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人民政府”的成立，的确给青竹山带来千载难逢的发展机会。雷明和刘瑛持相同的观点，坐镇南昌行营的蒋介石不会坐视他的后院起火而无动于衷，留给中央苏区和蔡廷锴的十九路军的时间不会很多。他们两人就时间的紧迫性再三提醒龙海山等人。龙海山虽然同意两位特派员对形势的分析，却仍然陶醉于苏维埃政府的成立的欢乐之中。不仅仅是龙海山，才旺、二虎子和许多人，都对这个山坳里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的新政权的诞生欣喜若狂，那股子高兴的劲头迟迟不退。雷明和刘刘瑛能理解他们这些祖祖辈辈受尽官府欺压的穷苦山里百姓，他们对“印把子”的渴求几乎到了神圣而不敢想象的地步。一旦红色革命风暴降临，共产党人把他们千百年来祖辈的梦想变为现实，他们反而一下不知所措了。
建立一个苏维埃政权并不难，打上一场胜利，挟新胜之勇，召开一个群众大会，准备一套主席、副主席什么的，再刻它一枚大印章就行了。可怎么能把这个新生的苏维埃政权建设得像模像样，这其中可大有学问。青竹山苏维埃眼下就面临这个迫切的问题。龙海山虽然经过选举当上了主席，可他对原先北区的二虎子等人并未真正消除隔阂，二虎子等人也不买他的账。原先南区、北区的双方在苏维埃政府组织人选上闹得不可开交，一点点小事都要交给两位“特派”决断。尤其是雷明，这位来自闽西中央苏区的“钦差大臣”，对他的仰赖程度到了一种不正常的地步。刘瑛对此看得非常清楚。她曾忧心忡忡地和雷明谈过一次，她说，雷明，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青竹山苏维埃政权不过是一季之花、一茬庄稼，谈不上任何战斗力，很可能在敌人的一次围剿中就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雷明不能不承认，刘瑛的话很对。闽东山区文化教育落后于沿海地区，党员干部中，知识分子力量薄弱，龙海山、二虎子这样的穷苦出身的山民走上革命道路，期待他们一夜之间如同毕业于红军军政大学，甚至来自于农民运动讲习所，那都是不大现实的。还有“红带会”这样的带有宗教色彩的落后原始的民间武装作为主要力量，可以成军，却需要下更大的气力加以整治改造，难度绝不亚于一支哗变的国民党正规军。好在自“闽变”休战以来，道路交通便利多了，雷明先后派出了两名交通员，前往闽西苏区联系。他在给中央送交的报告中建议中央苏区向闽东根据地多派一些政治可靠、既有军事才能、又有群众工作经验的成熟干部来。可不知为什么，中央苏区迟迟未见答复，派出的交通员也下落不明。尽管如此，雷明和刘瑛对青竹山苏维埃政权和独立团这支闽东革命武装的未来发展充满信心。
苏维埃组织人事安排纠缠不休，牵扯了雷明和刘瑛的许多时间和精力，而更重要、更迫切的打土豪、分田地，发动群众“扩红”等任务，却不得不一再搁置下来，基层组织和干部，包括许多群众对此很有意见。就在雷明打算着力解决这一难题时，二虎子兴奋地向他报告说，山外的地下交通站送来了关于楚天雷的情报，他眼下被秘密关押在福州郊外的一座军用仓库中，只由很少的特务看管。二虎子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雷政委，苍天有眼，楚书记命不该绝，眼下就看我们的态度了。如果不派人营救楚书记回来，咱还叫共产党吗？”
说实话，从打上了青竹山，认识了二虎子，雷明就很喜欢他。这小伙子的为人就跟他的长相一样，堂堂正正，包括心灵深处，让人一眼见底。他跟了楚天雷多年，却丝毫没有学到楚天雷为人的刻薄，也没有龙海山的圆滑，尤其是他对楚天雷的忠诚，更是令人感动。刘瑛说那是一种可以割头换颈的个人崇拜式的把兄弟情感，雷明却不那么认为。见风升帆，遇浪转舵的人他见得多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当之无愧地使用“忠诚”这个词汇。再说，如果离开了所有的“个人”，又何谈组织？
