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仍着破僧衣,担着双钟,前去踩道。明着募化,夜晚我到贺宅,杀他一门老幼,然后将抢夺白龙驹的人头带回来。”王七说道:“师傅你不行,贺照雄甚得人心,他家又有七个大盗,此地正属杭州所管,贺照雄男女下人好几十个,你杀那些人,地面上担不起。我给你出个主意,叫公子爷打发家人出去,多买硫磺、焰硝引火之物,您杀完了,围着他的宅院四外放火一烧,完事之后,官家无所调查,就报一个火烧独门。”他们在那儿正议论此事,房上有一位剑客听了一个满耳,他们在屋中连一个影儿都不知道。和尚醉倒了,第二日,吃早饭之后才起床。王七说道:“师叔,您今天吃饭少喝点酒吧。”和尚吃完了饭,养养精神,再回南门外三官庙,将焦公子所送的僧衣脱下,仍然换上破衣服,担着铁钟前去安乐村踩道。僧人焉知剑客艾莲迟在贺宅?
来到贺宅一化缘,贺照雄给了五百钱。和尚说了一句:“好大的宅院,人旺财旺。”担着钟回归三官庙,换上衣服,至夜晚奔向焦公子宅院而来。焦公子当晚与众教师正在秉烛饮酒,见和尚来到,急忙迎接进去。和尚遂将白天在贺宅化缘之事,对焦公子说了一遍。焦公子说:“给钱的人,就是贺照雄。穿青布衣服,是给他父亲守制。”和尚坐下,仍吃得杯干盘净。王七说道:“四叔,您先少喝一杯,回头再喝。”和尚放下酒杯,王七将焰硝口袋取出来,递给和尚。和尚斜插戒刀一口,临行时叫道:“焦公子!贫僧三更一过,必然回来,请公子验看人头。”语毕,站起身形,一掀帘子,一道黑影,踪迹不见。众教师皆赞美和尚的工夫及身法的灵便,王七晃着小脑瓜子说道:“我师叔好比大宋朝的赵匡煜,取人头去了。”
不表王七从心里美,单说和尚白天踩的道,晚上再去,轻车熟路,和尚进了安乐村西桥口。前文说过,有马快把守西桥口,和尚行走如飞,一道黑影过了西桥口,马快见一道黑影,再看也看不见什么了。和尚来到贺宅,由大门西上房,到西跨院,西跨院北墙有一棵榆树,和尚扶着树枝子向下一看,贺宅前后黑暗,惟有二道院书房灯烛明亮,光露于外。和尚思索:必是贺照雄同着明火执仗的七个人在内。和尚遂先奔二道院灯光而来,就看东北上有一道白线,犹如立闪一般。和尚由房上蹿房越脊,奔这道白线而来,走到近前,踪影皆无。又向正北一看,又是一道白线,和尚又追,又不见人,和尚心中纳闷。忽然见花瓦墙上又一道白光,和尚又追到花瓦墙上,向墙外边一看,原来是一道松林。和尚在树林中一找,北至护庄河,南至贺宅花瓦墙子,并无一人。和尚心中暗道:“贺照雄家中有财神,若是妖魔必现黑气,仙家修成正道,方是白光。”和尚自己正在思索,听到一棵大树上枝叶哗啦一响,只见一人头朝下脚朝上,离地七八尺一折身,脑袋朝上双足落下,脚尖一沾地,口中念道:“无量佛,师兄因何黑夜至此?”和尚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友,我被友人所托,要办一件大事。”道爷说:“师兄你酒气逼人,背后背着那物,有硫磺之味。夜入良家之宅,何需此物?”和尚说道:“我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道友不用多管。”道爷说道:“过耳之言不可听。要叫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眼见为真,耳听为虚,不可妄信。焦公子聘请你,那叫金钩虾米钓鲤鱼。许你养老送终,以何为凭?你好酒贪杯,要杀一门良善,师兄你也采探采探,本宅母慈子孝,男女下人都是义仆。你听信小人之言,不察贤愚好歹,你好酒贫财,并在北六省酒后无德,杀了十余人。我跟你到杭州,贪道有心拿你,送在白莲寺,或是少林寺,按戒规治你的罪名。到了杭州府,寄居三官庙,夜静更深,你盗取古庙之中两个大钟,钟里坠上铁胆;你又偷道友之钱,打了一条铁扁担,每日募化。我看你此种举动,要挽回劣性。咱们和尚老道,拉铁练,钉手心,都为赎前孽,我就不能再拿你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要悔改前非,在深山之中,找一座大庙,你再从新受戒,改过自新。不可听信一面之词,伤害良人。”法宝僧闻听大怒道:
“老道不要唠叨,你必是贺照雄之党。你要多言,我先杀你。”艾道爷说道:“不听吾言,休生后悔。”法宝僧大怒,背后伸手抽戒刀,照着艾道爷的道冠就是一刀,艾道爷向旁一闪,戒刀剁空;和尚回手横着又是一刀,艾道爷又一闪身,和尚劈空;冲定面门又是一刀,艾道爷又将身一闪,遂说:“你且慢动手。红花白藕青荷叶,自古僧道是一家。吾让你三刀,你要再动手,吾要削了你的头。”艾道爷说着话,遂伸手一提蓝布道服,取出一宗物件,其形同皮球相似,里边是牛羊尿泡,外面再用奶茶、松香、白蜡熬成汁,一层一层蘸了,用手一按是软的,被风一吹是脆的,一沾热是粘的。左手拿着此物,右手将宝刀离匣,如同一汪秋水,寒光逼人。和尚第四刀斜肩带背而来。老剑客一递剑,只听和尚的刀背呛啷啷一响,刀分为两段。和尚一看刀断,刚要念阿弥,未曾出口,老剑客横着一剑,和尚的人头已落,老剑客又一伸手,用球将腔子上一堵,此球被热血一浸,贴在脖子之上,连点儿血都未曾流出。老剑客早已预备停当,大树底下一堆沙土,后花园子扫花厅的一个破苕帚,婆子们不用的一块破捶布石。此石一尺多宽,二尺多长,老剑客将捶布石四面用剑挫了四个口儿,放在就地,将和尚死尸搬在捶布石上,由腰间掏出绳子,十字花将和尚摁在捶布石上,然后将和尚人头血迹,用沙子垫好,拿苕帚扫净,用手提着和尚死尸,走到了护庄河的岸旁,用力一抛,就听噗咚一声,掷在了护庄河内。再回树林子,将和尚的人头用油绸子包好,提在手中,够奔护庄河西桥而来。来到桥旁,一晃宝刀,一道寒光夺人二目,班头马快,一打冷战,艾道爷走过护庄桥,直奔焦公子的私邸而来。
且说焦公子自和尚走后,便在外书房与众教师们候等,直等到三更来天,仍不见和尚到来,焦公子说道:“王七,你去到安乐村去看看,作个接应。为何天至三更,还不见师傅到来?”野鸡溜子王七如何敢去?这小子一晃悠长脖,计上心来,叫道:
“公子爷!您不要着忙,贺照雄全家三四十口子人,师傅到那里杀人放火,总得半夜的工夫。您没有看见过红差吗?要是杀多了,还得换人呢。三四十个人,您想不得杀会子吗?还有那七个抢犯,全都精武术,贺照雄也是练家子,师傅总得先跟那七个小辈们交一回子手,然后才能在四外放火,也得个工夫呢。公子爷您只管放心,我师叔是万人不当之勇,一会儿您净情着看人头吧。咱们也别净等着,此时三更已过,师傅也该着回来啦,咱们摆上一桌接风酒等候师傅,师傅此时大概许在路上呢。腰中围着七八个人头,再杀半天人,在路上也许休息休息。”焦公子不知道王七这小子是胆儿小,信以为真,遂用上等的古瓷家具、银杯金壶,摆上一桌上等酒席,净等和尚到来。正在大伙谈天论地之际,就听书房窗户叭哒一声,抛进来一物,众人一看,原来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书童吓得尿了一裤,众教师俱各毛骨竦然,野鸡溜子王七咋舌缩颈,焦公子乃是武夫,留神一看,见有月牙箍的一颗首级。焦公子说道:“这不是师傅吗?”野鸡溜子王七说:
“可不是师傅是谁呢?”焦公子说道:“王七,你说师傅有万人不当之勇,有金钟罩的工夫,日行千里。如今怎么未曾杀人,反被人杀了?这可怎么办吧?”野鸡溜子王七心中也是胆寒,事处无法,只得说道:“这还不好办么?不问可知,这一定是贺照雄羽党所为。我给公子出个主意,将此人头提着进城,报告府台大人,就说贺照雄窝藏大盗,坐地分赃。他贼党虽多,也敌不了官势。”焦公子闻听,深以为然。披上斗篷,叫书童给备马,野鸡溜子王七也骑着马,过了海河桥就是杭州府,来到城前叫门,门军问:“什么人?”野鸡溜子王七说道:“本府的少爷。“门军一听是本府的少爷,急速开了城。二人进城门,沿路上野鸡溜子王七教给焦公子一套话。到了府衙门,看门的问明白了,这才开门而入,又问:“少爷背后是何人?”焦公子说:“是我的亲随。”到了府台的书房,适逢恰巧,官宅里来了内亲,乃是知府的内侄女,知府在外院书房安歇。门军到外书房问道:“大人睡了吗?”知府说道:“本府尚且未睡。何事禀来?”门军说:“少爷进府,有重要之事。”府台大人闻听公子有机密之事前来,遂传唤童子秉烛。
