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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文章起自百家姓,功夫始于马步桩

蒋天勤送走爹后,心中沮丧,呆呆地走回福顺镖局,他自小从未离开父母,却没想到这一次居然要离开这么远这么久,心中感情颇为负责,既想大哭一场,可又不愿意在这陌生的地方丢脸。

刚到门口,便见史掌柜在柜前等候。史掌柜见他回来,出来牵了他手,道:“天勤,咱们吴镖头有事出去了,我先带你四处看看。”跟小孩子说话,也不用文邹邹的,蒋天勤听起来倒不费事,当下点头。

于是史掌柜便带着蒋天勤边走边说。进门第一件屋是会客厅,主要是招呼客人之用,只是这会客厅地方甚小,摆下一张柜台后便再也摆不了椅子茶几,倒像是个供人临时歇脚的地方。出了会客厅往里走,便是一进大院子,院子中摆了石桌石凳,种了不少花草,还空了诺大地方,铺了石板方砖,平平整整,干干净净,这个地方只要不下雨,也可以用来会客,让客人有个歇脚的地方。对面是几件大小房子,一间里面摆满了马鞍、雨伞、帐篷这般走镖常用的物件,一间是厨房,另有几间是卧房,镖局中房子不多,因此并不是每人一间卧房,一个卧房就是一个大通铺,可以睡七八个人。这排房子的左手边是个马厩,因为其他镖师都把马骑走了,因此马厩中只剩了三匹马,这马口齿既老,体形又瘦,只不过蒋天勤从未如此近距离见过马,颇为好奇,如果不是史掌柜在跟前,他一定要上去摸上一把。右手边是练武房,是福顺镖局最大的一间房子,房中,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流星锤等十八种兵器各有几副,又有沙袋、木桩、石墩、木人等练武的道具若干,这些东西,没一样都是蒋天勤从没见过的,蒋天勤一看之下心中大喜,每一样都是新鲜好奇,只可惜这些武器大都颇沉,他心中想提了起来挥舞几下却力有不逮,只得讪讪地放下来,回头看史掌柜正看着他,脸上一红,史掌柜却不知他心中想的是什么。

正看着,蒋天勤猛然发现墙上挂着一把弩弓,这把弩弓小巧玲珑,弓身漆黑发亮,看上去倒颇似小时候爹给自己做的那把弓箭,可以说是一见如故,当下喜不自胜,又不敢贸然取下来,只好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把弩弓,以前他跟爹逛集市的时候,每每看上某样东西,就是这样盯着看,等爹发现了,自然会给他买来,蒋天勤故伎重施,心中却拿不定史掌柜吃不吃这套。

史掌柜一直在看着眼前蒋天勤,本来见他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这时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顺着他眼睛的方向看去,微微一笑,将墙上的弩弓取下,递给蒋天勤,蒋天勤立时笑逐颜开,接过弩弓贴在胸口,显是爱不释手。

史掌柜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蒋天勤道:“知道,这是弓,小时候我爹给我做过一个,比弹弓好玩多了。”

史掌柜笑道:“这个东西叫弩弓,可不是用来玩的,是用来杀人的,你怕不怕?”

蒋天勤一听,吐吐舌头,道:“你骗人,我爹做的弓,还没弹弓射得远,怎么能杀死人?”

史掌柜道:“这个弓跟你爹坐的怎么能比?以后会有师傅教你怎么用的,先放回去吧。”

蒋天勤满心不情愿地将弩弓交在了史掌柜手上,史掌柜知道他舍不得,但故作不知,依旧将弩弓挂回了原处,带着蒋天勤离开了练武房。

出得练武房,史掌柜抬头一看,已是傍晚时分,便对蒋天勤说道:“今日镖局之中只有我们俩,做饭的大娘今天也不过来了,你想吃什么?我来做给你吃。”嘴上这么说,心中可是惴惴。平日里,虽然偶尔也要下厨,但也只是下碗面、炒个青菜、蒸个鸡蛋这类最简单的饭菜,万一这小家伙要吃什么复杂的菜式,他可没本事做出来。

