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谁，去过水云居之后，都会觉得那里绝对是扬州城最好的酒楼。不管是是从规模、环境还是从服务来说，水云居都是最好的。临新城河而建，两座宏伟而不失精致的雕楼，一座客房，一座酒肆，两座楼间是一个巨大的水缸，若说是水缸到有些小气了，这分明是一个水池，水池平地而起，以一块一块的方形的半透明的物质堆叠而成，足有一层楼高，其间乱石堆叠成假山，山间有水杉，杉间有水流，水流入水池，池中有鱼，很多的鱼，大大小小的各种鱼都有。一架飞虹木拱桥跨过水池，将两座阁楼连在一起。
少年一进门就看见了水池，呆呆地望着水池，咋舌道：“好气派啊！这是什么做的？”
“这是从遥远的西方一个叫佛郎机国的地方通过茫茫大海送到这里，佛郎机人称呼这种透明的东西叫做玻璃，玻璃材质坚硬，又不透水，这座水池是当年妙手先生亲自修建的！老乞丐颇有些自豪地向少年介绍道。
少年听完，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问道：“这是做什么的？“
老乞丐见状诡异地一笑，心中暗自盘算着自己的得意：“公子有所不知，江南水乡，爱食鱼鲜，鱼之鲜在于活，死了就只剩一堆糟肉了······“
“所以这个大水池是用来养鱼的？“少年惊愕地问道。
“没错，扬州水道纵横交错二十六道，这二十六道水中鱼此中皆有之。公子好口福！现下发春芽，开春水，正好是河鲜的好时节，这些美味可是过时不候的呀！”老乞丐说着咽了一口口水，接着道：“更兼扬子江中有种人间美味，鲜绝万物，但有剧毒，公子知否？”
少年摇了摇头，老乞丐眼中闪现过一抹狡黠。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老乞丐随口念起了北宋大家苏轼的一句诗。
“河豚？”少年略微沉吟道，若有所思。
“不错，此乃百味之首，不知公子是否敢一试？”老乞丐笑着问少年。
少年并未回答，只是浅浅地笑了。
老乞丐见了少年的笑容，老脸也咧开了花，招手吆喝者小伙计，道：“小二，炖河豚，红烧鳌花，笋片鲥鱼，清蒸大白条······酒菜分两桌，一样的酒，一样的菜，一桌楼上，一桌楼下。”
老乞丐支使着小伙计，小伙计倒是很恭敬地听着，因为少年就站在老乞丐的身后。无论是谁，只要有人付钱，他们都会很恭敬。
走廊那头厅堂内的掌柜停下手中拨弄的算盘，看着眼前的这位少年，除了看出这个少年十六七岁、衣着不似本地外，其他一无所知。
“公子第一次出远门吧！”掌柜的轻轻地问，似乎担心稍一大声就会吓坏眼前少年。掌柜的声音虽轻，少年却听得真真切切。
“从哪儿来也不关你的事，快点准备酒菜。”老乞丐突然不高兴了。
少年转过头看着掌柜的，花白的头发，清瘦的脸上满是褶皱的皮，看上去年纪比老乞丐还大。
少年向着掌柜的走了过去，小伙计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恭敬地拉开厅门处的珠帘，宽敞的厅堂，廊檐上的八角宫灯照的厅堂灯火交映。
“是的，从北方过来的。”少年走到柜台前，很有教养地笑着回答道。
但是老掌柜只笑了笑回应，不再说话了，因为他们做生意本就是让客人满意，现在已经有位客人开始不满意了，他怎么还敢说话呢。
老乞丐看着掌柜的不再言语，颇觉的有些满意，快步走到少年身边，对着门边的小伙计叫道：“三坛醉仙品！”
“请问怎么分？”小伙计垂首站着，用一种让人听了很舒服的声音询问道。
“分什么分呀，各三坛！”老乞丐看了一眼少年，接着道：“要十八年的。”
小伙计仍垂首站着，眼睛却盯着少年的脸。因为窖藏了十八年的酒不是每个人都能喝的，只一坛便会比刚才的一桌菜贵，要很有钱才能喝到。虽说扬州是淮左著名的盐埠，富商巨贾无数，但也绝不会有人会请一个老叫花子喝十八年的醉仙品，而且还是三坛。
厅内为数不多的客人听了都有些惊愕，纷纷看着少年和老乞丐，因为他们觉得很奇怪，这样两种人能在一起出现本就已经很奇怪了，而且少年像个很听话的随从，听凭老乞丐的安排，这样荒唐的事或许少年自己都想不通。
