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鱼筐都是竹制的,盛了腥味的海鱼,就有了一种山与海的精神汇集,倒是谁也没有委屈谁。那些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大海中的鱼当然都已经死去,鱼儿离不开水,离开水的鱼还能扑腾一气,却已是为时不多了,死亡就像这条木船的目的地一样在前头等着它们了。那些鲜鱼的肉质紧密,银灰色的身上泛着镜子一般的光,如果没有那腥腥的气味,倒是十分诱人的。如果青竹山营地弟兄们每顿野菜汤里,能丢进去这么几条鲜鱼,那滋味该有多美妙……
想到这里,楚天雷的喉咙里“咕噜”了一下,他这才想起,刚才应当在赛岐镇上买点什么可以充饥的东西。
昏沉沉的,他睡了过去。
这一觉好香,似乎够他前生后世享用的一场美梦。
等他被人用一双赤脚拨醒时,船已停靠在福州台江码头了。
楚天雷并不知道,他也永远不会再知道了,就在他搭乘的那条运鱼的木船启锚时,刘瑛带人冒着危险也追到了赛岐。刘瑛同样舍弃了陆路而直奔海路而来,也是动了一番脑子的。当她得知楚天雷携枪私自下山的消息后,先设法弄醒了酩酊大醉的才旺,幸好醉酒的才旺属于那种明白型的醉汉,还依稀记得自己酒后曾对楚天雷说过些什么。知道事情重大,尤其是私自携枪下山,在独立师是可以不经审判就先行枪决的重罪。想到龙师长和雷政委归山时无法交待,才旺吓得失去了所有的主张,他连雷明的嘱咐都弃在脑后,把“唐海匪”在二马岭上牺牲前的话都一古脑告诉了刘瑛……
刘瑛当即便知道了他们遇到的麻烦该有多大!她决定带人追回楚天雷,如果还来得及的话。在楚天雷的下山路线上,她动了一番脑子。既然楚天雷猜到了板寮岭小庙的线索被雷明掌握了,他还会走那条走惯了的陆路吗?不,他可能舍弃陆路而走水路,这样虽然远一些,但不至于和雷明或龙海山带的人相遇。按照楚天雷的思路考虑,刘瑛便轻易地决定了她的追赶路线。
可惜,她还是迟了一步。
在赛岐海边,刘瑛举目望去,茫茫海上东往西来的船只犹如穿梭,有些船只满载了货物,将要远行台湾岛和澎湖列岛呢。她怎么可能逐一追逐每一条船并对其进行盘查呢?刘瑛只得悻悻地放弃了努力,踏上了回山之路。
进入城区后,楚天雷反而如鱼入水,坦然多了。他很清楚,现在危险性虽然加大了,但来自自己人的拦截的可能性却几乎荡然无存了。两相比较,他当然不惧前者,死在敌人手上要比困在自己同志那儿好得多。说白了,他这次再度进城,不就是以命搏命,换取一个清白的声名留在他和别的同志同样热爱的青竹山嘛。
楚天雷不急,他还有什么可急的呢?他看了看身上的钱币,还够他用的,便找了家僻静处的旅馆住下来,又到一家温泉澡塘泡了半天澡。泡够了,上来蒙上毛巾打了个盹,又沏了一壶花茶,喝得尿泡胀得慌,去放光了,便又回到温泉水里泡着,上来再喝茶。如此反复,他才知道在青竹山营地里过去的冬天,真是一副苦日子啊!别说吃鱼吃肉了,能像这样舒舒服服地洗上一个温泉澡,喝上一壶香沁心底的茉莉花茶,也算得上神仙过的日子了。有那么一会,楚天雷不想死了,他只想让狗叛徒陈天枢死!他却要活下去,他也应该活下去!活着多好啊,活着可以吃苦,也可以享福,更不用说活着还能革命呢!就算要扳倒龙海山,也应该活下去啊!
