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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柔软时光

站在台风里的爸爸

家住沿海,盛夏时节常有台风吹袭而至。

当我回想起小时候,好像很多故事都发生在台风天。龙眼树上的果实掉得满地都是,很多小孩跑出去捡,能捡满一麻袋回家;叔公赶着山羊回来,途中有几只不慎掉进山谷;山上水库放水,村里人兴冲冲赶到河边去捕大鲤鱼;家中的黄狗“飞龙”无故失踪……这些事都在风云莫测的光阴里发生着,然后等待台风过境后,一切又恢复平静。

那时候,我家在观音路4号,那是一座很破的宅子,墙壁是用很大的石板立着围起来的,有很多缝隙,小虫子都喜欢往里钻。有一个后院,长方形,但是特别小,里面栽着一棵番石榴树、一棵栀子树和一地芦荟兰草。我幼童时期的世界只有这般大。

台风过境时,整个宅子有种被大风掀开的感觉。瓦片飞着,相互碰撞,掉到地上变成碎片。院子里的树木花草都使劲摇晃着枝叶,好像一群被苦难折磨的人。父亲头戴橙色的安全帽,披着一件黑色雨衣,爬到屋顶上,用各种材料添补漏雨的地方。父亲那时很瘦,好像风再大一点就能把他吹走一样。但他只神情专注地加固屋顶,像枚图钉钉在艰难的日子里拔也拔不下来。母亲也试图爬上去,被父亲吼退了。我们在底下看着,母亲两手抓在一起,神情紧张,不断喊着:“要小心啊,小心……”父亲在风中低头铺着被吹掉的瓦片,用锤子在木板上敲敲打打。

大风刮着他的身体,雨水湿了他的脸庞。

他忙完后下来,进屋脱下雨衣,喝了一碗母亲熬的姜汤后,那张通红而紧绷的脸方才松弛下来。

屋檐滴落着雨水。

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去世了,读高一那年奶奶也不在了。他们离开的时候都在台风天。大风肆意地刮,大雨淋漓地下,父亲站在悲伤中没有眼泪,只想着如何扛起整个家迈向人生的下一步。

祖辈在世时,家族中的人聚在一根花梗上,各怀各的目的,佯装和睦。当风吹来,花瓣纷纷散落,表面平和的家族也就呈现出诸多问题,迅速解体。

奶奶离开的那个夏末傍晚,天空阴沉,黑暗弥漫。尚且年轻的父亲两鬓平添许多白发,他一夜间老了。

因为家中拮据父亲不得已向大姑借了笔钱操办丧事,而大姑生性吝啬,在奶奶刚下葬不久就打来几通电话要钱。接电话的都是母亲,她拿起话筒没说一句话,最后用尽所有力气挂断了电话。在那个瞬间,我第一次真切感觉到贫穷的可怕。

当晚台风过境,风雨大作,门前的番石榴树剧烈摇晃。父亲冒雨出门找工友借钱,深夜归来。我没睡着,见父亲开门时,风雨和他疲倦的脚步一起迈进屋子。他一阵咳嗽,飞出的口沫在黑暗中同雨点一样白亮。

第二天台风过去了,大姑和表哥来要债。父亲把钱还给他们后什么话也没说,进了屋。

金钱与时间铸造出一把透明却锋利的剪刀,亲人之间的血缘纽带大都被其剪开,变成细屑,掉落满地。

本以为那些和台风相关的故事可以被时间淡化、消磨掉,直至有天退出我的记忆,但它们断点续传,一点点又连成了线,刀刻般清晰。

我读初中以后,我家终于从观音路搬到了池头路。新家很大,是父亲买下家族地皮建的,因为积蓄有限,我们家还欠着叔叔地皮的钱。

入住新家不久后,一场夏天的台风就来了。那个漆黑的傍晚,乌云沉下来,远处山林中的树冠像巨浪一样掀着。叔叔喝醉酒后在自家女人教唆下来我家要钱,父亲说暂时没有。他便从身后亮出一把菜刀冲了过来。

父亲没有退缩,他推开母亲,赤手空拳迎了上去。父亲身手敏捷些,很快夺下叔叔手里的菜刀,一把扔到地上并对着叔叔和围上来看热闹的人群喊道:“你放心,我家不会赖别人一分钱!过些天就把钱还你。”

风刮乱了人们的头发,昏暗中,粗大的雨点密集坠落,像石子一样打在我们身上,地面溅起一片雾蒙蒙的水花,雨声响彻世界。

叔叔走了,人群散了。我们一家呆立在门口,像是配合这厄运演出了一幕触目惊心的话剧,落幕后再无一丝力气。窗外,滂沱雨势未曾减弱,柔软的花朵被打落在地,一瓣一瓣,像光阴的死者。

经过父母亲几年起早贪黑地努力,我们家的外债全都还清了。

后来我到重庆读书,这座终日水雾弥漫的城市没有海,也没有台风。这里道路崎岖,草木葱茏,天空总是蒙着一层纱布,让人看不分明。

一天秋夜,刮起大风。我梦见了父亲。

梦境里的一切似乎还是小时候,父亲一点都不老,面带微笑,没有白头发,真年轻。他在旧家门口把我拦住,说台风天不准出门。我对他做了个鬼脸,咯咯地笑起来。然后他竟然把我安置在凤凰牌自行车前面的横杆上,把车骑得飞快,带我买了好多零食。我在车上一边吃一边兴奋地喊“爸爸!爸爸!”后来刮来一阵大风,我和父亲连同自行车一道飞了起来,越来越高,底下的房屋、马路、河流都变得很小很小,像玩具模型。

父亲好像骑着云,我好像是坐在云上,我们不断被风推着前进,飘过了闽江,又过了台湾海峡,向着一个发光的出口飞去。

醒来后,我能想起来的只是其中支离破碎的片段,里面有远去的故乡,有父亲终日奔波的身影,有这个男人被时间吸完全部营养后的满头白发,这些都让我眼眶泛红。

我忍受不住思念的潮涌,打电话回家,正好是做工回来的父亲接的。

我说重庆起风的时候好像我们那边的台风。父亲在电话里说:“要记得多穿点衣服,平常要吃饱点,别太节省,家里不缺那点钱……”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说话像母亲一样絮絮叨叨。我在电话这边点点头,应着“嗯,知道的,放心吧”。

末尾,父亲问起我回家的日期。我说大概一月七八号。父亲没听清又问了我几遍。“是一月,一月七八号!”我提高了音量,对他喊道。

父亲在电话那头小声说着:“哦哦,知道了,是一月,最近耳朵不太好了,听不清电话的声音……”

时间,它夺走了父亲年轻的身体,磨损了他的听觉、视觉,直至有天停止他的心跳,然后父亲就开始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睡眠,在幽深的林间,在黑暗紧闭的尘土之下,在一个冰冷透明的世界。

青春的沙漏翻来覆去计算着时间,我们走过许许多多地方,流连过无数景色,却总是忘记回头看看那一道最初的风景。父亲在我的忽视中悄悄地老了。

危地马诗人阿斯图里亚斯说:“种子用秘密的钥匙把坟墓打开,我的父母永远生活在风、雨和飞鸟的心中。”

有些故事,风是吹不散的。

有些人,风是吹不走的。

我的父亲是活在风雨和飞鸟心中的人。

因为这个人,我知道了生命的韧性,明白了奋斗的可贵,懂得了一种属于男人的责任与爱。

隔着岁月经年,我也不会忘记曾经有个人站在台风深处,于黑暗中,为我擎起人生的光源。

那封信里只写着五个字

母亲一直在抱怨我没给父亲写过一封信。

每次当邮差敲门时,父亲总是欢喜地从他手中接过我寄来的信件,但每次却只从白色的信封上看到收件人写着母亲的名字。明媚的阳光下一行黑色的钢笔水,字迹醒目。

父亲失落得像个没有收到礼物的小孩。

我一直跟母亲解释道:父亲是个大男人,不会在意这些东西。

而事实,并非如此。

我是应该为自己的辩解感到羞愧,因为这样的解释会让母亲无言,更会让父亲伤心。大人的内心同样栽植着一株敏感的花草,对于孩子的一言一行,他们其实都会在意。

但只怪,父爱太过深沉,往往容易被人忽略。像低处的尘埃,深藏在繁花一样葱郁浓密的缝隙间,无人可知。

父亲很普通,也很健壮,年轻时头发旺盛得像一树不透光的叶子。他在南方种水田,不时也会跑去帮人家整修坟墓以赚得一些额外收入。

年幼的遐想里,总觉得父亲还会有其他的职业,比如坐在村委会的一张办公桌前翻看账本,或是身处某个工厂车间里触碰飞扬的火花,抑或是在我去学堂的时候会一个人在家里看些诗集然后写诗。