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事情是想不通的，既然已经做了，又何必再想。
少年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没有再想这个问题，他现在在想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是两桌酒菜，而且他已经问出口了。
老乞丐看了少年一眼，笑了起来：“像你这样的贵公子，肯定不会跟我一个脏老头子一桌吃饭吧！”
少年也笑了：“为什么不会呢？”
老乞丐难以置信，愣愣地问道：“你真的要跟我一桌？”
少年笑的更愉快了：“今天可不行。”
老乞丐觉得有点莫名其妙，追问道：“为什么今天不行？”
“因为厨下已经准备了两桌酒菜。”少年笑着道。
老乞丐愣了一下，接着满脸都笑开了花，仿似一种自嘲。
小伙计似乎对眼前这一老一少的对话很感兴趣，一直站着，认真地听着。他们话音刚落，小伙计也转身走了。他已经得到了答案，少年刚才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他也不必再为三坛酒还是六坛酒而再受老乞丐的一顿骂了。
任何时候，机灵的人总不会吃亏，小伙计无疑是个很机灵的人。做他这种差使，不机灵点总不免挨骂。
但是老乞丐还是又叫住了小伙计，小伙计依然垂手低头伺立着，显得很恭敬。
“楼下两坛酒。”老乞丐道。
小伙计抬起头，眼睛明亮，但他没做声，因为他的任务就是下单上菜送酒，其他的事情跟他没关系，而且他也明白跟自己无关的事不问就会少很多麻烦。
“我知道你觉得奇怪，”老乞丐这会儿似乎心情不错，愉快地解释道：“这么好的年轻人，一下子了清了未免可惜，我存一坛酒在他那，也好下次再见。”
少年听了这番话，又想起了朋友告诫他的遇到乞丐躲远点的话，他现在觉得那话说的还是有点道理的，遇到乞丐不仅会倒霉，还总会跟乞丐很难扯清。
“公子这边请，”老乞丐弯着腰，满脸堆笑地领着少年从厅堂的边上穿过大厅，外面是半透明的玻璃水池，少年望过去隐隐可以看到有人在其中潜水抓鱼，少年边走边看。
厅堂的尽头是一架通往二楼的楼梯。
少年缓步走上楼，因为他闻到了酒香，其实他一进门就闻到了满庭的酒香，待的久了，这种香味让人觉得是种煎熬，尤其对于一个喜欢喝酒的人来说。况且少年现在又饥又渴，他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
二楼的厅中人很少，因为二楼是比一楼贵很多的，临水而居，一楼湿气太重，二楼很适合把酒临风，华灯初上，江面腾起一层氤氲的水雾，刚好飘至二楼，方有水云之感。三楼是包厢隔间，倒是一处江湖人士密会、好友相聚畅谈的所在，当然也是价格不菲。
上得了二楼的客人自然都要喝水云居窖藏了十八年的醉仙品，而十八年的醉仙品三十两一坛，三十两银子足够一个寻常百姓家庭一年的开销，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喝得起的，所以刚才老乞丐要六坛十八年的醉仙品的时候，每个人都看了他们一眼。
厅中一角，灯光略显昏暗，昏暗的角落里，另一个少年独自喝着酒，少年笑着走过去。
角落里的少年衣着华丽，两位少年的装扮恰如其分的说明了两个人的身世：一个是边塞的雄浑和粗犷，一个是江南的绮丽和细腻。
往往巨大的差异最吸引人，两个人似乎都注意到了对方在注视着自己。
少年慢慢接近，风拂动窗边吊起的铜铃，发出清脆的铃音。风扑面打在少年的脸上，少年突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也停住了脚步，在临近的一张临窗的桌子上坐下来，因为他闻到了刚才那阵风中夹带的浓郁的酒香里有丝丝沁心的香味，那是胭脂香，少年发现了那个少年并非少年，其实是个少女。
在他出门前，父亲怕他在外面闯祸，特意嘱托他不要拈花惹草，他时刻记着父亲的话，而且他也听过“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这句话。谁是小人他可能分不清，但是女人还是很好辨认的。
