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焦尸已经烧的一塌糊涂,只能从身量大小,和身上配着的玉佩辨认出,他正是那个活泼机灵的,脸上还有着未褪去的婴儿肥的洛凌。
我不是没见过尸体,也不是没经历过亲朋的辞世。但洛凌之死可以说因我而起,又是如此惨烈的死法。
我心中顿时悲痛、恨意、激愤、绝望交织,五味杂陈。
为什么,女主不是不会伤害小孩的吗?不该是小惩大戒就算了吗?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到这份上?
我绝不原谅。
一滴冰凉的水砸在脸上,紧接着是数滴——暴雨将至。
大长公主在婢女的惊呼中昏倒过去。
我嘴唇不住颤抖起来,索性咬紧嘴唇,艰难挤出几个字:“走吧。”
看似步伐坚定,实则落荒而逃。这一局,输的一败涂地。
我半掀着帘子,看外面雨滴溅起泥点,分明是该落泪的心境,手僵硬去探脸上,却一滴温热的液体都没有。
时落尘半晌终于开口劝慰:“你不要太难过。”
我放下帘子,回过头看他,声音出口是自己也没想到的,若凛冬冰凌相撞,寒凉刺骨,“不会,此前以为尚有救,才情绪激动。”
时落尘轻抿了下嘴,淡淡评价道:“你是愧疚。”
我迟缓地点了头。
我始终拿自己当看客,人们生老病死似乎也只是这本书里的事,既定好的结局。但这个时候才迟钝的意识到自己早就成了故事中环环相扣的一节,连剧情都是被我不经意推动,才会发展下去。
我摸了摸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串数据,也不是几个文字。
这一路走来,始终都是怀着悲凉在告别那些留不住的人,而最后,要辞别的是自己。
洛凌,傲雪凌霜的名字,却是个如春日暖阳的人。
“你相信这世上有平行宇宙吗?”我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时落尘正用一方洁白的丝帕一点点拭净墨发上沾到的雨水,闻言挑了下眉,停下手上动作。“你指的是其他世界?”
我顿了顿,“可以这么理解,就是你们说的三千大千世界。”
时落尘笑起来,如冬日里白梅骤然盛放,清浅素雅,“自然,你不就是来自其他世界。”
我僵了僵,但因为此前他那句石破天惊的“你又不是崔不疑”,心里有了些准备。
嘴上还是很坚定的否认:“不懂你在说什么。”
时落尘摇摇头,“你不承认也无所谓,总归不是作假的。”
我防备心顿起,深刻感觉自己没事启这种话题的头真是活的不耐烦,委屈道:“国师大人实在冤枉了,小女子确是崔不疑,如假包换。”
时落尘低笑,不再答话,继续去辗干发上雨水。
“无根之水,最是清净。国师大人何苦还去擦拭呢?”
默了半晌,我还是问他道。
矫情,就几滴雨都擦了一刻钟。
时落尘恰好结束了手上的动作,将丝帕弃在窗外,“我不需要这份清净。”
我哑口无言,磕磕巴巴道:“就这么扔了?”
那丝帕做工精致,似乎造价不菲。
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低低“嗯”了一声。
和时落尘告别后回到凤仪宫中,已是后半夜。
落月还没醒,躺在榻上,我担心有个万一,去摸她脉搏,才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
看来是睡着了。
哎,这丫头……
不想吵她,我脱了外衣,在她平时睡的矮榻上躺下。
翻来覆去,却是一夜睡不好,半梦半醒间总有洛凌一幕幕在脑海浮现,终于枕头还是沾了眼泪。
景春二十五年,丹阳大长公主之子宁凌卒,追封东阳郡王。
我从宫人口中得知,下个月便是他十三岁的生辰。
因着是年幼夭折,丧事不宜大办,又正值盛夏,闷热多雨,不宜拖太久,只在大长公主府中简单操办了。
我请旨出宫想去送送他最后一程,却被皇后带着慈爱的笑驳回了。
“长宁,小凌的丧仪一切从简,去的人也是越少越好,免得影响他下一世福报。”
我被这等封建迷信话语堵得说不出话,但又没法忤逆她,只得退下。
自此,这世间少了一个真心待我的人。
宫里的日子难熬,望出去永远是四方的天,每日不过喂喂鱼,看看书,陪皇后聊聊天。
我一直想问南鹿鸣,绣衣司不是查出来此事是九皇子所为,为何不上报。
他却再没来过,大抵是进宫不便。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耗。
在骠骑将军整军出发的那日,我终于得旨,可以回家了。
出了宫门口,是崔南绥立在一辆马车前等候,他长得很像汝南王,远远望过去,长身玉立,眉目疏朗。
似乎隔着时光看见了那个年轻的汝南王,他或许也这样站在红墙下,回头浅笑,误了大长公主一生。
想到大长公主,就难免想起洛凌。
有句话说,当你告诉自己不要想起大象的时候,脑中最先出现的就是大象。
眼下突然氤氲了雾气。
崔南绥连忙跑上前来扶我,“小疑怎么哭了,是不是宫里有人为难你?这些日子都瘦了,是不是东西不合胃口?我让家里备下了许多菜,糖蒸酥酪、樱桃酒酿、水晶虾饺…都是你爱吃的。”
我眼泪夺眶而出,不想被看见,索性扑到他身上。
“都不是,就是想兄长了。”
崔南绥被吓了一跳,手上轻轻拍我背,“不哭了,咱们这就回家了。”
“汝南王府兄妹情深,果真所言非虚啊。”
是时落尘的声音。
我蹭掉泪珠子,回过头去看,他凤目中暗带嘲讽。
我脑中一凛,他这是在提醒我,这些东西都是崔不疑的,不是我的?
可…在这个地方,陌生的温暖,太难得。
我不想放手。
我拉住崔南绥袖子,“确是如此,国师大人,就此别过。”
马车上,我严肃地对崔南绥道:“兄长,以后可否唤我疑儿,不要叫小疑了?”
崔南绥愣了一愣,“为何,这么多年都是这么唤你的。”
我头晃脑,“听起来似乎我是母妃的妹妹似的。”
崔南绥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理了理我耳侧不听话的,从簪上落下的碎发。
“都依你。”
其实我有私心,对称呼有一点敏感,从前有人叫我疑儿,来到这后许多人也是以疑儿唤我。
我只是贪恋这些温暖,想让这些好,是属于我的……
抱歉,崔不疑,我想贪心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