从澡塘子里出来,他觉得肚子饿得厉害,便找了家小菜馆,点了几个好菜,要了半斤米酒,吃得肚皮溜圆。打着饱嗝,揉着肚皮走出菜馆,天已经黑透了。楚天雷毫无醉醺之意,他觉得酒喝到这份上火候正好,这就叫节制,哪像才旺那呆货,一个革命者,红军高级干部,却管不住自己一张嘴,说出来也不嫌丢人。楚天雷看天色还早,本想去戏院子听一出戏,闽剧还是梨园戏都行,他说不出有多久没听戏了。可一个酒肉嗝后,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青竹山营地里喝着野菜汤熬日子的弟兄们来了。一个冬天过后,活下来的红军官兵们一个面黄肌瘦,风过摇三摇,真是苦啊!进城这不到半天的时间,他把独立师全师弟兄应该享受到的东西全享受过了,也把他一生该享受的东西全享受过了。今天晚上,他将睡在床上,享受到干净温暖的被褥,可以放心地一觉睡到天亮,用不着半夜起来查铺查哨,用不着担心受怕敌人的来袭……他怎么能这样呢?难道他就不是一个革命者,一个红军高级指挥员吗?在这强烈的自责下,楚天雷决定放弃听戏的安排,他要好好想想明天的行动计划。
明天,也许是他的最后一个明天了。
明天,但愿也将是陈天枢的最后一个明天。
楚天雷胡思乱想着,信步走去。
城里的晚间非山上可比,一到掌灯时分,城市的街道就像蜇伏一个冬天的野兽活转过来,街上电车上的电铃叮叮当当,人力车更是吆吆喝喝跑得飞快,那些卖报的小报童像一个个街上的耗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一些打扮入时的太太、小姐眉飞色舞地沿街走过,旁若无人的样子反倒令行人纷纷把目光落在她们身上,那些大开岔的旗袍露出的大腿再往上处若隐若现的,倒显得路灯不够亮了。最安静的要算那些擦皮鞋的老人和孩子了,他们静静地蹲伏在路边,干脆连张口都免了,反正他们的目标就是穿皮鞋的人,而城里穿皮鞋的人又是那样的多。
城市,他妈的城市!省城,狗娘养的省城!楚天雷在心底深处恶狠狠地骂道。
春天里的风潮湿而滞重,似乎风中裹挟着水珠,城市的风也不例外。楚天雷走得热了,他把衣扣掀开,想想怕露出插在腰前的手枪,他又把扣子扣好。一辆汽车迎面驶来,雪亮的车大灯晃得他睁不开眼,他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住了那束强烈的光线。把青竹山上所有的油灯都点起来,只怕也赶不上这灯的一半亮呢,他想。
当他的酒意完全消了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已经走到哪了。
正是他击毙“烂竽根”的那个墙角。
也就是说,拐一个弯,就是陈天枢他们特务们上班的那个院子。是谁把他“牵”到这来的?是“烂竽根”还是他娘的幽灵?楚天雷有些不安,他四下看了看,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就连路灯似乎也比别处的暗得多。他放下心来,拐个墙角,慢慢地向陈天枢上班的那个院门口踱去,他已经能看到持着步枪的哨兵了……
楚天雷并不知道酒足饭饱的他此时来这里干什么。说实话,他应该回到旅馆去饱饱地睡上一觉,养精蓄锐。等天亮以后,他至少可以去试探着寻找一下那些往日的交通站,比如那个卖鱼丸的女人,了解一下陈天枢最近的情况,再制定一个周密的行动的方案。可他溜溜达达地就来了,如果不是“烂竽根”母子俩的幽灵将他“牵”来的,还会是什么原因呢?
