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兖州府汶上县有个乡村,叫做薛家集。成化末年,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聚在村口的观音庵里,商议闹龙灯的事。
众人正说着,外边走进一个人来,两只红眼边,几根黄胡子,歪戴着帽子,走进门来一屁股就坐在上席。这人姓夏,是薛家集上去年新派任的总甲[3]。众人讲到龙灯的事情,夏总甲道:“今年县衙老爷没工夫来看乡里这条把灯!但你们说了一场,我也少不得搭个份子。像这荀老爹,田地又广,粮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们各家照份子派。这事就办起来了。”众人不敢违拗,当下捺着姓荀的出了一半,其余众户也各自派了银子。
申祥甫又道:“孩子大了,今年要请一个先生,就在这观音庵里做个学堂。”夏总甲道:“咱衙门里顾老相公家请的那位先生,官名叫做周进,年纪六十多岁,却还不曾进过学[4]。顾老相公请他在家里三个年头,他家公子去年就进了学。你们若要先生,俺替你把他请来。”众人都说好。
次日,夏总甲果然替周先生说了,每年酬金十二两银子。约定灯节后下乡,正月二十开馆。
到了十六日,众人凑钱到申祥甫家备酒饭,请了集上新进学的梅玖做陪客。周进来了,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黑色绸长袍,那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都破了,脚下一双旧大红绸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梅玖慢慢地立起来和他相见。听说对方是梅相公,周进再三谦让不肯受梅玖作揖。众人道:“论年纪也是周先生长,先生请坦受着吧。”梅玖回过头来向众人道:“你们不知道学校的规矩,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按年龄排先后的。只是今日不同,还是周长兄请上。”
原来明朝士大夫称秀才叫做“朋友”,称没有考取秀才的读书人是“小友”。如果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小友”。众人便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其他人按年纪长幼坐下。随即每桌摆上八九碗荤菜,叫一声“请!”一齐举筷,却如风卷残云一般早去了一半。
看那周先生,一筷也不曾下。申祥甫道:“先生为什么不吃?”拣好的递了过来。周进拦住道:“实不相瞒,只因当年先母病中,我在观音菩萨位下许愿常年吃斋。如今也吃过十几年了。”梅玖道:“听先生说吃斋,我倒想起一个笑话,是前日听顾老相公说的:‘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念罢说道:“像周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又掩着口道:“‘秀才’不久就是,那‘吃长斋,胡须满腮’,竟被他说中!”
众人一齐笑起来,周进不好意思。申祥甫连忙斟一杯酒道:“梅先生该敬一杯。顾老相公家的先生就是周先生。”梅玖道:“我不知道,该罚!该罚!但这吃斋也是好事。我有一个母舅,一口长斋。后来进了学,老师送了祭祀时供的肉来,外祖母道:‘祭祀的肉若是不吃,大则降灾,小则害病。’只得就开了斋。周兄到今年秋祭,少不得有祭肉送来,不怕你不开哩。”众人说他的话吉利,同斟一杯,送与周先生预贺,把周先生脸上羞得红一块白一块。
座中一人问申祥甫道:“你亲家夏总甲今日在哪里?何不来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爹家吃酒去了。”又一个人道:“李老爹这几年在新任老爷手里,着实发达起来了。只是他老人家好赌,不如西班黄老爹,家里房子盖得像天宫一般!”申祥甫道:“他若想到黄老爹的地步,只怕还要做几年的梦。”梅相公接口道:“做梦倒也有些准哩。我侥幸考中的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掉了下来压在我头上,惊出一身的汗。那时不知什么缘故,如今想来,真准!”