“二虎子，你的情报可靠吗？”
“绝对可靠。如果雷政委不信，唐连长可以证明。”
唐海贵，“唐海匪”，又是他们北区的人！不用说，他们的情报一定来自早先他们北区自己的地下交通站。而他们自己掌握的那些情报网站，包括龙海山在内的人至今不为所知，就连雷明和刘瑛也摸不着边。摆在雷明面前的选择，其实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必须，那就是不必论证情报的正确与谬误，只管肯发兵救人。
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龙海山对下山救人未置可否，他反过来问雷明：“你是政委，你和刘特派的意见呢？”
“‘闽变’之后，‘福建人民政府’释放政治犯，我们很多同志都出狱获释了，可楚天雷同志始终没有出狱，这说明他仍然落在特务手中。他们轻易不会释放他的。从这个角度考虑，情报的真实性是可信的。”
“如果情报是真的，那咱拼死也应该救出楚天雷，这家伙无情，咱不能无义，好歹他也算个共产党。可是，老雷，当前中央苏区和十九路军签订了停战协议，咱们下山救人，免不了开火交战，会不会沾上破坏停战的名声？让十九路军揪住咱的尾巴，那种痛法可就不痛快了。”
“楚天雷不在十九路军手中，他在特务手上。”
“那谁能保证，咱只会碰上特务，就碰不上十九路军？”
雷明想了想，龙海山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
“还有，这会不会是敌人的圈套呢？他们用楚天雷做诱饵，骗咱们出山？”龙海山又换了个角度，他的用意也就一点点水落石出了。
“如果过去倒有可能，现在的可能性不大了。我们必须尽快行动，以免夜长梦多。”
“那好，雷政委，你下命令吧。”
龙海山终于松口了。他虽然并不情愿，可又通晓事理，知道营救楚天雷是必须要做的事，就像组建独立团和成立苏维埃一样。现在的龙海山，已经不是面对清剿的敌人，悄悄带人撤走而不打一声招呼，放敌人直扑北区的那个龙海山了。
“海山，你我两人，谁去辛苦一趟呢？”
“老雷，你的意思……让我去？”
“你看呢？”雷明故意轻松地盯着他。
龙海山牙疼似的苦着脸，他似乎根本没有这个准备。
“你带着三连长唐海贵，再从三连挑几个精干的小伙子，带足弹药。”
“‘唐海匪’？算了，我还是带才旺去吧。”
“老龙，才旺是独立团参谋长，带他去合适吗？”
“好吧，唐海匪就唐海匪，那家伙身手倒不错。”龙海山倒也不难说话。
三连长唐海贵从三连亲自挑选了十多个战士，都配上了短枪和充足的弹药，跟着龙海山下山了。
他们前脚刚走，雷明带着一连也尾随他们出发了。
和“唐海匪”一起下山执行任务，让龙海山真别扭。
雷明这家伙，不愧是读书人，鬼点子就是多，他不就是想让我亲自救回楚天雷那狗日的，然后让我们坐在一条板凳上嘛。没有楚天雷的青竹山上，麻烦就已经够多了，再添了他一个，就更有热闹好瞧了。水泊梁山上到底是多了宋公明带来的那些兄弟，还是多了一个小心眼的王伦？豹子头林冲的一把染血刀子回答了这个问题。狗日的叛徒陈天枢不是拿着楚天雷当宝贝，回过头就把他卖给反动派了，落下大狱的楚天雷这下该知道他的后台老板是个什么玩艺儿了吧？要照他说，这全是活该、报应！不过，既然敌人没有杀掉楚天雷，那他龙海山就应该去救他，谁让他们本来就是坐在一条板凳上的共产党呢？该杀的，倒是叛徒陈天枢。
