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闹成这个样子。是我们考虑不周，工作做得不细吗？好象该做的工作我都做了。原南区的才旺在表决时，就为楚天雷举了赞成的胳膊，为此还招来龙海山愤恨的目光，这不能不说是思想工作的收获。可我貌似公道的真理，还是败在了龙海山旧日的羽翼之下，这不能不让我有所反思。看来，在青竹山复杂的对敌斗争环境中，往往内部事务的复杂性要远远大于外部事务，也就是说，对付山上的自己人远比对付山下的敌人更累！
是的，我真的累了。
如果我连让楚天雷站出来重新为党工作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到，我在青竹山上还能做些什么呢？有时我甚至后悔当初不如一走了之，回闽西中央苏区就好了。当然，现在我不能再走，既然当初我没有走，现在就不能再走，就是有谁挥舞着大棒子，也休想再将我从青竹山上赶走。
过后，我又找龙海山谈了一次话，诚恳地希望他能改变态度，同意楚天雷出来工作。我甚至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在福州中心市委非正常状态下，准备越级向闽西苏区中央提出建议：由楚天雷担任苏维埃主席，龙海山担任县委书记。龙海山听到我这个意见一愣，显然有些出乎他意料。是的，我看出来了，他显然没料到我这个“读书人”并非任人拿捏，对他这种人，我有我的办法，读书人的办法。那样的党政分开，各领风骚的办法，显然不是他所期待的。龙海山内心紧张盘算一下，很快便有了想法。他牙疼似的苦着脸说：
“我的雷政委，你省省心行不行？你怎么老想着叫我腾出半个屁股，把半张板凳让给楚天雷坐呢？我一人兼双职不是更省事，我不怕累，为党工作，为苏维埃效劳，再累再苦也心甘情愿。”
说来说去，他还是不愿意与楚天雷联手合作。
“你不怕累，我还怕累呢。海山，你想想看，多一个同志出来工作，分担些责任，有什么不好？”
“跟别人合作都行，就是他楚天雷不行。”龙海山毫无商量余地。“雷政委，你相信我龙海山吗？”
“我当然相信你，就像相信楚天雷一样。”
“那好，既然你相信我，就应该知道我这人有很多毛病，可我看人不会看错。从你和刘瑛来到青竹山，我就看出你们两个读书人出身的特派员对青竹山的重要，那是金银枪炮都换不来的……”
“你又扯远了，海山。”
“不，我没扯远。没有楚天雷的青竹山上，是个什么形势你也都看到，从前青竹山上有楚天雷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你也都听说了。雷政委，你是闽西中央苏区的特派员，你有文化，也有工作水平，如果你代表组织非要封姓楚的一官半职，今后的青竹山上会是什么样子，也就不难想象了。”
我不禁笑了。“你未免危言耸听了吧？”
“不是我吓唬你，是你们太不了解楚天雷。”
龙海山几分痛苦地摇摇头，倒显得他在苦口婆心。他所说的“你们”，当然除我之外，还包括了刘瑛。
“楚天雷同志在被捕期间，表现很坚决嘛。”
“我没说他是叛徒，这是他区别于陈天枢的地方。老楚对敌斗争坚决，这我承认，也佩服他。可是，姓楚的对同志动用的心思，并不比对敌人少，这才是最可怕的……”
我没办法说服固执而倔强的龙海山。我差点就要提醒他了，他的县委书记一职，目前还是“代理”的呢，他不能这样得势不饶人。龙海山可能猜出了我的心思，他见没有说服我的意思，干脆赌气地说：
“雷政委，雷特派，如果你非要让姓楚的出来，那我宁愿去独立师当个副师长，把苏维埃交给楚天雷一个人算了……还有，这个县委书记我也不代理了，还给他，这总行了吧，你们满意了吧？”
“龙海山同志，我们这不是老乡之间分番薯，更不是强盗之间分赃，”我恼火了。没想到因为这么点小事，和龙海山的矛盾就无法调和。我严肃地说。“如果你狭隘的农民意识不改一改，恕我直言，海山啊，你可以打下一个天井大的地方，比如说青竹山吧，但不可能打下天下。”
“我的雷政委啊，你也让我也说句掏肠子话行不行？”
“你说。”
“如果你老是抱着读书人的习性，偏心眼，跟寻找皇上似的，非要以正宗皇家血统论成败，看不起我老龙，那青竹山上的事情还真的就不好办了。”
我们又一次谈崩了。
事情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好商量，就是一谈到楚天雷，我就和龙海山就谈不拢。