开馆那日,申祥甫同着众人领了七长八短几个孩子,拜见先生。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时照顾不到,就溜到外边去打瓦踢球,每日淘气个没完。周进只得捺定性子,坐着教导。
不觉两个多月,天气渐暖。周进吃过午饭开了后门出来,在河沿上看看风景。只见蒙蒙的细雨下起来。上游有一只船冒雨而来,泊在岸边。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带领两个随从走上岸来。那人走到门口,口里说道:“原来是个学堂。”周进过来作揖,那人还了个半礼道:“你想必就是先生了。”
正说着,和尚走了出来,道:“原来是王大爷。”又对周进说:“这王惠大爷,就是前科新中的举人。”
那王举人也不谦让,就在上首坐了,道:“先生贵姓?”周进道:“晚生姓周。”王举人道:“去年在谁家坐馆?”周进道:“在县门口顾老相公家。”
王举人道:“您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师手里曾考过一个案首[5]的?听说这几年在顾二哥家做老师。”周进道:“俺这顾东家,您也认识?”王举人道:“顾二哥是俺拜盟的好弟兄。”周进道:“您的朱卷[6],是晚生熟读过的,后面两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举人道:“那两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进道:“不是您,还是谁作的呢?”王举人道:“那时第一场考试是初九日。天色将晚,我第一篇文章还没做完,正想不出来,不觉瞌睡上来,伏着号板[7]打了一个盹,只见五个青脸的人跳进号舍来。中间一人,手里拿着一支大笔把俺头上点了一点,就跳出去了。随即一个戴纱帽红袍金带的人,揭帘子进来,把俺拍了一下,说道:‘王公请起!’我吓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转来,拿笔在手,不知不觉写了出来。可见贡院里鬼神是有的。”
正说得热闹,一个小学生送字帖来请周进批改,王举人一眼看见那小学生的仿纸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觉就吃了一惊。等学生走后,王举人笑道:“我今年正月初一那日梦见看会试榜,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我正疑惑:县里没有这一个姓荀的举人,谁知竟同着这个小学生的名字。难道和他同榜不成!”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道:“可见梦作不得准。”周进道:“梦也有准的。前日,梅朋友说,也是正月初一日,他梦见一个大红日头落在他头上,他这年就飞黄腾达的。”王举人道:“这话更做不得准了。他进过学,就有日头落在他头上,像我这中了举的,不该连天都掉下来,是俺顶着的了?”
彼此说着闲话,管家捧上酒饭,王举人也不让周进,自己坐着吃了。稍后,和尚送出周进的饭来,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周进也吃了,各自歇宿。
次早,天色已晴。王举人梳洗后,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自这一番之后,一薛家集的人,都晓得荀家孩子是县里王举人的进士同年,传为笑话。孩子们都叫他“荀进士”。各家父兄偏要在荀老爹跟前恭喜,说他是个封翁[8]老爷,把个荀老爹气得有口难辩。
申祥甫背地里又向众人道:“哪里是王举人说这番话?这是周先生见荀家有几个钱,捏造出这话来奉承他,图他逢年过节,多送点东西。”自此众人都不喜欢周进,但碍着夏总甲的面皮不好辞他。后来,夏总甲也嫌他呆头呆脑,不懂得常来奉承,由着众人,把周进辞了。
周进回到家,日食艰难。一日,他姐夫金有余来看他,劝道:“这读书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难了。我如今同了几个大本钱的人到省城去买货,差一个记账的人,你不如同我们去走走。”周进随即应允了。
金有余同一伙客人启程,来到省城杂货行里住下。周进向姐夫说要去看看贡院。金有余只得请求行会的主人领着大家一起去。行会主人用钱买通了看门人,进了贡院。
来到天字号第一间号舍,周进一进了号,不觉眼睛里一阵酸酸的,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不省人事。众人慌了,金有余扶着他,行会主人去借了水来,灌了下去。周进喉咙里咯咯地响了一声,吐出一口稠涎来。众人扶着立了起来。周进看着号板,又是一头撞将去,放声大哭起来。金有余道:“这不是疯了么?好好到贡院来玩,你家又没死了人,为什么这样号啕痛哭?”周进也听不进,只管伏着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
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抬了出来。在贡院前一个茶棚子里坐下,他犹自索鼻涕,弹眼泪,伤心不止。内中一个客人道:“周客人为何哭得这么厉害?”金有余道:“他因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今日看这贡院就不免伤心起来。”一听这话,周进又放声大哭起来。
金有余道:“他才学是有的,怎奈运气不好!”一位客人道:“监生[9]也可以进场。周相公既有才学,何不捐他一个监生进场考试?”金有余道:“我哪里有这一笔银子?”那客人道:“我们在场的几个兄弟每人拿出几十两银子借与周相公,纳监进场。众位意下如何?”众人一齐道:“君子成人之美,俺们有什么不肯!”周进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备了二百两银子交与金有余。金有余拿着银子交到藩库[10],正赶上提督学政来省里录遗[11],周进就录了个贡监首卷。
到了八月初八日进头场,见了自己哭的地方,周进不觉喜出望外。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得花团锦簇一般。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
众人各各欢喜,一齐回到汶上县。汶上县的人,不是亲戚的也来认亲,不是朋友的也来认朋友,忙了个把月。金有余又替他安排了盘缠、衣服。周进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试录取为第三甲进士。三年后,升了御史,皇帝亲封了广东学道。
这周学道心里想:“我吃够了读书人的苦,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要细细看过,不可屈了真才。”主意定了,便赴广州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