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大屏幕上打出了“剧终”两个大字,礼堂大厅里爆发出了一阵叹息,紧接着,喧声轰然而起。张振安站了起来,将眼镜揣进口袋,四下张望纷乱的人群。黄晟杰仰躺在旁边的座位上,绷直双腿,一动不动,其肥大的身躯仿佛已与木椅融为了一体。张振安存心逗乐,用力拉拽他。这位朋友挺住笨重的身体,怎么也不肯动弹,像极了一根斜挂在椅上的粗大肉肠。数个女生被挡住去路,拥挤在一起,伸着脑袋,斜眼张望片刻,见这人没有让开的意思,嘀嘀咕咕的,绕往它道去了。张振安脚踢朋友的小腿,催促说癞皮狗走嘞。黄晟杰说我们等等的,再玩玩,不要着急,休息,休息一下嘛。张振安听了想笑,伸脚踢踹朋友椅面的底部。黄晟杰被震得把持不住,这才不情不愿地动身起来。
大厅两侧共有数个壁灯,已全被打开,散出的灯光却是昏黄无力,整个大厅都笼罩在一片幽暗当中。两道厚重的帘子遮在上方仅有的一个出口,扯开一道通往光明世界的豁口,吞吸着熙攘的人群。张振安与黄晟杰随在人流中间,往出口处缓缓移动,眼见即将脱离这个樊笼一般的地方,站在帘子前面的周老虎将犀利的目光锁定过来,挥手命令:“你两个,留下来!”张振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见朋友已经退进一侧空下来的排座,慌里慌张地跟了过去。
黄晟杰嘀咕说:“五一看个破电影,还要给他当奴隶使呢!”
张振安问:“不晓得喊我们就什么的?”
黄晟杰伸手一指:“还能就什么的,打扫卫生啵!”
张振安看到了小礼堂的角落里并肩站着许梅与赵茵茵,“要是这样,也没得办法,管他呢,就当锻炼身体的!”
共有七个学生被周老虎留下来负责礼堂的卫生,除了两个班干部,其他的都是男生。学生们不待礼堂完全放空,着手打扫起来。快要收拾完成的时候,一个矮胖男人走了进来,挺着大肚子,背着双手,寻看一圈,关掉壁灯,拉开数道厚长的窗帘,在离开前,交代说:“差不多就行了。”
男生们率先跑了出来,钻过一道略显昏暗的走道,来到礼堂外的门廊下。这时,众人发现天上居然已经下起了雨来。雨丝儿密密麻麻,随风洋洋洒洒,水润了空荡的老旧街道,狼狈了行色匆匆的两三路人。从县城来的三轮客车带着马达的轰鸣声,疾驶而过,轮下水沫飞溅,轧出一连串急促的“滋滋”声响。来时小雨戋微,几可忽略。男生们大多没将天气放在心上,没有准备雨具。此时,几个遇到了麻烦的男生拥挤在稍显残破的台阶边沿,嘻嘻哈哈,你推我靠,簇拥着唯一一个带有雨伞的同伴。这个男生享受众星捧月,喜笑颜开,洋洋得意又不失大度与风趣。两个男生最终抢得先机,挟持伞主人,歪歪扭扭地踏下湿漉漉的台阶,扬长而去。被丢下的男生们眼巴巴地看着黑色大伞下的人们渐行渐远,跌足叹息而已。
黄晟杰问他的朋友:“我们怎说,冲还是冲的?”
张振安有些迟疑,“要不我们等等的?”
“这雨一时半会儿小不了,有什么等头的,不行跟他们挤得玩去?”黄晟杰露出恍然的表情,“你不会指望朝两个女的借伞吧?”
“你实在要走,我们就走啵?我反正无所谓的!”
“你无所谓,我更无所谓的!”黄晟杰缩着肩膀笑了,“你人缘好,我怕什么?就怕---”
话未说完,两个女生先后走出厅门,手里都拿着雨伞,在台阶边上稍作停留,掌看雨势,接着,并肩走了过来。黄晟杰挤靠他的朋友,暗示开口借伞。张振安瞪了朋友一眼,闷声埋头,不作响应。黄晟杰见了,拿肩膀抵靠同伴。张振安挺住不动,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女生们靠近男生们,停下了脚步。
许梅问:“你两人怎回事,都没带伞?”
黄晟杰谗笑着说:“班长就是班长,心有灵犀,啊,不对,哈,应该叫冰雪聪明,慧眼如炬,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不是什么,他们都说雨下不起来,真晦气呢!”
“你两人准备怎走的?”
“我们课代表意思,朝你们借把伞用用呢!”黄晟杰再用肩膀抵靠朋友。他的朋友歪着脑袋,似乎在跟谁怄气。
许梅说:“茵茵你伞大,借给他们。”
赵茵茵将手中黑色大伞递过来,微笑着说:“我伞用能用,就是有个撑子老掉呢!”
