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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老航海

一 老航海住进了“本鲍将军”旅店[1]

乡绅[2]特劳维尼、利维塞大夫和其他几位先生要我把有关宝岛的全部详情从头至尾原原本本地写下来,只隐去宝岛的位置即可,因为那里还有宝藏没有被挖掘出来。

于是,我便于一七××年拿起笔来,回到遥远的过去——那时我父亲开了一家名叫“本鲍将军”的小旅店,而那位褐色皮肤、脸上有一道刀疤的老航海家就下榻在我们店里。

现在回想起这个人的情形,我仍然记忆犹新,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天。我记得他来旅店时,身后还有辆小推车,上面放着他的水手衣箱。

他身材高大,结实而笨重,皮肤经风吹日晒成了栗壳色。他穿着一件沾满灰尘的蓝外套,像涂了柏油的黑糊糊的辫子垂落在肩膀上。他的双手青筋暴露,并伤痕累累,黑黑的指甲也残缺不全;一侧的脸颊上留有一道灰色的刀疤,颜色白里泛青,不干不净。

我记得他一边打量着旅店外的小海湾,一边独自吹着口哨,然后,他突然扯开嗓子,唱起了一支他后来经常挂在嘴边上的老掉牙的水手歌谣:

“十五个人站在死人的箱子上——

哟嗬嗬,一瓶朗姆酒[3]!快来尝哟!”

他那苍老的声音尖厉、颤抖,仿佛那声音是按船上的绞盘棒定的音,而且定音时嗓子喊破了。然后,他用随身所带的一根类似绞盘棒的棍子“冬冬冬”地敲门,等我父亲上前去接待他时,他粗声大气地要一杯朗姆酒。酒端到他面前时,他便慢慢地啜着,像行家一样细细地品味着,眼睛却仍然望着旅店周围的峭壁以及我们旅店的招牌。

“这海湾位置不错。”他终于开口说道,“这小旅店算是选对了地方。生意好吗?伙计?”我父亲回答他说:“很抱歉,生意很清淡。”

“这样吧。”他说,“我就在这儿住下了。喂,伙计。”他冲着身后推车的人喊道,“把车推过来,再帮我把箱子拿下来,我要在这儿住一阵子。”他接着又对我父亲说,“我这个人不大讲究,只要有朗姆酒、火腿和鸡蛋就行,当然还有那可以看到海上船只的峭壁。你问怎么称呼我?就叫我船长吧。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给……”说着,他把三四个金币扔到门槛上,“用完了就对我吭一声。”那口气严厉得像个指挥官。

说实在的,尽管他衣衫褴褛、言语粗鄙,但他那神情却根本不像一般的水手,倒更像个惯于发号施令、挥手动拳的大副或船长。推小车的人告诉我们,船长是前一天早晨乘邮车到“皇家乔治”饭店的,随后便打听沿海一带有哪些旅店。我推测,他大概听人说我们的旅店不错,而且比较僻静,所以就选中这里住了下来。我们对这位客人知道的只有这么多情况。

他这个人生性沉默寡言,白天带着一副铜制望远镜,不是在海湾附近转悠,就是在崖壁上游荡;到了晚上,他便总是坐在客厅壁炉旁的一个角落里,拼命地喝兑了水的朗姆酒。如果有谁和他说话,他多半不吭声,只是猛地抬起头来狠狠地瞪着你,鼻子一哼,响得像船在雾中行驶时的汽笛声。没过多久,我们以及来到店里的人也就不再搭理他了。他每天出去散步回来后,总是要问有没有什么水手路过这里。我们起初以为他是想念自己的同行才问这个问题,但我们后来意识到他是想躲开他们。时不时地,店里会住下一个沿海边去布里斯托尔[4]的水手,每当这时,船长便会隔着门帘将那个水手看清楚后才走进客厅;而且,只要店里住了别的水手,他便会保持绝对的沉默。不过,至少我知道其中的原因,因为我多少也分担了他的恐惧。

有一天他把我叫到一边,答应在每个月的头一天给我一个四便士[5]的银币,只要我“时刻留神一个独腿水手”,一看到这个人就告诉他。每当月初到来时,我便会向他要报酬,而他十有八九会冲着我把鼻子一哼,然后拿眼睛瞪得我不敢再看他;但不出一星期,他准又会改变主意,把那四便士银币给我,重新叮嘱我,要我留神那个“独腿水手”。

大家不用我说也能想象到,这个“独腿水手”是如何在梦里折磨我的。在风雨交加的夜晚,狂风吹得房子的四角摇晃不已,海湾里的浪涛拍打着悬崖,发出阵阵轰鸣声,这时,我便会看到他以千百种形态、千百种狰狞的表情出现在我的梦中,他的大腿时而在膝盖处被截断,时而在大腿根处被截断。

过了一会儿他又变成了一个怪物,身上只长了一条腿,而且长在身体的中央。我做过的最可怕的噩梦,便是看到他跳过树篱和水沟在追赶我。总之,我为这每月四便士的报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不断地受到这些噩梦的折磨。

不过,尽管我一想到那独腿水手就毛骨悚然,我却不像其他认识船长的人那样害怕他。许多个夜晚,他喝进肚的兑了水的朗姆酒超过了他脑袋所能承受的限度,这时,他便会坐在那里,旁若无人地唱他那首老掉牙的破歌;有时他也会请大家都喝上一杯,并强迫那些被他吓得瑟瑟发抖的客人们听他讲故事或跟着他一起唱那首歌。

我常常听到他们齐声高唱“哟嗬嗬,一瓶朗姆酒”,声音大得连房子都震动起来了;人人都尽量唱得比别人声音大,惟恐被他斥责。

他一旦发起酒疯来可谓是世界上最蛮不讲理的家伙,他会用手猛拍桌子,让大家安静;他会猛然对别人问的一个问题大发雷霆;他有时还会因没有人问问题而认为大家没有在听他讲故事,结果同样大发雷霆。他甚至不允许别人在他喝得昏昏沉沉地上床睡觉前走出店门。

最让大家害怕的还是他的那些故事。那些故事听了让人毛骨悚然,净是些绞刑、走板子[6]、海上的风暴、德赖托图加斯[7]、加勒比海一带的不毛之地以及在那里干下的野蛮行径。

照他的话来分析,他肯定与世界上最邪恶的人一起在海上过了一辈子。不用说他所描述的那些骇人听闻的故事,光听他讲那些故事时所用的语言,就使我们这些未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万分震惊了。

我父亲总说我们的旅店算是毁了,因为顾客很快就不会再来光顾这种店了——谁愿意来这里被人发号施令、晚上再被吓得哆哆嗦嗦地上床呢——但我却认为他住在这儿对我们有好处。

人们起初的确被他讲的那些故事吓坏了,但事后回想起来又觉得非常喜欢,因为这给平静的乡村生活带来了一份刺激。有群年轻人甚至假装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称他“货真价实的老船长”、“真正的老水手”,还说英国之所以在海上称王称霸靠的就是这种人。

不过,从某种意又上来说,他也的确在毁我们的旅店,因为他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住了一个月又一个月。他最初付的那点钱早就花完了,可我父亲总是鼓不起勇气来向他开口要钱。

只要我父亲向他提起这事,船长便会用力猛哼一声,听上去简直像咆哮,同时用眼睛瞪着我那可怜的父亲,吓得他赶紧从房间里退出去。我曾见过我父亲碰了钉子后绞着双手的样子,而且我可以肯定,整天生活在这种烦躁与恐惧中,肯定大大加速了他不幸的早逝。

船长住在我们店里的那些日子里,除了从一个小贩那里买过几双袜子外,他的衣着从来没有任何变化。帽子的一个角耷拉下来,风刮来时极不舒服,但他从来不去管它。

我还记得他那件外套的尊容,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左补右补,结果上面补丁摞补丁,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他从不给人写信,也从未接到过任何人的来信;除了喝醉酒时和左右邻居说说话外,他从不与人啰唆。至于那只大水手箱,我们谁也没有见他打开过。

他只有一次被人顶撞过。那是他住在我们店里最后的日子里,当时我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病人膏肓。一天傍晚,利维塞大夫来给我父亲看病,留下来吃了我母亲做的饭菜,然后走进客厅,一面抽着烟斗,一面等他的马车过来,因为“本鲍将军”老店没有马厩。

我跟着大夫进了客厅,注意到大夫和里面那些土里土气的乡下人,特别是和我们那位稻草人似的海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为利维塞大夫衣冠楚楚,举止大方,头上扑着雪白的发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炯炯有神,而我们那位船长污秽不堪,身体臃肿,正被朗姆酒灌得醉眼蒙眬地趴在桌上。忽然,他——也就是船长——扯开嗓子又唱起了那首老掉牙的破歌:

“十五个人站在死人的箱子上

——哟嗬嗬,一瓶朗姆酒!

