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旺带着另外四个连上了“黄马”背上的时候，三团阵地上的情况令他大吃一惊！
楚天雷浑身血污，左手拄着一根竹竿，跌跌撞撞地迎上来，他一句话说不出来，久久打量着才旺身后那四个连队的精锐新军，似乎在犹豫把阵地交给二团，他放不放心。而才旺也顾不上和他打招呼，他凝视着阵地上一片焦土的惨状，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三团的阵地上，除了那些在风中摇摇晃晃的人之外，肯定再没有任何活物，包括一棵树或者一根草。据才旺的目测，包括楚天雷和“唐海匪”在内，三团活下来的官兵不会超过五六十人。也就是说，一支满编的一千多人的大团，剩下半个连队了！
“才旺，就、就这些了？”“唐海匪”的一条腿上受了伤，他学着楚天雷的样子，也拄了根竹竿，不过他是用右手拄的。尽管这样，他的挪动还是很吃力，笨重的身上老要朝一边倒去。他朝二团的部队呶呶嘴，对前来增援的这点兵力很不满意。他从来没管才旺叫过“主任”，此时相见，也不例外。
“你们也、也就这些了？”才旺又犯了结巴的毛病。
“要有两个这么多人，三团也不会向师部要求增援了。”“唐海匪”气哼哼道。
楚天雷摆摆手，阻止“唐海匪”瞎叫。
“才旺，还有半个团，去了‘青马’背吧？是雷明带队？”他的猜测一步步走向真相。这无端的精确，竟让才旺有些害怕了。和“唐海匪”一样，楚天雷也从来不叫他“主任”。才旺诚惶诚恐地点点头。
“如果一个大团可以打半天，那么半个团，可以打……”楚天雷的脸色阴沉，他摇摇头，没再说话。
匆匆进入阵地的四个连队还没在残破的战壕中伏下身子，敌人的进攻就开始了。
也许是遮天蔽日的滚滚硝烟过早地送走了太阳，二马岭上早早地就暗了下来。
才旺喘了口粗气，扔掉手上打得发烫的步枪，他很想找口水喝，他的喉咙里已经像那支步枪的枪管一样往外冒烟了。他让二团副团长清点一下伤亡人数，二团副团长傻乎乎地问道，“是清点全头全尾的、还能打的吧？”
才旺瞪他一眼道：“那不一个屌样？除了这两种兵，哪还有第三种？”
才旺是在向楚天雷递过去一支烟卷时，才发现他伤了手指的。楚天雷坐在一个空弹箱上，接了他的烟，点火抽起来，同时他用那支左边的好手笨拙的解开了右手的绷带，才旺惊得手里的烟卷都掉到了地下。
“楚副师长，你的手……”
楚天雷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前两个关节被齐刷刷地砍断，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茬子。
楚天雷不经意地说：“妈的，和白狗子拼刺刀的时候，被狗日的刀口剐了一下，狗日的刀磨得够快的！可惜啊，红带会的长矛都被咱扔了……”
才旺这才知道，三团曾经和白军进行了白刃战，连楚天雷都加入了肉搏战，其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楚天雷边说，边取出一颗手枪子弹，用牙齿咬住弹头，大脑袋甩了几下，硬是把子弹头揪了下来。他像啐掉一个瓜子壳时的一歪脑袋，“呸”地吐掉子弹头，然后将弹壳里的火药慢慢地撒在右手伤口处，仍然用肮脏的纱布重新缠好。
“楚副师长，你下去吧，阵地上我来指挥。”才旺说。
楚天里根本不睬他，只顾自己抽烟。
“楚副师长，你受伤了，还是下去治疗一下。”
“才旺，我看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楚天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才旺半天没反应过来。
“这仗打得窝囊啊，打了一整天，人死得也够了，该结束了。再打下去，不要半天，独立师会彻底打光的。”
才旺点点头，他承认楚天雷说的有道理，至少他说出了一个不争的事实。仗打到这份上，预期的目的已经达到，该撤出战斗了，假如还能撤得出去的话。