水云居的服务果然是一流的，在少年刚坐定，小伙计便麻利地将酒和前菜一趟一趟地运了过来。
酒果然是好酒，透明的琥珀色，清冽醇香，入口甘甜柔和，顺着喉咙不由自主地就咽了下去。
少年连喝了六盏，却停下了，因为他对面的少女在盯着他看，而且眼中带着笑。
通常少女的笑比女人的笑更迷人，因为少女的笑中略带羞涩，腼腆而又直接，很容易明白其中的含义。
少年没有理会。
窗外，河面上的水雾渐浓。在水雾深处，画舫一艘一艘缓缓驶出，像仙境一般。
少年轻轻啜饮玉盏中的佳酿，看着窗外，眼中却没有神，他在想事情。人在想事情的时候，目光总难以汇聚。
他在想什么？
在想一件他不得不面对的事情。因为对面的少女已经向他走过来了，从她踉跄的步伐可以看出她已经晕了。晕，说明她酒量好，因为她的桌子上已经倒了两只坛子。少年明白喝多了酒的人很难纠缠，所以他现在在想怎样离开。
江面的画舫中有点骚动，似乎有人在跳动，但看不真切。少年头上开始沁出细汗，他太渴了，也很饿，因为水袋和干粮都在马上，而马在李雨秋那里，可是李雨秋又在哪儿呢？
想到李雨秋，少年手心也开始出汗了。他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他喝了很多酒，喝的很快，最糟的是在肚子里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喝的是这种藏了十几年的陈酿，后劲十足。
事情一旦做出，就很难再改变，就像这酒，喝下了就很难再吐出来，尤其是这么好的酒。
他忽然想喝水，那种清凉甘甜的水，想到水，那竹筒边上的红印和如蝴蝶般翩纤的身影又在脑中闪现。
此刻却只有酒。
少年仍看着窗外，左手去拿酒坛，却触手冰凉，柔软而细腻，比手中的玉盏细腻多了。
少年内心一惊，手中的细腻迅速抽离。少年转过头，少女站在桌前，正看着自己的手，吃吃地一笑，略有些可怜地说道：“我的……酒……没……没有了。”说完咯咯地笑起来，脸色酡红，长长的睫毛上下翕动。
呼吸有点急促，心跳也在加快。
“兄台……好……好酒量，敢……问……兄台……贵姓？”少女故意粗着嗓子说道，但她的声音说出来却有些滑稽。
“柳江涵。”少年看着坛中流出的酒，不知是坛中的酒少还是盏大，第一坛已经空了。
“小弟玉安，”少女在另一边坐下，看着坛中断断续续地酒，接着道：“柳兄……的……酒也没有了。”
话音刚落，小伙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桌子旁边，他拿起第二坛酒，拍开封泥，给两人倒满酒，然后转身下楼了。
“这小二……还挺机灵的呢！”自称玉安的少女喃喃地说着，又端起了桌上的酒盏，对着柳江涵道：“今日有幸结识刘兄，小弟敬你一盏。”
玉安说完，一仰头将手中玉盏中的酒一饮而尽。柳江涵也抬手附和着眼前的少女，毕竟他还是个少年，而且眼前的少女虽是女扮男装，眉目依然分外清秀。
柳江涵放下玉盏的时候，小伙计又悄然地站在桌边，给他们各倒了一盏酒。
柳江涵突然觉得清醒了很多。人在受惊之后通常会变得清醒，而且两个人喝酒比一个人独饮更难醉。
“柳兄……不像是……江南人士，不知……从何而来？”玉安断断续续地问道。
“为何你会一个人在此喝酒？”柳江涵反问道。
玉安一愣，眼睛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眼神交错的刹那，玉安则是面上一热，本就红晕的脸上更显得明艳。只是这一幕柳江涵并没有看到，因为眼神交错的一刹那，柳江涵就连忙移开了目光，望向了窗外的风景。
窗外似乎有什么很有趣的事情，柳江涵出神地望着，难道他还在想那件事？
他确实在想，只是现在他已经不用再想了。他已经跳了起来，因为有人破坏了他欣赏风景的心情。
“画舫中有人在打斗，不停有人落水，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一群人在拉扯船上的一个女子。”柳江涵冲出窗去，因为他看清了不是拉，而是抢。
玉安惊呼一声，刚想提醒他小心，但已经来不及了，柳江涵一脚踏在窗棱上，借力飞了出去，像只发现猎物的雄鹰俯身下冲，下面是飘着水雾的河面。