管他魔鬼有什么花招,喝呀

——哟嗬嗬,一瓶朗姆酒!”

我起初以为他歌中唱的“死人箱子”和他楼上房间里那只大箱子一模一样,结果这念头在我的噩梦中便和那独腿水手搅到了一起。不过,大家对他这首歌早已习以为常,那天晚上的客人中,只有利维塞大夫一个人是头一次听到,我注意到这首歌使他颇为反感,因为他抬头生气地朝船长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接着和花匠老泰勒谈一种治疗风湿病的新方法。

与此同时,船长渐渐地唱到了兴头上,终于猛地一巴掌拍响了桌子。他那意思我们当然都明白,是要我们保持安静。大家的谈话声戛然而止,只有利维塞大夫一个人还像刚才那样继续说着话,声音清晰,语气和蔼,每吐几个词就飞快地抽口烟。

船长瞪了他一会儿,又拍了一下桌子,目光变得更加凶狠,最后终于恶狠狠地迸出了一句脏话:“那边的人住嘴,不知死活的东西!”“你是在和我说话吗,先生?”大夫问。

那恶棍又骂了一声,说是的。

“我只想对你说一点,先生。”大夫回答道,“如果你继续这么喝着朗姆酒,这世界上很快就会少一个十足的流氓!”

这老家伙气得火冒三丈,从桌旁跳起来,掏出一把水手用的大折刀,打开来搁在手掌上,左右掂量着,威胁说要用这把刀将大夫钉在墙上。

大夫动都懒得动一下,还是像刚才那样侧面对着船长,继续用刚才那种平静而坚定的语调对他说话,只是声音提高了一点,好让大家都能听到:

“如果你不马上将刀子放进口袋里,我可以用名誉担保,下次巡回法庭审判时一定送你上绞刑架。”

接着,他们展开了一场对视战,但船长很快就败下阵来,收起刀子,像条挨了打的狗一样嘟嘟哝哝地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听着,先生。”大夫接着说道,“既然我现在已经知道我的管辖区里有这么一个人物,那么你尽管放心,我会日夜监视你的一举一动的,因为我不仅是大夫,还是这儿的治安官。只要我听到半句抱怨你的话,只要有像今晚这样的无礼行为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会立刻采取行之有效的措施,将你逮住,赶出这里。我就说这么多。”

不一会儿,利维塞大夫的马到了店门口,他便骑上马走了。当天晚上,船长再也没有惹是生非,而且此后很多个晚上都很安静。

二 黑狗的出现与消失

此后不久便发生了一连串神秘事件的第一桩,这些怪事使我们终于摆脱了船长。不过,正如大家马上就会看到的那样,这并不意味着他的事就此了结,大家看下去自然会明白。

那年冬天异常寒冷,严霜一天比一天重,狂风一天比一天强。冬天刚开始,我们就明显地看出,我那可怜的父亲怕是熬不到春天了。

他的病情一天重似一天,店里所有的活全落到了我母亲和我的身上,把我们忙得团团转,根本没什么工夫去注意我们那位讨厌的客人。

一月某个天寒地冻的早晨,天色尚早,厚厚的白霜将小海湾变成了一片灰蒙蒙的世界,微波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太阳刚刚爬上山顶,将阳光洒向远方的大海,船长这天比往常起得早,已经出发去了海滩。

只见他的水手弯刀在那件蓝色旧外套肥大的下摆旁晃荡着,望远镜夹在他的胳膊下,帽子扣在后脑勺上:我记得他一路大步走去时,他呼出的空气像烟雾一样悬在空中跟着他;当他转到那块大岩石后面时,我终于听到他发出的响亮的呼哧声,仿佛他还在对利维塞大夫耿耿于怀。

怎么说呢?我母亲当时正在楼上照顾我父亲,我在楼下摆桌子,因为船长一会儿就要回来用早餐。

忽然,客厅的门开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走了进来,这个人又白又胖,只是左手缺了两个手指;虽然他也带着水手弯刀,但他那副样子实在不像个勇猛好斗的人。我一直在留意水手——不管是一条腿的还是两条腿的,但这个人却把我难住了,因为尽管他的外表不像个水手,他身上还是带着水手的气质。

我问是否能为他效劳,他说他要朗姆酒;然而,正当我要走出客厅去取朗姆酒时,他却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做了个手势要我过去。我迟疑了一下,手里还拿着餐巾。

“孩子,过来。”他说,“走过来一点。”我朝他那里挪了一步。

“这桌子是为我朋友比尔准备的吧?”他斜着眼睛问。

我说我并不认识他的朋友比尔,还说早餐是为住在我们店里的一位客人准备的,我们都管这客人叫船长。

“是啊。”他说,“我这朋友比尔好像也被人称为船长呢。他脸上有个刀疤,而且性格很开朗,特别是喝了点酒后。我这朋友比尔就是这样的人,我可以和你打赌,你这位船长脸上有个刀疤,而且这个刀疤在右边的腮帮子上,是不是?啊,对了。我刚才就说是他吧。那么我朋友比尔这会儿在不在?”

我告诉他船长出去散步了。

“去哪儿散步了,孩子?他走的是哪条道?”于是,我便用手指了指那块岩石,然后告诉他船长大概什么时候会回来,最后又回答了他的几个问题。“啊。”他说,“我朋友比尔见到我会像见到酒一样高兴的。”

他说这话时脸上丝毫没有高兴的神情,而我自己也有理由认为,即使这个陌生人真的认为船长会很高兴见到他,他也一定是认错人了。不过,我想这反正不关我的事,再说,我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陌生人老是在店内紧靠门口的地方转悠,不时朝岩石那里的拐角处张望,活像一只猫在守着老鼠,有一次,我跨出店门走到了大路上,但他立刻叫我回去,而且,见我没有立刻听从他的命令,他那苍白的脸上马上露出了凶相。

他命令我立刻进屋,还骂了我一句,吓得我心惊胆战。我一进屋,他脸上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情,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半讨好半嘲讽地说我是个好孩子,还说他很喜欢我。

“我也有个儿子。”他说,“简直和你一模一样,是我心中的骄傲。不过,对男孩子来说,最重要的是守规矩,孩子——规矩。要是你和比尔一起出过海,你就不会站在那里要我叫你两遍了,绝对不会。比尔从来不说第二遍,和他一起出海的人也都不说第二遍。瞧,果然是我朋友比尔来了,胳膊底下还夹着望远镜。那不是他还能是谁呢?孩子,我们回客厅,躲在门后边,给比尔一个小小的惊喜。我说,上帝保佑,确实是他。”

陌生人边说边和我一起回到了客厅里,又让我躲在他的身后,这样一来,敞开的大门刚好遮住我们两人。大家可以想象到,我当时是又不安又紧张,尤其是看到这个陌生人自己也很害怕,我的恐惧感便更增添了一分,陌生人撩开衣角露出弯刀柄,然后将弯刀从刀鞘里往外拔了拔。我们在那里等待的时候,他不停地咽着口水,就像喉咙口卡了什么东西似的。

终于,船长迈着大步走了进来,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店门,也没有向左右两边看上一眼,就径直穿过客厅走到了为他准备好的餐桌旁。

“比尔。”陌生人叫了一声,那声音在我听来像是在给他自己壮胆。船长猛地转过身来对着我们,脸上的褐色转成了青色,连鼻子也变乌了。他脸上的表情像是看到了幽灵、恶魔或其他更可怕的东西——如果这世界上有的话。我可以发誓,看到他突然之间变得那么苍老虚弱,我当时真觉得他挺可怜的。

“得了,比尔,你又不是不认识我。大家都是老伙计。”陌生人说。

船长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黑狗!”