实际上父亲依旧很平凡。他只会种田,做石匠,安分守己。

年幼的奇思怪想严重地偏向唯美主义,而不忍触及生活中真正艰辛的人事。

但父亲时常也会客串一些其他的角色,比如搬运工,帮人搬家,搬砖块,抑或是搬棺材。

那些用红漆或是黑漆刷上的棺木,像一个长长的盒子,关上的一刻,无尽的哀伤、思念与忏悔都掩盖其中,成为一种难以抬起的重量。

我并不赞同父亲客串这样的角色,因为在年少的时光里,同伴看我的时候,眼里总是灰色。像从空中落下的雾霭,在掌心盘旋,终究留下潮湿的印迹,看不到白昼明亮的光线。

有一次,母亲与我一同默默无声地做好晚饭,饭菜直到冰凉,父亲才打电话回来:“××家有人过世了,今晚就要下葬,我现在正在帮忙,晚点回来。”那晚母亲拖着寂寞的身子回卧室睡去,却不知怎么地把房间的门给锁了。等父亲到家时,已是凌晨两点,他到我房间,没有开灯,只轻轻唤我,让我跟他一起睡。

窗外起风,有些凉意渗透到屋里。父亲捋了捋被角,把多的部分盖到我这边。

幽深的黑暗中,我对他说:“爸爸,我不要你经常这样……”

“快睡吧。”父亲只说了这一句,接下来就是沉默。

我能听见他喉结滚动的声音,在这夜中无比清晰。

若用颜色来定义爱的话,曾经的自己喜欢用深红来定义母爱,而父爱,更多的只是浅白。

母亲对红玫瑰的喜爱甚于其他的花卉。我时常会见到她一个人站在露天阳台上为自己的爱花喷水,除草。她不时弯下腰,神情专注,像对待自己的恋人或者孩子,无微不至又小心翼翼。

那时母亲若是看到我,便会唤我的小名,直招呼我过去。然后她会把我揉进怀里,吻我的小脸。细长发卷的发丝在清风里起伏,时而会轻柔地飘到脸上,遮挡了视线。在看不分明的世界里,我一直觉得母亲的爱和玫瑰一般香。

“航,妈妈很爱你的,你要听妈妈的话哦。”温润的嘴角上扬到好看的弧度,珍藏在小耳朵里的话语,总也不会被岁月偷走。玫瑰欲开欲拢,花苞里包裹着深情,闻到心海里,总能记起母亲和春夏曼妙的景致。

母亲说她的记忆很好,再久远的事也能想起。这一点我从不怀疑。她总是知道我所喜欢的果汁是什么口味,总会在我快上学的时候把摊在桌上的钥匙放进书包的最里层然后交给我,总会把我搁在床头多时的破损衣物拿去缝补,哪块破了用什么样的方式补,她都记得。

比起母亲,父亲的脸却总是一成不变,连纹路、颤动,都保持一贯的小幅度。雷霆大发时亦是如此。

父亲不抽烟,对于这点我很庆幸。但是他爱喝酒,并且会喝得一脸醉醺醺,走路轻飘,忘乎所以。我不赞同他与酒精的狂热爱恋。

每次当玻璃樽被父亲端起,准备灌入他粗壮的喉管时,我总会替母亲发些牢骚:“爸爸,喝酒不好。”

父亲没有理会我,只是鼻翼的肌肉微微颤抖,然后把杯中的酒更快速地倒入嘴中,一饮而尽,我知道他很生气。

我是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力量这么微弱,像在雨夜里踉跄行走的小火光,无人在意。

印象中,父亲时常也会拿着竹鞭扬过头顶,又唰地落在我裸露的皮肤上,发红的印迹像斑马线清晰可见。对待稍微犯点错的孩子,这位身材健硕的男人从不姑息,总是严词厉句,然后大打出手。而母亲时常也会违抗她所深爱的男人,把我护在她娇弱的身后。

所以幼年起,我爱母亲甚于父亲。

“妈妈,如果爸爸也像你一样不打我就好了!”

母亲笑了:“傻孩子,爸爸其实比妈妈更爱你。”

小时候,总也不理解母亲的这句话,就觉得父亲不好。那些疼痛的记忆存放在心中,自己会把它们想成一片苍白,不愿触及,或许这样才能平息对父亲的些许恨意。

其实用白色来定义父亲未免有点草率,对父亲有点不公。父爱亦有天蓝、草绿,只不过是自己记住得太少。

晴天时,我常坐在离家不远的公园里,玩大象滑梯或是荡秋千。而父亲总会跑来给我送他刚刚做好的番薯糕。盛夏里,汗水从他略微有些发皱的额头泻下来,滑过手中用铁罐盛着的糕点,闪出一丝银亮的光。

我拿过番薯糕,感觉它是那时候最好吃的甜点。

清明时节,细雨微风,在杜鹃花开疯的时候,父亲会牵着我的手上山祭祖。南方的红壤黏性很强,让我生厌。而父亲总是在遇到不好走的路面时把我背上肩头,笑着说:“长大后要做个有出息的人,否则你也要走这条红泥路。”

那时“出息”对我而言,如同一条平坦洁净的大路,上面铺着光亮的大理石瓷砖,人走在上面能感到幸福。

其实,爬在父亲肩头的我,一直都置身在幸福的中央。

高中毕业以后,每年六月,我总会想起高考前后的朝朝暮暮。

高考的那两天,大雨滂沱。雨水蜇人,苔草在森森的雨势下疯狂生长。

父亲在校门外涌动的人流中,默默等我。

他很少说话,只是一脸憨笑着问我是否饿了,我摇了摇头。他拍着我的肩膀带我去邻近的餐馆吃饭。没等多久,便要匆忙赶到车站去坐最后一班开往乡野的公交。

一次在路灯下我忍不住叫住了父亲,他转身看了看我,做手势让我安心回学校去。此时我眼中的父亲,在昏黄的光线下,身材臃肿,头发日渐发白稀疏,眼神被岁月磨得黯淡。而我不知不觉间也已经齐他的额头一般高了,再也不需要他用手牵,用肩背了。

父亲真的老了。

每次一想到这儿,不管自己现在多少岁,眼圈总会因此泛红。

我对父亲的愧歉实在太多。

填报志愿的时候,父亲建议我待在省内,但我却以一个貌似有力的理由回绝了他:“爸,我都长大了,我需要到远方看看。”对于我执意出省的想法,父亲没再说些什么,只一脸平淡地回应我:“自己看着做就行。”

一去千里,离家甚远,一年里只剩下两次弥足珍贵的相见。其实,我知道,父亲的心头总也放不下我。

记得离开家的那天,父亲又拍着我的肩说:“到那边后好好照顾自己。”然后他把脸缓缓地转向一侧,多少不舍在站台上如搁浅的船,默默无声地停泊。

本以为自己离开时会带着微笑,明白自己长大的意义,却终在火车启动的一刻,满脸的微笑土崩瓦解。想到幼年时自己被送到幼儿园,父母的手瞬间松开的情景。那一刻,快乐的表情再也撑不下去了。

有些爱,会站在时光的门缝里默默看你,不动声色。

而你却不知。

澎湃的情感再也无法深藏。

在大一那年的六月夏天,父亲节前夕,我终于拿起笔,在信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这是我第一次给父亲写信,第一次。

信件寄出后的第十天,我打电话回家问候。

此时父亲外出,还没回来。接电话的是母亲,电话那头她咯咯笑着。

“航,你给你爸的信收到了!你不知道他有多高兴,一直盯着信看呢,后来竟然看哭了。你这小子,都在信里写了些什么呢?”

“没什么。”

其实那封信里只写着五个字:

“爸爸,我爱你。”

不准你离开,不准你老去

从高中开始寄宿生活以来,我每周五晚上都会给家里打电话,汇报在校近况,多半时候都是我爸接的。他一提起话筒,就嘘寒问暖说个不停,把我妈作为一个母亲的戏份都抢了,等我爸把话筒交给我妈时,我妈就成了哑巴,只是笑着不再说什么。

后来我爸和我妈都有了各自的手机,但我多数情况下也只给我爸打,因为他的号码太好记了,有两个连着的“8”和三个“35”的组合,而我妈的则是一堆零散的号码,比电脑随机打出的乱码还难记。

对于从来没有把人放进通讯录里这种习惯的我来说,我妈的号码自然会在我的世界里被时间的橡皮擦擦得半点痕迹也不剩。我几次建议她换号,她都不肯,她说好记点的号码都比这样的贵,划不来。

以实惠原则来掂量事物几乎是每个持家有道的家庭妇女所应具备的日常生活技能,我妈把它发挥到了极致。她到菜市场买根葱都可以跟摊主为三毛钱磨磨唧唧半小时,对方拗不过她的嘴上功夫,最后还倒贴一棵小白菜给她。我妈像打了胜仗一样,神气地提着塑料袋离开,脚下高跟鞋一路发出高亢的凯歌。