当下也不等蒋天勤回答,便领着他往厨房走去,说道:“还是先去看看厨房剩些什么再说吧。”其实厨房中剩些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厨房的房梁上挂着几串腊肉、咸鱼、香肠,厨柜中有鸡蛋、青菜、黄豆,还有昨天吃剩的菜混在一起,已分辨不出是什么了。

史掌柜道:“看来也没什么菜了,且将就一下吧。”他本该知道,如果不是家中贫穷,蒋来福也不会将孩子送来这里学走镖。其实这里的鱼肉鸡蛋,蒋天勤也甚少吃到,所以对他来说,这可不是将就一下,算得上是改善伙食了。只是蒋天勤虽然年幼,史掌柜一则看他乍离父母,二则当他是客,所以才分外客气。

当下,史掌柜切了腊肉蒸了一碟黄豆,将鸡蛋和青菜炒了一炒,下了面条,两人便吃了起来。蒋天勤奔走一天,中午又吃得不够,早已饥肠辘辘,更觉得这些菜和面条美味可口,吃起来狼吞虎咽,而他这个年纪,也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时候,大碗的面条,史掌柜六尺汉子,尚且只能吃一碗,他已经稀里哗啦两碗下肚,而那些菜虽然烹制粗糙,但史掌柜每每下厨做的便是这几道菜,熟能生巧,虽然不是上好的手艺也没有一等的材料,但胜在火候适当,咸淡正合,所以吃起来口味极佳,蒋天勤既不知客气,又饿得紧,只差没将碟子吞了进去。

终于吃饱了,蒋天勤抬头看见史掌柜笑咪咪地看着自己,再低头一看自己将桌上的面菜吃得精精光光,心中不好意思,顿时脸红了起来。

史掌柜心中明亮,道:“我平日都是做一个人的饭菜,今天你小子来了,我一没留神,便做少了,你吃饱没?。”

蒋天勤心中感激,顿时对史掌柜增添了几分好感,道:“我吃得好饱。”

史掌柜点头笑道:“吃饱就好。”说完便要收拾碗筷。

蒋天勤急忙拦住,说道:“我来我来。您累了,去歇一下。”

史掌柜闻言一怔,却并不阻拦,心道,以后的日子,这种事情可没少你做的,今日且让你练练。福顺镖局中并无女镖师,平日这些洗碗洗衣扫地的活,都是这些大汉自己动手,虽然一直如此,但走镖的这些人个个自以为是大老爷们,做这些事情时却是颇觉得尴尬,现在来了这么个小娃,只怕这些活以后要着落在他身上了。

因为蒋天勤的母亲岳氏经常要照顾婆婆,时间紧得很,而蒋天勤自幼懂事,这些扫地洗完洗衣服的活,倒是做惯了的。轻车熟路,蒋天勤很快便将碗筷洗好,大锅刷好,又把灶台擦干净,碗筷归置好,抹布拧干,遇到一些够不到的地方就去搬了凳子来垫脚。

史掌柜虽没有跟进去,但也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远远看着,见蒋天勤做起事来有条有理细致认真,连连点头,心中念道:“孺子可教!”

收拾完厨房,蒋天勤提了水来将石桌石凳擦了一遍,这才算忙完。蒋来福在蒋天勤很小的时候便教他莫贪便宜,手脚勤快,这次他吃了史掌柜做的面菜,如果不做点什么,心中好生过意不去,非得做了这些事情之后,心中才略微好受一些,觉得对得住这顿饭了。

此时天色尚未全黑,史掌柜从柜台上取了本书,往石凳上坐下,翻到折起的地方,趁着天未全黑读起书来,读的是东汉杨雄所著的《法言》,正读到《吾子》篇,曰“好书而不要诸仲尼,书肆也。好说而不要诸仲尼,说铃也。”大有同感,忍不住击节而赞。

蒋天勤自然不知他何以激动不已,只是眼睁睁看着他,心中虽然记挂着挂在墙上的弩弓,却不敢说,心想日后总能拿来玩玩,这个弩弓可比爹做的好看多了,但不知威力如何,为何这位叔叔说它能够杀人呢,难道真有这么厉害。

史掌柜读了一会,才发觉蒋天勤看着他,心中谦然,自己只顾读书,却忘记了他,当下问道:“天勤,你可识字?”

