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三公子来向诸位道:“近日要设个大会,遍请宾客游莺脰湖。”此时天气渐暖,权勿用身上那一件大粗白布衣服太厚,穿着热了,就去当了五百文钱来,放在床上枕头边,盘算着用这钱去买些蓝布,缝一件袍子。
晚上回房睡觉时,摸一摸床头间,五百文一个也不见了。思量房里没有别人,只是杨执中的蠢儿子在那里混。便一直寻到大门门房里,老六已是喝得烂醉了。权勿用道:“我枕头边的五百钱,你可曾看见?”老六道:“下午我拿出去赌钱输了。”权勿用道:“我的钱,你怎么拿去赌输了?”老六道:“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分什么彼此?”把个权勿用气得眼睁睁,敢怒而不敢言,有苦说不出。自此,权勿用说杨执中是个呆子,杨执中说权勿用是个疯子,彼此不合。
三公子见权勿用没有衣服,就又取出一件浅蓝绸长袍送他。
两公子请遍了各位宾客,叫下两只大船,游到莺脰湖。此时,正值四月中旬,天气清和,席间八位名士,算上杨执中的蠢儿子杨老六,共合九人之数。当下牛布衣吟诗,张铁臂击剑,陈和甫打哄说笑,伴着两公子的雍容尔雅,蘧公孙的俊俏风流,杨执中古貌古心,权勿用怪模怪样,真乃一时胜会!十几个阔衣高帽的管家,在船头上轮番斟酒、上菜。饮到月上时分,两只船上点起五六十盏羊角灯,映着月色湖光,照耀如同白日。一派乐声大作,在空阔处更觉得响亮,声闻十余里。两边岸上的人,望若神仙,谁人不羡?
游了一整夜,次早回来,蘧公孙去见鲁编修。编修公道:“你表叔在家怎么只管结交这样一班人?如此招摇,恐怕不太适宜。”
三公子后来听了蘧公孙的转述后,大笑道:“他怎么俗到这个地步!”不曾说完,门上人进来禀说:“鲁大老爷升任了侍读,老爷们须要去道喜。”蘧公孙听了这话,慌忙先回去道喜。
到了晚间,蘧公孙打发家人飞跑来说:“不好了!鲁大老爷正在摆酒庆贺,不想痰病大发,已不省人事了。”两公子听了,轿也等不得,忙走去看。到了鲁宅,进门听得一片哭声,知道已不在了。众亲戚商量,在本族亲房立了一个儿子过来,然后大殓治丧。蘧公孙哀毁骨立,极尽女婿的本分。
又忙了几日,娄通政有家信到。两公子同在内书房,秉了一支烛,对坐商议着写信到京。到了二更半后,忽听房上瓦一片声地响。一个人从屋檐上掉下来,满身血污,手里提了一个革囊。两公子烛下一看,便是张铁臂。两公子大惊道:“这革囊里是什么物件?”张铁臂道:“我生平有一个恩人,一个仇人。今日这仇人已被我取了他首级在这革囊里。但我那恩人,已在这十里之外,须五百两银子去报了他的大恩。自今以后,我的心事已了,便可以舍身为知己者用了。我想,可以促成此事的,只有二位老爷。此外,还有谁能有此等胸襟?所以冒昧黑夜来求。如果你们不出手相救,我即从此远遁,不能再相见了!”说着提了革囊要走。
两公子此时已吓得心胆皆碎,忙拦住道:“五百金小事,何足介意!但此物作何处置?”张铁臂道:“这有何难?等把五百金送去之后,我不过两个时辰即便回来,取出囊中之物,加上我的药末,顷刻化为水,毛发不存矣。二位老爷可备了筵席,广招宾客,看我施为此事。”两公子听罢,大为骇然,忙到内里取出五百两银子,交给张铁臂。
张铁臂将革囊放在阶下,银子拴束在身,叫一声“多谢!”腾身而起,上了房檐,行步如飞。只听得一片瓦响,无影无踪去了。当夜万籁俱寂,月色初上,照着阶下革囊里血淋淋的人头。
两位公子把革囊收在家里。四公子向三公子道:“张铁臂是侠客,绝不会失信。我们不如办几席酒,把几位知己朋友都请到了,等他来时,开了革囊,果然用药化为水也是不容易看见的事。我们就同诸友做一个‘人头会’。”
三公子便吩咐办下酒席,把牛布衣、陈和甫、蘧公孙及家里住的三个客请来。先不说明缘由,只等张铁臂来施法,好让众位都吃一惊。
直等到日中,还不见来。三公子悄悄向四公子道:“这事就有些古怪了。”四公子道:“想必他在别处耽搁了。他的革囊现在我家,绝无不来之理。”
等到傍晚,厨下酒席已齐,只得请众客上坐。这日天气甚暖,两公子心里焦躁:“此人若不来,这人头却往何处发放?”
直到天晚,革囊臭了出来,二位老爷没奈何,才硬着胆开了革囊。一看,哪里是什么人头,只有六七斤一个猪头在里面。两公子面面相觑,不吭一声,立刻叫人把猪头拿到厨下赏给家人们去吃。两公子悄悄商议,这事不必使一人知道,仍旧出来陪客饮酒。
心里正在纳闷,看门的人进来禀道:“乌程县有个差人,持了县老爷的帖,同萧山县来的两个差人求见老爷,有话面禀。”
三公子走到厅上。那差人进来磕了头,呈上一张拘票和一纸公文。王公子看了才知道,原来是萧山兰庵的尼僧慧远控告权勿用,奸拐霸占了徒尼僧心远。衙役得知案犯潜逃到娄府,特来擒获。
三公子满心惭愧,叫请了四老爷和杨老爷出来。四公子也觉得不好意思。杨执中道:“他既弄出这样事来,先生们庇护他不得了。如今我去向他说,把他交与差人,等他自己料理去。”
杨执中走进书房席上,一五一十说了。权勿用红着脸道:“真是真,假是假!我就同他去,怕什么!”两公子走进来,不改以往的态度,说了些不平的话,又奉了两杯告别酒,取出两封银子送作盘缠,打躬而别。那两个差人见权勿用出了娄府,就把他一条链子锁去了。
两公子因这两番事后,觉得意兴稍减,便吩咐看门的:“但凡有生人来访,就回他‘到京城去了’。”自此闭门整理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