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金龙之母未见过杀人流血之事,叫道:“六叔!那圆圆的血淋淋是何物?”杨六爷说道:“那是杀人放火之贼,我因护庇宅院,未能追赶。”丫环婆子提着灯笼一照二位姑娘,六爷叫道:
“嫂夫人!这二位女人是何人?我素知嫂夫人就是金龙一人。”翁氏太太说道:“这位穿桃红的乃是张茂龙未过门之妻,这位穿银灰的乃是萧三侠之儿妇,萧银龙未过门之妻。皆因为六月二十八日,胜三爷家中办喜事,有贼人大闹喜棚,你二哥将二位姑娘接到咱家来了。大姑娘不服水土,现在卧床未起,二位姑娘这必是受了伤啦。”杨六爷用灯笼一照,这才看见袁红玉受了箭伤,银凤口中流血。先叫丫环婆子将两个姑娘搭到西暗房,又将二位姑娘的兵刃也都拾起来,叫婆子将袁红玉背后的衣服挑开,看箭伤之处,有槟榔大一块紫青色。杨六爷说道:“这是毒药箭。我哥哥何以不在家中?”老太太说道:“昨天头一拨定更来天,你欧阳弟去到双龙山盗剑,二拨你哥哥与胜三爷、萧三爷一同前去,随后又有蒋五爷、黄三太等前去打接应,至今尚未回来。”六爷点头说道:“此时天光已然要亮啦,我二哥与胜三哥,他们也要回来啦。千万别起袖箭,此乃是毒药箭。”说着话,叔嫂二人进了屋中落座。献茶之间,忽听得西跨院叮当叮当的声音,又一声呐喊,如同巨雷一般:“小子们!都死啦?老娘可还在吗?”杨六爷隔着竹帘一看,来了一位大汉,裸体闯进。老英雄一怒,忙将大衣服脱下,揠宝剑一掀门帘,纵到院中。遂说道:“好大胆的贼人,看剑!”孟金龙一看说道:“小子,你把我们家里人都宰啦,你还没走呢?”六爷举剑就剁,孟金龙伸虎掌要抓。翁氏太太早就看见啦,一愣神的工夫,爷儿俩动上手啦。喊道:“六叔慢动手!猛儿不许无礼!那是你六叔。”爷儿俩各收招撤步,翁氏太太一看金龙赤条条,说道:“金龙,你因何回得家来啦?”
原来,老义仆上双龙山与主人送信,说有贼人火烧宅院,杀孟家老小,胜爷等一怒,双龙山血溅庭台,杀退群贼。萧三侠方要追赶,胜爷道:“且慢追贼,金龙你赶紧打水面回家,去救宅院。”金龙答应,遂即急忙奔回孟家寨。再表那孟家寨被杨六爷将群贼赶散后,带伤的淫贼向东逃去。救火的乡邻满河坡皆是,恶贼一看救火的人甚多,救火又都是行家,将苇子用钩一搭,向河里便推。恶贼一看天光已亮,要走不了,孟家寨周围是水,由燃着了的苇垛南面下水,背后的剑伤被水一泡,疼痛难忍,剑伤约有一指来深,半尺来长,恶贼负痛,心中思索:“先向东,然后再向北,躲开了那救火的人,可就有了命啦。”苏士龙正向东凫,天光已然发亮,忽听正东水声哗啦啦直响,恶贼一看,好大的鱼呀,像小船一般,这许是江里的鱼,由此向东南方向泅去。
贼人挣着命抹头往北凫水,忽然那鱼向上长身,上身出水道:
“你把我们家里人都宰啦,你往哪儿跑呀!”贼人闻听,声如巨雷,不敢答言,向北凫去。金龙一个蒙子追上贼人,一伸虎掌,将贼人两腿腕子抓住,向上一提,看见腿上有血迹,乃是剑伤流下的血,大英雄说道:“小子,你将我们家人都宰啦?”说着话用手向两下一分,若在旱地就将贼给劈啦,水里不得劲,劈不动,金龙遂一伸虎掌,向裆里一抓,就听噗的一声。恶贼采花开黑店,伤害行人不知多少,今天遇见傻英雄,竟死在水内,这也是报应昭彰。大英雄踩着水回家,一看大苇子飘的满河皆是,大英雄心说:“都烧了不要紧,只要我娘不死就成。”来到河坡叫道:
