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安将额头抵住冰凉的玻璃，看向窗外，那些熟悉的景物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的光影里。在灰亮天色的掩映下，小操场尽头处、紧靠围墙的厕所漆黑一片，像是一只潜伏着的巨大怪物。大概半分钟前，叶华强消失在那里，仿佛已被怪物吞进了肚子。张振安想到这里，挺起腰身，扭了扭肩膀，皱起了眉头。房间前后各悬吊一盏六十瓦的电灯，靠前那只灯泡不停闪跳，像是幽灵眈眈凝望的眼睛。玻璃上凝结了一层小水珠，与之和应，闪烁着微弱的荧光。顺子和许梅正在完成黑板报最后的工作，嘴上也没闲着，不停地说说笑笑。寒气从敞开的房门侵袭进来，穿透了衣服，肌体为之生凉。张振安感到不太舒服，离开前窗，徘徊数步，百无聊赖，拖过凳子，再近窗户，将下巴垫在窗台之上，在玻璃上胡乱游走食指。水珠汇成多行，滚滚地滑落下来。他感到有些烦躁，登上桌子，在更高的位置工整地划写出了一首绝句。下行的水线如一串串玻璃的伤心眼泪，破坏了什篇应有的美感。他呆看片刻，懊恼起来，伸手抹烂了这幅作品，再看窗外，小操场上掠来一个晃动的人影。他摆出一副受到打扰进而无比厌恶的表情看过去，叶华强一边抖动衣领，一边撞进门来，目不斜视，径往里面去了。他大觉寡趣，跳下桌来，返回座位，抱起书本，随意翻看，心中烦意不解，几乎一个字儿也看不下去。
班主任老刘头夹着皮包，匆匆进门，身后跟随着学习委员李素嫣。老刘头看到叶华强鬼鬼祟祟的缩在教室前的角落里，手指过去，喝斥说：“你又就什么的？”
叶华强扬动抓在手上课本，笑着说：“我那个位置太臭了，登这边看一刻儿书的，”双手撑住前后两桌，跳跃出来，“刘老师，我要报告！”
“一天到晚鬼头鬼脑！”老刘头瞪看他的学生，“你要报告什么？”
叶华强说：“才才有人不爱护公物，朝桌子上面爬，还跳呢！”
张振安情知说的是自己，勃然发怒，欲告发对方一直在偷玩游戏机的事儿，见班主任将心思都放在黑板报上，大步往教室后排去了，这才忍气吞声，打消了这个主意。
一行人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班长顺子家住镇上，率先离队而去。这时，夜色已浓，天气峭寒，凛冽逼人，一轮圆月当空高挂，满天星光黯淡无色，道北村庄里灯火点点，数道炊烟袅袅直上，满是一派宁静祥和的气象。张振安看到自己呼出的气息在眼前氤氲翻滚，有意捉弄前方并行的班主任与女生们，将他们的身影嘘得忽隐忽现，正觉有趣，发现赶在最前头的叶华强也在玩耍范围之内，怏怏不快，终止了这番自娱自乐。师生们在前方的十字路口停下车来，按照各自行程，两个女生需北向离去。老刘头不太放心，打算亲自送女生们回去。女生们婉言拒绝，表示自理不成问题。老刘头却不同意，一时迁延未决。叶华强停车在粮油行外搭的棚柱下，见此情形，嚷嚷说她一个个没得腿啊，又央求班主任放他先回去。老刘头说你老实些个，给我登着。叶华强说我早些个家去，上大桥口买冷菜，那家猪头肉好吃呢，迟一刻儿就没得了。老刘头从棉衣内掏出一叠钞票，抽出一张，说给我上小店买包烟去。叶华强欣然应诺，小跑过来，接过钞票，笑问有没有跑腿费。老刘头扬手作势，便欲揍人。叶华强扭身跳开，说哪能要你钱呢，笑嘻嘻地跑走了。李素嫣待叶华强走远了，小声说他嘴越来越刁了。老刘头点头表示认可，说最近这刺头不对劲，毛病太多，乘他爸爸还没走，上他家说说去。