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槐树向着北方倒下,飞溅的枝叶,
像一匹匹疯狂的马,像我祖母
散乱的头发。
“老槐树哪里去了?”你说,你说,你不停地说。
老叔叹了口气。“她的根,已经
挤坏了我们南屋的墙基。”
我一直没有说话。屋中迷漫着
不祥的空气。
祖母渴望的手臂,
只想握住一片叶子。
生命在沾满碘酒的白色床单上,向着
北方的森林漫延。三岔河,
一个令人悲哀的名字。
我一提起她,父亲就哭泣。
荒凉的北方,被血腥的记忆结成一条绳索。
那是一条漫长的铁道线,祖母说:
那里有一棵树。但是现在,茂密的树林
遮蔽着我们在山谷中漫行。
站在满天夕阳的光辉中,
我回忆起祖母漫长的一生,
一行行泪水滴入山中。
二
老槐树向着北方倒下,飞溅的枝叶,
像一匹匹疯狂的马,像我祖母
散乱的头发。
剧烈的喘息,是死神在疯狂地工作。
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漫长的过程,猩红的
手正费力地将灵魂与肉体分离。
祖父不时地吐痰,像蛇在蜕皮。
他的烟头在黑暗中种下一块紫红的胎记。
精子一粒粒落进陷阱里。
祖父一挥手,就掉进黑暗里。
老式的西洋座钟,教会我认识罗马数字,
并且和高脚的花架站在一起。
屏风上绣着南洋风格的少女。
灿烂阳光中我竟没有看见昏睡的花朵。祖母一进门,就走进自己的房间里,
她的篮子盛着许多幸福的往事,
然后在桌子上一件一件排开。
抚慰我们深深寂寞的,
是与往日通灵的回忆。
三
老槐树向着北方倒下,飞溅的枝叶,
像一匹匹疯狂的马,像我祖母
散乱的头发。
有一束红光在鸦片床上闪过。
紫檀的穿衣镜前,
有祖先颤抖的身躯。这一群青年们,
演绎着神圣的喜剧。
在那残忍的年代里,贫穷不仅仅
是我们所遭受的苦难,
还有我们先辈受到损害的尊严。
恐惧在空火柴盒里种下一束麦粒。
在所有粗粝的日子里,
我们都在一间破屋里飞翔。
简朴的家具,焕发出天使般
无辜而圣洁的光芒。白云在空气中
疾行,我们都闻到过一种难闻的蓝光。
院子中飘动着初夏时节槐花的气息,
飘来绿色的烟云,
飘来梦中的记忆。
四
老槐树向着北方倒下,飞溅的枝叶,
像一匹匹疯狂的马,像我祖母
散乱的头发。
我也不知道老槐树被丢弃在哪里?
忽然有一天我发现祖母已经聋了,那天我很难受。
她缓慢地衰老,像母象温柔的舞蹈,
像佛陀慈悲的耳朵。
她常常在院门口站着,向胡同口眺望,
黄昏是她温暖的外衣。
在所有失望的日子里,她的头发渐渐散乱,
像一匹匹疯狂的马,像槐树
衰朽的枝叶。我知道
所有的人都必须以自己的方式走回大地,
只要神紧紧抓住了你,
而此刻她就躺在这里。
这一夜我没有关灯,因为她的呼吸过于沉重,
人们常说,生死只隔着一层。
而我就坐在床头,抱着一本诗集,
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一棵苍翠的古槐浮在梦中,
我的祖母。
1999年3月31日写作
2004年12月10日修改
2007年4月16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