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前子
要想完成这篇序有些困难,至今,一字未写。有时未写就是完成,天地空茫,空茫就是,让它空茫就是。但这次不同,这种困难最终不是克服,人生的颠倒梦想在此,它会顺理成章地完成,水到渠成的十一月天气过后是十二月天气。仿佛并不是一回事。
我几次打开文档,他就在雪地出现,身体微微前倾,温和,微笑,还有羞涩,眼睛里的太阳反光,嘴角灰影,嘴角的柔软与固执……文档上蓦然插入他的一张黑白照片似的,不消失,绝不消失。而这一切,又有某些带着好奇的入定——这是我对他的肖像描写吧。仿佛并不是一回事。
现实恐怕必然逊色于现实之灰烬,他嘴角的灰影在他的诗稿上弥漫,虚线编织而成的拖网在脑海浮沉。但在他周围,也在我们附近,好像有一个公共脑海波光粼粼。诗人无彼岸,诗人就在彼岸。就在彼岸吗?仿佛并不是一回事。
冬至前一天下午,我想完成这篇序,写下一字,就是完成,我没有完成。冬至这一天下午,我想完成这篇序,按照风俗,冬至是下葬之日。我感到惭愧的是——他活着的时候,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写诗。
我枯坐了冬至这一天下午。现在,面对他层层诗稿,我觉察其中尊贵,他微笑、羞涩,毕竟骄傲地如期而去,他给自己上了闹钟:坟就在那里。
亡友生前是出版社编辑,一个好编辑。我们有过合作,他给我编辑出版的一本散文随笔集,我非常喜欢(我不是自己的书就喜欢,有一本已被我扔出大门,每每想到,都会心生厌恶)。这一本书干净、简洁,又有细节,细节美好。所以我最愿意把这一本书赠人,也最愿意在这一本书上签名,有种满足感,好像午夜的旅行者一头撞入旅馆,开门点灯,一阵惊喜,窗帘素雅,床铺整洁。因为我都没想到他把我的这一本书做得这么好。而我收到我的某些样书,一如在小吃店吃早点,服务员找我一把油乎乎的零钱,我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尽管亡友是一个好编辑,但现在附加给编辑的条件太多,市场这一块常常让编辑喘不过气。我私下想过,也对他说过,我认为他适合在研究所工作。他沉稳的气质——他的不浮躁,这个时代沉稳已是学问。他是学历史的,但不是博士,虽然学界泰斗欣赏他,他还是进不了研究所。
但是对于他写诗,我是一点也不知道。
知道又如何——难道我有能力怂恿他的敏感?但我与他相处,我的确怂恿过自己的敏感。诗人都是毛骨悚然的,而亡友正襟危坐,不露声色,现在我才知道,他的诗——是他的另一个人。
一般而言,诗人是他自己的另一个人。有没有不一般而言呢?不一般而言,诗是他自己的另一个人。这是我读亡友遗作的最初感觉。
中国新诗史上有个“新月派”,后来月落乌啼。亡友的诗,我称之为“后新月”,我想“新月派”如果发展下来,到了今日,也就是亡友的写法——“新月派”当然有多种写法,但既是一个派,总有正脉。隐隐觉得亡友把闻一多后期诗作、朱湘叙事诗、陈梦家的旧气和徐志摩的调皮打磨成镜框,又七转八化,把艾略特、哈代、莎士比亚配方为玻璃,但镶嵌到这玻璃镜框里的,却是亡友他自己的一张黑白肖像照片。
亡友的诗是黑白的。神色博学。黑白或许是博学的。
突然觉得这种诗风在中国是不是意味着不幸与夭折?
朱湘赴水,陈梦家悬梁,徐志摩折翅,闻一多中弹……
而亡友落入大地沉沉的睡眠。
亡友对这种诗风的肯定,是一种在暗处坚持的某个时辰吧。
亡友的诗中果然有思考过度之处。思考过度,不是不幸,就是神秘。这其实也是肯定。亡友肯定了在外面看来的不幸,我们作为昔日友人,也只能在外面了。
我的惭愧也在于此,说什么都是多余。完成这篇序时还想遣词造句,更是虚荣了。惟大地沉沉的睡眠,其余皆虚荣;亡友说:“此时的天空一片圣洁的迟疑(《青春五章》)。”
此时的天空迟疑。
亡友悄悄地给自己造坟,这是他的诗,他的诗歌观。
一些诗人在另一边造大会堂,造饭店,造神,造反。
仿佛并不是一回事。
亡友的确给我上了一课。
我想,诗人是携带坟——携带坟墓而生活的人,同时,又是掘墓人。
亡友周岩,安息。
诗人周岩,安息。
2011年12月29日,上午,北京
壬辰之夏于樗斋
2012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