李素嫣说刘老师你好好说说，他最近老跟街上小痞子混登一起。老刘头闻言很是意外，说还有这事呢。许梅补充说上周末我们登街上看见的。老刘头表示女生们提供的信息很及时。女生再次提出告别，老刘头犹不放心。李素嫣向张振安指了指，说不行这个同志辛苦辛苦呗。这时，叶华强买烟回来，远远听见了，说老大人你家里稀饭多烧些个，太晚就不要来家了，哪块没得床睡，实在不行就挤挤。老刘头大声呵斥，欲上前算账。叶华强忙将手里香烟零钱一股脑儿扔过来，跳上自行车，匆匆逃逸而去。老刘头气得直骂，学生们借着月色，四下帮忙寻拾硬币钞票。
老刘头询问男生的意见，见他表态愿意留下来，点头同意这个安排，交代数句后，上车追随叶华强而去。李素嫣咳了两声，对同桌说你晓得你任务很重啊。张振安不明所指，挠首表示不解。李素嫣说有老鬼跳出来，不要先颠，挡好了，我们先跑，还晓得啊。许梅说你一个人头里先跑，不要带我。李素嫣说梅子你对我真好。许梅说老鬼就欢喜吃腿长能跑的，还有口条长的。李素嫣对同桌说有人欺负我，你快治治她。许梅说我看要治也要先治你。李素嫣说我又清纯又可爱，哪个舍得下手。许梅说人家本来好好家去就是了，非要折腾人家。李素嫣说你不晓得，我这同桌才上路子呢。许梅说所以你就下路子，给人家朝沟里带了。
向北的道路也是石子铺就的，较石子大路稍稍狭窄一些。三人离开路口，沿路向北而行，很快离开村庄的范围，转出大片的田野来。放眼望去，广袤的大地似无边际，看起来静穆、从容而又意味深长，像一位身作礼服而不苟言笑的老妇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天上月华半掩，将莹光倾撒，盈盈如溢水。斑驳的树影迷离了女生们的身形，恍若夜作的写生。空荡的道路笔直地向着昏暝的远方延伸，似是一张光织的地毯。女生们并车而行，或喁喁低语，或窃窃私笑，亲昵而欢乐，好像两只归巢的莺燕。张振安有些恍惚，仿佛梦游一般，虽然夜寒刺骨且饥肠辘辘，却也毫不在意，将松垮的耳护摁紧，将破洞的毛线手套夹在指缝里，方寸间只剩下一个执著的念头：送女生们回家。
队伍跨过一座拱形小石桥，在前方的丁字路口停了下来。按行程，两个女生需在此处分手。李素嫣问下面怎么办。许梅说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李素嫣撒起娇来，说我一个人害怕嘛。许梅取笑说哪个硬铮铮说不要送的，告诉身后的男生说任务已经达成，可以回家去了。张振安见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几乎没作犹豫，说要不再送送吧。李素嫣拍手叫好，说你看人家多好。许梅说我肚子稀饿的，那我先走了。李素嫣不同意，要求陪同。许梅嗔怪说你拖那么多人打狼去呀。李素嫣说我这不是为你好嘛，我们家梅子长那么好看，给老鬼拖去当下酒菜，我不哭死得了。
队伍转向西去，穿过一片田野以及院落稀疏的小村庄，再折向南，跨过一座小桥，再行半里许，在村口一户人家后窗晕黄的灯光下停了下来。李素嫣说都上我们家吃过饭再走呀。许梅说你快滚吧，我眼不见为净。李素嫣说那我真滚了，你别想我哦，又对男生说给我家梅子看好了，好好送家去，少一根汗毛我都不让的。
李素嫣离开后，剩下两人原路返回，翻过小石桥，许梅停下车来，拨开脖颈上的围巾，手指向西延伸的幽暗道路，说你家走这边也通吧。张振安明白女生的意思，西去确是抄近一些，大概里许外便是李家大堆。他有些紧张，稍作犹豫，鼓起勇气说我再送送你吧。许梅说我没事，天那么晚了，你早点回去吧。张振安果断地摇了摇头，说不碍事，我不饿。许梅没再说什么，两人重新上了路。
