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杂着鹅毛大雪的风突如其来,席卷了整个神荒山脉,太阳被推搡进了阴霾,家家户户忙着收衣拾柴,巷子里的人群嚷嚷着赶紧回家,似是见惯了这般场景。
村子东北角的高地,户枢家主站在屋前的门檐下,双手背在身后,望着西北方向的天空,那里是风吹来的方向,肆虐的大雪将远处的山脉遮得严严实实。户枢林从屋内走出,站到户枢家主身边,同样望向西北方向。
“林儿,决定好了吗?”户枢家主低头看向自己的女儿,眉头紧锁。
户枢林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突然笑了:“父亲,您这紧张的样子真是少见,不过女儿已经决定了,既然我还冠着户枢的姓,就应当为神荒和云桑女神贡献自己的力量,这趟王城之行我去定了。”
户枢家主看着女儿的笑脸也不禁笑了起来:“我这不是舍不得咱户枢家的宝贝公主嘛,你这一去就得七年,还不得想死我这个老父亲。”
“七年而已,有这七年,女儿一定变得比老哥都厉害,到时候回来吓你们一跳,直接取代老哥的位子。不过您这一说我还真得去看看朋友们,一下消失七年总不能不辞而别吧。”
“是啊,得去看看。我从依山家出来的时候碰到了老三那个小子,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副游手好闲事不关己的样子,真不知道你怎么会喜欢他,又没本事,长得还没老大老二神气。”户枢家主突然收敛了笑容,一丝怨念浮现在脸上。
户枢林听罢不禁一阵无语,没好气地说道:“哎呀他不是您说的那样子,再说我也没说喜欢他了呀,您老人家别没事儿在这闲操心!而且也没人看得上您女儿吧。”
“你有你老爹和老哥不就够了!虽然你母亲去世的早,但我和你哥就是你最坚实的依靠。再说了十五岁年纪轻轻,喜欢个外人干嘛,太早了太早了。”户枢家主愤愤说道。
户枢林白了一眼自己的父亲,瘪了瘪嘴:“哎呀不跟您在这瞎扯了,我去见朋友们去了。”说罢,她拾起廊边的伞,走出了院子,走进了风雪之中。
门廊下只剩下户枢家主一人,轻松温馨的气氛随着户枢林的脚步也逐消散,沉默笼罩在这院子里。户枢家主叹了口气,满脸怅然,随后也拾起了廊下的伞,走进了风雪之中。
“是啊,有些老朋友是得去见一见,最后一面了。”
依山靖冒着风雪回到了自己的偏院,阿裕正无聊地坐在门槛上,托着下巴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依山靖突发奇想,朝着阿裕喊道:“阿裕,下来练剑啦。”
阿裕突然回过神来,连忙站起来,见是依山靖在喊他,便笑眯眯地达到:“好嘞少爷。”
两人站到院子中间,顶着头上翻飞的雪花,练起各自的剑与刀。
依山靖依旧凝出一柄冰剑,按着不知名的剑法挥舞起来。与之前练习的寻常剑法不同,这本剑法讲究的是出手快准狠,不拖泥带水,没有虚晃招式,着重一个高效致命。不管冰剑以什么角度和方向进行攻击,都会有细碎的冰晶汇聚在剑锋周围,在剑招瞬停的刹那一拥向前,附着在敌人身上,然后依靠着源自依山靖特殊御冰之术的低温来限制敌人的行动。
“没有名字又跟我的属性相合,不如我就叫你《极冰剑法》吧。”依山靖看着手中的冰剑,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虽然还不知道你曾经的主人是用什么剑使出来的,不过我这是自己凝出来的冰剑,总能调整成最适合的样子的。”
说完,依山靖便回了屋内,取了支笔,在白色剑谱的封面上郑重题上“极冰”二字。然后便坐下来研究剑招。
突然一阵敲门声骤然响起,阿裕收起自己的刀法向院门跑去。依山靖抬起头来,见是户枢林跟着阿裕走了进来,也笑着向外走去。
“小林,怎么样,结界内得了什么好东西?”依山靖凑到户枢林面前,笑眯眯地问道。
