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我举出爱的这三种不同的存在形式之间的另一种差异，以此来结束这门课的最后一部分的第一讲。理想恋人的典型形象是：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热烈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他们关心的事情只是彼此间的关注与被关注。我相信，健康家庭的典型形象是：一小群人站成一个圈，背靠着背；他们关心的主要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必须完成的任务，而他们的家庭纽带十分健康，会帮助他们完成那些任务。而对于理想的朋友关系，最恰当的形象应该是：两个（或一小群）人肩并肩站在一起，望着同一个目标（参见CFF 10）。事实上，这个共同的目标是让他们结为朋友的本质因素。下一讲，我们将讨论关于友谊的一种最有影响的哲学理论，那时，我们将对“朋友之间的共同目标”可能具有的三种不同形式做出区分。
29. 友谊的相互性：玩伴、工作伙伴和灵魂伴侣你会注意自己每天喝多少水吗？很多人都不会。人们只是觉得渴了就去喝水，不会特意去想它。结果，有时候我们的身体想要的明明是水，我们却把口渴误解成其他的需要，于是用一些不那么健康的东西去满足它，比如，油腻的零食、甜饮料等等。如果经常这么做，我们的健康就会出问题，因为水是健康饮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在组成我们身体的各种成分中，水占了最大的比重，因此一定要为我们的身体定时补充水分。
友谊之于精神，正如水之于身体。离开了它我们就无法生存。然而我们极少注意我们跟什么样的朋友在一起，也极少注意他们事实上对我们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或者我们对他们有什么样的影响。我们只是“喝下”摆在眼前的东西，并希望得到结果。所以，假如有很多人在密切关系中感觉不到精神上的满足，“渴望”有更多更好的朋友，这一点也不奇怪。但误解了这种“渴”的人会采用错误的途径——随意的性关系，令人心动的爱情，或者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家庭或工作中——来平息自己的“渴”，到最后却发现自己比以前还要渴。
友谊就像我们的五种感觉中的触觉（见第12讲）：它无处不在，渗透到爱的各种形式中（正如我们的其他四种感觉都可以被视为是触觉的不同形式）；但正因为它一直伴随着我们，我们往往不会意识到它。我们倾向于把朋友视为当然的，尤其是那些我们每天都会见到的朋友，包括我们的家人（家人也可以起到朋友的作用）。我们平时的朋友就像我们每天穿的衣服：我们之所以几乎不去注意它们，恰恰因为它们总是在那里，总在触碰着我们。但在一些特殊场合，我们的确很注意自己的穿着，正如我们有时会更仔细地考虑我们跟一些特殊朋友的关系一样。然而常见的情况是，我们常常会对日常的朋友感到厌倦，更希望能找一些新朋友，来改变一下我们的形象；有时也会因为有些朋友不像以前那样对自己有帮助了，所以需要寻找新朋友。就像衣服穿旧了或者穿着不舒服了，我们就不再穿它们，甚至将它们丢弃。
事实上，友谊是我们发展出来的最早能为社会所接受的、在家庭之外表达并回应爱的途径。在此之前，我们都是从父母（主要是母亲）那里获得爱。小时候，往往是我们的父母替我们选择朋友。慢慢地，我们可以越来越自主地挑选朋友；但我们往往不会特别郑重地进行选择，只是让我们碰巧所处的环境决定我们交什么样的朋友。我们对朋友的挑选几乎是自动发生的，因为友谊对于社会的正常运转至关重要。但我们应该多花一点精力去理解友谊是什么，以及它的作用方式，因为健康的友谊是决定我们的情感健康的关键因素之一（见EI 251）。今天我们就要开始对友谊的探索，让我们把目光先投向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古希腊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看看他对友谊提出了什么样的看法。（关于亚里士多德研究哲学的一般方法，请参阅《树》第6讲。）