去店里买鞋,她总会反复拉扯胶底,觉得款式质量还过得去的就穿在脚下,在店里优雅地走几圈,被告知价格后瞬间停下脚步,嘴上很淡然地吐出两个字:“不买。”一旁的导购小姐瞬间有种想掐死人的冲动。往往这些时候我都会躲得远远的,跟我妈保持一定距离。我妈则跟没事人一样过来,拉着我走了。

我爸也抱怨过我妈,两眼不能紧盯着钱孔,我们家买些油盐酱醋的钱还是有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常常是看到饭桌上菜肴太过清淡没放多少油水,腹里充足了气便往我妈脸上喷。我妈也不示弱,义正词严回道:“你血压高、脂肪高,我这样做不都是为你好吗,你反倒说我,没良心的。”我爸瞬间把口中无味的菜咽进肚子里。

我妈柳眉凤眼樱桃嘴,头发黑,皮肤白,平常出门时穿着都很素淡,表面上看,她是个艰苦朴素又端庄贤淑的好妻子、好母亲。但实际上,我知道她的很多秘密。

有次暑假我回到家,正好看到她一个人在客厅里对着电脑聚精会神地网购,什么脱毛膏、比基尼、蕾丝袜,内容超劲爆,我在一旁脸都看红了。我妈得意地点了一下付款,却大叫起来,“不是说满200减100吗,怎么没减,这家网店真无良,我要给差评!”我说:“不是卖家无良,是您老没在规定的专区里买。”我妈转过来看到我站着,瞬间感觉不好,急忙退出网页,呵呵笑着,像个秘密被人发现的孩子。

我妈特聪明,怕我嘴巴不牢固到七大姑八大姨面前破坏她形象,就带我上街买衣服,想给点好处堵住我容易漏风的嘴。当我到专卖店里真挑了几件价格还不便宜的衣服时,她却说家里的门忘关了得先回去,便拉着我往外跑。没走多久,在一家少女系列服装店的橱窗前,她却停下来,痴痴看着一件纯白色的公主纱裙,许久不动。我问:“家里没关门不怕小偷吗?”她轻轻回了句:“家里供着财神爷,怕什么。”

我妈说她年轻时可是镇上一枝花,V型小脸、蛇精腰身、纤纤素手、明眸善睐,那王婆卖瓜的架势好像杨幂刘诗诗跟她少女时期一比都弱爆了似的,可她往往在一句“嫁给你爸后就毁了”后黯然神伤。我爸原先脸就大,身形彪硕,加上平日饭后只坐于沙发看电视,甚少运动,在时间的过道里滚成了球,还越滚越大,胖乎乎的。脸上时常有厚厚油光,他拿袖子一擦,便有一块淡黄色的油渍留在上面。我妈经常跟我念叨:“早十几二十年如果知道肥胖也是种传染病的话打死我也不跟你爸过,你瞧瞧他现在把我传染的。”我摇头,说这不科学。我妈就咬咬牙用移动每月只送的三十兆流量在手机上刷出一条微博来,只见上面写着:“哈佛最新研究表明:近胖者胖……”

当我读完微博,再看看我妈,她脸上像一个大大的囧字,五官挤在一块,三围已经超出我的目测范围,当初的一条细柳枝已经粗成茁壮树干,她像一座塔站在我面前,果然是被我爸传染了。我迅速做出一副逃离状,从她身旁抽身而出坐到沙发的另一边。我妈像少女一样跺了跺脚,气冲冲走了。我忍不住大声笑起来。

跟全天下的中老年妇女一样,我妈喜欢搓麻将和跳广场舞。一旦被人提及,她从不心虚,反而理直气壮,说搓麻将可以锻炼大脑,跳舞则可以活动四肢,二者都对减肥有效。

但我爸十分排斥搓麻将这种脑力劳动,不仅深夜扰民,更重要的一点是还伤财。我爸说过我妈几回,每次他一见我妈精心打扮好后要出门便拦腰截住她去路。我妈表面上和颜悦色答应了,一等我爸不在家或者半夜睡得正酣,她就悄悄溜出门去。全世界都拦不住妇女们修筑长城的热情和决心。

至于跳广场舞,我爸的态度是不支持也不反对,在他看来只要我妈不赌钱不出轨,就能获得绝对自由。男人真是一种宽宏大量的动物。我看过那舞蹈,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大妈们排开了阵势,舞动起来。我妈就在其中,笑得像朵花,一招一式做起来都很流畅,水桶腰荡来荡去。

有时广场上跳的是交际舞,我妈也会。但她的同伴却笨手笨脚,经常踩到我妈。我妈起初说没事,两三次下来她终于受不了了,四处瞅瞅,见我在,便急忙跟同伴阿姨说:“我儿子来叫我回家了,我就先走了。”那阿姨看着我妈说:“你人真好,下次我还跟你跳。”我妈犹豫地“嗯”了一声,赶紧拉着我跑了。回去路上,我妈一直说着“这年头猪一样的队友特别多”,并不断在我跟前强调她脚疼,想让我背她。我瞧瞧她的吨位,拒绝了。我妈气呼呼地说自己养的都是白眼狼。

每天夜里,我妈经常要跟我爸展开一场电视遥控器争夺战。两个人都是胖子,在体重上不分伯仲,但比起我爸的笨拙,我妈的身手可谓异常敏捷,数次得手之后,我爸灰心了,干脆也不跟我妈抢,而是直接回房睡觉,无奈的背影融进黑暗里。

我妈是芒果台的死忠粉,特别钟爱一档叫《我是歌手》的栏目。第一届的时候,她迷黄绮珊,到了第二届就超迷邓紫棋,还说邓紫棋就是女神,有次电话里我问她那黄妈不是女神吗?她坚决说不是,理由是她的“胖子传染病理论”。她说跟着瘦子才有未来。

邓紫棋在福州开演唱会的那天,我妈骗我爸,说自己去大姨家,结果一个人跳上大巴去了海峡会展中心。数以万计的粉丝蜂拥而来,我妈在人流中陀螺似地转圈,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通过团购买到的靠边位置,一瞧,前前后后都是一群戴眼镜的宅男。她刚坐下,一男青年便问:“大妈你也追星啊?”我妈尴尬地回答:“陪我儿子来的,陪我儿子来的,他坐前面……”那天晚上我正在图书馆上自习,我妈先是发来彩信告诉我她正在看邓紫棋,说她跟电视上一样真的好瘦好漂亮,紧接着她控制不住又给我打电话,我小声跟她说自己在上自习。人声鼎沸中喧嚣盖过一切,她没听清我说什么,只兴奋地一个劲儿喊着:“你听,你听……”手机随之被她凑向舞台,邓紫棋在唱《喜欢你》。瞬间自习室里的目光都向我扫射而来。

我也听过我妈唱歌,从新中国的经典儿歌到筷子兄弟的《小苹果》,她都会唱,最经典的还是《让我们荡起双桨》。这首歌让我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我妈的声音有多么天籁可以返老还童,而是她在唱这首歌时都会加上她那个年代小孩子表演节目时的标准动作,一手叉着腰,一手前后摇摆,样子很乖。

我妈常跟我说起她年轻时的事情,参加学校里的各种比赛,学当时很红的张曼玉烫过卷发,在床头贴过周润发的海报,收集过小虎队的卡带,喜欢穿淡蓝色的牛仔套装,还去过最小清新的鼓浪屿,按照现在时髦的话讲,也算是个“文艺女青年”。如果不是因为外公外婆早早把她嫁了人,提前结束她美好的少女时代,她现在说不定还能在电视上唱歌或者演某部大龄剩女剧的女主角。她说的时候略带一些怨怼和遗憾,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仿佛一切都是真的。

我妈不止一次跟人提起这些话,好像要告诉全世界她现在变成一个庸俗肥胖的家庭妇女都是拜外公外婆所赐。听众们都跟听祥林嫂的悲惨故事一样,从最初的表示惋惜到随后的渐渐习惯又到最后不得不麻木离开。没有人跟我妈这位曾经有故事的女同学讲话,她就变得很孤独。

外公过世的那天,我妈不像大姨小姨那样提着录音机在灵堂哭,她没有眼泪。

晚上,我爸忙着外公的丧事没回家,是我妈先带我回来的。深夜,起风了,屋外的树丛猛烈摇晃着,树荫间的缝隙像阴森森的墓穴。突然邻居被一阵剧烈的哭声吵醒,隔着墙,他们也能听得清一个女人的哭泣。这是后来我爸告诉我的。

他后半夜回来推开卧室的门,看见我妈坐在床边已经哭得声音沙哑,肩膀止不住地抽动,失落得像极了童年时迷了路或者丢失了最好玩具的小女孩。我爸从来没有瞧见过我妈这样子,当然他永远也无法体会到一个女儿对父亲的感情。

我妈一直都不喜欢或者说是不习惯离别的氛围。从小到大,把我送进幼儿园的是我爸,带我去小学报名的是我爸,目送我离开小镇去城里念高中的还是我爸。记忆中,离别的场景里,我妈从来都缺席。