“我还想先问你呢,你先告诉我呗,我再告诉你。”户枢林接过阿裕递来的热茶,走进屋内在桌边坐下。
依山靖指了指桌上翻开的剑谱,撇了撇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一本剑法。”
“极冰?看着名字就挺适合你的。”户枢林抿了一口手里的茶,双手将茶杯捂紧,继续说道,“我也就得了一些身法和一些小法术。但是你知道吗,结界里的神仙姐姐还问我要不要做祭司传人,或者是出去历练。我想了想还是想出去看看,你们上次出去都没带我,这回我肯定要出去的。”
依山靖看向户枢林似乎有些埋怨的眼睛,不好意思地呵呵一笑,说道:“那正好呀,我们可以一起出去游历,海城啊,王城啊,风铃草原,甚至玉兰高原上都会有我们的足迹。”
依山靖一想到将要和两个最好的伙伴探寻世界走遍大陆,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以至于都没注意到户枢林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阿裕在他身后轻轻点了点椅背,然后便默默退出了屋外,只留下桌边两人。
“怎么了小林,我说的这些地方有你不想去的吗?”依山靖还是察觉到了户枢林的异样,轻轻问道。
“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去看看,但是我的前路已经被安排好了,我要去王城学习历练,这次来我就是和你告别的。”户枢林的声音越说越小,双眼内渐渐涌起泪花。
“王城?这不冲突呀,我们可以陪你去王城,再一起去游历呀。往后的日子那么长,历练也不需要那么快就见成效吧,慢慢来不就行了。也不会有人管我们了,我们还不是想去哪就去哪。”
户枢林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她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情绪似乎也激动起来,向依山靖吼道:“你怎么还是这么幼稚?你都满十五岁了上过岛了,也应该清楚今后的道路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我姓户枢,你姓依山,住着村子里最好的房子享受着最好的资源,我们都想着如何为神荒出一份力,为什么你在这就跟局外人一样?”
依山靖看着眼含愤怒的户枢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但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由自主地轻笑了一声,顿时一阵莫名的愤怒涌上心头,用着或是讥讽或是自嘲的语气说道:“是啊,住最好的房子享最优质的资源,然后练一身本事回来奉献给神荒,但是神荒需要吗?平平淡淡风调雨顺,终究还不是将生命耗在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上。再说出一份力从来只是你们这些天才的说辞,我只是个废物你又不是不知道,出不出得了力都难说呢。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不行吗,谁规定的就一定要被捆绑在神荒,难不成是神女说的?”
“那就带着你那可笑的自我定位去过你的小日子吧!”户枢林狠狠瞪了依山靖一眼,转身撞开门椅子走了出去,径直出了院子,没了踪影。
依山靖望着空无一人的院子,顿时感觉茫然无措。自己多年来打磨着的身上的刺,终究还是刺伤了别人。他都不清楚自己心里的刺是什么,但若自己柔和一些,坦然一些,淡泊一些,至少表面上就不会惹得别人难受,也会更心安理得。
阿裕悄悄走进了房间,扶起户枢林打翻的椅子,在依山靖的对面坐了下来。
“少爷,又没忍住?”