张振安眼见女生身旁那个并行的车位空了下来，想要靠上前去，却又不敢，纠结许久，斗胆紧蹬几步，与女生并行在一起，这才发现手心里全是汗水。过了片刻，他已经不那么紧张了，暗忖沉默会让气氛变得尴尬，打算说点什么，不想鼻孔里不合时宜地流出了鼻涕，一张嘴便要吃进去，只得伸出冻麻的右手，装着无意地摸了一把。
许梅转头看过来，问：“冷吗？”
“不冷不冷！”张振安连忙说，立刻想到白天自己干过的荒唐事儿，结结巴巴地道了歉。
“这事也不能怪你，”许梅稍稍沉默，“刘老师跟我说了，叫我注意些个影响。我想想也对，上次不应该跟你说那种话。”
张振安着急起来：“我...我晓得，我晓得你是好心！”
“你是这样想的？”许梅露出释然的表情，明显加快了语速，“说实话，我真不喜欢那个人！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你是好学生，不要跟那些人混一起，影响自己前途。这个话，你不要跟人乱说，自己心里晓得就行。”
“他那个人...你放心，我保证不会乱说的！”
“人与人相处，矛盾肯定都会有，”许梅说，“我想批评你两句，不管怎说，不能随随便便就上手，解决不了问题，你说是是的？”
“我知道...我错了。”
这时，路边闪出几个大小不一的水塘，覆盖冰面，像平扣着一面面镜子。张振安想到了那些好玩的冰上游戏，打算借以转移话题，瞥见斜前方黑漆漆的大片村庄，知道那里便是目的地，猛然一惊，焦忙起来，结结巴巴地恭维说：“你画画...真...真好看！”
“真的？好看吗？”
“真的！你登哪边学的？”
“小学时候班上一个老师，人很好，算是启蒙吧。后来，自己买过几本书，瞎子摸象，瞎描瞎学。”
“我觉得你太厉害了！不像我们，除了死学，什么都不会！”
“想学的话，也不难呀！素描技巧的，首先你要学会画线条----”许梅突然中断了这个话题，“我想，你还是好好学习吧，这个属于不务正业，不能带坏好孩子。”
“你...你好像跟我们班长蛮熟的？”
“他这个人比较外向，油腔滑调，没什么正行。这样也不好，用着你，嘴跟抹蜜的呢，用不着你，就开始油了，跟他怄起来，能气死人！我这些话，你听听就行，回去不要跟人家瞎说！”
“不...我不是！唔，有些话...不是我说人家坏话，就是...我们班长有些个小心眼，欢喜赖人家东西。”
“赖人家东西，什么东西？”
“就最近事，借人家橡皮不还，人家要了，还说没借。”
“这种东西，不可能吧，可能忘得了？”
“不是的！他还跟人家同学上街玩，叫人家请他喝汽水，说下次他请，到现在也没请！那同学前两天还说...”话到这里，张振安自觉不妥，颇有些发窘，便住嘴不再往下说了。
“其实吧，我有个疑问，我看你平时玩也蛮凶的，有什么学习经验，透露一下？”
“我没得什么经验...也是随便瞎学的。怎么说呢？我其实，也不能说没得。我这样想的，只有一条，课堂一定要把握好！老师讲课内容从来不留疑问，多用逆向思考，还有发散思维。举个例子，老师讲这道题，我只要懂了，就不听了，我自己想有有旁的解法，换一种问法能怎样，再加一个条件能怎样？”张振安越说越激动，“学习这种事，动脑子事半功倍，不动脑子死学就事倍功半。我看不惯我们班上有个女的，哎呀，名字我就不说了，天天趴那个地方，吭哧吭哧的，也认真呢，成绩差死得了，就跟小傻子呢！”
许梅露出感兴趣的样子，问：“哪个女生？”
张振安自觉失言，嘟囔说：“我...可能...各有各...方法吧！”