但自从外公去世后,再碰到我离开家去学校的时候,我爸的身旁总会站着我妈了。她一脸平静,没有演绎电视上那样催泪的剧情,看我上了车,挥挥手,连再见也不说。

唯有一次她开口了。

在我去重庆北碚念大学的那年九月,我妈被查出患有神经衰弱,开始过上一种每日都需靠药物维持神经正常的生活。我好几次看见忘记吃药的她站在我面前,样子傻傻的,像陌生的小孩子,我大声叫她,喊她,她都听不见。我怕她有天就忘记了这个世界,也忘记了我。临行那天,她先是笑着凑到我耳边,轻轻地说:“知道你现在已经大了,但还是舍不得……”她哽咽住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脸上抽搐着又立即被她强压下去,然后装作没事人一样朝我挥手,见我上车落座,便赶紧背过身去。那次到校后,我打电话回家,我爸说那天我妈回到家后就一直躲在房间里哭。

繁芜世间里,我们总是在行走,总是在离别,总是在习惯身边的人来人往、好聚好散,唯只一句“舍不得你”让人泪流满面、唏嘘不已。

整个夏天福州跟重庆气温都很高,但重庆是在蒸笼里闷着,福州则是在锅盖上热着,不时有海风吹来,碧空如洗,没有半点云。

我妈在老家的天台上晒衣服,阳光明晃晃的,刺到眼睛里,她打了个喷嚏,突然想起身处雾都的我应该没见过这么好的天。我妈不由地便拿起手机给我打电话,问我在重庆过得好吗,是不是辣惨了,吃火锅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她?我一边接电话,一边看着一道道母性的光辉透过千山万水正照耀着自己。之后我妈便跟我聊起她最近想学隔壁陈婆婆那样买份保险,说等哪一天自己离开了,起码还能留下点什么给我和我爸。

我突然间沉默了,发现我妈真的老了,我的心像被人重重打了一下。

我妈见电话那头许久没有动静,便有些后悔自己刚刚说的话,急忙补了一句“我也只是随口说说,你在学校好好念书别多想,啊?”我在电话这头半晌才应了一声“嗯”,之后没说一句话,只听见她又在电话里叨叨着:“昨天看天气预报,重庆又升温了,你自己注意防暑,饭多吃点,不要怕多花钱,我和你爸……”

妈妈,已经二十岁的我特别想像小时候那样矫情地喊你一声。

你是个大美人。

不准你老去,不准你离开。

我要背起你,成为你的全世界

这个夏夜很安静,此刻,耳畔只有空调微微地响动,我没有睡意,除了想你。老姑娘,你睡了吗?我正在灯下写信给你,若你知道了,可不要像过去那样责备我睡得太晚了。

在记忆的远途中,叶子寄存着阳光的旧址,你身上却寄存了我最美好的光阴。而在我成长的庭院里,满地遍布的是你凋落的花枝,再也无法拾起的芳香,往土壤深处去,往曾经岁月去。

二十五年前,我来到这世上,与你初相见。你原本可以更漂亮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但为了我,你剪短了飘逸的长发,关上了安放化妆盒的抽屉,也不再顾及自己日渐走样的身材,你的少女时光再也无法复现,而你却无怨无悔,只求我一生平安。

你年轻时是个文艺女青年,是全村第一个敢尝试火钳烫发的人,最喜欢染玫瑰色的头发,穿碎花裙,胸前戴银色的项链,总听不腻的歌是邓丽君的《美酒加咖啡》,最爱的偶像是小虎队,曾在墙上贴满了他们的海报。当你有一天老了,记不清年轻时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了,就让我告诉你。

如果不是家里人硬逼着你回家相亲,你或许又赶潮流去北漂了。过的肯定不是现在这样的生活。

你嫁给我爸的那天,眼泪都湿了红盖头,不是因为结婚高兴,也不是因为要跟外公外婆分别,而是你觉得自己的人生就这样坠入崖底,再无青春波澜可言。我爸是个农民,穷得很,长相粗壮,脾气也暴躁。你因此不知咽了多少苦水,走了多少次夜路回娘家,一路上连猫都不敢跟你比哭。到后来,你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人,再也没让眼泪陪自己过夜。

你告诉我:“命运既然将自己安排到这一步,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即便你语气再淡然,眼中的血丝、暗淡发黄的皮肤都在告诉我,你有过不甘,有过挣扎,后来呢,生活的围墙越砌越高,你也懒得爬了。但你转瞬间脸上又浮现一丝微笑,又跟我说,你总觉得未来不会过得太糟糕,因为有我在。

滚滚红尘,青春似水,你的唇红齿白,你的千里秋波,都葬送给了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你嫁的人不是你爱的人,曾经期许过的浪漫爱情已然成为泡影。我时常故意戳你伤疤,学《大话西游》里的台词,问你,如果上天能够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择活成什么样子?你说,为了我,你仍然会选择现在的样子。只要一想到我,你觉得自己所有的愁苦不堪都能咬牙忍耐,所有的艰辛付出都不算什么。我是你变得坚强、释然的原因,也是你余生的希望,为了我,你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与过去那个年轻、柔弱的自己见面。

记得高三那年,我强撑着熬夜复习到凌晨三点,后来,人都没有知觉了,倒在地上。你听到响声后立刻冲进来,费力地把我拖到床上,并检查我的伤口。我在迷糊中好像看见你哭了。醒来后,我被你骂了一整天。

到现在,那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成长途中,你总是担心我,即便我对你说了千万次“我长大了”,也都不起作用。

刚进大学时,我每夜忍受不了室友的呼噜声,经常失眠,给你打电话,你告诉我:“睡眠对你们学生很重要,睡不好,宿管又不给调的话,就搬出来,不要顾及家里的经济条件,只要有你老妈在,你就不要将就。”我在深夜的阳台上,听到你这么说,心里满是感动,不争气地哭了。

在出版社实习的半年,我每天都要坐一个小时地铁,再转一趟公交,才能到出版大厦。每次从地铁站出来,要横穿车流拥挤的马路,有好几次我停在路中间无所适从,而负责考勤的同事又打来电话,问我在哪儿,叫我快点到岗。日常工作除校对外,我还要填写报表材料,然后从五楼跑到二十五楼,负责签材料的领导脾气很不好,总是摆着一张臭脸,有几次,他宁可坐在那看报、喝茶,也不想马上给文件签名。你知道我工作并不快乐后,几次打电话过来,叫我辞职。我生性倔强,想再撑撑。

“我只想你过得简单、开心,可不想你去装孙子。妈这辈子看够别人脸色了,可不愿你跟我一样,无论如何,你都不许干这份工作了。妈现在还有点钱,可以养活你,回来吧。”我那时正要出地铁站,听到你这么说,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

研究生要毕业的那年,我没有听其他人的建议去考博,因为考虑到你和爸年纪已经很大了,觉得是该孝敬你们的时候了,就在一所大学找了一份教职工作。你知道后并不开心,说自己还没老到需要我赡养的地步。

晚间,我躺在床上看书,你轻轻推门进来,把晾干的衣服放在床边,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给我,说我汇回家的钱都在里面,你和爸都没动。随后,我呆呆看着你离去的背影,才发现独剩一人的房间如此空旷,我的心间突然吹过一阵这个时节的风。

老姑娘,你是我在这世上见到的最美的人,任凭岁月洗濯,也丝毫不能磨灭你的光芒与美丽。

我从小就是个内向的男孩,这些话都不曾当面告诉你,跟大部分孩子一样,只把一句简简单单的“我爱你”深埋在心里,从没当面跟你说。

记得孩提时,你常常背着我满大街转,走过了一段又一段的路,你或许在某个时刻感到累了,但都没有把我放下。那时我觉得世界一点都不大,它就在你的背上。

后来我上了初中,个子如拔节的竹子往上蹿,有一天我回到家看见你蜷缩着身体,蹲坐在院子里洗衣服。院子变得很小,你也成了小小的人儿,松垮的背部像一座塌掉的青山。我不免一阵心酸,想着等你老了以后啊,我就背起你,成为你的全世界。

老姑娘,我要背起你。

背起你,更爱你。

记得摸摸这

我从小就是个迷糊鬼。母亲要我到菜市场买韭菜,我拿回一捆葱;坐公交去亲戚家,常常睡过站,被司机叫醒,下了车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父亲在我面前演示割稻子的细节,我没瞅几眼,就拍着胸膛说行了,结果手法不对割坏了一大片稻田,被父亲满田间追着打。

迷糊的表现,长大后仍不见好,想着这一生如果要一个人过,注定很艰难。

“你需要遇到一个能照顾好你的姑娘,有她陪伴你,我才放心。”母亲在我离开家去大学的前夜,一边缝着上衣内兜,一边跟我说。

那时母亲没有工作,每天在房子里进进出出操持家务。我时常会看见她为上山干活的父亲缝补做工时扯坏的衣裤。母亲脚踩缝纫机踏板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终日在屋子里回荡,我童年的时光也因此如幼童上下轻碰的牙齿,发出清脆的声响。