“不是我还会是谁呢?”陌生人稍稍松了口气说道,“正是从前的黑狗来‘本鲍将军’旅店看望老伙计比尔了。啊,比尔,比尔,自从我丢了这两个手指头后,你我都经历了许多事情。”他说着就举起了那只缺了两个指头的手。

“我说。”船长说,“你已经找到我了。我就在这里,说吧,什么事?”

“你还是老样子,比尔。”黑狗回答道,“一点也没有变,比尔。我要先请这个可爱的孩子给我端杯朗姆酒来——我可真喜欢那玩意儿——然后,要是你愿意,我们就坐下来,像老船友那样实实在在地聊聊。”

等我端着朗姆酒回来时,他们已经坐到了船长早餐桌的两边——黑狗坐在靠门这边,而且侧身坐着。我想他这样坐为的是可以用一只眼睛看着他的老船友,另一只眼睛注意着自己的退路。

他要我走开,并让我把门开着。“别想从钥匙孔里偷看,孩子。”他说。于是,我回到了酒吧间,由他们呆在一起。

我当然竖起耳朵想听他们说什么,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急促的嘀咕声外,我什么也听不到。后来,他们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我便听到了一些片言只字,基本上都是船长骂人的话。

“不,不,不,不,到此为止吧!”他有一次叫嚷道。接着他又说,“要荡秋千[8]大家一起荡。这就是我的话。”

突然,客厅里爆发出一阵可怕的咒骂声,同时还夹杂着其他响声——椅子和桌子被掀翻的碰撞声,钢刀的乒乓声,接着便是什么人发出的痛苦的嚎叫声。

一眨眼的工夫,我便看到黑狗肩上血流如注,没命地往外跑,船长在后面穷追不舍,两个人的手中都握着出鞘的弯刀。追到门口时,船长瞄准逃亡者使劲砍去,要不是我们那巨大的“本鲍将军”招牌挡住了他,这一刀准会把黑狗劈成两半。

直到今天,你仍然可以看到招牌下端的框子上还留有一个刀口。

这一刀也结束了他们两人之间的恶战。一旦到了大路上,尽管身上带着伤,黑狗仍然显示出了非凡的脚下工夫,不到半分钟就消失在了小山包后。至于船长,他就像中了邪一样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招牌。他揉了揉眼睛,转身进了屋。

“吉姆。”他说,“拿朗姆酒来。”他说话时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一只手撑着墙才稳住身子。

“你受伤了吗?”我大声问。

“朗姆酒。”他又说道,“我必须离开这里。朗姆酒!朗姆酒!”

我赶紧跑去拿酒,但刚才发生的这一切弄得我心慌手乱,结果我打破了一只杯子,把酒桶的龙头也堵上了。正当我渐渐回过神来时,我听到客厅传来了什么东西倒在地上的声音。我跑进客厅,看到船长正仰面朝天地躺在地板上。

这时,我母亲也被刚才那番叫嚷声和打斗声惊动了,跑下楼来帮我,和我一起把船长的头扶了起来。只见船长呼吸急促,双眼紧闭,脸色可怕。

“天哪!我的天哪!”我母亲叫道,“这简直是败坏我们店的名声!你那可怜的父亲还病着呢!”

我们当时既不知道该怎么救船长,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只以为他是在和陌生人搏斗时受了致命伤。当然,我端来了朗姆酒,想灌进他的喉咙,但他的牙关咬得像钢铁那样紧。

看到店门一开,利维塞大夫进来给我父亲治病时,我们都高兴地松了口气。“哦,大夫。”我们叫道,“我们该怎么办?他伤在哪里?”

“伤?根本没那么回事!”大夫说,“他和你我一样,什么伤都没有。这个人中风了,我早就警告过他。好了,霍金斯太太,你赶快上楼去,尽量不要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你丈夫。我留在这里尽力拯救这毫无价值的生命。吉姆,去给我拿一个脸盆来。”

我拿着脸盆回来时,大夫已经把船长的衣袖橹了上去,露出了他那肌肉发达的粗胳膊。只见他的胳膊上好几个地方都纹着字,前臂上纹着“鸿运高照”、“一帆风顺”、“比尔·本斯事事如愿”等等,字迹工整、清晰;靠近肩膀的地方还纹了一幅图——一副绞刑架,上面吊着一个人。我当时觉得那纹身非常有意思。

“他倒是有先见之明。”大夫用手指摸着那图案说,“比尔·本斯先生,如果这是你的大名,你现在可以看到自己的血是什么颜色了。吉姆。”他说,“你怕见到血吗?”

“不怕,先生。”我说。

“那么。”大夫说,“你端着这个盆子。”他边说边拿起一把手术刀,割开了船长的静脉。

流了许多血后,船长才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朝周围看了看。他首先认出了大夫,立刻皱起了眉头;然后他又看到了我,似乎放心了一点。突然,他脸色大变,挣扎着要站起来,嘴里还嚷着:

“黑狗在哪儿?”

“这里没有什么黑狗。”利维塞大夫说,“除了你自己背上那一条[9]。你放肆地喝酒,结果正像我告诉你的那样中风了。尽管我万分不愿意,刚刚我还是把你从坟墓里拉了回来。现在,本斯先生——”

“我不叫这名字。”他打断大夫的话。

“我才不管你叫什么呢。”大夫说,“本斯是我认识的一个海盗的名字,我用这名字来称呼你可以省些事。你现在听我说:一杯朗姆酒不会要你的命,但你喝了一杯后就会接二连三地喝下去。我以我的假发打赌,如果你不赶快把酒戒掉,你会没命的?你明白吗?你会死的,就像《圣经》上说的那样,回到你来的地方去。好了,使把劲,我扶你到床上去,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我和大夫两个人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扶上楼,让他躺在床上。他的头重重地落在枕头上,似乎人都快要昏过去了。

“我再说一遍。”大夫说,“朗姆酒对你来说就是死神,我已经仁至又尽了。”

大夫说完这句话就拽着我的胳膊去给我父亲看病。

“这还不算什么。”大夫刚把门关上就对我说,“我刚才放的那些血已经足够让他安静一阵子了。他要在床上躺一个星期,这对他和你都有好处;但他如果再中风,那他就彻底完了。”

三 黑券

中午时分,我端着清热饮料和药来到船长的房门口。他还像我们离开他时那样躺在床上,只是身体稍稍往床头移了一点,看上去身体虚弱、神经紧张。

“吉姆。”他说,“这地方只有你还算个人。你知道,我一向待你不错,每个月都给你四便士。你瞧,伙计,我现在身体很不好,身边又没有一个亲人。吉姆,去给我拿杯朗姆酒来,好不好,伙计?”“大夫——”我刚开口。他立刻打断我的话,用虚弱的声音破口大骂起大夫来。他说:“大夫们都是些饭桶。刚才那位大夫,他知道什么叫水手吗?我到过热得像烧化的沥青那样的地方,到过其他水手得了黄热病一批批死去的地方,到过地震闹得像大海在翻腾一样的鬼地方——那大夫对这些地方知道多少?我告诉你吧,我活了下来,靠的就是朗姆酒。对我来说,朗姆酒就是肉,就是水,就是朋友,就是老婆。要是我现在喝不到朗姆酒,我就像条被风刮到岸上的老破船;我的血会溅到你的身上的,吉姆,还有那个饭桶大夫的身上。”

他又乱骂了一阵子,然后用哀求的口气对我说:“你瞧,吉姆,我的手指抖得多厉害,我根本没法让它们止住。我今天到现在还没有沾一滴酒呢。你听我说,那大夫是个十足的蠢货。吉姆,要是我喝不到一杯酒,我就会看到可怕的东西。我现在就已经看到了,我看到老福林特就在你身后的角落里,就像印出来一样清楚。要是我看到了可怕的东两,我就会撒野,就会捣蛋。你那位大夫本人不是也说过吗,一杯酒不会要我的命。我给你一个金畿尼[10]换一杯酒,吉姆。”

看到他越闹越厉害,我怕他会惊动我父亲,因为我父亲那天病情非常严重,需要安静;再说,刚才他提到了大夫的那番话后,我倒是觉得给他一杯酒也无妨。不过,他刚才要收买我的那种行为让我十分反感。

“我可不想要你的钱。”我说,“但我希望你把欠我父亲的钱还了。我这就给你端杯酒来,就一杯。”

我把酒端来时,他急不可待地一把抓过去,一饮而尽。

“呀,呀。”他说,“这下当然好多了。告诉我,伙计,那位大夫说我得在这破床上躺多久?”