蒋天勤摇头,心中颇不好意思,低着头也不说话,只拿手绞着衣角,他年纪虽幼,可也觉得不读书识字实在是一件丢脸的事情。

史掌柜又问:“那我教你,你可愿意?”

蒋天勤闻言大喜,抬起头来,冲史掌柜连连点头。

史掌柜略一迟疑,又问:“以后你又要练功,又要读书,可辛苦得很啊,你怕不怕?”

蒋天勤道:“我不怕,爹说了,怕吃苦就学不到本事。”

史掌柜道:“那好,以后其它师傅教你功夫,我就教你读书识字。”

这史掌柜本名史志远,字图宏,本是秦州人氏,自幼也是佳境贫寒,父母省吃俭用供他读了私塾,本拟他能考个秀才中个举人。无奈西北之地文风不盛,而满朝官员都喜欢对仗工整文风华丽的文章,这样的文章江南才子做起来自然信手拈来,但于西北文人而言却是难上加难。于是史志远屡试不第,家中再无力供他,他只得放弃,又做掌柜,也代人写书信门联,辗转到此,既未娶亲,也无家宅,只得常年住在镖局之中。

史志远读书十数载,倒也不是学问不够,只是他文风仿古,多议实事,所写的文章既不合时宜,又不对考官口味,自然难以考中。他自知自己尚且考不得功名,教的学生自然更是难有作为,但教他识字写字,总是有益无害。

史志远见天色渐晚,便道:“今日先不学了,你先去休息,明天一早起来再说。”便领着蒋天勤去了卧房,卧房中的被褥都是现成的,因此也不用另外准备。蒋天勤将爹给他带来的换洗衣裳放在了正对着床的柜中,便脱衣躺下。史志远与他同屋,把他安顿好后,去给马喂了水和草,掩上各个屋子的门,回到卧房,也自脱衣就寝。

日间还不觉得想家想爹娘,可到了晚上这一躺下,才发觉自己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里没有爹娘,没有自己熟悉的小床,既睡不着,又想爹娘,蒋天勤想哭却知道史志远就睡在离自己不远的铺上,终于还是没哭出来,只是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

史志远知道蒋天勤不能入睡,可他自己没有孩子,自然不知道如何哄孩子入睡,只能假作不知。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吴镖头打家中回到镖局主持局中事务,福顺镖局的镖师本就不多,这次接了一单大生意,镖局上下除了吴镖头,其余镖师尽皆出动,因而上,镖局之中就只剩了吴史二人。

做饭的大娘也一大早赶了过了,做了早饭,将镖局上下打扫一番,只是这大娘年纪颇大,洗衣叠被这种活却是做不了的。

史志远早就叫醒了蒋天勤,依昨日之约,开始教他读书识字,他深知一日之计在于晨,所以这工夫自然不肯耽误。直到教学了约莫一个时辰,这才准他吃饭。

吃过早饭,吴镖头左右无事,便叫来蒋天勤道:“天勤,打今日起,我便教你功夫,只是镖局之中事情颇多且杂,只怕我也腾不出太多时间来教你,所以一来你要多向镖局之中的其他师父请教,二来自己要勤下功夫练习。”蒋天勤点头道:“是,师父,弟子一定好好练功。”

吴镖头道:“我功夫粗浅,当人师父只怕会误人子弟,不过我自会穷我平生所学倾囊相授,你这‘师父’二字,我也受之坦然。”当下便领了蒋天勤去了练武房,而史志远依旧在柜台后读书写字。

进了练武房,吴镖头说道:“虽然这里摆了这些个兵器,但福顺镖局上下加在一起,都使不全,不过练武之人,贪多务得,学得再多,也不如将一门功夫学得深了,所以,你不妨先选一门自己喜欢的兵器,且看我能不能教你。”