母亲第一次为我缝衣服内兜,是我六岁的时候,准备一个人去外婆家。她反复问:“确定不要我带着你去吗?”我点点头,露出小男孩自信的神色,回答:“妈妈,老师说我们长大了,可以自己出门了。”母亲听着,笑容底下仍藏着忧思。

我们家离外婆那儿路途不算远,母亲虽同意我独行,但还是怕我迷路、丢三落四,就在我的衣服内侧又缝了个兜,把钱跟写有家庭住址的纸条放了进去。我走之前,她又握着我的手,将它放到我的胸前,不断叮嘱:“买票时,迷路时,记得摸摸这,靠近心脏的位置。”我又点了点头。

上大学那年,母亲仍像过去一样,在我临走前为我缝制上衣内兜,她脚踩着缝纫机踏板,像踩在时间的琴弦上,为我弹奏出和从前一样生活的旋律。针头在衣上缝了一遍,她想想,又用力踩下踏板,来了第二遍。然后,母亲塞进一沓纸钞和一张银行卡,把衣服交给我,指着我的胸口,说:“要记得摸摸这,心脏跳动的地方。”口吻宛如昨日。

我读大二时,母亲先是到村里新开的超市当导购,起初生意还算不错,每回给她打电话,母亲总在笑,说老板喜欢她这样服务态度好、干活又勤快的员工,说自己又加了多少工资。但村子里很快又接连开了几家超市,竞争残酷,母亲工作的地方经营状况不佳,需裁员,母亲年纪大,被辞退了。她随后又去自己表妹办的纺织厂工作,成为“亲戚家的仆人”。

厂子在海边,母亲每天得很早起来,坐上乡下小巴士,半小时后,到达目的地。日常除了要挑纱、剪纱、看守机台外,她还要帮忙做饭、打扫厂里卫生。起初她怕我们担心,从不说后面的事,直到有天受了委屈,回来没忍住,流着泪,吐了苦水:“我的胃有点不好受,就把饭煮得久了点,结果那帮年轻工人就抱怨起来,说我做饭难吃,我表妹也不帮我,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数落我……”父亲听完,说自己能养活一家人,不许母亲再到她表妹厂里干活。但翌日一早,母亲给父亲煮好锅里的粥之后,又匆匆忙忙赶车去了。

母亲的身体一直很柔弱,岁数一大,便显现各种问题,日常怕冷、易感冒、腿脚使不上劲儿、消化功能日渐衰弱……她像老旧的钟表,越来越多的部件都被日子损耗得不复当初,但母亲都挺过来了,于是时间狠狠加重了对她的欺凌。由于长期在外忙碌、回到家又得辛劳操持,母亲背负的压力太大,终于累垮了。

一天晚归后,她在厨房做菜,只听得菜刀在砧板上熟练剁了几下,突然咣当一声,刀掉到了地上,母亲晕倒在地。父亲连忙叫来村子里的医生,医生在开了一剂缓解贫血症状的药后,悄悄跟父亲说:“刚刚看她全身抽搐,估计神经方面有些问题,最好带她去城里大医院瞧瞧。”父亲的脸色变得有些沉重,第二天就放下山上的活儿,带母亲去了市医院,才知她有阿兹海默症的前兆。

从此,母亲过上了整日需要靠药物维持神经稳定的日子。其间,母亲曾想过对这样的生活进行反抗,她私自停过药,但带来的是令人悲伤的后果:她的身体、情绪都不受控制,全身痉挛,失去知觉,开始傻笑,呆呆望着这个世界。

有时,我宁愿她不是我的母亲,作为这个贫困家庭的女人,她过得实在太苦了。她困在“母亲”这样的角色里,身上带着不亚于男人的责任感,拾起受潮的火柴,用粗糙的布服一遍遍擦拭,又在现实这个冰冷喑哑的火柴盒两侧一遍遍试图划出声响。点出火光了,却是在燃烧着自己的青春、信仰、希望和爱,直至燃尽一个女人余生所有的喜乐悲欢。

从我呱呱坠地,她就是我的依靠,是承载我一切笑声与哭泣的船身。只因她是母亲,她要在我成长的漫漫长路上,付出多于父亲数十倍的细心、关怀,把自己投入岁月的熔炉,铸成我的后盾,承受我向前的目光无法瞥见的后方凶险。多少风雨中,她咬紧牙关,我看不见,多少暗夜里,她在哭,我的耳朵也听不见。

我时常在想,对于这个“母亲”的身份,一个年轻的女子是要有多勇敢才能去面对、去接受,去坚定迎接一个难以想象的人生境地!

那时的她还是个在海边礁石上挖牡蛎的小女孩,扎着两条辫子,面颊因常年海风吹袭略显得黑,但瞳孔莹亮,似乎装满万千星辰。她认真撬开一个个坚硬的牡蛎壳,一旦发现宝贝了,就快乐地唱起歌。大海在她身旁,年轻得如同她的姐妹。

那时的她是个跟邻居阿哥跑到厦门学粉刷的姑娘,一到下班时间,马上丢下刷子、油漆桶、头上那用报纸折的“济公帽”,脱下被颜料沾染的工作服,换上白底小碎花上衣、黑色喇叭裤,在鹭岛的大街小巷尽情溜达。偶尔一朵木棉轻轻落在肩上,都是世界给她的一个吻。

就是这样的少女,她想好要变成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不再被生活宠爱的女子了吗?谁也不知道答案,只是看着她被命运推进一扇锈色斑驳、裂纹遍布的大门,那个少女就永远没再出来。自此,她藏起所有的快乐、明媚、委屈、心酸,举过一个个脸盆,放在漏雨的房屋里,擦着身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液体,沉默地听着爆竹响似的雨声,噼里啪啦。

我工作后的第一个国庆节,带母亲出门旅行,去了厦门。怕我们在人海中失散,我便在她的上衣内兜里放了一张联系卡,像小时候她交代我那样,我提醒着她碰到情况就拿出卡片请人帮助。母亲点点头。

厦门是母亲少女时待过的地方,如今再来,她有些认不出了,在一个地方站立许久,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她才恍然大悟,激动地喊道:“就是这里,就是这里,我来过,来过的……”只是在这激动之后,我常听到她的叹息:“都变了,变了……”

走在中山路街头,人流如织,房影绰绰,母亲看得眼花缭乱,晕眩极了。突然,她抽开我的手,全身瑟缩,嘴里咀嚼起来,眼睛里充满婴孩似的虚无,呆呆看着人来人往,望着这个世界。母亲犯病了,她认不出我了。

我一只手紧紧牵住此时已变成孩子的母亲,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巾,擦着她嘴角流下的一点口水,平和地看着眼前的她,真的太像个幼童了,让人心疼。也不知道是从哪一秒开始,母亲痉挛的手臂正努力抬起,最后紧紧按住身上的一个地方。

我看得很清楚,那是胸口,是心脏跳动的地方。

“买票时,迷路时,记得摸摸这,靠近心脏的位置。”

年少时,母亲常常嘱咐我的话,无论何时,她都没有忘记。

远去的墨香

我对墨的最初印象是来自祖父收藏的一幅书法作品。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与会稽山阴之兰亭……”洋洋洒洒的长卷后,盖有一方印,四个字,篆体,看得不太明了,朱红的印泥,有模有样,当然只是赝品。

字是在麻布白的宣纸上写的,黑黝黝的百行字,风吹林动一般秀丽。那黑在白里游弋着,像数百尾黑锦鲤在纸页清塘里游弋,柔美又自然,让人赏心。

花香时节,祖父常在自家庭院里摆好笔墨纸砚,趁着午后徐徐清风,挥毫一番,游侠剑客般纸上行走,笔风苍劲,一派旖旎风景。祖母常坐于其旁,织织毛衣或者采摘花草,抑或是静静看着祖父,时而竟单纯地笑着,像极了六十年前那个刚刚遇见祖父时一脸娇羞的芳龄少女。偶有几只花猫在园子里扑蝶玩耍,这般时光形若能被拂出声响。

幼童时期,自己当然是兜转在长辈们圈定的空间里,安分守己。祖父习字时常叫我取些水来,自己便拿起大搪瓷杯一股脑跑到古井边取水。那水自是幽凉凛冽,沾着花草园中的香气,尝几口,唇舌间亦是清香流溢。

祖父的墨,浸水之后依旧浓黑黏稠,那一笔清秀落下,便是千年江南的韵味。而我自小对这墨是惮怕的,鲜丽亮白衣物,沾染点点,便好似乌羽附着,要想洗净得费下好些功夫。母亲清洗这些衣物时自然是不情愿,每次都得喃喃嘀咕一番,水乡女人的音调是细长而尖利的。这使我恐惧。祖父见了倒是笑笑,说:“墨是应该沾的,不沾怎么读书?”那时,我年少,愣头愣脑的,一边被母亲说,一边还在祖父那儿沾了一身水墨。