许梅笑出声来：“我看你也蛮能讲的，平时真看不出来！”
自行车在进村的路边停了下来。许梅邀请男生回家吃完饭再走。张振安知道这是礼节性的客套话，转而寻思或许她与众不同，本是真心实意的，稍作犹豫，羞缩起来，连连摆手，急忙上车离去，骑行数十米远，停车回望，见小道已是空空荡荡，不由得怅然若失。
不知从何时开始，田野里开始聚拢起了雾气，飘飘渺渺的，恍若虚无的异境一般。乌云几乎完全遮住了月亮，隐约的星光也越发幽暗不明。前方的道路迷失在一片冥晦之中，看起来危机重重。在一个人的归程伊始，张振安发现自己很快被深深的恐惧笼住了心头。从小时候起，对夜晚以及黑暗的恐惧一直困扰着他，尤其在独处的时候。他几乎可以确认这应该与那些听闻的鬼怪故事有关。这方混沌的空间里似乎总有什么怪物掩藏着、悬浮着、扭曲着，下一秒后便会幻化成形，恶狠狠地冲扑过来，伤害或吞噬无力抗拒的人们。所有跟黑夜有关的怪异传说都在脑海里鲜活起来，令他忍不住地去窥望、联想，接着便是提心吊胆。田野里叼着永不熄灭烟头的放牛人会带着靠近的人们一起消失，坟堆旁偶尔会突兀地出现没有人也能独行的自行车，河沟里会伏着只能爬行却喜欢偷袭过路人的小男孩，如此想象一个接一个地在脑海里层出叠放，活灵活现起来，附会到眼前的田野、河沟与坟包，顿时显得无比贴实。黑乎乎的沟壑似乎躲藏什么蓄势待发的怪物，河沟对岸粗壮而扭曲的杨柳后面好像有什么异物在蠢蠢蠕动，更远处的坟包后面闪动出了一道奇特的光亮。他紧张得几乎不敢呼吸，偷眼窥望，直到认定那些令人心存疑窦的东西应是幻觉，或是静止不动的，不会对人产生直接威胁，才会略略心安。他不停提醒自己那些可怕的景象都是不真实的，鬼怪是万万不会存在的，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却无法控制地产生恐惧，强行窥探，联想附会，使自己一直处在几乎是魂不守舍的状态。他唯一可以做的便是拼命地蹬动脚踏，以期尽快通过这条陌生的道路，结束这趟煎熬身心的孤独旅程。终于，他靠近前方的村庄，看到了荧荧的灯火，想到马上可以拐入熟悉的道路，心中大觉欣慰。就在这时，前方道路中间突然出现一个奇怪的小黑点儿，似在蠕动。他凝神注目，谛看过去，确定黑点儿正在移动，一股凉气直窜心底，刹车止住，死死盯住那个不停晃动、应在靠近的不明物体，想要转身逃跑，却发现自己根本迈不动步子。他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哆嗦，满心绝望，眼睁睁地看着怪东西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只觉心脏都要蹦到嗓子眼了，一股暖流猛地在身体里爆炸来开。他分辨出了那异物的大略形状，这个吓死人的怪物在夜色下渐渐显清样貌---那是一位晚归的骑车人。骑车人摇摇晃晃地靠近过来，坐下自行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擦身而过时，嘴里还嘀咕着：“哪家孩子，吓什么人的？”他不由得开心地笑了起来，目视骑车人的身影渐渐远去，重新跨上车，再看四周，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看向天空，月亮不知何时已经破云而出，了然高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