蒋天勤自然将目光投向他念念不忘的那把弩弓,却不说话,生怕说错什么。

吴镖头顺着他目光看去,知道他小孩子家心性,对其他刀剑不敢兴趣,却对这弩弓情有独钟,道:“咱们走镖之人,行事光明磊落,走在道上遇到劫匪,那也是敌在暗我在明,所以似这弩弓用于偷袭暗算的兵器,镖局之中甚少人用。不过你眼光倒是不错,这把弩弓确是好东西。”说着便将弩弓取了下来,一边在手中细细把玩,一边道:“我福顺镖局自上一任镖头也就是我爹爹创立以来,也是经历不少风浪,尤其是二十五年前那一役,真是死伤惨重,不过后来我福顺镖局还是保住了这趟镖,这把弩弓就是当时从劫匪手中起获的。”

吴镖头姓吴名广友,其父吴顺本是辽东人氏,聪颖过人,武功卓越,当年只身来到这平凉地界,开了这福顺镖局,凭着胆识过人,接了几趟险镖后名气渐响,生意倒也红火,娶妻生子不在话下。不过其人爱冒风险,每每有其他镖局不敢接之镖,只须来恭维他几句,无论有多大风险,他都是一派胸脯,照接不误。也是他艺高人胆大,一连十几年,居然一镖未失,虽然局中镖师颇有折损,但没次都能凭着他一身过硬本事,总是有惊无险地闯将过去。

二十五年前福顺镖局接到一趟镖,保的是十万两白银,所有镖中,以真金白银最易引劫匪垂涎,一则金银沉重、容易跟踪,二则账目清楚、容易分赃,三则货真价实、绝无虚假,四则易于脱手、难以追查,所以这趟镖算是烫手山芋。当时来托镖的是一个离任地方官的师爷,许了五千两的酬劳,又没价地给吴顺套了一顶又一顶的高帽,这原本就是师爷的拿手活,一向都是用在官老爷的身上且屡试不爽的,这吴顺自然吃不消,酒饱饭足后便一拍胸脯应了下来。次日,吴顺便招了镖局之中所有好手,又打外面邀请了几个硬手,以为万无一失,这就浩浩荡荡地动身了。其时吴顺已年届五旬,虽然功夫不减,但毕竟年迈,想到自己打下的江山终究要传给儿子的,这次就当给儿子一次锻炼的机会,于是就将十八岁的吴广友带在了身边,在他看来,这功夫可以慢慢学,但江湖经验却是要真刀真枪打出来的,他自己也就是这么过来的。

十万两白银装了五辆大车,有二十多名镖师护行,白银沉重,车辙印迹明显,不出多远,便给匪人吊上了,终于在一处山脚下,福顺镖局遭了埋伏,敌人不光招子甚硬,还用弩弓偷袭,一出手,便伤了镖局几名好手,吴顺也中了肩头一箭。敌人一招得手,呼啦啦地便从山坡上冲了下来,由于马车沉重,奔跑不便,没多时边被敌人追将上来。吴顺父子明知跑不脱,便率领众镖师与来敌厮杀起来。敌人虽然人多势众,但毕竟是江湖匪类,武艺也并不精深,只是仗着人多,想一拥而上击溃镖师。

甫一接触,吴顺心中气敌人伤了自己,下手格外狠重,每一刀落下,都是一阵鲜血和惨呼,吴广友和其余镖师也都是性命相扑,不敢稍有留手。而敌人又似乎是亲朋好友,眼见有人死伤,却不逃走,却拚得更加凶狠。吴广友武艺不强,迭迭遇险,吴顺爱子心切,自然频频施救。敌人死伤越来越多,终于溃逃而去,这把弩弓便是敌人逃走后留下的,吴顺知道这是宝物,便带回了镖局。