楚天雷并没注意到,身后一辆汽车在悄悄向他逼近。
那是一辆卡车,正是刚才向他迎面驶来、车大灯晃得他睁不开眼睛的那辆卡车。不过,这辆驶过他之后又掉头开回来的卡车这次熄掉了车灯,就连油门都踩得很轻,车子几乎完全靠滑行,无声无息地在楚天雷身后接近了他……
车顶厢内,是一群荷枪实弹的武装特务。此时,他们接到了命令,纷纷将子弹顶上枪膛,瞄准了毫无察觉、仍在不慌不忙走着的楚天雷,特务们随时准备奉命开火。
坐在驾驶室里的,是军法处长石胖子和陈天枢。
他们今晚本来有另一个行动,要去搜查一个可疑的居民户。结果刚才路过这里时,亮晃晃的车大灯本来倒没让他们发现什么,可是迎面走来的一个男人的一个习惯性动作,也就是举起胳膊横在眼前,挡住车灯的那个动作,令陈天枢怦然心动,他似乎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楚天雷!陈天枢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了身边石胖子的手腕子。
石胖子被他这个举动弄得很不高兴,甩了两下手腕,却没甩掉。这当儿,陈天枢很肯定地叫起来:
“……楚天雷,没错!那就是楚天雷!快停车……”
司机踩住了刹车。
“楚天雷?陈天枢,你梦到鬼魂了吧?”石胖子终于用力甩掉了陈天枢的手。
“快,把车掉个头追回去,刚才路上那男人是楚天雷。”
“楚天雷怎么敢到这里来?你不是睁眼说瞎话嘛。”
“石处长,别让他再溜了,快,先抓到手,你就知道那是不是楚天雷了。”
石胖子伸出指头划了个圈,司机将汽车在马路上掉了个头,又按陈天枢的意见关掉车大灯,悄悄追了上去。
陈天枢相信自己不会看错的,尤其是楚天雷伸胳膊挡车灯的那个动作。那还是当初石胖子审讯楚天雷的时候,特务总是忽然打开一个迎面的大灯,让强烈的光束突然照在疲惫不堪的楚天雷脸上,以此加大他的心理压力,期望一举摧毁他的心理防线。谁知,特务们这个法宝竟然和他们的酷刑一样,在楚天雷面前毫无作用。如此反复多次,每次灯光乍一亮起,楚天雷总是不由自主地伸出胳膊挡住强烈的光束。因此,这个动作给陈天枢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慢慢走去的楚天雷仍然没有发现身后迅速逼近的危险,现在,他倒想着要回到旅馆,好好睡上一觉了。
“楚天雷!”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喊,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下意识的,楚天雷停下步子转过身去——
那最后的一眼,他都看到了什么呢?
卡车上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卡车边门踏板上,一个人推开车门,已经站在踏板上,却不急于下来,正盯着他呢,那张憔悴的脸上似乎还挂着得意的狞笑……
——陈天枢!
楚天雷像遭到雷殛似的浑身一震,本能使然,他伸手到腰间去摸枪,然而却来不及了,这一回他注定成为了失败者,败给了他最憎恨的陈天枢。
枪声响了,数枪齐发。
乱枪响过,楚天雷的手枪刚抓在手上,他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狗娘养的陈天枢,猪狗不如的狗叛徒!
山一样倒下去的楚天雷几乎要破口大骂了,可是,二马岭跳崖后的感觉又回来了,还有被石胖子手下特务用电刑电晕过去那次,他再一次尝到失语的滋味。他心里有几分苦,不是为既将离去的生命,而是他心里清楚:他又一次输给了陈天枢。不过没什么,老子输了不等于共产党输了,青竹山上还有雷明、刘瑛、龙海山……哦,是的,龙海山!他们会为他报仇的,再怎么说,他们都是共产党嘛!
卡车上的特务们跳下来,持枪去四周搜查,看是否还有什么可疑之处。
听到枪响,街上的行人早就乱成一锅粥,惊叫着四散逃去。
石胖子和陈天枢走上前去,用脚拨了拨楚天雷,他早已咽下最后一口气。
石胖子仔细看了看,果然是楚天雷。
“真是楚天雷?陈天枢,搜搜看,看他身上带了什么?奇怪,他跑这来干什么?”
陈天枢胆战心惊地蹲下来,先拿走楚天雷手上握紧的手枪,才开始搜身。他想,楚天雷跑来还能干什么呢?别人不知道,他可是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