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寒冷的冬天。冰雪覆盖了大地。树枝被冰凌打得七零八落。雪像棉被盖着受伤的树。树冠被包裹得很严实,远看像白色的坟丘。
我以为:吊在枝上的冰凌是树的眼泪。雪是树的朋友,它在安慰它们,为它们保暖!
桥上覆了厚厚的雪,像葬礼上的盖尸布。父亲带我到了桥头。他说要祭奠一个工友。他从包里拿出锤子,砸碎结冰的雪。用小铲铲去碎雪,桥在雪坑底漏出脸来。他拿出一捆纸钱和两包烟。用颤抖的手,小心点燃。手已被冻得红肿,已看不出往日暴跳的青筋了。
他念叼着:“大哥,我来看你了……天冷了,来拿钱,买些东西吧…”
雪被火焰烤出了汗,变成了水珠在冰上滚动。冷冷的空气中渗入了烟。我喜欢闻那味道。
雪又下了。不一会,父亲的“火车头帽”变成了白帽。白眉下面挂着两道泪痕。
“当年死的应该是我!”父亲说,“建桥时,我和这个工友抬着同一个扁担。他个子高,一直在后面,但忽然要和我换位。等到一换完,桥就塌了,他被砸死了!”
“太大命了!”我惊讶地说,“他是因什么换位的?”
“他当时唠叼说后面比前面重,感觉吃亏,才嚷着要换的。”父亲说,“生命无常,凡事忍让,吃亏是福!”
我后来才明白:父亲带我去祭奠的真正意义就是那十二个字。如果不是父亲偶然地被换位,在那次偶然事件发生后,他就没了。自然,也就没有我在这里激扬文字了。
我们来自哪里?
人潮人海中,父母偶然认识而结合。父亲的数万颗染色体经过角逐,偶然胜出的一个和母亲的染色体结合发育形成我们。
我们来源于偶然。到世上又会遇到很多偶然。偶然是生命中的必然,是没法预测的。偶然和死亡,不知哪天来临!我们能做的只有:“活好每一天!”。
我知道人都会死!但想不到那么突然!我痛苦于人的生命无常了!
而最恐怖的是:我会什么时候死?
我来到这个世上,潜意识里带着使命。它存在于我的头脑中,或我的灵魂中。我现在还说不清楚使命是什么,但是它且实存在的。有生之年,我必须得完成它。每当一觉醒来,当我想到了使命,一整天活着都会带劲!
我看不懂身边的人。他们似乎是没有使命的,能吃好就行,而且乐此不疲!唉,没有使命的生命,到世上走一遭,什么都未留下,还有什么意思?
我很怕死!尤其是在我的使命完成之前。
母亲多次严肃地叮嘱我:“千万别靠近村南坟地!据说有人深夜看到穿白大褂的无头尸在鬼火中飘来飘去……”我原以为:这是用来吓唬淘气小孩的戏言。没想到这话不光能吓唬小孩,还能吓唬大人。在坟地旁边的十字路口,经常有人给“孤魂野鬼”烧纸。
我丝毫不害怕那里,反而觉得那里比人群更安全。我不爱说话,在人群中害羞,不自在。在那里真实、自由、随性、无顾虑。所以那里成为了我常去的“乐园”。
父亲交我认过几个字,但还不足以支撑读碑文。所以我基本上是用猜的。我猜坟下躺着什么样的人?碑文中名字含“女”偏旁的,我都猜成女性;反之男性。我估计一定猜错了不少地下先祖的性别。
我不是故意的,不知者不怪!这些错误无他人知道。正如很多人秘密犯错不知愧疚一样,我也“问心无愧”!。
在坟墓旁边有亲属上坟时,我从未敢冒然这样问:“请问底下躺的是男的还是女的?”我更不敢把我的猜测告知他们。我估计如果那样做,若不被打死就地掩埋,也得落个满地找牙的下场!
“一座坟都应有一个故事”,我想,“墓碑就像记录着死者的书。那些没有墓碑的光秃秃坟丘,无人记载,真可怜!”
我决心给每座坟编一个故事。当我心情好时,会把主人翁编成英雄。他们具有:项羽的英勇,曹操的霸气,诸葛亮的智慧,李白的豪放……。会把女英雄编得像花木兰,李清照,山口百惠……。
当我心情不好时,会把他们编得像周瑜、庞涓、秦桧……。把她们编得像孙二娘、潘金莲、狐狸精……。
故事情节有拯救世界、起义战争、祸害人类等。大多是借鉴我所听过的古书。所有故事统一大结局-进入坟墓。
我胆子大,一点也不像父亲。在母亲打我后,我曾在墓地躲过一整夜。
还有一点要说明:我骨头里不是少言寡语的人。我给坟墓编故事的时侯,能和死者连说一小时不重复。平时不说话,可能是未遇到想说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