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明没对刘瑛说实话，也难怪他不想让刘瑛回部队，因为事情关系她本人。
中心市委派来青竹山的巡视员姓宫，大伙都叫他老宫。老宫也是中央苏区派来的，他在中央苏区第三次反“围剿”战斗中伤了腿，走路一瘸一拐的，红军突围时将他留下来，派往福州中心市委工作。何能手很欣赏他的工作能力，又器重他的“中央”来历，便派他做巡视员，前往各工作区视察。说起来挺好听，钦差大臣似的，可这是件既危险又劳累，还得罪人的苦差事。闽西、闽中各地都被敌人严密封锁着，能进得去，和根据地的同志取得联系就是了不起的胜利。老宫不怕危险，乐此不疲，尤其是进入青竹山后，他更是兴奋不已，瘸着条腿东跑西颠很欢实。他发扬了中央苏区的优良传统，到处找干部、战士谈话，了解情况，结果弄得雷明、龙海山和楚天雷都很紧张。特别是楚天雷，更是心惊肉跳，以为宫瘸子又是在追查他被捕前的那些事。
谁也没想到，老宫把第一枪打在了雷明的身上。
老宫在给中心市委的报告中，详细汇报了青竹山苏维埃政权和红军独立师坚持武装斗争的情况，在罗列总结了种种成绩和优点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汇报了有关缺点，其中主要的一条，就是独立师政委雷明同苏维埃政府秘书长刘瑛的暧昧关系。老宫在报告中称，雷、刘二人在恶劣的对敌斗争环境下，毫无节制地发展个人感情，卿卿我我，在当地干部战士中造成了很坏的政治影响，建议中心市委加强对二人的批评教育，并给予必要的纪律处分。要说老宫这人倒也光明磊落，他的报告写完之后，先在青竹山军政负责人的联席会议上拿了出来，征求他们的意见。那龙海山和楚天雷、才旺他们哪看得下来洋洋洒洒的长篇宏论？他们只能察颜观色，看读书人雷明的反应。
果然不妙。雷明边看，脸色就一片铁青，鼻子和眉毛都快挤到一块去了，一张脸上哪还搁得下眼睛？
“雷政委，那上面都写些啥？”龙海山迫不及待地问道。
部队返回青竹山后，一头钻进深山营地，还很少开会。老宫来了，这个会议还是应他的请求而召开的。
雷明阴沉着脸，没吭声。
龙海山扭头问道：“老宫，你都写了些啥，说给我们听听不就完了？我们这些人，识的字还没吃过的番薯多，你这不是难为我们嘛。”
“不用问了，老龙，这份巡视报告上，肯定了我们青竹山工作的成绩，也指出了我们问题。”雷明闷声说。
“噢，都有什么问题？”龙海山追问道。
“主要问题是我这当政委的问题……”
“你有什么主要问题？”
几名当地干部都大吃一惊，事情开始朝着他们出乎意料之处去了。
“我的主要问题是……生活作风问题……你们还是问老宫吧。”雷明气乎乎地抛掉那份巡视报告，一屁股坐下来，心绪难平。
面面相觑的众人好一会也没反应过来，这“生活作风”问题是个什么问题。“生活”大家都懂，“作风”也还明白，可怎么“生活”和“作风”联系到一起，就成了问题呢？
老宫很坦然，他的心里没鬼，他是中心市委派出的巡视员，他要对党负责，对同志负责。因此，他毫无赧颜之色，不慌不忙说：“龙海山同志的生活问题主要表现在，和刘瑛同志关系不正常，以谈恋爱为名，关系暧昧，在当前对敌斗争环境十分恶劣的情况下，在同志和群众面前造成了不良影响……”
“你等等，老宫，你说的老雷的生活作风问题，就是他和刘瑛谈恋爱呀？”龙海山打断老宫的话。
“我说的是以谈恋爱为名，”老宫更正道。
“为名？还为利呢！”楚天雷跳出来插话。“雷政委和刘瑛谈恋爱怎么了？青竹山上的每条狗都知道的事，怎么到了你老宫的笔下，就成了‘生活问题’还要到中心市委去处分他呢？”
“楚天雷同志，请注意你使用的词汇，如果可以的话，还请你注意自己的态度。”老宫不高兴了。
他一不高兴，龙海山他们全高兴了。
“就是，老宫说的对，你老楚的态度是有问题，话也说得不咋的。”龙海山说。“什么叫‘青竹山上的每条狗都知道’呀，跟上级来的同志，话能这么说吗？”
“不这么说，那该怎么说？”楚天雷鼻子里冷笑一声。
“应该说，青竹山上除了狗之外，什么人都知道这事……”
龙海山一本正经的傻样，逗得大家都笑起来，就连雷明都没能忍住。老宫狠狠地剜了龙海山一眼。
才旺说：“雷政委是未婚男人，刘瑛同志是独身女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怎么就成了问题了呢？我想不通。”
