杨一凡站在院子里。

张继红亲热地:“嘿,你小子怎么来了?”

杨一凡看着林超然说:“听说你们惹麻烦了,我不放心……”

张继红:“耳朵够长的,那你回来也帮不上忙啊!”

“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呀?”

“不过回来了,就证明够哥们儿!”

“别看一凡平时蔫个叽的,一向够哥们儿!”

于是大家这个给他一拳,那个搂他一下,一阵嘻嘻哈哈的。

林超然:“怎么胸前还带条链子?怀表?”

杨一凡下意识地将一只手捂在胸前:“比怀表宝贵。”

张继红:“还赶紧捂着,怕我们抢呀?”

杨一凡:“怕。你们恢复正常了就好。我没请假,看看你们就走。营长,我也有事儿拜托你。”

林超然:“说。”

杨一凡:“替我关心着慧之,好好照顾着她。”

林超然:“没问题。”

杨一凡:“那我走了。”转身便走。

林超然寻思过味儿来:“哎等等。”

杨一凡转身,大家都愣愣地看他。

林超然:“一凡,为什么?”

杨一凡:“什么为什么?”

林超然:“你……你为什么,那么托付我?”

杨一凡:“因为你是她姐夫呀。”

林超然:“是啊是啊,我是慧之的姐夫。可,她的几个亲人就没那么托付过我……”

杨一凡:“是由我和慧之的特殊关系决定的。”

林超然搂着杨一凡的肩,将他带到一旁,小声地:“一凡啊,你和慧之,你俩什么关系了?能小声告诉我吗?”

杨一凡:“不能。小声也不能。因为慧之让我暂时保守秘密,而我答应了。”他挣开身子,对大家笑道:“春节见!”一转身走了。

张继红:“快,那什么,跟个人送送,再套套话儿!”

于是一人跑了出去。

林超然呆在原地,张继红们默默地看他。

一人说:“超然,对一凡的话你也不能太认真。”

其他人都说:“是啊是啊……”

林超然:“别安慰我了,怎么什么事儿都让我摊上了?我岳父母会唯我是问的啊!”

送杨一凡的人回来了。

张继红:“套出什么话没有?”

那人摇头:“怎么套也套不出来,守口如瓶。”

张继红:“刚才的事儿,谁都不许在超然父母、岳父母面前提半个字!要像一凡一样善于保守秘密!”

大家纷纷点头。

林超然:“继红,有的人,是不是一生下来就注定了是操心的命?”

张继红特同情地:“是啊是啊,一旦摊上了这种命,就只有毫无怨言地操心下去!”

林超然苦笑。

鞭炮齐鸣。

硝烟过后,现出一块简陋的牌匾,上写的是——同意面食街道加工厂。

张姐仰脸看着问:“怎么觉得有点儿别扭?”

张继红:“起初想把街道两个字放面食前边的,但大家伙一琢磨,面食是主语,还是该放前边。”

张姐:“我是指为什么起名同意?”

张继红:“张姐,这名字挺好的。顺口,容易叫来。我们办这么个小厂是市委同意的,那就代表党也同意了,你们各级政府部门都同意了,而人民大众呢,必然也会同意的!”

张姐打量院子。院子里铺上了马路砖。

张姐:“砖哪儿来的?”

一人说:“不是偷的!”

张姐朝那人望去。

张继红:“张姐,是我们一知青支援的,他爸是水泥材料厂的厂长。听说市委领导支持我们,他爸就派车给送来了……”

街道主任站在旁边,一直想插话,一直没机会插话。

张姐不动声色地进了屋,众人跟入。

张姐一间屋一间屋地看,终于将皮包往胸前一抱,满意地:“行。挺好。合格。”

大家都笑了,林超然也笑了。

街道主任:“为了从您嘴里听到一个好字,孩子们可上心了。”

张姐问张继红:“你俩定了谁是法人代表没有?”

张继红:“他。还得是他。”

张姐对林超然说:“那你往后躲什么?前边来。”

林超然走到了她跟前。

张姐拉开皮包,取出执照交给林超然:“过后把你名字填上,厂名也填上,要镶在框子里。我要提醒你,一成了法人代表,出了什么和这小厂有关的不良事件,你都得负法律责任。”

林超然:“明白。”

张继红:“姐……”

张姐:“别套得太近。叫张姐可以,叫姐不行。”

张继红:“咱俩不都姓张嘛,一笔写不出两个张来……”

张姐:“不行就是不行,一笔笔就写出两个张了。”

张继红:“我们想,春节前在这儿聚聚。人多,谁家都小……都心里高兴,所以想聚聚……”

张姐:“这么点儿事儿你拐弯抹角的干吗?同意!”

大家又都笑了,张姐也笑了。

圆桌上一碗碗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大家围桌而坐。

林超然:“一块儿包,一块儿吃,好像又回到了知青时代。”

张继红:“超然,再碰一次呗!”

于是一起举杯。

有人问:“超然,你不说带二胡来吗?”

林超然:“带来了呀,你们都没人理我那茬嘛!”

于是大家鼓掌,又有人说:“来段《万马奔腾》!”

张继红:“别老杆!那是马头琴曲!”

林超然:“那我用二胡就拉不好了?听着!”

他从里屋取出二胡拉起来,正拉得起劲儿,一抬头发现静之站在门口,止住。

大家也都发现了静之。

张继红:“静之,来得正好。先喝一杯,然后再吃饺子。这饺子香得没治了!”

他为静之倒满了一杯啤酒。

静之:“尽管有人不欢迎我来,但一想到快春节了,还是忍不住要来看看。”她不坐。

林超然放下二胡,走过来拿起杯,也说:“静之,谢谢你为我改了那篇文章。不但我自己认为改得好,社会各方面反应也好。”

静之看也不看他,只说:“预祝大家春节愉快,并预祝一九八一年全年方方面面都顺利!”

她一饮而尽,放下杯,抹抹嘴说:“我这个北大荒兵团部落人,提前给大家拜年啦!”江湖女侠似的一抱拳,转身走了。

张继红看着林超然奇怪地:“她这是怎么了?”

一人也问:“她怎么说是兵团部落人呢?那咱们不也是了吗?”

林超然:“别理她。她能这样就对了。”也一饮而尽。

他放下杯,同样抹抹嘴,重新拉起了《万马奔腾》,而且拉得还特投入。

大家都怔怔地望着他。

由于静之的来去,刚才的好气氛显然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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