过后，刘瑛也找龙海山谈过一次，结果可想而知。龙海山甚至真的动了怒气，当着刘瑛的面，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关于那些脏得让人脸红的话，刘瑛并没有学给我听，她仅仅向我转达了龙海山真实的态度。但她也含混地向我透露出一些大意，比如龙海山说，你们两个特派怎么有点夫唱妇随的味道，轮番出场啊？龙海山当然很难说出“夫唱妇随”这种话，但刘瑛巧妙地借用而把那意思表达出来了。我听了之后，不由也有些窘，没想到龙海山扯到这上面去了，这的确听上去有点脏。
不错，我的确对刘瑛抱有好感，可那不是一朝一夕的情感。早在广州我们一起工作的时候，我对她的好感就处在了萌芽状态，只不过到青竹山后朝夕相伴，我们彼此了解得更透彻，那种情愫也就增长得更快些罢了。可我们是什么人呢？我们不是一般的读书人，而是读过书、懂得革命道理的职业革命者。我们来青竹山不是避暑休假采风的，而是负有特殊的使命。眼下，一场有关青竹山命运的大决战暴雨将至，我们怎么会卿卿我我，纠缠于个人恋情之中？再说了，我和刘瑛的爱情又与伤愈复出的楚天雷有什么关系？怎么能硬往一块扯呢？就个人好恶来说，我和刘瑛也对楚天雷无甚好感，记得我们去雷坑看他时，曾经闹出的那场不快，曾让我们久久难以忘怀。
“对不起，刘瑛，为了我，让龙海山迁怒于你了……”
“别这么说，什么你呀我的，你又是为了谁？为了楚天雷？那楚天雷出来工作又是为了谁？说不清楚了。”
“我想离开青竹山一趟。”
“到哪去？”刘瑛惊诧了。
“返回闽西中央苏区，直接向中央汇报青竹山成立苏维埃政权，还有扩建青竹山红军独立师的消息。”
刘瑛迟疑了一下，点头道：“这倒是很有必要。关键要提请中央尽快恢复福州中心市委的组织工作，领导关系恢复了，青竹山上的问题就好办了。”
“对，龙海山这个人啊，尽管倔得像头牛，可他组织观念很强，‘人’管不了他，组织却能降得住他。”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当然越快越好。冬天虽然路上冷些，但还好走，如果开春，雨季来临，路上就不好走了。再说，青竹山下的敌人，还不知会不会给我们留下那么多时间呢。”
龙海山听说我要回闽西，吃了一惊。
“怎么，你又要走？”
龙海山疑惑地上下打量着我，他的目光中满是青竹山似的狡猾，虽然有些土里土气，却委实管用。他那口气，好象我曾经走过一次似的。我把想法重新复述了一遍，但龙海山不是刘瑛，他根本听不进去，更理解不了。
“不行，雷政委，你不能走！”
龙海山一口回绝了我，武断得就像他是我的直接领导，好象我是来跟他告假的似的。我又好气又好笑，不得不耐着性子再三陈述返回闽西中央苏区请示工作的必要性。
“得了吧，你们读书人花花肠子就是多，我龙海山再傻也看出来了。什么请示工作啊，还不是为了那个姓楚的，你真要报请中央封他个苏维埃主席，来和我对着干啊？我老龙领人驳了你雷政委的面子，你回中央讨要圣旨去了。等你从中央讨来一张委任状，委任姓楚的干上了苏维埃主席还是县委书记，要么就是独立师师长，青竹山上反对他的胳膊举得像林里的竹子一样密，也不管用了。”
我被他说得“噗哧”一声笑起来。这个龙海山啊，真是傻得有点可爱。
“龙海山同志，你和青竹山绝大多数同志对我和刘瑛都很尊重，一口一个‘特派’地叫着，叫得我大冷天地直出汗。可是，我们的一些想法却在工作上落实不下去，比如说楚天雷复出参加领导工作的问题。什么原因呢？就是中心市委组织遭到破坏后，迟迟未能恢复。因此，我这趟回去，主要向中央汇报这个问题，以求尽快解决，而不是去向中央替谁要顶乌纱帽来戴戴，要那么容易，我也顺便替你要一顶乌纱帽来戴戴。”
“我就算了吧，我老龙不稀罕那玩艺儿。我早说过，我不想当官，只想办事利索点，身边少几个扯皮扯淡的家伙。雷政委，你还是不能走。”
龙海山的口气中，丝毫没有通融的余地。
我有些生气。
“龙海山，难道你还要再像上次一样，扣押我不成？再派人把我关起来？”
“那倒不至于，”龙海山笑笑。“其实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舍不得放你走，真的，我是诚心的，希望你和刘瑛都留在青竹山，帮帮这个连路都走不稳的苏维埃，帮帮那个马上就要拉架子扩编的红军独立师……”