“至少一个星期。”我说。

“见鬼!”他叫道,“一个星期!我可不能躺那么久,他们到时候准会把黑券给我送来的,那帮蠢货这会儿正四处打探我的下落;他们保不住自己得到的东西就打别人的主意。这是水手的作风吗?我倒真想问问他们。我可是节省惯了,从来不糟蹋自己的钱,也从来没有被别人夺去过。我要再捉弄他们一次,我可不怕他们。我要渡过难关,伙计,再和他们玩一把。”

他边说边费力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使劲抓着我的肩膀,疼得我差一点要叫出来。他的两条腿动起来死沉死沉的。虽然他的话里仍然有一层不服输的意思,但他说话的声音却有气无力,与话的内容形成了可悲的对照。他在床边坐好后,便停下来歇口气。

“那大夫把我害苦了。”他喃喃地说道,“我的耳朵嗡嗡直响。还是让我躺回到床上去吧。”

我正准备帮他,他却已经倒在了老地方,在那里默默地躺了一会儿。

“吉姆。”他终于又开口道,“你今天看到那个水手了吗?”

“黑狗吗?”我问。

“对,是黑狗!”他说,“他可是个坏东两,但他背后的人更坏。要是我没有能从这里脱身,而他们又给我送来了黑券,那你要记住,他们是冲着我那水手箱来的。那时,你就骑上马——你会骑马,是吧?——那时,你就骑上马,去找——好吧,我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去找那位该死的大夫,让他召集所有的人——地方治安官什么的——到‘本鲍将军’旅店来,把福林特船上还活着的人一网打尽。我是船上的大副,是福林特船上的大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地方。他在萨凡纳[11]临死时交待给了我,就像我现在要交待给你一样。不过,你一定要先等他们把黑券给我,或者你又看到了黑狗,或者见到那个只有一条腿的水手,然后才能去报官。吉姆……你一定要特别提防那独腿水手。”

“可船长,黑券是什么东西?”我问。

“那是一种诏令,伙计。如果他们送来的话,我会告诉你的。不过,吉姆,你一定要时刻留神,我以名誉担保,将来我会和你对半分的。”

他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通,声音越来越小。我把药递给他,他像孩子一样乖乖地吃了下去,嘴上却说:“假如说这世界上有哪个水手服过药的话,那就是我了。”药服下去后不久,他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也就离开了他的房间。时至今日,我也说不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会怎么行事。

也许我会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大夫,因为我当时害怕极了,惟恐船长后悔向我坦白真相而把我干掉。然而事情也就那么巧,我那可怜的父亲就在那天傍晚离开了人世,结果一切其他事务只好被搁到了一边。我要忍受内心的痛苦,要接待来吊唁的邻居,要安排葬礼,还要料理店里所有其他的事务,所以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有工夫去想船长的事,更不用说怕他了。

第二天早晨他竟然自己下了楼,像往常一样吃了早饭,只是吃得很少,而朗姆酒喝得恐怕比平常更多,因为他绷着脸,哼着鼻子,自己到酒吧台倒酒,谁也不敢惹他。父亲下葬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家笼罩在一片悲恸的气氛中,他却像往常那样喝得烂醉,然后又唱起了那首老掉牙的破歌,真是不像话。虽然他身子很虚弱,我们却仍然非常害怕他,而利维塞大夫碰巧又被请去出远诊了,自我父亲去世后就一直没有到我们家附近来过。我刚才说船长很虚弱,事实也确实如此,他看上去不像是一天天康复起来,而更像是在一天天衰弱下去。

他笃笃笃地上楼,又笃笃笃地下楼;一会儿从客厅去酒吧间,一会儿又从酒吧间回到客厅;有时还会将鼻子探出门外去嗅嗅大海的气息。他走动时要扶着墙,而且呼吸急促、费劲,就像是在攀登陡峭的山峰一样。他再也没有刻意和我说话,我相信他完全忘记了曾向我吐露过的秘密;然而他的脾气却越来越乖戾——如果再考虑到他那虚弱的身体,可以说他的脾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暴躁。他现在只要一喝醉酒,就会拔出他的水手弯刀,将它放在面前的桌上,使别人都对他退避三舍。

不过,他自己似乎不再关注周围的人,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完全心不在焉。比方说,他有一次竟然尖着嗓子唱起了一首类似乡村情歌的曲子,让我们惊讶不已。那肯定还是他年轻时没当水手前学的。

整个情况就这样一直持续到葬礼后的第二天下午三点钟左右。那天下午天寒地冻,雾气腾腾,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伤心地想着我的父亲。突然,我看到有个人沿着大路慢慢走了过来。这个人显然是个瞎子,因为他用一根棍子笃笃笃地探路,眼睛和鼻子上蒙着一个很大的绿色眼罩。

也许是上了年纪,也许是身体虚弱,这个人弯腰驼背,身上穿着一件硕大的带斗篷的旧水手披风,使他看上去完全像个畸形人。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外表比这更可怕的人。他在离旅店不远处站住了脚,扯开嗓子怪腔怪调地冲着他面前的空中说道:

“哪位好心的朋友能告诉我这个可怜的瞎子,我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我为保卫祖国英格兰而献出了宝贵的视觉。愿上帝保佑乔治国王!”

“我的朋友,你已经到了黑山湾的‘本鲍将军’旅店。”我说。

“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他说,“是个年轻人的声音。好心的年轻朋友,能不能请你把手给我,领我进去?”

我伸过手去,那面目狰狞、说话客气的瞎眼怪物立刻牢牢抓住了我的手,就像虎头钳一样。我吃了一惊,想把手挣脱出来,但那瞎子胳膊一动就把我拉到了他的跟前。

“听着,小东西。”他说,“带我去见船长。”

“先生。”我说,“请相信我,我不敢带你去见他。”

“嘿。”他冷笑一声,“原来如此!赶快带我去见他,不然我就拧断你的胳膊。”

他边说边拧了一下我的胳膊,疼得我大叫起来。

“先生。”我说,“我是为你好。船长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了。他现在坐在那里时,面前总是放着一把出鞘的弯刀。曾经有位先生——”

“够了,走。”他打断了我的话。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像这个瞎子那样凶狠、冷酷而又难听的声音,我心中的恐惧已经盖过了刚才胳膊的疼痛。我不再啰嗦,立刻领着他径直穿过店门,向客厅走去。

正在害病的老海盗此时正坐在客厅里,已经醉得不知东南西北了。瞎子紧紧靠着我,一只铁腕牢牢抓着我不放,同时将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到我的身上,弄得我都快顶不住了。

“把我直接领到他的面前,等他看得到我时,你就大声说:‘有朋友看你来了,比尔。’要是你不听我的话,我就让你尝尝这个。”说到这里,他拧了一下我的胳膊,疼得我差一点昏过去。瞎子就这样左一下右一下,吓得我把对船长的恐惧完全抛到了脑后,于是我推开客厅的门,用颤抖的声音大声说出了瞎子刚才命令我说的那些话。