“小子们!家中怎样了?”众人说道:“大少爷来啦?快家来看看吧。”傻英雄上河坡,奔向家中跑去,进了东院,见了婆子问道:
“老娘呢?”婆子说道:“在西跨院呢。”傻英雄说道:“都死,老娘可别死呀。”说着话向西跨院跑着,“吧哒吧哒”,犹如砸地脚一般。杨六爷又不懂他的话,在十年前爷儿俩见过面,今日如何认识?遂掀帘子出来交手。老太太掀竹帘一看,气得连气都喘不上来,遂说道:“好畜生!还不穿衣服去!”大英雄自己一看身上,说道:“红裤子被水冲去啦。”这才跑到书房穿衣服。仍然光着脚再回西跨院,叫道:“老娘啊!你老人家没死就得啦。”老太太说道:“见见你六叔吧,这是你的六叔。”傻英雄说道:“我是他七大爷!”老太太说道:“胡说!与你天伦是把兄弟。”大英雄说道:“得啦,磕头吧,谁叫他救了咱们一家子呢。”磕头磕的方砖地乱响。家人等救灭了河坡的余火,然后将苏士虎死尸抛在河内,孟家寨人等这才放下心去。
单说双龙山胜爷将群贼杀败,已遣金龙由水面回家,蒋伯芳由陆路回家,将双龙山用火四面燃着,这才赶紧回家。三侠、欧阳大义士,六小搀扶着老义仆,到了西山坡,船在河沿,孟二爷打呼啸渡船拢岸,将老义仆孟忠搀上船去,安置在舱中,给他敷上刀伤药,船急速回孟家寨。离孟家寨里许,一看河中漂泊的大苇子,也有烧了的,也有未烧的,满目皆是。盂二侠心中暗想:
“全家必定片瓦无存了。”胜三爷叫道:“孟二弟!愚兄连累了你全家被害,于心何忍?”萧三侠说道:“我想吉人天相,恐不至有大凶险。”蛮子骂街:“我是王八羔子!我是混帐东西!我叫贼魔,终日讲究放火烧贼,今天叫雁啄了眼啦。”惟有本人孟二侠说道:“老恩兄不要如此难过,烧了我的宅院我再盖,我的苇子也不能都烧了,烧了也算不了什么。您弟妇已经六十岁的人啦,设若死也不算短命,有你侄子与我在,我们爷儿俩再置家产,重整田园。伤了家人,那也是命里该当,也无可如何。萧三弟、欧阳贤弟,不要伤心。”列位,这就是行侠作义的人,明白交友之道,若是孟二爷一哭,胜三爷岂不当时得了慢怠了吗?所以孟二爷反谈笑自若。船到河坡,老少英雄一看,心中稍安,只烧了七个苇垛子,房子是一点未动。老少英雄弃舟登岸,黄三太等搀扶着老义仆孟忠,大伙刚进了书房,杨六爷由内宅够奔书房,给胜爷等请安问候。蛮子喊道:“唔呀!杨六,你救了孟二哥一家的性命,你真是个好王八羔子!”杨六爷不好还言,因为同着自己儿子杨香五。蛮子见愈不还言,他是愈骂。此时胜三爷周身是血,蛮子皮袄马褂也成了红的啦,孟二爷家有的是衣服,叫家人取出来,大伙净面换好衣服。蛮子喊道:“孟老二哥!可有找的衣裳吗?”孟二爷说道:“都有,就是没有那么肥大的皮马褂啦。
叫家人弄点碱水给你洗洗吧。”孟二爷这才谢过杨六爷相救,并问从何而来。