他的口气很诚挚，得承认，一下子打动了我。
“老话怎么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眼下正在节骨眼上，你一甩手就走了，我们怎么办？你要是一去不回，我们怎么办？”
“看你说的，我走了，还有刘瑛嘛，再说眼下青竹山党政军各类组织都健全，这么多同志，什么局面应付不了？”
“不行，我说你不能走就是不能走！”
“我要是硬走呢？”我拉下脸来。
“我……我不给你开通行证！”龙海山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来。旋即，他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聪明鼓舞得笑起来。“对，我不给你开通行证。在闽东小苏区，没有苏维埃政府的特别通行证，无论是谁，都寸步难行。”
这个龙海山啊，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我当然还不至于为了一张“通行证”就被龙海山捆住手脚动弹不得，可不征得这家伙的同意，我就一甩手离去，那也不是回事。
就在我们顶牛，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时候，才旺来报告：楚天雷独自下山了！
这消息让我们所有人大吃一惊。
楚天雷的确单枪匹马下了青竹山，他只带走了他的手枪，事先没向任何人透露过口风，也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哪怕一张指来宽的纸条呢。经过询问二虎子、“唐海匪”这些人，他们也没有人知道楚天雷的去向和动机。
“雷政委，楚天雷该不会是拖枪下山叛变了吧？”才旺怀疑道。
附合才旺怀疑的，大有人在。
我只能说，楚天雷如果有意叛变，何必等到现在？当初饱受敌人酷刑时他都挺过来了，怎么会在获救痊愈后再下山叛变呢？这不合逻辑嘛。可才旺不同意我的分析，他认为这和楚天雷未受到重用有关。也就是说，他下山，无论是不是投敌叛变，都是赌着一口气，肯定与我们关于他工作安排的表决有关。既生龙，何生楚？南龙北楚，一山容不得二虎的局面，到现在依然不改，真令我有些意外。可楚天雷下山到底为了什么呢？仅仅为了赌一口气？恐怕没那么简单。就连刘瑛都态度谨慎，认为不大好说。
惟有龙海山，一言不发，他既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惊慌失措，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我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或许真的远比我更了解楚天雷。
我让龙海山立即通知地下交通站，想办法了解楚天雷的动向，并派几名得力的人员下山寻找楚天雷，如果能找到他的踪影，绑也要把他绑回山上来。
龙海山见我恼羞成怒的样子，忽然笑了。他的笑，让我回想起当初我和刘瑛被他狼狈地绑回青竹山的情景。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二虎子说：“那就让老唐带几个下山吧。”
我想了想说：“行，就让‘唐海匪’去。”
龙海山也没意见。
“唐海匪”和地下交通员出发不久，山下交通站派出的交通员上了青竹山。他们带来的不是楚天雷的消息，而是比那更坏的坏消息：中央苏区第五次反围剿作战失败，中央红军主力和中央机关“红星纵队”被迫退出了中央苏区，开始战略转移。他们突破了桂军、粤军的三道封锁线后，却在湘江边上，撞上了敌人的第四道封锁线。目前，各路敌军蜂拥而至湘江，中央红军和中央机关过不过得去这道坎，还很难说。交通员说，消息来自各种报纸的综合，大抵可靠。地下交通站的同志早就知道我习惯于综合分析来自报纸上的消息，因此，地下交通员特别细心地带了几份不同的报纸，以便供我们证实这一消息。
不用说，闽赣中央苏区根据地不复存在了。
我顿时感到无家可归。
我返回闽西中央苏区的计划泡汤了。
龙海山尽管知道中央红色苏区一垮，闽东的形势也将急转直下。可他还是为我走不成而暗自高兴了一回，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