“唐海匪”带的三连挑出来的人，都是北区的老根底，一个个绷着脸，笑都不朝龙海山笑一下，好象都是满嘴大金牙，生怕被人看了去似的。好在他们和龙海山一样，都没忘记他是独立团团长，他就是打个呵欠，那也是命令。走在前面的“唐海匪”比龙海山还别扭。他原以为，下山去救楚天雷，是他们往日北区弟兄们的事，要有人带队应该是二虎子，谁想到居然是龙海山亲自带队下山，据说这还是雷明的主意。一路行来，“唐海匪”一只眼睛认路和观察情况，另一只眼睛可就盯着龙海山呢。出了青竹山，他不怕龙海山使坏，手下的弟兄和枪都是他们北区的，独立团怎么着，团长又怎么样？如果龙海山改变雷明的命令，阻拦他们去救楚天雷的话，他发一声喊，这十来个人十来条枪，他龙海山吃不了兜着走！
关于楚天雷关押地点的情报，是“唐海匪”手下人搞来的。按照二虎子的指示，他原先布置给地下交通站的任务是搜集叛徒陈天枢的情报，二虎子的原话是，要设法摸清陈天枢的一举一动。对于楚天雷，他们北区的弟兄很多人都不抱有希望了，特别是听说十九路军大批释放在押的“政治犯”后，仍然没有楚天雷的消息。有传闻说，放出牢狱的楚天雷不愿再回青竹山，已经去中央苏区了；还有人说他前往江苏投奔一个表舅，脱党后做生意去了。对这些传言，二虎子坚决不信，他让手下人严密封锁消息，不让雷明、刘瑛和龙海山他们知道。未经证实的消息，都只是传言。相信自己同志的一颗心，总强于相信路人的一张嘴，二虎子这样说。
“福建事变”后，福州城内的情况变化很快，也更为复杂。交通站的同志始终没找到陈天枢的下落，只知道他失踪了，躲藏起来，却找不到他的藏身之处，甚至不敢肯定他是否还在福州城内。但一个无意的机会，却让他们得知了楚天雷被关押在城外的情报。陈天枢会不会也躲藏在那呢？“唐海匪”发誓，如果能找到陈天枢，他一定不会放过他！
都是精壮的小伙子，走起路来一阵风似的，小小队伍直扑省城而去。
抵达城外的当天，龙海山安排战士们休息待命，他和“唐海匪”化装成过路的，前往实地抵近侦察。
那座仓库虽然在城外，可离城墙并不远，据说是一座小型被服仓库。城墙外围的工事翻修时取土时留下了一些深浅不一的土坑，因为没有战事威胁，守军也就没顾上回填。那些土坑说不定就有利用的价值。可仓库距离城墙太近了，一旦有点风吹草动，城墙上的步机、机枪完全可以封锁整个库区，光靠十几支短枪，是很难与敌人进行火力对抗的。
龙海山和“唐海匪”坐在一个土坑边上卷毛烟抽，像是两个过路人走乏了，在此歇脚。他们彼此撕纸、传烟、递火，有一句没一句的，似乎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眼睛却不住地溜向仓库和城墙。
“唐连长，看来只能偷袭……得手后得快撤，被城墙上发现，就很难走脱了。”
“得安排好外面接应的人手。”
“晚上动手可能更方便。”
“不一定吧，倒是白天特务可能更大意。”
“唐连长，你说楚天雷真的关在这里？”
“唐海匪”这时候反倒有些拿不准了，他迟疑一下说：“情报就是这么说的。”
龙海山把吸剩的毛烟尾巴丢掉坑底，说：“不行，得想办法进去摸摸看，搞准了再下手。”
“唐海匪”不由佩服起龙海山的胆气，他也扔掉烟屁股，摸了摸腰间。“现在进去？”
龙海山看看天上太阳说：“今天迟了，明天中午布置好，搞辆大车进去，如果找到楚天雷就快速下手，如果没有楚天雷，也只好往回撤。”
初冬的太阳快要下山了，晒在身上还是暖洋洋的。“唐海匪”打个哈欠说，“龙团长，我问你个话，看你愿不愿意说实话。”
“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不说实话了？”
“那好，我问你，这趟下山来救楚天雷，你真的心甘情愿？”
龙海山怔了一下，没有回答。“唐海匪”得意地笑了，他一笑，嘴角便歪到一边。
“不好说了吧？是啊，说实话没那么舒坦，我就知道你不是心甘情愿地下山冒险来救楚书记，他雷明发了话，你不好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