赵茵茵的雨伞是递给张振安的。张振安扭扭捏捏,不愿伸手去拿。黄晟杰说他拿乔呢,上前接过雨伞,再将伞转交给朋友。张振安张了张嘴巴,一个字眼也没有憋出来,别过脸去,就手撑开雨伞,发现有个撑扣不在位置上。他打算将撑子扣套回去,不料失了手,撑尖儿不偏不倚地戳中指甲缝隙,顿时冒出了血来。女生们见此,纷纷表达微嗔与关切。张振安闷声不应,将撑扣插上去,这才羞涩地咧嘴笑了。
一行人离开礼堂,贴住潮湿而坑洼不平的集镇中心道路的一侧,缓步往校园而来。女生们顶着许梅的小洋伞,走在前面,男生们跟在后头。张振安看到路北那家杂货铺店门半敞,门前布棚还在,几张台球桌已不见了踪影,不觉想到了叶华强,念及与这位朋友一起经历的快乐时光,不免平添了几许伤感。他打算与黄晟杰聊聊这位共同的朋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时,前方道路边上出现了两个熟人,却是孙培健与李素嫣。两人共顶一只花伞,似在争论着什么。张振安拿肩膀抵靠他的朋友,黄晟杰回撞一下,两人相识而笑。
一行人靠上前去。许梅开口问:“你两人又怎的了?”
李素嫣怒气冲冲地告起状来:“这人滑稽呢!也不晓得我能能考上,非要我考!我说考不上,他就赖这边不走了!梅子你说,是是神经病,跟那个小痴子一样?”
孙培健眯着眼睛,冷声说:“你给看小说书时间省下来,多看看正经书。你也不是痴子,怎晓得肯定考不上?”
“哎呦,不是痴子?谢谢你抬举我呢!”李素嫣说,“请问你哪只眼看见我看小说书的?你给我说清楚了!”
“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李素嫣气得直跺脚,“不要跟我扯这些没得用东西!你就告上我,我看什么小说书,时间,地点,不要跟我鬼糊鬼!”
“你就说你没没看过,是是耽误学习了?”
“以前是看过的,看过又怎安,关你什么事?”
许梅插话说:“你两人都少说两句!登路上吵,怎说都不好看。”
“班长哎,我看蛮好看的!”黄晟杰说,“我们要么散场,要么上礼堂搬两个凳子过来,不能耽误人家表演啊!”
李素嫣伸指喝骂说:“死小胖子,有本事过来说,是是皮也痒了?”
黄晟杰尴尬地笑了笑,没有说话。李素嫣央请许梅,要求同行。孙培健拉住她的胳膊,拒绝放行,“她们那个伞小,你登不下了。”
李素嫣作色说:“拉拉扯扯就什么,像什么话?你放手!”
孙培健坚决不让,态度很是坚决。李素嫣气得伸脚踢他,他也不为所动。赵茵茵建议离开,许梅点头表示同意。一行人起步继续上路,男生们不时回看,暗暗窃笑。
许梅见了,提醒说:“你们不要望了,触人家难看!”
赵茵茵问:“他们两个人是小学同学吧?”
许梅说:“两人一个庄上的,关系好呢,青梅竹马吧。”
赵茵茵说:“我们看见没得什么。这样子给人家,给老师看见,也不好吧?封建人也蛮多的。”
许梅没作应答,改换了话题:“马上要大考了,茵茵有什么目标?”
赵茵茵说:“没得什么特别想法,周老师不是已经开过会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回身瞥看一眼身后的男生们。
许梅叹息说:“我比不上你,想考艺校。我跟嫣子想法一样,也不晓得能能考上,报了又考不上,哪个都不好看。”
赵茵茵安慰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妄自菲薄呀!你也就一两次没考好,你要考不上,哪个能考上?嗯,现在也没得什么好艺校吧?”
男生们这时已与女生们并肩而行。张振安插话说:“就算想考,以后再考也不迟,赵委员说的很对。”
黄晟杰抱怨起来:“周老虎真不是东西!”
张振安问:“又怎安的?”
黄晟杰说:“你们好学生都拉去开小会,定前程,我们这些人就听天由命了?”
赵茵茵说:“周老师也就是统一我们几个人想法,上面不是要指标嘛?你成绩也不差,不是不能报,不一定非要那个的。”
黄晟杰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我自己什么料,我自己晓得!哎,都给周老虎坑死得了!”