这一役下来,镖局死了七人,重伤不治者两人,伤残者四人,轻伤者三人,来敌死了二十余人,伤者又几人,战况可谓惨烈空前。虽然终于护得镖去,福顺镖局却也是元气大伤,光是赔偿死伤者家属,那五千两佣金也已远远不足,镖局的镖师见同门弟兄死伤惨重,生怕终有一日轮到自己头上,有人不辞而别,有人另投他家,镖局从此人才凋零,一蹶不振。更糟的是,吴顺在此役受伤颇重,虽不至死,却再无能力支撑这个镖局。而吴广友天资不如其父,虽然早晚勤练,却终难尽得其父真传,但吴广友为人忠厚,待人友善,处事谨慎,从他掌管镖局后,镖局反而逐渐有了起色,这才得以一直支撑到现在。

吴广友不说,蒋天勤自然不知这把弩弓背后竟有着许多故事。吴广友将弩弓递了给蒋天勤,又从墙上的箭袋中取了三只精铁打造的短箭,递给蒋天勤,道:“这把弩弓不仅威力既强,准头也极高,全赖这些短箭,想是制作弩弓之人专门打造,无论我换了什么箭,放在这弩弓之中,要么是失去准星,要么是威力不够,却真是怪事。只可惜当时不知这一节,没从尸身上取下其它的短箭,所以如今只有这最后三枝箭了。”

蒋天勤接过弩弓和短箭,手微微一沉,弓箭险些从手中脱落,蒋天勤吃了一惊,吐吐舌头,他没想到,这东西个头不起眼,却沉重如斯。当年这表情吴广友也是做过的,所以看见蒋天勤这个表情,也毫不觉得稀奇。

这弩弓底架似乎是纯铁打造,弓身涂了一层黑黑的漆,让人很难分辨究竟是什么制成,弦是一根细细的线,颇有韧性,弦的中间搭在一个机关之上。而那三只短箭箭头锋利发亮,箭尾锻成翼状。

吴广友说道:“去取那个草靶来,我带你去试试。”

蒋天勤一听要试箭,差点没高兴得跳起来,赶忙从地上取了草靶,跟着吴广友来到镖局后面的空地上。

吴广友将草靶固定在一棵树下,走出六七十步,说道:“够了,这个距离弩弓的威力能发挥到最大。”这弩弓若论射程自然远不止这么远,但距离太远,精度难免下降,距离太近,则容易被敌人发现,所以,吴广友早试过这个距离既不失准头,威力也足以伤敌。

吴广友用短箭牵动弓弦挂在机括上,又将短箭放入底座的槽中,将短箭尾部扣在弓弦上,再将整个弩弓搭在左臂上,瞄准草靶,扣动机括,只听“嘭”一声,短箭飞出,击中草靶,又向前飞出几十步远,这才斜插在草地上。

吴广友道:“因为只剩了这最后三枝箭,我怕木靶损了这箭头,所以专门做了这草靶。”朝箭落地的方向挥一挥手,示意蒋天勤去将箭取来。

蒋天勤从箭落下后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看师父让自己去取箭,飞也似的跑了过去,一下子就找到了那枝箭的位置,却见这箭落下后势头不减,插入草地之中小半截。蒋天勤心中吃惊不小,难怪史师父说这把弩弓能杀人呢。

吴广友从蒋天勤手中接过短箭,却不让他试,蒋天勤虽然心中瘙痒,但却不敢有异议,只得取了草靶,悻悻地跟着吴广友回到练武房。

吴广友将弩弓和短箭各归原位,这才对蒋天勤道:“为师知道你很想试一试,但这件武器过于霸道,现在还不是你用他的时候。”蒋天勤似懂非懂,却只能点头称是。

吴广友接着道:“走镖之人,使什么兵器的都有,但终究是以刀剑为最多,刀走刚猛一路,剑走轻灵一路,两者各有优劣。所以学镖之人,一般都要学习。等这两样兵器学得差不多,则可以根据个人天赋和擅长,学习其它兵器。不过,未学兵器,先学拳脚,未学拳脚,先练腰腿,这次序却是不能乱的。所谓练腰腿,就是通过走弓步,扎马步,来练手臂和腰腿的力量和韧劲,你先来跟我扎个马步。”