其实玉安根本不用担心，柳江涵在起身的时候，将桌上的空酒坛抓走了一只。但是玉安不明白，当她跑到窗前的时候，柳江涵已借着浮在水面的空酒坛的力贴着水面飞向了画舫。
“好俊的燕子点水！”玉安放心之际，不免赞叹。
画舫中六个人，应该说五个大汉围着一个女人。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瘦老头，瞥见了刚才柳江涵来时的那招，心虚地拱手向前，道：“敢问阁下是哪位？有何指教？”
柳江涵喝尽玉盏中的酒，很有礼貌地答道：“列为刚才搅扰了我的兴致，所以就过来看一下。”
山羊胡子刚才看到柳江涵手里盏中的酒没有洒，背上开始冒冷汗，但仍故作镇定地叫嚷道：“你知道我家主人是谁吗？”
柳江涵笑着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山羊胡子怒道：“好狂妄的小子！”说完，向左右大汉使了个眼色，四个大汉一起冲了上来，但他们迈开的的步子还没有落下，人就已经飞出了画舫，落入水中，根本没人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山羊胡子抬起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尖着声音问道：“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有点发颤。
柳江涵依然很有礼貌地笑着道：“你很热？河水一定很凉，不如洗个澡凉爽一下怎么样？”他说话的声音很温柔，似乎像是在跟山羊胡子客气地商量。
山羊胡子没有动，他不能走，因为他的任务没有完成，而且连阻止他的人都不知道，这样回去没法交差，所以他就一直赖着。
船上的女子似乎看出了这点，很有礼貌的上前施礼，温柔地说：“感谢公子出手相救，敢问公子贵姓。”
柳！柳江涵看着山羊胡子笑着答道。
山羊胡子狠狠地看了一眼柳江涵，转身跳入水中。
船在水中行，酒在风中飘。
船上的女子并没有因为刚才的情形而受到多大的惊吓，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情，她拿着白玉酒壶，缓缓走到柳江涵的身畔。不知何时，她的左手中多了一个很精致的白玉酒杯，酒从细细的壶嘴中流出，是血一样的红色，香味很浓。这种酒柳江涵没有见过，好看的让人不忍喝下，但那香味却是对观酒者的一种煎熬。
“这是十八年的红酿，”女人将酒杯递给柳江涵，抬起头看着刚才的救命恩人，眼中带着感激，用跟刚才一样温柔的语气接着说道：“一般人根本喝不到。”
柳江涵这才看了身边的女人一眼，就这一眼，让他的酒彻底醒了，酒杯从手中滑落，女人伸手接住，递到他唇边，女人衣袖带起的香风让柳江涵有点心襟荡漾。
柳江涵喝下杯中酒，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滋味，他在发呆。
女人对眼前柳江涵的表情很是满意，她又倒了一杯酒，送到了柳江涵的唇边，柳江涵又喝了下去。
在柳江涵喝下第二杯酒之后，他的意识慢慢恢复了。眼前的女人让他想起了李雨秋，她们很像，简直就是一个人。但是柳江涵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她不是，因为她在笑，一种很魅惑的笑。柳江涵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张笑起来的脸很好看，现在他才明白李雨秋缺少了什么。
“我不该来！”柳江涵淡淡地说。
“但是你已经在船上了，而且刚才还救了我。”女人笑着道。
“那又怎样？”
“我要谢你！”
“哦——怎样谢？”
“请你喝酒。”
“刚才不是喝了吗？”
“那也叫酒？”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二十年的女儿红才叫酒呢！”
柳江涵的眼睛开始发光，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