稍稍沉默后,赵茵茵说:“你们没没注意,该个杜明升跟郑佳萍坐一起。女生你们认识吧?原来我们班的。”
许梅说:“郑佳萍不是张振安庄上的吗?”瞥向身边的男生。男生却将目光躲开了。不一会儿的功夫,一行人离开了集市的范围,斜前方数百米外的校园已经映入眼帘。道路南侧河沟外是小块的田地,百米外便有人家。道路北侧的麦田纵深甚广,半拢着校园。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潮湿泥土的气息,绿油油的麦子在雨水的滋润下越发娇嫩欲滴,冷风带来了清隽甘美的麦香,沁鼻入髓,令人沉沉欲醉。一阵靠近的轰鸣声打断了人们眺景的兴致。一辆三轮客车从后方急驶而来,包裹客舱的棚布胀鼓鼓的,激烈地一涨一缩着,荡出狂浪般的纹路,像是猛扑而来的噬人怪物。在经过路人时,三轮客车猛烈地轧过一洼蓄满污浊雨水的小水坑,“呱答”一声,车身剧烈抖动,车斗里探出半个身子的自行车群随着晃动左右摇摆,像是一只只欲肆劫掠的罪恶触手。转眼间,这个看起来疯狂而吓人的大家伙轰隆隆地远去了。
黄晟杰手指说:“你们看看,欢骚的呢!”
“野是蛮野的,个个都晓得,”赵茵茵说,“前段时间,不晓得你们晓晓得?这个车子登高速路上面,差些个跟大货车撞起来。人家大货车让的,自己撞路牙上去了。要不是的,一车子人都要倒霉!”
“这些车子野惯了,路上都小心些个,尤其张振安,”许梅瞥看男生一眼,继续与女伴说话:“你现在回去也走高速路上那个大桥?”
赵茵茵嗯了一声,“主要为了方便。”
“那边太危险了,你走还要绕不少路吧?”
“也没绕多少,关键省时间,”赵茵茵说,“河南学生基本上都不走渡口了。”
黄晟杰说:“高速路哪好玩?走渡口多好玩啊!”
赵茵茵说:“以前都不晓得,也不习惯,现在的话,都好了。”
几个男生全无遮蔽,从后面赶来,狼狈而快乐着,越过众人,又快步跑远了。黄晟杰指着这群男生说:“头一眼看,有一个我还以为是大强子呢,你看像像啊?”
张振安摇头说:“我没看出来哪个像。”
许梅问:“你们那个弟兄,现在怎样了?”
张振安说:“我不晓得,他也不是我弟兄。”
“大安子你真无情啊!”黄晟杰叹了一口气,“人都开除了,还有什么说头的。”
赵茵茵问:“上次好像没出什么大事吧?”
许梅颔首说:“事情也不大也不小,主要人没怎安。捅人那个就是去年登我们学校门口闹事的,人已经抓起来了。”
赵茵茵说:“想想也挺后怕的。”
许梅说:“这些人一天到晚混日子,不晓得怎想的,天天浑浑噩噩,跟动物有什么区别?就算可以侥幸一次,前程也没得了。”
黄晟杰说:“有些事情,你们女的不懂的!现在流行哥们儿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说上就上!大强子这人没话说,就是太呆,不带脑子!平时说人跟真的呢,轮到自己,还不如人家!我听说,那个人也是帮人家出头的?”
“再帮忙也不能伤人!”许梅的表情严肃起来,“遇到问题就动刀动枪,那还得了?现在社会那么好,也不需要这样人!”
黄晟杰调侃说:“他家不是杀猪的嘛,肯定上刀子上习惯了!”
张振安问:“我们班那个怎没开除的?”
许梅皱眉说:“你觉得应该开除?人家没上手,就中间拉拉仗的。他要是开除了,就太可惜了,能考上学校的。”
“哎,大强子家可能没找到人,”黄晟杰碰了碰朋友的胳膊,“你那刻儿一天到晚跟他绑一起,怎没好好说说他的?”
张振安闻言很不痛快,作色说:“你自己都说了,有什么说头的?”将雨伞推给同伴,拔腿便走,接着,大步奔跑了起来。他埋头收肩,冒雨急行,转上通向校园大门的下坡路,赶上稍前离开的三个同伴。男生们见了,纷纷出声调侃他。张振安不愿跟这几人纠缠,心里有些发慌,欲攒步急去,脚下不慎打滑,竟跌跪在地。在男生们的嘲笑声中,他撑站起来,顾不得疼痛,继续奔行,心里已经开始后悔了。“真是傻子啊,干的都是蠢事儿!”他稍稍冷静下来,认定自己这番突兀的烦恼与冲动是任性的、多余的、可笑的,“啊,真是荒唐至极!不知道人家会怎么想,哎,哎,本来多好啊,都给搞砸了!非要自作自受,授人笑柄,糊涂颟顸,无法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