学武讲究练气和练力,而马步则是最简单的方法,有道是“入门先站三年桩”,又道“要学打先扎马”,可见马步之重要,吴广友行事规矩,教人习武也不脱此例。于是蒋天勤便跟着师父分腿,屈膝,挺胸,收腹,双拳握于腰间,目视前方,扎了个马步。吴广友指点了一些关键,才道:“你就在此扎马步,没有我的吩咐,一动也不许动。”蒋天勤答了一句“是!”吴广友便出去了。

不到一盏茶工夫,蒋天勤便汗如雨下,腿如针扎,腰如挂锤,可师父既没吩咐,他也不敢动,只得咬牙坚持。

大约过了一顿饭工夫,才见吴广友珊珊而来,见蒋天勤满头大汗,却纹丝不动,心中虽喜,口中却道:“你先活动一番。”蒋天勤一听立时就软到在地,那还活动得了。

吴广友却知此时如不活动,适才这番功夫就全白费了,喝道:“起来!”蒋天勤勉力站起,以手捶打大腿,显是疼痛难当。

吴广友面色稍和,道:“你今天头一天,手脚酸痛是难免的,以后渐渐习惯,也便好了。不过这头前几天,你却一定要坚持住。且别休息,先去绕镖局跑上五十圈。”

和扎马步相比,这跑步可以活动手脚,似乎要轻松一点,蒋天勤二话不说,拔腿就跑将起来。可谁知头十圈自然是轻轻松松跑下来,可十圈一过,这腿便如拴了麻袋,动一步都颇费力,适才扎马步时的酸痛又起来了,且越发厉害。

又跑得十圈,酸痛之感渐消,腿脚渐渐麻木,这呼吸却又不顺畅起来,蒋天勤只觉得头脑昏沉,也不知跑了多少圈,到得后来,便分不清是跑还是走了。

蒋天勤既忘记跑了多少圈,只能一直跑下去,终于连走也走不动,这才跌跌撞撞地回到镖局会客厅,吴广友见蒋天勤已是面无血色,气喘吁吁,知道是脱力的症状,说道:“还不能休息,你且在院中走一走。”

蒋天勤咽了一口气,道:“是!师父!”便来到院中,慢慢走了一会,终于吃累不消,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过不多时,吴广友来到院中道:“马步这门功课是学武之根基,你要勤加练习,不可偷懒。师父既不能每天看着你练,就全看你自己肯不肯下功夫了。”蒋天勤闻言,心中一凛,暗忖:“爹让我好好学功夫,我一定要好好练习,不能让爹失望。”于是咬牙起来又扎马步。

如此这般扎马跑步,却也没什么诀窍法门。到了中午,吴广友骑马回家陪妻儿吃饭,又只剩史志远和蒋天勤二人,依旧是史志远做饭,蒋天勤洗刷,二人吃过饭收拾完毕。史志远便要蒋天勤跟他识字。蒋天勤虽然体乏,但识字兴趣盎然,跟着史志远学了几句三字经。史志远教他扎马跑步之时,可以心中默记这些字句,一来不觉得辛苦,二来能多学不少。蒋天勤一听深以为是,于是依法为之。

如此一连七日,蒋天勤早起读书识字,上午扎马跑步,中午读书识字,下午又是扎马跑步,吴广友因为经常要外出或回家,甚少有功夫从旁监督或者提点,也是蒋天勤心中有一股狠劲,居然没一日一时停下不练的,否则依他小孩心性,就算没有撒手不干,趁机躲懒那几乎是一定的。

史志远白天只管自己看书,只在早上和中午教他读几段《三字经》、《千字文》或者《百家姓》,晚上再给他讲解几段《弟子规》、《增广贤文》又或是让他硬记几首《千家诗》,蒋天勤白天扎马跑步颇觉无趣,所以每次读书时反而不辞辛苦,兴趣盎然,他天资颇为聪颖,虽不致过目不忘,但他虽只每日不足两个时辰所学,却已比那些资质平庸终日不辍学习者进境更为迅速。