记得雨天时,祖父就喜欢把书桌移至庭院的小凉亭里,沏好清茶三杯两盏,放上几瓣祖母采来的茉莉,洁白通透,砚台上滴着从飞檐上落下的雨水,这般景致自然有水墨画的意境,这是祖父一生追求来的惬意。那时祖父教我练字,我多半是跌跌撞撞地学着,运笔踉跄,行文潦草,不堪入目。祖父笑着,眉毛舒展成柔软的笔画,他耐心地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书写,一种苍老在我手心里传递着力量。那是来自沧桑人世里的笃定与充沛的情怀。幼时毕竟贪玩,哪能泡在浓得化不开的水墨里过活,便时常糊弄祖父,说身体不适或者功课未做,祖父亦不怪我,让我先把自己的事做好再来习字。每回躲在角落里窃喜的时候,望了望在园中习字的祖父便又生出小小的羞愧。欺骗毕竟是种罪过。

那时常写的是一些唐诗宋词,王维、苏轼、李清照,祖父甚爱之,每回都会教我写此等骚人墨客的诗词。“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是王维的闲适笃定;“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是东坡的悱恻思愁;“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是清照的天真年少……祖父这般调教下来,到小学毕业时自己便已能将往后学习的诗词识记大半。

到了中学期间,在父母每日的叨念里身心都汇聚在了繁芜的学习上,跟祖父习字的次数自然是越来越少。祖父常常走到我的房前,犹豫了很长时间才敲了一下房门,见房内半晌没有回应便独自往老书房走去。而当我开门之时,常常看到的只是一个苍老沉默的背影,渐行渐远。时光前行中,我们总会在最初的路口遗失一些东西,包括心情和故事。风来雨去中,墨香也是会淡的。

初三之后,课业更是如猛虎一般袭来,自己基本上已经不碰羊毫了。母亲说这叫回归正道。她和父亲都已经想到要为明天的我铺设一条怎样的康庄大道,而过去那些留在幽幽小径上的芳香景致自然是被他们所忽略的。这是大人们对待子女特有的脾性,形同高墙一般的保护,那墙外的点点红梅自然是欣赏不到。

一日,祖父特地在我清闲下来时把我叫到庭院里,学业询问一番后便和我聊起墨事。老人言语轻柔,充满年老书生般的淡然,“还记得以前教你的那些诗词么?”我点点头,随即背了出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背得愈发起劲之时,却被他的一声干咳打断。祖父又问我:“还记得怎样写?”我说:“毛笔字?”祖父点了一下头。我顿时羞愧难当,因为毛笔字早已经在脑中没有了印象。我说:“好长时间不写已经忘了。”祖父听完,没有看我,叹了声气,背过脸去沉默了很久。这应是行走在消逝中的老人所不愿面对的一方残垣,透着时代里愈渐被遗忘的文化隐忧。

风中,树叶沙沙响着,祖父的眼里似乎进了些沙子,他用素白长袖拭了一下眼角,便一个人拖着消瘦嶙峋的背影到书房去了。不久便取来昔日那支他万分珍爱的大羊毫,细细抚摸一番后便在我面前折成了两半,像一段被撕裂的历史再也无法复原。我走向前,看着他,无言以对,只配合着他的沉默始终不说话。话说得多了,内心渐变得轻浮,有时我们需要这样一种寂然的时刻,让自己清醒并反省。祖父此时神情忧虑,拍着我的肩,说:“看来有一天这些东西终究也会和我一道消失。”这句话落在我的肩上,微薄的肩头刹那间变得沉重而深深战栗着,像入秋时节里挂在枝头的叶片摇摇欲坠,一种震撼盈满了心间。

大学的诗词课上,时常会背到曾经终日挂于齿间的诗句,自然又使自己想起幼时习墨之景。庭院花草,凉亭旧井,幽幽的水墨香气似一只只清凉凉的蝌蚪,无形地游进心坎。只是时光再也不至彼地,少年们都在哗然流水中长大。那素素淡淡的宣纸,落着横竖撇捺弯折点,销魂的墨香终究留在了昨日。

突然间又想起了祖父,那样一个仙风道骨般的男子,爱着他的羊毫纸砚朝朝暮暮,那水墨浅浅的,醉了清寂华裳。江南三月里,祖父过世了,一城竹兰,伴着篱落新雨,淡香入骨。可在临终前他还交代母亲,要把那只折断的毛笔装在桃木盒里,等待某天我求学归来时能够打开。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与会稽山阴之兰亭……”自己再次念道时,泪水禁不住悄悄滴落。

风吹马尾松,而我在想你

昨夜重庆又下小雨。

雨滴敲击屋檐、窗台,发出“嗒嗒”的声响,仿佛在这寂寂的暗中,有人在悄悄弹琴。

我做梦,梦见老屋后面的那一排马尾松,起风的时候,它们枝桠摇摆,松涛涌动,发出妖精一样的叫声,也像是有人正用鞭子抽打着时间。时间一定也会很疼吧?

表弟和表妹都到街上玩了,我还是一个人坐在屋前的藤椅上。藤椅好像跟老屋一样上了年纪,有些憔悴,经不起坐,我一碰它,它就吱吱呀呀地响着,仿佛是由一根根濒临破碎的骨头发出的。我有点心疼老屋,心疼藤椅,因为它们很像你。

时间声势浩大地从我们的生命里走过,带走了青春,拐走了理想,生活趋于一条流动甚微的河,你静立河岸,成了俗世里一个普通的老人。

我每回走在落花成冢的路上,总会看看那些枯瘦的草木,它们沧桑的躯干、落败的花梗,仿佛都是你,站着,看我。

我期盼早日放长假,我好想去看你。

但去年秋天,你走了。

那天在上英语课,姐姐发来一条短信,我以为喜欢在奢侈品中过活的她又在炫耀自己新买的手机或提包。结果一点开,是一行字:弟弟,外公去世了……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这行字会出现在眼前,没有任何准备,心痛得好厉害,好像有人正在用刀子割开我的身体。

当时身旁的同学都在上课,为了不影响他们,我努力憋着,咬紧牙齿,但深切地感觉到心里的河堤已被凶猛的潮水冲破,强撑着眼泪熬到了下课,把头埋进臂弯,哭出了声。

打电话回去,妈妈也哭得不行,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在三十多分钟的通话时间里,她就说了两三句话,让我在学校好好待着,不要太难过,剩下的部分,她就哭得像个小女孩,丢了自己最心爱的东西。

姐姐稍后打来电话,告诉我你离开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衰老、疾病,而是从银行领完退休金回来的途中,被歹徒盯上遭遇不测,歹徒往你大病刚愈的身上捅了好多刀,地上都是血。

我瞬间泣不成声,仿佛那些刀也刺进我体内,我的心被绞着,我的血管被拉扯着,好疼好疼。姐姐还在电话里说着,我一句却也听不进去了。

外公,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你会如此离开。

我数了数时间,从我出生到你去世,我们相聚过的日子累积起来似乎也没有超过一年。原来我们相处得这般短暂,仿佛一根线穿过了针孔,旋即被缝进衣帛,如此迅速。

我自小就如壁花,沉默无言,连一个“我爱外公”都不曾在你面前说出。你以前在马尾当过兵,身体虽然消瘦但还硬朗,你每回见我,总是希望我能好好长大,不要过于羞涩腼腆,不要只躲身于自己的世界,而是能够敞开内心拥抱外界。

我现在正努力打开自己,不再排斥喧嚣而陌生的世界,如果你在,好希望你能看见。

上次见到你,是去年二月寒假,妈妈让我带上自家栽种的蔬菜瓜果去看你,你大病初愈,头戴黑色毛线帽,穿着灰色羽绒服,颧骨凸出,好瘦,像苦瓜一样。我有点难受,但还是忍住情绪,强撑笑容。

你同样对我笑着,然后去邻居家叫来爱打桥牌的外婆,给我煮了一碗太平面。吃完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你总是问我学业如何,在重庆生活怎样,找对象了吗?我说自己在学校过得很好,就是那边饮食有点辣,目前还没有对象。你说,二十多岁也该找个合适的人了。我总是笑。

傍晚时分,你像往常一样送我到坐车的地方。我不让你送,而你坚持出门,直到看见我上了车,才肯离去。我每次从车后窗户看见你转身的背影和走路时不太利索的腿脚,心里就酸酸的。而我不曾想过这一别,竟是阴阳相隔,才瞬间体会到你每回目送我离开时的心情,多看一眼是一眼。

你一生岁月平淡,从马尾退休回来后,不想整日闲坐在家,就在镇上小学、中学当门卫,学生们都不喜欢你,因为你表情严肃,很少笑,人太正直,不容许别人违反规章制度,时间到就锁门,看见有人爬墙就抓。

有时我到你的学校里玩,碰到那些被你惩罚过的学生,他们不知道我,我们在聊天的过程中他们提到你,说你人很讨厌,眼睛很尖,他们做什么都能被你看到,被你抓到。我当时心里笑得很开心,心想,我外公就是这么厉害。

你也有哭的时候,没有多少人看见,但外婆见过。

那日是你生日,表妹送了你一张贺卡,你拿到房间里,看完,老泪纵横。表妹在上面并没有写多么伟大、漂亮的字句,只是简简单单写着:“这些年,爸爸妈妈离婚后,都是爷爷您和奶奶一起照顾我们,您看着我们一点点长大,我们也看着您一点点老了。今天,向您说声辛苦了!祝爷爷生日快乐,长命百岁!”