依山靖还是静静望着门外,轻轻点了点头。
阿裕低声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依山靖的手背,说道:“少爷你也别太自责了,回头见着了咱们把话都敞开了说,说明白就好了。对待不熟悉的人需要拘谨,户枢小姐都那么熟了,咱也不需要兜着什么,平心静气就好了。”
依山靖“嗯”了一声,也轻叹了口气,“只有你最明白我是怎么想的。”
“这肯定的呀。谁让我都跟着少爷你十多年了呢,我比老爷和那两位少爷都了解你呢。”阿裕说完脸上不自觉荡起自豪的笑容,看起来憨憨的样子。“少爷我们还是去送送户枢小姐吧,给她道个歉,毕竟也不知道下次见会是什么时候了。”
依山靖点了点头,“也好,毕竟还是朋友,赶快去吧,还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发呢。”
两人迅速起身,依山靖跑进内屋从书架上一个古香古色的盒子里取出一块石子大小的东西,攥在手心,转身跟着阿裕跑出院子,消失在风雪之中。
村子的东南角有一条向外延申的路,路的两边是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山体向道路内侧挤压,形成一线天,远看就像是一整座山峰被人以通天能耐从中一刀砍断,只留下一条缝隙。这条路是能从村子里出去的最主要的路,不需要翻阅壁垒一样的山脉,于时于力都方便很多。
依山靖和阿裕气喘吁吁地从村内跑了出来,来到一线天的路口,大雪弥漫,遮住了前路。依山靖心里一阵失落,仿佛有什么东西砰然掉到了心底,堵得他瞬间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两人一路跑到户枢家,却被告知户枢林已经出发,便又匆匆忙忙跑来村头,结果还是没有赶上。阿裕见依山靖脸色难看,伸手扶助了他的肩膀,就这样静静地配着依山靖站在雪中看着一线天的尽头。
没过多久,一线天里出现了一道壮硕的身影,从外面进来,越来越近,踩着沉重的步伐,最后停在了依山靖两人面前。
阿裕松开了手,往后小退一步,对着来人拱了下手,低声喊了句“朗少爷”。
来人正是户枢家的公子户枢朗,身材高大,神情冷漠。他低头盯着眼前的依山靖,叹了一口气,说道:“小林要我传话给你,她没有生你的气,你不要自责,她还祝你在今后的路上有五彩缤纷的际遇,到时候回来讲给她听。”
依山靖抬头看向户枢朗,轻轻道了声“谢谢”,然而一只硕大的巴掌向他脸上扇来。清脆的“啪”的一声响起,瞬间又被淹没在呼呼风声之中。
“她原谅你是她的事,我扇你是我的事。你惹她不高兴了所以我还你一巴掌。还有你给我记住了,七年内不要负了小林的一片真心,等她回来把你的故事讲与她听,不然你知道我的本事的。”
户枢朗面色一片阴沉,收回自己的手,绕过了依山靖向村内走去。没走出几步,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头也不回,边走边说道:“前提是这七年你得活着,并且活着回神荒来。”
说罢,户枢朗得身形彻底消失在大雪之中,然而他的声音还响彻在依山靖脑海。七年,居然是七年。原以为只是短短几个月时间,没想到居然是七年不得见。依山靖心里瞬间充满苦涩,内疚不是得到了原谅就能消失的。该说的和隐瞒的,错过的和放过的,都是当前没办法再更改的结局。就算内心怀有再多的悔意,也只有等待来日,而当这个等待的过程长达七年时,来日又是充满未知。
“走吧,以后再见了。”依山靖摇了摇头,最后看了一眼一线天的尽头,依旧是风雪肆虐,那道娇小的身影似乎就在这风雪中艰难前行,一步步走向属于她自己的未来。依山靖转过身,朝阿裕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两人一起向村内走去。
神荒村西北角,依山家院子后侧的树林中,有一间隐秘的房子,少有人进去,只是平时有人来负责清扫。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淡黄烛台散发着丝丝温柔,努力点亮着每一个角落。
阿裕从怀里拿出一把看着有些年头的钥匙,打开了这间房子门上锈迹斑驳的锁,带着依山靖走了进去。烛光随着门开一阵闪烁,又稳定下来,在旁边的墙上映照出两人的影子。阿裕沿着墙壁走到放置着烛台的桌子后方将烛台拿起,右手从衣服中取出一柄短刀,轻轻在火光边削下一小快即将融化的蜡,随即涂在桌子后方的墙上的一道凹槽内,瞬间这道蜡线便消失不见,就像是被墙壁吸收了一般。墙壁随之发出一阵阵低沉的轰鸣,从中一分为二,向两边收缩展开,露出了后方的另一片空间,幽幽蓝光随着墙壁分开也绽放开来。
这间屋子是依山家的小祠堂,不同于大祠堂供奉着先人灵牌,小祠堂内的密室中摆着依山家的活人灵灯。每一盏灯对应着一个在世的依山家族人,人死灯灭,然后就会有人来将熄灭的灵灯取出,制作对应的灵牌放入大祠堂中。阿裕正是负责清扫小祠堂的人之一,每当依山靖心情郁闷时,阿裕都会带他来小祠堂,堂内灵灯的蓝色火焰有的飘忽不定,有的纹丝不动。依山靖不知道哪一盏灯对应着自己,这是只有长老才知道的秘密,然而他仅仅是看着这些蓝色火焰就会平静下来。人的生命总有定数,无论是生老病死,还是意外将至,每个人都将走向同样的结局。正如这烛火,都是从最初的熊熊燃烧到最后的油尽灯枯,过程大同小异,只是时间不一样罢了。
依山靖正望着灵灯出神,阿裕突然喊了起来:“不对不对,这数量怎么不对了?”