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科伦理学》中将友谊定义为“同等的人之间的伙伴关系”，这些人往往为了获得共同的快乐或利益而结成这样的伙伴关系。按照这种叙述，友谊其实包含着政治意味，尽管这一点常常被人忽略。（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任何事情只要关系到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之间的约定，就一定具有政治性。详见BT第1章。）亚里士多德把友谊分为三种基本类型，而政治意味在前两种友谊中最为明显。这两种“较低”的友谊以伙伴们在上面提到的两个方面的有用性为基础：为分享令人愉快的活动而聚在一起的朋友可以被称做“玩伴”；为了共同获得利益而聚在一起的朋友，可以被称做“工作伙伴”。对有些人而言，这些也许就是他们在生活中体验到的仅有的友谊；而亚里士多德认为，这两种朋友关系都具有内在的不稳定性，因为只要双方获益的情况发生了改变，他们的关系就可能会破裂（或者变得越来越淡薄）。
对大多数人而言，这两种较低的友谊是他们生活中最最常见的朋友关系。第一种在孩子当中更常见，第二种在成年人当中更常见。几乎每个人都至少有几个可以一起玩耍的朋友（即便是在成年以后）：一起玩游戏、看电影、逛街（常见于女士之间）、参加各种体育活动（常见于男人之间）等等，这些一般来说都是人们喜欢跟玩伴一起做的事情。伴随着我们的成长，以利益为导向的伙伴关系会发生变化：学生们也许会通过形成学习小组来互相帮助，学到更多的东西；无论从事什么工作，人们几乎总能从与其他同事的友谊中受益；父母们可以通过与其他父母分担照顾孩子的工作来节省时间；公司业主也可以通过增加合作伙伴来分担责任，从而让生意更兴隆。然而令人惊讶的是，正如基恩提到的（FB 64），商业管理方面的书从未提到过友谊。如果亚里士多德是对的，那么这些商管类的书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因为人类生活的现实状况是：无论怎样，我们的朋友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都属于“工作伙伴”的性质，我们之所以爱他们，只是因为他们对我们的工作有用，或者对跟我们的工作有关的事情有用（如果我们诚实的话！）。
我们可以用一种很有趣的方式把亚里士多德关于较低的友谊类型的理论跟本课程的第二、三部分的主题联系起来。我们可以认为，恋人们感受到的身体上的吸引是第一级的友谊的一个例子。在这里，我们假定当他们温柔地互相爱抚时，两个人都感到很愉快。与之类似，当两个人结婚后，他们在心理上结成的伙伴关系可以被认为是第二级的友谊的最常见例子，尤其是如果他们同意一起抚养孩子、做家务、挣钱等等。这两个例子看起来都很符合这两种较低的友谊的范畴。然而，亚里士多德本人恐怕会怀疑这种说法，因为他相信，男人和女人根本不可能成为朋友，即便可能，也很困难。为什么？因为根据性别上的基本差异，他们不是也不可能是平等的。亚里士多德并不是在说女人低男人一等，而是说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典型差异使他们几乎不可能以完全平等的方式对待对方（在这一点上他很可能是对的）。我们将在第十二周再次回到这个主题上来。而现在我们只须先注意这个问题：如果友谊的前两种形式分别对应着第二部分讨论的性和第三部分讨论的婚姻，那么我们可以设想，友谊的第三种形式应该对应着第四部分要讨论的爱的形式，即，友谊本身。
如人所料，亚里士多德把友谊的第三种类型，也是“最高级的”类型描述为真正的友谊：它的基础不是带来快乐或利益的实用效果，而是纯粹的美德。一个真正的朋友完全因为我本身而爱我，而不是因为他（她）可以从我们的关系中获得好处。亚里士多德告诉我们，这样的友谊十分罕见，因为它只会发生在两个品德高尚的人之间，而品德高尚的人很罕见（参见CFF 4）。两个人之间如果只有一个人有美德，那么他（她）就很容易被没有美德的那个人剥削。其实，这也是为什么亚里士多德会认为，任何类型的友谊要想获得成功，只有在同等的人之间才有可能。两个贼可以成为很密切的朋友，因为双方都愿意让他们的友谊一直保持在实用性这个较低的水平上。但如果一个品德高尚的人想着跟一个贼做朋友，后者最终会滥用前者的好意；如果没有双方共同的参与，友谊必将以失败而告终。相反，当真正的朋友想要在一起时，无论是一起工作还是一起游戏，他们既是为了共同的益处，也是为了对方的益处。友谊的这种最高的表现形式可以包含较低的友谊的成分——分享快乐或利益，或者两者皆有——但这些都是他们实践美德的“副产品”。这些副产品永远不会成为他们的友谊的目标，而且没有这些副产品他们的友谊也永远不会破裂。