原来,杨六爷自从在家纳福十余年,六奶奶生了一子,名叫香五,家传的学业,又拜胜爷为师。鸡鸣五鼓返魂香,是从明朝一位处士的门下所传,学时须对天盟誓,不以此香伤害良人,并不许借此为淫盗之事。后来传到一位云游道者司马闻,这司马闻又传授香五。由拜在胜爷门下之后,胜爷回家,由黄三太、杨香五众人掌理镖局之事,杨六爷隐在田里,逍遥自在。京东乐亭县离莫州三百来里地,听人传说,胜爷六月二十八办喜事,回到家中与六奶奶一提,胜三爷六月二十八与少爷完婚,六奶奶说道:
“咱们一来行人情,二来看看咱们孩子,这十余年你也未曾与胜三爷见面。并且你与胜三爷提说,叫咱们孩子回趟家,住一月两月的。”因此杨六爷带好兵刃暗器、水衣水裤,够奔莫州行人情。
六爷在家纳福,并非是狂傲,此次没有要紧事,所以不雇车脚。
此时正是六月间,天气炎热,走得一身汗,天晚住在店内,脱去了大氅,凉爽凉爽,到第二天就觉着头昏眼黑。要是唐、宋、元、明之时,武将顶盔擐甲,就叫卸甲风。店主人给请了一位大夫,诊脉开方,服药后稍觉轻松,在店中养了几天,身体复原,杨六爷多给店里一二两银子,这才起身够奔直隶莫州古城村。到了古城村胜宅,家人一回禀,胜奎接迎,一进院中,看见烧得七零八落,六爷一问,胜奎将前后情由说了一遍。胜奎又说道:
“我天伦对天盟誓,拿不着老道,找不着杆棒,至死不回故里。”
六爷一听,连忙问道:“追向何方去了?”胜奎说道:“走了五六拨,皆向南省去了。”杨六爷心中暗想:“我三哥为人慈善,群贼竟敢如此,真是好人难做。我好几百里地赶到古城村,谁也没见着,我何不向南七省走走?”六爷想了,辞别了胜奎,这才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到了杭州寻找众人。杭州府是五方杂地,一日在酒楼上吃饭,巧遇华谦华子阮跟一个乞丐病夫吃饭。五爷与六爷也有十余年未见面啦,老哥俩见了礼,悲喜交加。华五爷又给引见,遂说道:“这位是四哥的盟弟,金面韦驮张旺。”五爷与六爷叙了些离别之情,十数年未见,真是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消磨两鬓霜。五爷华谦就提起头一拨捉拿老道师徒,火烧方成宅院之事,又把指引欧阳天佐及蒋伯芳赶老道去建宁府双龙山之事,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张旺说道:“六弟你也追下去吧。凡有奇才异能之士,我遇见了就向建宁府指引。”六爷说道:“我要追我三哥,只不知三哥的去向,今既知道向双龙山去了,我即时起身。”
说着话,这位六爷站起,辞别华、张二英雄,这才打杭州府起身。忽然想起盂二哥由台湾又迁回孟家寨住,正东就是孟家寨,一江之隔,离孟家寨还有十数里地。杨六爷一想:进孟家寨总得过摆渡。此时天气已经掌灯啦,我莫若先找店住下,明天再往孟家寨。一看这座店,门道挂着灯,上书“双合店”。刚要进店,跑堂的与伙友吊坎:“并肩子纽瓢招落把合,苍孙太觉。”杨六爷闻听,黄眼珠乱转,他们说的黑话,就是说老头太矬,哥们回头看看。这么两句话,六爷黄眼珠一转,燕尾胡须一捻,心中说道:“好小子,坎吊到你姥姥家来啦。”老义士诚心耍笑,说道:“有整所房子吗?”伙计说道:“有上房跟东西厢房一所。你多少人?”六爷说道:“一个人。”伙计说道:“你一个人怎么住这些屋子?”六爷说道:“我爱清静。我包袱里物件价值连城,净是核桃大的宝珠七八十颗,有金砂子钻石、翡翠玛瑙,多花几两银子店钱不要紧,为的是清雅。”掌柜灶上群贼一听,心中暗道:
“这号买卖就发了财啦。”六爷撒开了一要酒菜,摆不开两桌对在一块。杨六爷又道:“明天我走时还得拿点干粮,又要一壶开水。
将门上好,别上我屋来,明天多给酒钱。”六爷将门一上,白开水就馒头,吃白斋,酒菜倒在床底下,白开水馒头不能搀薰香蒙汗药。杨六爷暗中扎绑停当,一看外屋两个锅灶,掀开锅盖一看,里面还有半锅高梁,提起锅一看,乃是倒下台阶的地道。六爷将锅仍然放好,盖上锅盖,搬个凳子坐在一旁。等到二更多天,一看锅向上一起,将锅移在锅台之上,杨六爷一看,锅在锅台上啦。正在此时,忽又见一宗物件钻了出来,晃晃悠悠。仔细一看,有饭碗大一物,青脸红发,临到锅台的时候,就如麦斗大啦,然后又下去了。再上来可就是真人啦。杨六爷一揪头发,一剑扎在咽喉,往上一提,抛在旁边。底下一问,上边没答话,又上来一个,又是如此。一连三个,第四个临上来的时候,可就留了神啦,杨六爷一伸手捋住绢帕,他向下一缩,将头发斩落一缕,跑到柜房说道:“了不得啦!去了四个人死了三个。”苏氏弟兄闻听,聚齐店中之人,掌上灯球火把,够奔上房。群贼来到北跨院,不见杀人的客人,方要到南跨院,南跨院着了火啦,杨六爷一晃透风巾,放了好几把火,这方出了店房。有心要到孟家寨,天气半夜不便,前面有一个树林子,进了树林子,在树林之中打一盹睡。正在朦胧之际,忽听一阵大乱,人声鼎沸,齐喊:
“孟二爷的院中失了火啦!”杨六爷惊醒,乘乱上了摆渡,过了河遂进孟家寨。举目观看,孟家的宅院未着,杨六爷到了孟宅,蹿房越脊,一看院中无人,到东跨院东房上一听,有人说:“杀了就得啦。”杨六爷一听,脚底下一使力,踩碎了阴阳瓦,又听叫道:“大胆贼人!敢来孟家寨无礼。”向地下一看,有一个穿桃红的女子躺在东边,一个穿银灰的女子躺在西边。老英雄看罢,纵下东房报了名姓,遂剑斩苏士虎,扎伤苏士龙,柳玉春、张德寿等四下奔逃。这都是因果循环,才有六爷来的这样巧,赶走群贼,少爷孟金龙回来,爷儿俩见面,保护了宅院。
胜三爷回到家时,已经没有事了,众人才急忙来到后院看望二位姑娘的伤痕。老弟兄五位上后院的时候,正赶上翁氏在屋中,孟二爷在前边,翁氏太太一见胜三爷等,都在前面进来,翁氏太太急忙跪倒说道:“老恩兄,小妹拜见。”胜三爷躬身说道:
“老弟妇请你免礼吧。”萧三侠遂与翁氏跪倒行礼,翁氏答礼相还。蛮子过来叫道:“老婆子!我给你磕头。你怎么没擦点粉?”
老太太低头笑而不言,转身而去。胜三爷说道:“欧阳贤弟太顽皮了。”蛮子说道:“当着胜三哥,他不肯言语,我就占便宜了。”
五老与小弟兄等进了西暗间,婆子丫环早将姑娘的小褂背后扯开,那枝袖箭钉在姑娘左腋下。二位姑娘,一位脸向西躺着,一位脸向北躺着,银凤头前放着几张纸,口内不住吐血。胜爷问道:“萧三弟、孟二弟,你们看此箭伤,是不是与我所受的箭伤相同?”孟二侠、萧三侠答道:“不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