可怜的船长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刚才的醉意立刻飞到了九霄云外。他顿时清醒了过来,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是绝望。他动了一下想站起来,但依我看他已经是力不从心了。

“听着,比尔,你就坐那里别动。”瞎乞丐说,“就算我眼睛看不见,我耳朵也能听到你手指颤抖的声音,咱们公事公办,把右手伸出来。孩子,抓住他的右手腕,拉到我的右手边来。”

我和船长一字不差地照办了。我看到瞎子将握着拐杖的那只手中的什么东西放在了船长的手心里,船长立刻将手握成了拳头。

“事情办完了。”瞎子说着就突然松开了我的胳膊,然后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准确性和敏捷,三步两步地出了客厅,到了外面的大路上,我一动不动地傻站在那里,听着他那拐杖笃笃笃的声音消失在远方。

过了一会儿,我和船长才回过神来。我一直还握着船长的手腕,这时才将手松开。船长把手抽回去,飞快地看了一眼手心。

“十点钟!”他惊叫道,“还有六个小时,我们还来得及。”说到这里,他猛地站了起来。

但他刚站起来,身子就摇晃了一下,并用一只手卡着自己的喉咙。他摇摇晃晃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整个身体向前倒在了地板上。

我立刻跑到他的身边,同时大声叫我母亲快来。然而我们再急也没有用,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中风已经要了船长的性命,说来也怪,虽然我从未喜欢过船长,但我近来开始可怜他了,所以一看到他真死了,我便放声大哭起来。这是我经历过的第二起死亡事件,而第一起死亡引起的悲伤还在我的心中记忆犹新。

四 水手箱

我自然立刻将我知道的一切告诉了我母亲——也许我早该告诉她这些。我们马上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非常麻烦、非常危险的境地。船长如果留下钱的话,那么其中一些当然应该归我们;但船长的那些老船友,特别是我见过的那两个家伙——黑狗和瞎乞丐——是不会愿意用他们到手的钱财来替死人付账的。

如果我听从船长的吩咐,立刻骑马去找利维塞大夫,那我就不得不将母亲孤立无援地独自留在家中,所以这个办法连想都不用想。而且,我们俩好像都不能在这房子里呆得太久:厨房里煤块从炉栅掉下的声音,时钟的滴答声,都吓得我们胆战心惊。

我们仿佛总能听到周围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船长的尸体就躺在客厅的地板上,而那可怜的瞎子也许就近在咫尺,随时都可能回来;一想到这里,我有好几次都像老话所说的那样“心惊肉跳”。必须当机立断。

我们最后决定一起去附近的村子求援。说干就干。我们连帽子也没有戴,就顶着渐浓的夜色和寒冷的大雾向村子跑去。

虽然从我们家看不到那村子,其实它离我们家只有几百码远,坐落在附近一个小海湾的另一边。使我勇气倍增的一点是:村子的方向与瞎子出现并可能返回的方向正好相反。

我们在路上没走多久,便时不时地会停下脚步,互相搀扶着,侧耳倾听,但我们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声音,只有海浪拍岸的沙沙声和林中乌鸦的啼鸣。

我们赶到村子时,已经是掌灯时分。我永远忘不了看到门窗透出的黄色灯光时心中那份高兴劲儿。然而,除了这灯光,我们无法从这里得到任何帮助,因为——大家也许会认为村里的人应该为自己感到惭愧——村里没有一个人愿意陪我们回“本鲍将军”。但是,我们越是向他们诉说我们的困境,他们——男女老少——就越是呆在屋里不肯出来。

福林特船长这个名字对我来说虽然很陌生,对这里的一些人却是耳熟能详,足以使他们满怀恐惧。而且,村里有几个人到“本鲍将军”老店再过去一点的地方干过农活,他们这时突然想起曾在大路上看到过几个陌生人,当时以为他们是走私犯,就避开了他们;另外,至少还有一人看到我们称作“基特洞”的海湾里停了一艘小帆船。

这样一来,福林特船长的任何一个伙伴都足以把他们吓死,长话短说,虽然有几个人愿意骑马去另一个方向的利维塞大夫家,却没有一个人肯帮我们保卫旅店。

人们都说懦弱是互相传染的,但反过来说,争论也能使人勇气倍增。因此,等他们一一都说完后,我母亲对他们说了一番话。她宣称,她决不放弃本该属于我这没有父亲的孩子的钱。

她说:“如果你们谁也没有这个胆量,我和吉姆有。我们这就顺原路回去,对你们这些体壮如牛却胆小如鼠的人,我们真是感激不尽!我们即使丢了性命也要把那箱子打开。克劳斯里太太,谢谢你借给我那只包,去装本该属于我们的钱。”

我自然说我要和母亲一起回去,而村里的人也自然纷纷叫嚷劝阻,说我们昏了头。但即使到了这种时刻,他们仍然没有人愿意陪我们回去。

他们只给了我一把上了子弹的手枪[12],说万一遭到袭击时可以派上用场。他们还保证准备好马匹,万一我们同村子时遭人追杀可以骑马逃跑。与此同时,一个小伙子会骑马去大夫家寻求武装援兵。

我们母子二人在那寒夜动身去冒险时,我的心怦怦直跳。一轮暗红色的圆月正在升起,透过雾霭的上部向下窥视,我们立刻加快了脚步,因为事情很明显,等我们再从家里出来时,月光就会把一切照得如同白昼,我们的行踪就会暴露在任何人的面前。

我们沿着树篱悄悄前进,无声无息,脚步轻快。我们一路上既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任何能引起我们恐惧的动静,进了“本鲍将军”,关上店门后,我们大大地松了口气。

我立刻闩上屋门,然后我们站在黑暗中喘了会儿气,与我们相伴的还有船长的尸体。母亲从酒吧间拿来了一枝蜡烛,然后我们互相牵着手,一起走进了客厅,船长还仰面朝天地躺在原来的地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只胳膊直挺挺地伸着。

“吉姆,拉下窗帘。”母亲小声说,“他们可能会在外面偷看。”等我放下窗帘后,她又说,“我们现在得把钥匙从他身上取下来,可谁去碰他呢?你说呢?”她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带着哭腔说的。

我立刻跪在地上,准备找钥匙。船长手旁边的地板上有个小圆纸片,一面涂了黑。我认定这就是那黑券。我把它捡起来,看到它的另一面非常工整地写着短短的一句话:“限你今晚十点”。

“妈妈,他们今晚十点钟来。”我说。就在这时,我们家那只旧钟“当当当”地敲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把我们吓了一跳,不过它带来的是好消息,因为这时才六点钟。

“吉姆,快把钥匙找出来。”母亲说道。

我把船长的衣服口袋一个一个地摸了一遍,结果只掏出来几枚小硬币、一个顶针、几根线、几根很大的针、一根被咬掉一端的烟草卷、他那把柄上裂开的折刀、一个袖珍罗盘和一个火绒盒。我感到绝望了。“也许钥匙挂在他的脖子上。”母亲提醒我说。

我忍着强烈的厌恶感,撕开他的衬衣领子,果然看到他脖子上挂着一根涂了柏油的细绢。我用船长的折刀把细绳割断,拿到了挂在绳子上的钥匙。这一小小的胜利使我们充满了希望,于是我们赶紧跑上楼,走进他住了那么久的房间。自从他住进我们店里后,那只箱子就一直搁在那里没有挪窝。

那只箱子看上去与任何水手的箱子没有什么两样,盖子上用烙铁烫了个名字的缩写字母B。由于使用多年,且又不加爱护,箱子角有些破损。

“把钥匙给我。”母亲说。虽然锁很紧,她转动钥匙,一眨眼就把盖子打开了。

一股浓烈的烟草和柏油味立刻从箱子里扑鼻而来。然而,箱子的上层只有一套料子很好的衣服,刷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母亲说,这套衣服还从来没有被人穿过,衣服下面是五花八门的东西:一架四分仪、一个小锡壶、几卷烟丝、一对漂亮的手枪、一根银条、一块老式西班牙表、几件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大多是外国货)、两只镶黄铜的罗盘,还有五六个珍稀的西印度贝壳。我事后常常纳闷,他一直过着那种漂泊不定、东躲西藏的罪恶生活,干吗总带着这些贝壳?