一个有趣的观点值得在这里提一下：按照古希腊人对诸神的理解，亚里士多德相信神不需要友谊。神与人类不同，他们是自足的。我们将在下周看到，这与基督教对神的看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按照基督教的理解，神以耶稣的形式来到世间，就是为了与人类成为朋友，在美德中建立伙伴关系，以此来传播爱的福音。
尽管大多数人都相信自己有一个或几个“真正的朋友”，但这种最高形式的友谊其实是人类之爱中最罕见的，因为只有极少数的人的个人成长达到了相当的程度，真正配得上“美德”这个词。真正达到这种境界的人，如果他很幸运地找到了一个与自己的思想状态相近的伙伴，那么这样的朋友对他的作用就相当于“第二个自己”，有时也称做“另一个自我”。 西塞罗在《论友谊》中也支持了这样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真正的朋友帮助我们通过另一个人的眼睛看到自己，从而扩展我们对自己的认知。正如第欧根尼所言，真正的友谊塑造的是“栖居在两个身体中的一个灵魂”（引自CFF 15）。显然，这是解决第2讲提出的孤单问题的最有效的途径之一。因为它既保留了两个人的区别（产生真正的认知所必需的条件），又维持了他们的统一（解决疏离感所必需的）。
这种类型的友谊有个非常有趣的特点：它通常既不要求誓言或承诺，也不要求其他形式的保证，以确保双方永远忠于彼此。而较低的友谊也许经常包含着合同式的约定：一起演奏的乐手如果决定组成一个乐队，他们很有可能会达成正式的协议，分配每个人的责任；即便是在同学之间，如果要完成一个协作项目，也必定会以共同认可的方式进行分工。但真正的朋友不会特别在意这些具有政治色彩的形式上的约束。作为高尚的人，他们会坦然地让对方按照现实状况的要求，自由地进入或者退出与自己的关系，根本不会想到要像恋人那样 “分手”，或者像夫妻那样“离婚”。这种自由的态度也表现为对朋友的其他友情丝毫不感到嫉妒。而较低的友谊中却常常会产生嫉妒的刺痛。例如，当我们发现，自己最喜欢的玩伴居然觉得跟另外的人玩更有意思，或者，自己最中意的工作伙伴居然觉得其他同事对他（她）更有帮助……我们往往会感到一丝嫉妒。以美德为基础的友谊却具有多方忠诚的特点，它不会限制对方同时享受跟其他人的友谊。因此，真正的朋友可以在这个意义上认为他们的爱是“永恒的”：关系进一步发展的潜力始终是敞开的（至少这是两个人的愿望），即便两个人的生活处境使他们的友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暂时中止了。
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带给我们的一个重要洞识是：友谊跟性关系和婚姻一样，是个跟道德有关的问题，尽管很少有人这样认为。我们应该热衷于理解好的（高尚的）友谊的机制，就像我们热衷于理解好的（愉快的）性关系的机制一样。我们也应该孜孜以求地学习如何建设和维持好的友谊，就像我们孜孜以求地学习如何建设和维持好的（有益的）婚姻一样。与此一脉相承，亚里士多德鼓励人们对朋友进行仔细的拣选，尤其在你选择你希望与之发展深挚的（真正的）友谊的人的时候。对于我们遇到的每个朋友，我们都应该衡量一下对方值得我们付出多少情感（即，情感上的允诺），并以此为基础来决定我们应该在多大程度上与这个人分享我们自己（见NE 243；参考SWL 176）。尽管多方忠诚应该是一切真正的友谊的关键原则，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应该随随便便地处理“如何在朋友间分配我们的能量”这个问题。有些人会比另外一些人值得我们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亚里士多德关于友谊的理论尽管已经十分简单，但如果我们把它映射到一个三角形上（如图X.1），还是可以进一步看清其中的更多内涵。两种较低的友谊可以作为三角形的底边，底边的两个点分别代表着两个实用的目标：分享快乐和分享利益。而三角形的顶点可以代表友谊的最高形式，它以两个灵魂的共同美德为基础。这个三角形准确地描述了这样的关系：基于“分享同一个灵魂的两个身体”这一理念并以美德为基础的友谊，吸收并综合了较低的友谊的若干方面，但又超越了它们，上升到更高的层级。图中的箭头的含义是：友谊的三种类型之间的差异并不是绝对的种类的差异，而是程度的差异。因此我们可以认为，任何人的友谊都对应着这个三角形内部的某个点，它可能会离理论上的某一种类型更近，但并不完全排除其他两种类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