到得第八日下午,镖局大队镖师回了镖局,原来他们已经将这趟镖安然送抵。吴广友当晚在请众人到他家中吃酒,当是庆功,蒋天勤虽无尺功,但吴广友也让他一同前往。

吴广友家住离镖局不远的马家庄,众人家近的便赶得及回家交待几句,家远的便在镖局中稍作洗漱休整,到了傍晚,众人或骑马或步行,酉时未过半便都到了吴广友家中。

吴广友的妻子早已在厨房之中忙得热火朝天,菜香四溢。每次走完镖要到吴镖头家中一聚,这俨然成了福顺镖局的传统,一则自然是吴广友待人和睦,镖局上下情谊深厚,二则是吴广友的妻子做得一手好饭菜,堪比平凉城中的酒馆饭馆。福顺镖局离平凉城颇远,而左近又无象样的酒楼,可吴广友体谅镖局中兄弟走镖辛苦,无论如何都要表一表心意,于是便让妻子做几桌菜弄几坛酒,便在家中招待众弟兄。而众镖师敬重吴广友,互相之间又都是过命的交情,所以每次在吴广友家都能喝个不醉不归。也难得吴广友有此通情达理的妻子,不但每次要张罗几十样菜式,众人吃喝完了她还得收拾残局,家中来了这么一群草莽大汉,醉酒之后乌烟瘴气就在所难免,可她从无半句怨言,无论是谁吐脏了衣服,她都连夜洗好,用土熨斗熨干,第二天便能穿上。吴广友在镖局之中一呼百应深受敬重,这位众人口中的嫂子可谓功不可没。

甫为进门,众人就高呼:“嫂子,咱们又来叨扰了!”

就听到里屋传来女声,正是吴广友的妻子,道:“什么叨扰不叨扰的,自家兄弟说的哪儿话,我可盼大家盼了好些天了。”

蒋天勤跟着众人进了屋,又听吴广友的妻子道:“老吴,给兄弟们沏茶,饭一会就好,大家稍坐一会。”

众人忙抢上去,道:“这可不敢当,咱弟兄们自己来。”说着便七手八脚地倒了茶,只是人多手杂,打翻了许多水。

蒋天勤见状,便道:“众位师父,你们坐着,我来沏茶吧。”

吴广友听了,道:“哎呦,差点忘记了,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镖局新来的小弟兄。小家伙叫蒋天勤,是刘虎兄弟和刘豹兄弟的老爹引荐过来的。小家伙还小,先在我们镖局学着,大家以后要多教导教导他,有什么拿手的本事也别藏着掖着,又带不进棺材。”

转身又对蒋天勤道:“来,天勤,给你介绍你的这些师父。”当下把镖局的众位师父一一对蒋天勤介绍过去。

“这位是古师父,我们镖局就数他剑使得最好,你可得看清楚了。”

“是,古师父请喝茶!”

“这位是王师父,力大无穷,链子锤的,你这小家伙力气还不够,这门功夫你暂时还学不来。”

“王师父请喝茶!”

每介绍一人,蒋天勤便敬一碗茶,众人受之,或点头微笑,或轻抚一下他的头,见这小子既不怯场,又不失礼,心中都颇喜欢。

蒋天勤一边敬茶,一边用心记下各人的姓氏本领,生怕忘记,不过镖局之中,大部分人都是使刀剑的,只有几人能使飞镖、链子锤等冷门兵器的,倒不难记。

二十几人好不容易介绍完,蒋天勤也把一大壶的开水倒了个底朝天。吴广友的妻子就从里屋出来了,一边将手在围裙上擦拭着一边走到蒋天勤跟前,道:“早就听老吴说镖局来了个小兄弟,今天可算见到了。哎,这眉清目秀的,哪像个习武之人啊,不去读书真可惜了。”她这话倒不假,蒋天勤虽然是西北人,长相却宛如戏台上的小生,只是年纪尚幼,没有一点脂粉气。

众人哈哈大笑,吴广友的妻子道:“今儿可没来得及备见面礼,这样吧,等下我给你量一下,赶明儿给你做两套新衣服。”

众人又哄笑,有人便道:“嫂子,这可不公平,我进镖局那会儿,嫂子怎不给我做衣服?”