如果时间可以往后退,我也想在那天跟表妹一样,对你说声生日快乐,长命百岁。

你下葬的那天,我没有去送你。

因为家里人都商量好不跟我说,他们怕我难过,影响学业生活,而且从重庆回福州的路程较远,他们都不愿我颠簸。为此,我第一次跟妈妈发火。

她在电话里说,外公知道的话,肯定也是希望他们这么做的。我听完,说不出话了。

我觉得那天天黑得好快,世界变成了一个看不到光的盒子,我在漆黑密闭的盒子里努力打开泪腺,哭了好久好久,心里仍旧不承认你的离开。我总觉得当自己眼睛里再也掉不出泪滴的时候,你就会出现,像小时候一样,走过来,扶起蹲在地上的我,带我到你当门卫的那所小学玩耍,然后再领着我去门口的小卖铺买零食。

但此刻,我双眼红肿泪水已无力再流出时,你没有出现,你真的不会再出现了,我亲爱的外公。

再见到你的时候,你成了一张再也无法跟我说话的黑白照片,悬挂在老屋里你以前常坐的那张椅子上方。

外婆每天都会擦一遍椅子,上面没有一丝灰,好像你刚刚坐过。

我在屋里像从前一样吃着外婆煮的太平面,像从前一样跟外婆聊天,聊的也都是我们曾聊过的内容,只不过现在你不在了,外婆更老了。我忍住好几回,没有去看墙上的照片,但最后还是没撑住,看了你一眼,坚毅而消瘦的面庞,带着微笑也仍显得严肃的脸,略高的额头,凸出的颧骨……外公,你是不是也在看着我?

外婆在你走后,整个人瘦了一圈。妈妈每次跟我打电话的时候,总会聊起自己又去看了外婆,外婆好憔悴,妈妈说自己好想哭。

今年暑假,我见到外婆,确实好瘦,跟秋天院子里的树一样。我认真瞧了外婆一遍,她的眼睛也小了一圈。妈妈说,你走后不久,外婆整天哭,差点把眼睛都哭瞎了。

外公,你知道外婆退休后平日没啥爱好,就爱和邻居大妈打桥牌,有时误了做饭,你很生气,说了她几回,也依旧没有改变她对桥牌的热爱。

可在你走后的日子里,外婆渐渐不怎么喜欢打牌了。有时邻居叫她,她也不出去,借着要给去纺织厂上班的舅舅一家人煮饭的缘由拒绝了。

妈妈也说外婆变了,不像以前那样喜欢热闹了,她常常待在老屋的客厅里,看电视,缝补衣物。

我觉得那是外婆在陪你,即便你挂在墙上,说不出一句话,她也觉得你还在。

外公,老屋后面养的鸭子还整天在叫,你送给我的单车车座底下还粘着你用抹布擦车时留下的线头,我的银行卡里还存着每次去看你时你给的零花钱,你现在在哪里,过得好吗?

你离去,留下空旷的黑夜,长长的思念,如线穿孔,缝进我心里。

我深知每个人所经历的红尘都很短暂,每一次离别,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次转身的刹那,或许就是故事的最后一幅画面,每一次说出的再见,很可能日后便无机会再说,但我还差你这声再见,我好想跟你说声再见。

外公,这几天是清明时节,山上开满梨花,但美好的风景总是短暂,经不起风雨到访,花不言声,只一夜便落了满地。

我总想起六年前的秋夜,也是落花的日子。爸爸妈妈因手里有事便叫我独自前往镇上喝喜酒,天色太晚,你和外婆把我留下来过夜。

我睡在老屋二楼你的床上,看完了你放在影碟机里的电影《喜宴》。

老旧的电视机上开始闪出雪花,越来越多,窗外的马尾松在晚风里抚动着,松涛阵阵,我迷迷糊糊就快睡着了。

这时听见你在木板楼梯上慢慢走来的声音,一步一步,咯吱咯吱,靠近我……

海边的祖母

年少时,我曾跟着祖母在海边住过一段时间。

小岛葱郁幽静,人烟不多,但家家户户皆如亲人。

满山遍野树影森森,树枝被累累藤蔓覆盖。炎夏时开花,一朵朵花都将自己摊开,散发出浓郁花香,空气显得甜腻醉人。藤茎粗壮,像一条条大地的神经,在岛上伸展,有时遇胖乎乎的孩童踩踏,似乎整个夏天都被惊动。

祖母常拉着我到林中四处割藤,一箩筐一箩筐地背着,用它们编织篮子、席子、椅子等物品。祖母见我年岁尚小,只让我背一个小竹篮。开花之前的藤蔓还是鲜绿的模样,在阳光下宛若翡翠,海风吹来,便从藤茎里抽出一阵阵好闻的植物清香。

采藤完后,祖母便开始煮藤,认真洗涤,晾干,拉丝,编织。祖母那时并不显老,还如中年女人一般模样,她笑着看我,摸着我的手心,略微塌陷的瞳孔还闪着光芒,被时间雕刻的手掌还充满生命的热度。

一直都觉得夏天是属于祖母的季节,栀子、木荷开出瓷白的花瓣,在水雾氤氲的夜色中若一坛沁人心脾的花茶,芳香四溢。祖母就像长在岛上的一棵榕树,因年老而愈显苍翠。

我们住的房屋是海边人家长住的水泥平房,浅灰色的墙垣在雨水反复洗刷之下起了铁锈一样深红的条痕,上面蔓延着青绿色的藤萝,滴着水珠。屋前有片庭院,栽满各种花草,牵牛、泡花、灯芯草、鸡嗉子花,扇叶青果,风吹起,葳蕤生光,花叶摇摆,像片斑斓的海。

夏夜里,祖母总抱着幼齿未齐的我坐于庭中,她唱古老的闽戏,《紫玉钗》《珍珠塔》那一类,一字一句十分动情,祖母虽上了年纪但嗓音还如年轻时饱满清脆。她也曾一段一段地教我,什么“曾记得定情宵,红烛高烧。喁喁私语说许多衷肠话,一些儿瞒不得雪衣娘”,什么“你这穷鬼穷方卿,穷肝穷肺穷昏了心,此地是堂堂御史府兰云厅,竟敢来……”但因年龄过小,自然吟唱得跑调千里,祖母拉也拉不回来。她倒也不嫌我资质浅薄,耐心再教,只是后来见我有厌烦之感便将教戏之事作罢。

那时月光刚刚照在房顶,黑瓦之上盈盈素白亮光若美人露出的香肩,那远远飘来的一层云雾似薄薄的纱巾披在那伊人肩头,风大时,便又自肩际滑落。祖母拿出一盒杏仁酥、枣糕和一小盘花生米,慢慢地剥开外壳或是包装袋,把里面的食物送到我嘴中,叫我慢慢吞咽,并用一只手托在我唇下,害怕油腻的碎屑粘到衣领上。我小口小口地吃,看着祖母又看看月亮,觉得他们的脸是那么的相像,便指着月亮说道:“阿嬷的脸挂到天上去了。”祖母见了,立马拍了一下我的手指,说:“笨崽子,月亮指了是要割耳朵的。”这下,我怕了,躲到祖母的怀里,不敢再多看月亮一眼,生怕祖母说的话应验。祖母又用素洁的手掌摸我的头,说:“笨崽子,别怕,月亮知道你错了,不割你耳朵啦。”

远处有海声传来。海是好看的,树是成片的,海一般好看的树生长开花着。月光之下,夜晚的世界是一个安静的孩子。

祖父很早便因脑血栓过世。祖母在六十岁以后,便独自生活在海边。

她喜欢静谧清幽的环境,少与岛上的其他人来往。整日待于房中,翻过去祖父留下的案几,抚弄笔墨,整理衣物及一些古籍。祖母识字不多,大都是祖父生前所教,祖父曾经读过私塾,而后又上了国立学校,有些文化,只因家道中落默默无闻了一生。《牡丹亭》《红楼梦》《人间词话》那时他们常看,而如今念几句“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祖母都会红了眼睛。我不愿祖母伤心,便在她欲哭之时蹦到她身边,然后说,阿嬷,兔子跑进你的眼睛啦。祖母便不哭了,笑着抱住我,说,阿嬷已经把笨崽子的兔子抓住啦。但我能瞧见她深邃如河的眼角再也无法复原。岁月是一个残忍的巫师。