这时,除了那根银条和那些小玩意儿外,我们没有找到任何值钱的东西,而我们要的是现钱。再下面有件旧水手斗篷,已经被海盐染成了白色。母亲不耐烦地把斗篷往上一拎,于是箱子里最后的物品便呈现在了我们的眼前:一个油布包,里面像是包着文件;一只帆布包,手一碰便发出了金属丁丁当当的撞击声。

“我要让那些恶棍知道,我是个诚实的女人。”我母亲说,“我只拿属于我的钱,一个子儿也不多拿。你拎着克劳斯里太太的包。”于是,她一面开始从帆布包往外取钱,一面计算着船长欠我们多少钱,然后把数出来的钱装进我拎着的袋子里。

这可是件很费时的麻烦事,因为那些金币来自各个国家,而且大小不同,有西班牙的达布隆金币、法国金路易、英国几尼、西班牙面值八里亚尔的金币,还有一些我根本不认识的金币,全都乱七八糟地混在了一起。几尼的数量大概最少,而我母亲只会用几尼来计算。

我们才数了一半左右,我突然抓住母亲的胳膊,因为我听到外面那寂静而寒冷的空气中传来了一种声音,一种吓得我的心都要跳出来的声音——那是瞎子的拐杖敲打在结冰的路面上的笃笃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我们坐在那里连气都不敢出,接着,有人重重地敲打店门,我们听到门把被人转动的声音,门闩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那个恶棍想进来。

突然,屋里屋外又变得一片寂静,很久以后那笃笃声重又响起,并渐渐远去,直到完全消失。我们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简直要感谢上帝。

“妈妈。”我说,“把钱都拿上,我们赶快走吧。”我可以肯定,闩着的店门一定引起了瞎子的疑心,他很快就会将那窝黄蜂全部招来。我是多么庆幸自己把门闩上啊!没有见过那瞎子的人是很难体会到这一点的。

可母亲虽然害怕,却仍然坚决不同意多拿一个子儿,而且也固执地决不少拿一个子儿。她说,现在还不到七点钟,还早着呢。

她很清楚自己的权利,决不愿意放弃它们。正当她和我还在争论的时候,突然,远处的小山上传来了一声很低的呼哨。这呼哨不仅立刻结束了我们的争论,而且使我们心惊肉跳。

“我就拿上这些数好的。”母亲说着猛地站了起来。

“我把这个带上抵账。”我拿起那油布包说。

接着,我们把蜡烛留在空箱子旁,摸索着下楼。到了楼下后,我们打开店门,全速撤离。我们走得正是时候。雾气正在渐渐消散,月亮早已把旅店两边的高地照得透亮。只有谷底和店门周围还处在阴影中,正好掩护我们逃离。

我们刚走过小山谷,朝小村走了还没到一半的路程,就进入了月光明亮的地带。我们正要经过这一危险的地带,便听到了几个人奔跑的脚步声。我们朝那方向望去,看到一个亮光正左右摇晃着迅速逼近,这表明来人当中有一人提着风灯。

“亲爱的。”母亲突然说道,“带上钱跑吧,我快要晕过去了。”

我想,我们这下肯定完了。我诅咒村民们的懦弱,也责怪可怜的母亲过于诚实、过于小气,责怪她刚才太糊涂,责怪她现在太虚弱!幸好我们来到了小桥上,我赶紧搀扶着她,跌跌撞撞地来到岸边。她叹了口气,然后就靠在我的肩膀上不动了。

我当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也许动作相当粗鲁,不管怎么说,我拉着她下了河岸,向桥洞走了几步。再往前我就拉不动她了,因为桥很低,我只能趴在下面。我们就这样呆在那里——母亲几乎完全暴露在外,而且我们还能听到旅店里的动静。

五 瞎子的下场

我的好奇心终于压倒了心中的恐惧。我怎么也不愿意呆在桥下,于是我又爬回到岸上,躲在一丛金雀花后,注视着我们家门前大路上的动静。我刚躲好,敌人就开始出现了。

他们总共有七八个人,沿着大路急急地跑来,脚步杂沓不齐,提着风灯的家伙领先其他人几步。有三个人手拉手跑在一起,尽管当时有雾,我还是看清这三个人中间那位正是瞎子乞丐。紧接着,他说话的声音进一步证明了我的猜测。只听他叫喊道:

“把门砸开!”

“是,先生!”两三个人答应了一声便向“本鲍将军”旅店冲去,提风灯的家伙跟在后面。我看到他们停住了脚,低声交谈了几句,似乎对店门洞开感到极为惊讶。

但他们的停顿是短暂的,因为瞎子立刻又发出了新的命令。他的声音又大又尖,仿佛他已经怒不可遏、迫不及待了。

“进去,进去,进去!”瞎子叫骂着,怪他们动作太慢。

四五个人立刻听从他的命令,而另外两个人则和可恶的瞎子一起留在大路上。停顿片刻之后,屋里发出了一声惊叫,接着便可以听到有人在屋里喊道:

“比尔死了!”

但是,瞎子只是一个劲地斥责他们浪费时间。

“你们这些蠢货,快搜他的身!其他人上楼去拿箱子!”他喊叫道。

我听到他们上楼时踩在我们家旧楼梯上咚咚咚的脚步声,好像房子都被震动了。不一会儿,屋里又发出了惊叫声,接着,船长房间的窗户被人猛地推开了,碎玻璃乒乒乓乓地落到了地上。一个人从窗户探出身子,月光照亮了他的头和肩膀,他向楼下大路上的瞎子喊道:

“皮武,有人抢先了一步,已经把箱子翻了个底朝天。”

“东西还在吗?”皮武吼道。

“钱还在。”

瞎子又骂了一声。

“我是说福林特的东西还在吗?”他叫道。

“我们怎么也没有找到。”窗口那人答道。

“嗨,你们楼下的人,看看东西是不是在比尔身上!”瞎子又叫道。

听到这话,另一个家伙,大概是留在楼下搜船长尸体的那位,走到店门口说:“比尔已经被人搜过身了,什么也没有。”

“准是店里那些人干的!是那小子!我恨不得把他的眼睛抠出来!”瞎子皮武嚷道,“他们刚才还在这里,因为刚才我推门时,门上了闩。伙计们,大家分头去搜!找到他们!”

“是啊,他们的蜡烛还留在这里呢!”窗口那家伙说。

“赶紧分头去搜!就算把房子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他们!”皮武将拐杖重重地往地面上一顿,又喊叫道。

于是,我们的老店上上下下遭到了一场大劫难,沉重的脚步声、家具被掀翻的乒乓声、门被踢开的砰砰声在周围的岩石间回荡着。最后,他们又一个个出了店门,来到了大路上,说连我们的影子都没有找到。

就在这时,夜空中又响起了清晰可辨的呼哨声,就是母亲和我在数船长的钱时把我们吓得够呛的那种呼哨,只是这次呼哨响了两次。我原以为这是瞎子呼唤其他人发起进攻的信号,结果却发现呼哨是从村子方向的山坡上传来的,而且从海盗们的反应来看,是危险逼近的警报。

“又是迪克打的呼哨。”一个海盗说,“而且是两声!伙计们,我们得撤了!”

“撤?你这个胆小鬼!”皮武吼道,“迪克向来就是个蠢货、胆小鬼。别理他。店里的人肯定就在附近,不会跑得太远。你们已经快抓住他们了!快分头去找,你们这些狗东西!哦,我要是眼睛能看见就好了!”