吴妻啐道:“你进镖局的时候媳妇都有了,我怎么敢给你做衣服?不怕你家妹子疑心啊?”

蒋天勤开始也不敢笑,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笑了。

吴妻看了,笑得弯了腰,道:“哎哟,这小鬼头,这话也能听懂,真是人小鬼大。”

有人便道:“你家是个小子,倒不碍事,不然可要当心了。这小鬼眼带桃花,什么大姑娘小姑娘看到了,魂可就被勾走了。”吴广友膝下有一子,现年十八岁,吴妻坚持不肯让他子承父业继续做镖局的行当,现在在平凉城中学跌打,夫妻二人打算将来存够钱,便在平凉城中给他开个跌打医馆,但求衣食无忧平平安安。

众人笑闹了一阵,吴妻便道:“把桌椅摆好,开饭了。”

众人也不客气,搬桌子的搬桌子,摆凳子的摆凳子,不一会儿便在院中开了两桌,众人一起帮忙端菜,不一会儿,菜便摆满了一桌,既有家常小炒,也有不少当地名菜,什么奶汤锅子鱼、葫芦鸡、温拌腰丝、夫妻肺片、三皮丝、酿鱼肚,卖相虽不如大酒楼,但胜在材料实在,口味也是一点都不输给大酒楼。

蒋天勤在吴广友身边坐下,众人也不须吩咐,纷纷在碗中倒了烧酒,就连蒋天勤面前的碗中也倒了小半碗。蒋天勤五六岁的时候蒋来福在自斟自饮时也背着岳氏偷偷喂他几口,只不过后来日子窘迫,这酒便不曾喝过。

吴广友端起碗,站起身道:“众兄弟们走镖辛苦了。这趟镖佣金不少,明天大家去柜上把钱结了,给家里买些吃的用的。这几天我又接了两趟镖,一趟后天就要出发,还要劳烦众兄弟们辛苦走一趟。近来镖局生意还不错,兄弟们辛苦是辛苦一点,但这世道也指不定变什么样,多存点银子总不会错。”众人称是。

吴广友接着道:“来,为了福顺镖局福气临门顺顺利利,干了!”

众人掌声雷动,彩声一片,仰头各自喝了一大口,有性子急的,一碗酒就已经见底了。蒋天勤也喝了一大口,险些被呛到,却已经辣得眼泪在眼眶中直转悠。

吴广友见了,道:“走镖的汉子,哪能不会喝酒,来,多喝几次,就会了。”说完,便拿碗在蒋天勤的碗上碰了一下,这算是敬酒了。

蒋天勤心中大急,自己没来得及向师父敬酒,师父却先来敬酒,这如何像话,连忙端碗离席,恭恭敬敬地说:“弟子先敬师父!”说完仰头便喝干了。

吴广友道:“虽然你现在叫我师父,等你学成了,跟着我们一起走镖,那就是自家弟兄,用不着讲这些虚礼。来,快吃口菜,大家伙儿,吃菜吧,别客气!”话虽这么说,心中却甚欢喜,一是因他性格豪爽酒到杯干,二是见他尊师重道行止有礼。

一时间众人觥筹交错,而吴妻还在不停地上菜换酒,任众人怎么劝,她也不肯坐下来休息一会吃点东西,众人只好由得他去。

蒋天勤敬了吴广友后,又挨个敬了各位师父,众人心疼他年幼,也不让他多喝,可蒋天勤每次都是一大口,两桌敬完,已经是面如关公,行走不稳了。回到位子上吃了几口菜,就头痛欲裂,想哭却又不愿在众师父面前丢人,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史志远知道蒋天勤已经大醉,便抱起他放到吴广友儿子的床上,蒋天勤头一贴床,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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