依山靖回过头来,一脸茫然看向阿裕,“怎么不对了?”
“灵灯一共三十二盏,已经三年没有变过了,正好对应的依山家的三十二个族人,现在只有二十九盏了,少了三盏。”阿裕神情慌张起来,继续说道,“而且如果有人去世长老都会派人先通知我再来这里把熄灭的灯请出去,现在是直接不见了三盏,连灭没灭都不知道就少了。”
依山靖也抬头数了一遍,果然是二十九盏,全部亮着。
“或许只是长老们一时找不到你,还没告知你就先拿出去了?咱们去找人问问吧。”
依山靖站起身拍了拍阿裕的肩膀,和他一起向外走去。密室的墙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两人也转过身向小祠堂正门走去。就在墙壁的轰隆声即将结束的刹那,一阵冷风飞快袭来,从两人身边掠过,向屋内扎去。依山靖一阵哆嗦,这阵寒气似曾相识,让人心里很不舒服。他下意识回头望去,即将闭合的缝隙中已是一片黑暗,像是吞噬了一切光芒,让人忍不住想要凑近去看。依山靖突然心里一颤,为什么会是一片黑暗?强烈的不安瞬间淹没了他的脑海,他迅速向桌子跑去想要抓住桌上的烛台。然而烛台上的蜡烛似是被刚才的寒风风化了一般,火焰在依山靖手指触碰到烛台的瞬间熄灭,连那半截蜡烛也随之化成碎屑飘散在空中。
黑暗瞬间袭来,小祠堂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阿裕连忙在怀里搜出一支点火棒,用火柴点燃。他向依山靖看去,依山靖却一动不动,左手还抓着没了蜡烛的烛台,似是在思考什么。
“少爷,怎么回事?”阿裕试探着问道。
“杀气,那股寒气是杀气。我说怎么会这么熟悉,原来和我当时在结界内第一次打开那本剑法的时候是相同的感觉。走吧,去主屋找人,没了特制的蜡做钥匙这间密室估计靠我俩是打不开了。”依山靖面色冷峻,内心也渐渐平静,在这种和平的时代他不相信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这些事情只是巧合罢了,一定是的。
两人关上小祠堂的大门,迅速朝主屋奔去。外面的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止,风也温柔了下来,月亮在前方的天空上望着他们,背后高耸的大山印下巨大的阴影,将两人笼罩在一片模糊之中。
就在两人即将跑出大山阴影的时刻,阿裕“咦”了一声,依山靖也随之向阿裕看去。还没等到他看见阿裕的脸,刺眼的光涌入他的双眼,他不得不闭上眼停下脚步。等他再睁开双眼时,阿裕在他身边一动不动望着背后的天空,满脸惊恐,双眼内和脸上映照着火红的光芒。依山靖也转身看去,远处大山顶上火光冲天,一道道带着焰尾的红色流星从天而降,化为一道道人影站在树顶和岩石上。更远处有一根黑色的巨柱直插云霄,在夜幕中隐约可见。天地间响起了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宛如神魔的狂欢。
突然,一道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树林间奔跃,向着山顶涌去。一道又一道白色的光幕亮起,阻挡着山火向下蔓延。一个身着白色长袍、长发披散在脑后的身影缓缓飞上天空,丝丝寒风吹起他的衣摆和长发,宛如杀神一般,无法匹敌的气势散发开来,压制着底下的火焰无法扩散。
依山靖的双眼一亮,他认出了那道身影,正是他那个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父亲,那些白色的身影也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族人。黑暗的密室,席卷的杀气,强烈的不安重新占据了他的脑海。向着刺眼火光奔赴着的族人们就像是扑火的飞蛾,渺小却又义无反顾。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成真的。”依山靖嘴里喃喃念着,脚底瞬间发力,向着山上奔去,阿裕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