他的这番话似乎起了点作用,因为有两个人又开始在被砸烂的家具堆里翻找起来。不过依我看,他们多少有些三心二意,得时刻关心自己的安危。其余的人则站在大路上,举棋不定。

“你们这帮蠢货,成千上万的财富就在你们的手边,而你们却拿不定主意!你们只要能找到那东西,就能像国王那样大富大贵,你们明明知道那东西就在这里,却站在那里打退堂鼓。当初你们没有一个人敢见比尔,结果是我见了他——是我这瞎子见了他!而你们现在又要毁掉我的机会,让我做一个臭要饭的,趴在地上向人要钱买杯朗姆酒!我本可以坐上马车风光风光的!你们只要有干面包里的虫子那样的胆量,就一定能抓住他们。”

“皮武,你少啰嗦!我们已经拿到了不少金币!”一个海盗嘟哝道。

“他们也许把那该死的东西藏起来了。”另一个海盗说,“皮武,这些金币归你,别老站在这里瞎嚷嚷。”

“瞎嚷嚷”一词触到了皮武的痛处,他的怒火腾的一下冒了起来,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他举起拐杖胡乱朝左右打去,拐杖重重地落在了不止一个人的身上。

这下惹得其他人也破口大骂那瞎眼恶棍,并用不堪入耳的言语威胁他,还想把瞎子手中的拐杖夺走,但没有成功。

这场争吵救了我们,因为就在他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村子方向传来了另外一种声音——奔跑的马蹄声。几乎是同时,树篱旁火光一闪,传出了一声枪响。

这显然是危险迫在眉睫的信号,因为海盗们立刻转身朝不同的方向逃去:一人沿小海湾向海边跑去,另一人斜穿小山包,不到半分钟就逃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皮武一个人。海盗们已经抛弃了皮武,但这样做究竟是出于纯粹的恐惧呢,还是为了报复他刚才那番恶语和那顿棒打,我不知道。

总之,他一个人落在了后面,疯狂地用拐杖敲打着路面,一面摸索着前进,一面呼喊着他的同伙。最后,他转错了弯,从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经过,向村子方向跑去,嘴上还喊着:

“约翰尼、黑狗、迪克。”还有其他人的名字,“伙计们,你们别撇下可怜的老皮武,别撇下老皮武!”

正在这时,马蹄声越过了山顶,月光下出现了四五个骑马的人,正顺着山坡飞驰而下。

皮武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方向。他尖叫一声,转身径直朝水沟跑去,结果掉进了沟里。但他立刻爬了起来,再次猛跑,不料慌乱中正好落在迎面而来的第一匹马的蹄下。

马上的人想救他,但已经来不及了。皮武发出一声响彻夜空的惨叫,四只马蹄从他身上践踏而过。他侧身倒在地上,然后翻了个身,脸朝下再也不动弹了。

我跳起来招呼骑马的人。他们都被这意外事故吓坏了,赶紧将马勒住。我立刻看清了来人:跟在最后面的是去村子里找利维塞大夫的那位小伙子,其余的都是缉私队员。原来,那小伙子在半路上碰到了缉私队员,灵机一动就立刻带他们来了。

其实缉私队长丹斯已经得到了消息,知道“基特洞”海湾停了一条小帆船,当天晚上也正要到我们这边来。也正因为这一点,我和我母亲才幸免于难。

皮武已经死了,像块石头一样躺在那里。至于我母亲,当我们把她送到村子里,用了一点冷水和嗅盐之后,她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她虽然仍惊魂未定,却还在为没有把钱算完而后悔不迭。与此同时,缉私队长以最快的速度骑马赶往“基特洞”海湾。

然而,他的手下不得不下马,牵着甚至是扶着马摸索着走下一道山谷,而且还时时提防着会遭到伏击。这样一来,等他们赶到“基特洞”时,帆船已经离岸也就不足为奇了,缉私队长命令帆船靠岸,但船上有人警告他不要站在月光下,否则会吃枪子儿。说话的当口,一颗子弹呼啸着从他的胳膊旁飞过。

不一会儿,小帆船绕过海角,不见了踪影。丹斯先生站在那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像离了水的鱼一样束手无策”。他惟一能做的就是派人去B镇,请求快艇拦截。

“其实那也不管用。他们一旦逃脱了就别想追上。不过。”他说,接着又补充说,“我的马踩倒了皮武先生,我还是感到很高兴。”因为到这时,他已经听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我和他一起回到“本鲍将军”旅店,大家无法想象一座房子会遭到如此的破坏,那帮家伙疯狂地搜索我们母子俩时,把座钟也砸了个稀巴烂。

虽然除了船长的钱袋和钱柜里的一点银币外,他们别的什么也没有拿走,我还是立刻看出我们的店完了。丹斯先生对这幅景象感到莫名其妙。

“你说他们把钱拿走了?那么,霍金斯,他们究竟在找什么?还想找到更多的钱吗?”

“不是的,先生。我想他们找的不是钱。”我回答道,“我想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我胸前的口袋里。说实在的,我希望能把它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对,孩子,说得对。”队长说,“要是你愿意,你可以把它交给我。”

“我想,也许利维塞大夫——”我说。

“完全正确。”他兴冲冲地打断我的话说,“完全正确。利维塞大夫是位绅士,又是治安官。我现在想起来了,我应该亲自去他家,向他或乡绅报告这件事。皮武先生死了,即使想救活他也回天无术。我倒不是感到后悔,但他毕竟死了,很难说没有人不会千方百计地拿这件死人的事来向一位皇家缉私官追究责任。我说,霍金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一起去。”

我真诚地感谢他愿意带我同去,于是我们一起走回村子,因为马都在那里。等我把我的意图告诉母亲后,缉私队员们已经骑到了马上。

“道格。”丹斯先生说,“你的马好,让这孩子坐在你的后面。”

我刚爬上马背,抓住道格的皮带,缉私队长就下令出发。于是,马匹沿着大路向利维塞大夫家的方向奔去。

六 船长的文件

我们一路策马飞奔,来到了利维塞家的门前。房子的正面一片漆黑。

丹斯先生叫我跳下马去敲门,道格让我踩着马镫下了马,我刚敲门,女仆就把门打开了。

“利维塞大夫在家吗?”我问。

女仆回答说不在,并说大夫下午回来过,但又去乡绅家吃晚饭,消磨时光去了。

“那我们去那里吧,弟兄们。”丹斯先生说。

由于路不太远,我这次便没有骑马,而是拉着道格先生的马镫皮带一路跑到乡绅家庄园的大门口,然后又沿着月光照耀下的一条两旁树叶已经凋谢的林阴道,一直跑到一排白色的宅第前,两旁是古老的大花园。丹斯先生在这里下了马,带我到门前,通报了一声就被请进了屋。

仆人领着我们走到一条铺着草垫的走道的尽头,来到了一问巨大的书房。书房四周靠墙摆满了书柜,顶上还有一些半身塑像。乡绅和利维塞大夫正坐在熊熊燃烧的壁炉两侧,手中拿着烟斗。

我这是第一次隔着这么近打量乡绅。只见他个子相当高,大约超过六英尺,身材魁梧而匀称。

一张粗鲁但很坦率的脸因长期旅行在外而晒成了暗红色,上面还布满了皱纹,他的眉毛又浓又黑,随时都在抖动,使他看上去显得有点儿脾气,但也说不上是坏脾气,只是性子比较急躁。

“进来,丹斯先生。”他摆着架子非常庄重地说。

“晚上好,丹斯先生。”大夫点点头说,“晚上好,吉姆小朋友,是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

缉私队长笔直地站在那里,像背书一样报告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大家真应该看看这两位绅士当时的情形:他们身体前倾,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是十分惊讶,又是兴趣盎然,连烟都忘了抽了。

当他们听到我母亲回店里去时,利维塞大夫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而乡绅则兴奋地叫了声“好样的!”结果将他的长烟斗在壁炉架上磕断了。

事情经过还远没有讲完,特劳维尼先生(大家也许还记得,这是乡绅的名字)就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书房里踱来踱去;而大夫坐在那里似乎要听得更清楚一些,已经取下了他那扑了白粉的假发,露出了他剪得平平的黑头发,看上去反而显得很古怪。

丹斯先生终于讲完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丹斯先生。”乡绅说道,“你是个非常高尚的人。至于你骑马踩死那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我认为是件好事,就像踩死一只蟑螂一样。我看霍金斯这孩子也是好样的。霍金斯,你拉一下那个铃好吗?得请丹斯先生喝点淡啤酒。”

“那么,吉姆。”大夫说,“他们要找的东西在你身上,是不是?”