“楚副师长，如果要撤，得通知一下‘青马’背上的龙师长。”
楚天雷点点头，嘶哑嗓子叫了一声“小钟”，癞痢头应声像从松软的地里冒出来似的，站在了他面前。一天的战斗，小钟也像脱胎换骨重生了一遍，褪去了凡胎肉骨，换上了泥土身子。他也受了点轻伤，肩膀头上被一块弹片擦破了，垫着一块撕破的军衣。楚天雷瞪了他一眼，问道：“帽子，你的帽子呢？”尽管他的嗓子早已嘶哑，却仍透着往日的严厉。小钟不由伸出手，摸了摸乱草丛生的头顶，嗫嚅道：“丢了……”楚天雷不再说什么，叹口气，口述了命令。
“你去一团阵地，向龙海山师长转达我的话，就说三团和二团撤出战斗了，部队突围方向另选，到雷坑集中。重复一遍。”
小钟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命令，楚天雷满意地点点头说：“传达完命令你就留在龙海山身边，跟他一起撤，不要再回来了。”
“楚副师长……”
小钟想要说什么，被楚天雷一瞪眼给吓回去了。
“执行命令！”
“是！执行命令，留在龙海山师长身边，跟随他突围到雷坑集中。”小钟赌气地多说了几句。那孩子没受伤的那个肩膀头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几颗豆大的泪珠子从他眼眶里滚落，砸在他破碎的军衣布条上。
“哭什么？老子还没死呢！瞧你那点出息！”楚天雷骂完，自己的眼眶一下子也红了。他缓和一下口气道：“小钟，你不是孩子了，你是红军老兵了，别动不动就哭鼻子抹泪的，别让人家一团的人笑话咱三团……今后甭管跟着谁，好好干，再难也别动摇，相信革命总有一天会成功……”停顿了一下，他又说：“还有，到了雷坑，替我照看一下‘烂竽根’他娘，那老婆子，也够苦的……”
说完，楚天雷背过身去，朝身后挥挥手，再不扭头看一眼。
小钟哭着离开了。
楚天雷看看天色，天黑了，但又没黑透，他拿不准入夜之前，敌人还会不会再做一次攻击。他算了一下小钟到达“青马”背上所需要的时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将在20分钟之后到达一团。
“才旺，不等了，组织部队撤吧。你把三团剩下来的人都带走，不许丢下一个伤员，从二团给我留下十来个人，我带他们打掩护。”
“不，楚副师长，你带三团撤下去，我带人掩护。”才旺的口气很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们打了一整天了，我们才刚上来半天，应当有个区分。”
“你区分个大头鬼呀！”楚天雷瞪起眼睛。“副师长官大还是主任的官大？谁听谁的？我就是放个屁，那都是命令！叫你撤，你就快带人撤，再晚了，咱独立师全焖在这鬼地方了。你好歹把三团的人带回去，只要还活下来一个，就算三团的旗子不倒，日后补进兵调进干部，就又是一个新三团！”
楚天雷到了这会还念念不忘他带出来的三团，这让才旺不知说什么好；可楚天雷又把他自己留在了死亡的边缘，这让才旺无话可说。他本来还想争执，至少他不愿看到楚天雷留下来，无论怎么讲，应该留下来的都是他自己才对。可楚天雷那鸟脾气，才旺不仅拿他没办法，反倒有些怕他。跟他说话，也许只有雷明、刘瑛才管用，就连龙海山也有些降他不住呢。
才旺便不再说什么，去收拢部队了。
“黄马”背上集中起来的人，已经很难分出哪些是二团的、哪些是三团的兵了，那些衣衫褴缕的红军士兵全都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就连那些缠着绷带的脸上都是一样的黑……喊了喊，才把三团的兵拢到一起，数一数，不过三十来人，也就一个排了。不过，才旺并不难过，他想楚天雷说的对，只要还活下来一个，三团的旗子不倒，日后就又是一个新三团！其实，独立师又何尝不是这样？他记得撤出柏村前，刘瑛亲自用竹梢子扎起的大“笔”蘸着石灰水，在柏村的土墙上刷过一幅大标语：青山不老，红军不倒。
是啊，青山处处，红军处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