龙海山说：“我看也是，男的没有欺男霸女，女的打算明媒正娶，怎么就成问题了？我也想不通。”
楚天雷说：“要是谈恋爱就得挨处分，那红军队伍里都打光棍算了。”
老宫见他们几个联合起来发难，心里并不慌张。早在中央苏区，这种阵势他见得多了，青竹山上这几个连报告都看不下来的青皮山夫，他压根就没看在眼里。正是他们这种层次的领导水平，中心市委的何书记才不放心，才往下派出巡视员嘛。老宫早就注意到，何大小缩在旁边，没跟着他们几个胡搅，于是，他笑眯眯地说：“既然你们都想不通，看来就得好好多动脑子想一想了。何团长，你的意见呢，谈谈你的看法。”
部队缩编后，何大小早就不是团长了，老宫故意这么叫，显然别有讨好之用心，这就令其他人更反感了，惟独何大小，却挺受用的。
何大小清清喉咙说：“雷政委和刘秘书长谈恋爱这事嘛，要说搁在平时也正常，红军队伍也不是和尚庙、尼姑庵，都是挺正常的男人、女人嘛，对上眼了，就想往一起凑，再往后，卷在一个被筒里睡，也是正常的。可是，眼下这什么时候？青竹山斗争形势严峻，独立师一蹶不振，久久打不开局面，部队剩下这么几个人，钻在山沟沟里吃不上、喝不上，这种时候，作为红军官长的苏维埃政府的要人，谈恋爱，惦记着自个儿的私情，我看……你们看呢？啊？这个这个，是不是有点……”
“你有点个屁！”楚天雷忽然吼叫起来，吓了所有人一跳。“何大小，你他妈的是不是还记恨雷政委呢，才这么胡说八道一气？”
何大小一脸委屈：“楚副师长，你怎么张口就骂人呢？是老宫同志让我发言，我才开口说话的嘛。再说，我怎么记恨雷政委了？这从何谈起？”
“你少给我来这一套，骂你？老子还想揍你呢！成立苏维埃，斗争地主田万亩时，你捞了田万亩的一对明代花瓶，是雷政委揪住你不放，撤了你的职务，我没说错吧？”
“那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再说我的职务后来不是恢复了？就为这点小事我记恨雷政委？我何大小也太小肚鸡肠了吧？”
“小肚鸡肠还便宜你了，你个贼眼小人……”
楚天雷还想骂下去，被雷明阻止了。
“好了，老楚，你不要再说了，党的会议上嘛，要让人家把话说完。何大小同志，你继续说——我是说我的问题，不要再纠缠别的。”
何大小反倒一下泄了气，嗫嚅道：“其实我也没啥好说的，我就是觉得雷政委和刘瑛同志在这种时候谈恋爱有些不大好，至少在部队中影响不好，我已经听到底下官兵都在议论这事呢……”
“噢，大伙儿都说些什么，你学着让我们听听。”楚天雷冷笑道。
“算了，我不说了，说了你们也不信。”何大小息事宁人道。
龙海山说：“老宫，这事雷政委可能不好说什么，我是青竹山苏维埃主席，又是独立师师长、党委副书记，我代表组织和我个人提个看法，你这份报告送中心市委可以，但要把雷明、刘瑛同志这段拿掉，更不能提什么处分。”
现场的气氛一下紧张了。老宫却很坦然，似乎早有所料。他微笑着，一语不发，只是那张长脸拉得更长了，好像龙海山提到一个与他无关的问题。他真是斗争中的老手，或者说老斗争手了。他知道，此时急赤白脸的同人争辩，将是最大的无能，什么话也别说，就能达到不战而胜的目的，他那中心市委巡视员的特殊身份就是他最大的资本，他的微笑就是施加给外人的最大威胁。
“老宫，你傻笑什么？你倒是说话呀！”楚天雷忍不住催道。
老宫还是微笑，脸还是那么长，一言不发。
雷明说：“如果我在场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回避。”说着，他起身要离去。
“你等等，雷政委，”龙海山叫住他。“你用不着躲开，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关系到咱独立师呢，既然你还是独立师政委，这事就和你有关系。我看，这事不行就表决，少数服从多数。”
楚天雷和才旺都表示同意。
“同意宫巡视员反映雷明、刘瑛同志问题的举手。”
成立苏维埃之后，龙海山多次主持过举手表决，他对这种民主方式非常喜爱，对它的主持应用也早已得心应手。话还没说完，他那犀利的目光已经落在何大小身上。何大小的右胳膊动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抬起来。
“不同意的举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