“这就是,先生。”我说着就把那油布包递给了他。大夫接过来看了一下,手痒痒的直想把它打开,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默默地把它装进了自己外衣的口袋。

“乡绅。”大夫说,“丹斯先生喝完了啤酒后自然要动身继续为陛下效劳,但我想让吉姆·霍金斯睡到我家去。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建议把冷馅饼端来给他当晚饭。”

“悉听尊便,利维塞。”乡绅说,“就是给霍金斯吃比冷馅饼更好的东西也应该。”

于是,仆人端来了一大块鸽肉馅饼,放在一张茶几上。我早就饿坏了,所以痛痛快快地美餐了一顿。丹斯先生又被大大地夸奖了一番后,终于离去了。

“我说,乡绅。”大夫说。

“我说,利维塞。”乡绅也同时说道。

“我们一个一个说。”利维塞大夫开心地笑着说,“我想,你应该听说过这位福林特吧?”

“何止听说过!”乡绅大声说,“他是有史以来最凶残的海盗,与福林特相比,海盗黑胡子只能算个毛孩子。西班牙人怕他怕到了这样的地步,老实说,我有时还真为他是英国人而感到自豪呢。”

“我在特立尼达[13]附近的海上曾亲眼看到过他船上的中桅帆,只是我坐的那条船的船长是个十足的胆小鬼、酒囊饭袋——他居然掉头将船驶回了西班牙港。”

“我在英国也听说过他的大名。”大夫说,“但关键是他真的有钱吗?”

“钱!”乡绅嚷了起来,“难道你刚才没有听丹斯说吗?如果不是钱,那些恶棍在找什么?如果不是钱,他们关心什么?如果不是钱,还有什么能使他们拿自己一文不值的生命去冒险呢?”

“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了。”大夫答道,“只是你那样激动,那样喊叫,我连嘴都插不上,我想知道的是,假如装在我口袋里的就是福林特藏宝的线索,他那宝藏的数目是否可观?”

“岂止可观,先生!”乡绅大声叫道,“它足以使我做出如下决定:如果我们有你所说的那个线索,我将在布里斯托尔码头装备好一艘船,带上你和霍金斯一起去寻找,哪怕找上一年也在所不惜。”

“太好了!”大夫说,“现在,如果吉姆同意的话,我们就把这油布包打开。”他说着就把那包东西放到了桌上。

油布包用线缝得严严实实的,大夫只好取出他的器械箱,用手术剪刀剪断缝线,油布包里只有两样东西——一个本子和一张封着的纸。

“我们先看看这个本子。”大夫说。

大夫将本子打开时,我和乡绅一起越过他的肩膀看着,因为利维塞大夫和善地示意我从吃饭的那张茶几旁过去,与他们共同分享寻找秘密的乐趣。

本子的第一页上只有一些零星字迹,就像人们手头有笔时信手胡乱写上几笔一样,其中一处的内容与船长胳膊上的纹身完全相同:“比尔·蓬斯[14]事事如愿”;其他地方写的是“大副W.本斯先生”,“酒没了”,“他在棕榈[15]沙滩外将它搞到了手”,以及诸如此类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片言只字,其中大多是单个字眼。

我情不自禁地暗想:是谁“将它搞到了手”,而“将它搞到手”中的“它”又指什么?该不会是有人在背后捅了他一刀吧?

“这里没有什么线索。”大夫边说边把本子往后翻。

接下来的十几页记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内容。每一行的一端记着日期,另一端记着钱的数目,就像普通账簿一样;但两端之间没有说明性文字,只画着数量不等的十字符。

比如:一七四五年六月十二日,一笔七十英镑的款子显然支付给了某人,但除了有六个十字符说明原因外,本子上什么文字说明也没有。还有几个地方加注了诸如“加拉加斯[16]附近”之类的地名,或者只写上了经纬度,如60o17′20″、19o2′40″。

这份记录一直延续了近二十年,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录中的金额也越来越大。到了最后,虽然有五六个地方加错了,总数仍然非常庞大,而且后面还加上了一个附注:“本斯的份额。”

“我一点也看不懂。”利维塞大夫说。

“事情清楚得像正午的太阳一样。”乡绅大声说,“这就是那个黑心肠恶棍的账本。这些十字符代表他们击沉的船只或掠夺的城镇,而这些金额则是这恶棍的份额。”

“你们看,在他担心搞混淆的地方,他加上了一些说明。比方说,‘加拉加斯附近’很可能表示某艘倒霉的船只在那附近的水域遭到了他们的袭击。愿上帝保佑那些船员吧,他们早就变成珊瑚了。”

“对!”大夫说,“周游各地的人到底就是不一样!对!你们看,随着他在海盗中的地位不断上升,他的份额也在不断增加。”

本子上记载的内容就这些,只是最后几页上记着一些地名,另外还有一张法国、英国和西班牙货币的换算表。

“真是个精打细算的家伙!”大夫说,“谁也别想欺骗他。”

“我们现在来看看另一样是什么东西吧。”乡绅说。

那张纸有好几个地方都是用火漆封着,但火漆上盖的不是印章,而是顶针——也许就是我在船长口袋里发现的那个顶针。大夫小心翼翼地启了封,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座岛屿的地图,上面标有经纬度、水的深度、山名、海湾、小港,以及一艘船想在那里安全停泊时所需要的一切详细资料。该岛长约九英里,宽五英里,其形状,你也许会说像条站立的巨龙。岛中央有一座标着“望远镜”的小山,另外还有两个被陆地环抱的避风港。图中有几处文字说明是后来加上的,但最重要的是三个用红墨水画的十字符——两个在岛的北部,一个在岛的西南部。

西南部这个十字符的旁边还有一行用同一种红墨水写的字:“大部分宝藏在此。”字迹工整清秀,与船长那东倒西歪的笔迹完全不同。

同一个人还在地图的背面写下了进一步的说明:

大树,望远镜山脊,方位北北东偏北。

骷髅岛,东南东偏东。十英尺。银条在北面秘窖,可顺着东边圆丘的斜坡,在黑岩石以南十英寻[17]处找到。

武器很容易找到,就在北面海湾北角的沙丘内,方位正东偏北四分之一罗经点。

杰·弗

文字说明就这些。尽管过于简洁,而且我根本没有看懂,乡绅和利维塞大夫却喜出望外。

“利维塞。”乡绅说,“你可以立刻告别你这辛苦的行当了。我明天就去布里斯托尔,用三个星期——仅仅三个星期!——不,两个星期——不,十天,就能为我们准备好英国最好的船和最棒的船员。”

“霍金斯就在船上当服务生——你会一举成名的,霍金斯。你,利维塞,就当随船医生,而我算是司令官。我们再把雷德鲁斯、乔伊斯和亨特带上。我们会一路顺风,转眼之间就到达目的地,然后轻而易举地找到藏宝地点,得到数不清的钱财——够你一辈子当饭吃,在上面打滚,甚至用来打水漂。”

“特劳维尼。”大夫说道,“我跟你一起去,而且吉姆也会同意的。我们保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我只对一个人不放心。”“你对谁不放心?”乡绅大声问,“你把那狗东西的名字说出来,先生。”

“我对你不放心。”大夫说,“因为你管不住自己的嘴。知道这些文件的并不只有我们三个人。今晚袭击旅店的那些人——那些胆大包天的亡命之徒——当然也知道,而且那小帆船上还有更多的家伙。”

“我敢说这些家伙并没有走远,而且会不顾一切地想把这钱弄到手。在出海之前,我们谁也别单独出门。吉姆将和我呆在一起,你骑马去布里斯托尔时要带上乔伊斯和亨特。最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始至终谁也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利维塞。”乡绅答道,“你的话总是有道理。我一定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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