公子进了书房,给父亲请安,王七在焦公子背后,又有书童挡着,知府未及留神。知府问道:“这两天你的伤痕痊愈了?”公子说道:“孩儿伤已痊愈大半。”知府又问道:“孩儿为何深夜入府呢?”焦公子说道:“今有大事报告天伦,抢绸缎店的主谋,乃是本地绅士贺照雄。孩儿派人去到那里踩探,致触贺照雄之怒,贺照雄杀了一个陀头和尚,三更半夜将和尚的头扔在孩儿的书房。
孩儿正在书房看书,血淋淋的人头由窗户扔进屋中,当时众教师出了书房,那人上房逃走,众人追到安乐村贺家堡,那人进了贺照雄的宅院,踪迹不见。”焦知府闻听,一捻颔下墨髯,说道:
“振芳,你可不许胡闹。为父上任以来,二载有余,贺照雄乃是书香门第,为父深知。他若坐地分赃,难道前任府县就不办他吗?你可别将为父四品官闹丢了。谁追到的安乐村贺家堡?”焦公子用手一指背后王七,说道:“就是这位王教师。”知府一看王七相貌,大大不悦说道:“什么人?敢夜入官宅。”焦公子请安说道:“这位王教师乃是孩儿的近人。”知府心中暗说:“吾儿为何交此不良之人?”王七一晃悠小脑瓜说道:“小人追到安乐村贺家堡,见那七个抢犯俱都藏在贺宅。大人若搜不出来七个抢犯,重办小人。”知府手捻墨髯,正自思索,焦公子眼泪汪汪,叫道:
“天伦若不给孩儿作主,孩儿性命难保。”知府见公子如此,遂动了爱子之心,暗暗叫道:“贺照雄,打狗你得看主人。你与我孩儿作对,就是跟我作对。”叫童子立刻去请刑名师爷。这位师爷姓汪,童子去请师爷,工夫不大,汪师爷一步三摇,来到书房。
就见两道黑胡,岁数不大,八月节后,还拿着团扇,步眼儿都有一定的尺寸,说话唔呀唔呀的进了书房,说道:“大人在上,吾学生拜见。”作了一个揖。知府欠身,遂说道:“先生请坐。”又向振芳道:“见过汪师爷。”焦公子过去请安,汪师爷答礼相还,遂问道:“大人,黑夜之间传唤我,有何吩咐?”知府将贺照雄坐地分赃,窝藏大盗,在庙上抢绸缎店、估衣铺并公子的白龙驹之话说了一遍。如今又杀了陀头和尚,将人头掷在少爷书房之中。
请先生办一大套文书,要重办照雄,非叫他灭门不可,本府方才出了此气。请先生即刻办稿,本府看完了再录卷。”汪师爷闻听,遂说道:“这个事情倒好办,我拟一个底稿,请大人观看。”就此在书房之中,命书童取过文房四宝,书童将墨研浓,汪师爷提笔,不加思索,起成了一张稿子,双手递与知府,遂说道:“请太人观看,哪儿不对,望大人斧正。”知府接过稿子,手捻黑髯,将稿看了一遍,说道:“先生大才,一字不用删改,就照此稿录卷吧,明天用印打封。”正在此时,就听书房之外说道:“大人一辈作官,辈辈作官。不要听细人之言,害贺照雄一门良善。望大人不可纵子行凶。”语毕帘栊忽起,一道寒光进了书房,满屋中乱转,知府与师爷眼前剑光双绕,只见剑光不见人影。汪师爷是南人胆小,遂喊道:“大人!我的腿没有啦!我的脑袋也没有啦!
哎呀,要了我的命啦!”剑光一晃,帘拢一起,再看踪影皆无。
就听书房外说道:“大人不要诬害善良。大人要走文书害贺照雄,我就先奔江宁府钦差大人衙门上控告与你。如其不然,吾要到北京告御状。”此时屋中剑光也没有啦,汪师爷定睛一看,方才起的稿子也没有了。汪师爷叫道:“大人!吾的脑袋还有没有?吾的腿还长着吗?”知府说道:“汪师爷,你吓糊涂啦,人要没有脑袋,怎能说话呢?”知府一看,汪师爷左眉上鲜血淋漓,知府说:
“先生左眉毛没有啦。”汪师爷一摸,满手的血迹。汪师爷说:
“唔呀,府台的胡须没有了。”知府用手一摸,颔下胡须剩了一寸多长,如同麻刷子了,知府惭愧之甚。汪师爷说:“大人,我回家抱娃子去了。要将我右眉毛再剃下去,我成了什么师爷啦?明天吾就走了。”焦知府虽不是清官,也莫有过恶,当时大怒,叫道:“焦振芳小冤家!你无故找祸,此人若是杀了你父子,如同割鸡一般。”越说越气,叫道:“来个人,给我掬出去!”书童过来说道:“少爷,府台大人正在盛怒之下,您先请吧。”焦公子娇惯成性,说道:“父亲,抢去孩儿的白龙驹,明伙的这七个人,难道您就不办吗?”知府拍案大叫:“县衙门公事已去,本府亦曾派差役捕拿。你不要管我的公事,这七个人自有办法,不与贺照雄相干。”焦公子与王七羞惭惭出了书房,老剑客扫眉削须,焦知府再不敢加害贺照雄。
焦公子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出离了府衙,乘着坐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