海岛的夏天常被雨水重重围困。紫藤坠落着水露,如圆溜溜的婴孩从滑滑梯上下来,叶尖上有小巧的被幼虫蛀坏的缺口,雾气中,透出一层层模糊的安静的世界的脸。那时自己还在岛上念小学,常常不喜欢在雨天上学,便编了各种理由要祖母去学校请假,然后再偷偷溜出门和几个死党跑到岛上的山丘上玩耍。因为下雨的缘故,山上行人渐少,看守果园的师傅们大都不在。我们这群小鬼可以趁这会儿爬上果树去摘香甜的果实。

正值盛夏,龙眼树在瓷白的小花谢后结出了满树满树的小果子,星星一般坠着,这边一串,那边一串,看得人眼花缭乱,口水直流。我们很快展开攻势,有爬上树端摘的,有拿出书包在树下接的,也有俯下身匆匆捡的。掂量着手心沉沉的果实,我们禁不住把它们一颗一颗剥开,嫩白香甜的果肉仿佛是世界上最大的珍珠,我们睁大了眼睛看着,然后把它们一口一口吞进肚子里。有时一些馋嘴的伙伴在回家的半路上吃得有些急了,没尝到味儿,便又建议再去山上摘一些。

孩子时的我们总是不知道满足,偶尔运气不好便会被看守的大人发现,拿着竹鞭在我们屁股后面追着,不时骂出几句难听的话来。我们嘻嘻笑着,爬到大老远的山坡上丢给他一个鬼脸。这样常常会误了时辰,回家自然也是逃不过祖母的责备。但幸好祖母慈爱,嘴上唠叨一下,事情便也像雨天一样过去了。

很多时候,也怀念起了刮台风天的日子,学校不上课,一个人就静静地躺在床上。周围只是忽近忽远的风声,房顶的瓦砾似乎被人轻轻翻动起来,自己像一艘小船般漂浮在透明的海上。风从树梢吹过,又掀起了路上很多孩子手里的扑克牌、风车和白色的衣角。大姑家的姐姐那时也暂住在祖母家,她是个很爱唱歌的女孩,扎着马尾辫,一甩一甩的,经常和我说起她喜欢的歌手。她会唱各种类型的歌,每次一张嘴美妙的声音像她手上戴着的银镯子触碰出的声响。

雨中芭蕉铜绿,小路有人打着油纸伞轻轻踩着时光泥泞的路基。花红柳绿的田垄边,溪水潺潺流经河道,有许多年轻的心事闪烁出晶莹的光芒。

那些在滩涂上翻腾起的浪花,银白色的月光,还有珊瑚、小岛和贝壳,都像一枚枚徽章别在我的胸口。我站在起风的海边,巨浪翻滚,船帆抖动,海水在身后触碰着礁石,云雾起伏,天空寂静得没有一只飞鸟。钟摆一样固定的节奏里,宇宙经纬线分明,交错编织。祖母站在堤坝上,唤我的小名。巨大的海,开出了纯蓝色的花瓣。那是我见过的大雨中最美最好的蓝。

逐渐茂盛起来的树叶把清晰的爱覆盖在阴影之上,雨滴终究要像细线一样消失。天很快便也晴朗了,纯白的阳光开始在黝黑的枝头上点缀出朵朵繁花。湿漉漉的光阴伴随着自己离开海岛的那一刻起,也一点点地蒸发干净了。

后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由于父母接我回家及自己出省求学的缘故,我没能再回到那座岛上。

据说海岛要进行大开发了,要成为内地对台的一个窗口,我自然高兴。但思索片刻,脑中又浮想起昔日岛上静谧而安逸的光景,突然间心口疼了一下,像被一条鱼咬到了。我知道时代在前进,所有的土地都在为这样伟大而光荣的前进默默无声地承纳文明带来的疼痛。

母亲有时问我:“想不想小岛?”我回答,“只想祖母了。”母亲说我傻:“你阿嬷已经离开了,而小岛还在那啊!”

“不对!在我心上,祖母就是一座美丽的岛屿。”

这座岛屿将永远驻扎在我的脑海中,它只会被记忆的潮涌冲刷得愈发清楚。

归来

立夏那天,姐姐从西班牙回到长乐。夜里,天气沉闷,电视上说要下暴雨。机场依旧人群熙攘,天南地北的旅人,身体疲惫地拖着拉杆箱游荡,转动的轮子扬起灰尘,凝滞在黏稠的空气里。

父亲叫了辆车停在机场出口,那车灰扑扑的,也没精神,像头正打瞌睡的虚弱的骆驼。姐姐一上车,探照灯亮起,把前路扫出一道尘光,司机一个回转,车跟人都如梦初醒。

一路上,父母亲不说话,脸一直绷着,像车窗外的天气。姐姐感到难受,开了腔:“去了西班牙,才知道那地儿并不好,没什么盼头。这半年在外面,真不是在过人该过的生活,我实在没法子,才回来的。”

父母亲面色并无任何松动,像硬邦邦的铁皮罐子,看着窗外。

这时我正好给母亲来了一通电话,她接起,语气平和,说接到我姐了,一切都顺利,让我在重庆那边安心工作,不必挂碍家里。

一旁的姐姐这时抽噎起来,“你们就知道说我,我是真的没有办法。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就有千千万万的活法。你们总不能让我像表哥一样死在西班牙吧……”

母亲听着这话,情绪激动起来,没等挂断我这边的电话,就朝姐姐扔了句:“你在说什么,你也是能跟你表哥比的吗?”

一向沉默的父亲这时从副驾驶位置上转过身来,往后面吼道:“都回来了,还要说什么?!”

这一句下来,几道闪电从远天劈下来,照亮整个夜空。没多一会儿,大雨如注。

两个女人都灭火似地哭起来。

车窗外,雨声湮没所有。

表哥十九岁时离开长乐这座沿海小城,去了西班牙。

印象中,他个子很高,留着略长的头发,长得像言承旭,带着些痞子气。我不太喜欢他。

小学三年级的暑假,我在姨妈家住了一段时间。姨妈很疼我,时不时就夸我懂事乖巧,经常买一大堆雪糕、冰淇淋放在冰箱里给我吃。表哥那时在镇上读初三,正处叛逆期,经常欺负我,虽没对我拳打脚踢,但折磨我的方式也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留下阴影:在我常坐的椅子上涂502胶水,用小刀在我晒于天台的衣服腋窝处划出口子,吃光姨妈在冰箱里为我买的冰淇淋。

记忆最深的是一个夏夜,我们像往常一样搬来小凳子坐在天台纳凉,看不远处长乐机场的飞机一架又一架飞过。日头落下去了,月亮爬上来了。电视上要播放晚上六点时段的剧集,姨父、姨妈都带着凳子下了天台,这时楼顶剩我跟表哥两个人。

他向我斜出一个轻蔑的眼神,随后将我推至天台边缘,我像木偶一样被他晃动着,他在笑,那笑里有得意和灰扑扑的脏。我一会儿朝向天空,一会儿似乎又将坠下高楼,头晕眼花,心里异常恐慌,便大声哭喊。

姨父姨妈闻声立马赶到,表哥此时早已将我放开,自己站在一旁,跟没事人一样,说:“他自己莫名其妙就叫起来了。”我当时瘫坐在天台上,像只孤鸟只管哭。仿佛只有哭声可以喂饱我的恐惧和哀伤。

就这样,长大后,我成了一个恐高的人,更对天台有了敌意,感觉表哥时刻就站在那里等着我。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表哥从西班牙给我来了一通电话。距离我们上次聊天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我第一时间没有认出他在电话里变得沙哑的声音,但他调皮的劲儿仍旧没变。

他一直让我想想“你有哪个亲戚是在西班牙啊”。

随后,我惊讶地喊出他名字,“我表哥石灵!”

他在电话那端笑起来,“哈哈,还好你读书没有读傻。”

十一月,学校图书馆外面的银杏树叶子一夜间颜色由绿转黄,在午后三点阳光照耀下像金色的纸片,有风吹来,便纷纷扬扬。

我跑到楼道里跟表哥说话。他说自己已经不干厨师了,开了家卖首饰品的店,生意很一般,偶尔碰到些黑鬼,一天赚的钱就泡汤了。他说我放暑假的时候可以到西班牙找他玩,食宿他全包。

我问:“西班牙语好学吗?”

他回答:“很容易啊,跟我们汉字拼音很像的。”

随后表哥用自己的名字举起例子。

我一边听,一边看着窗外,银杏树被风摇了一阵又一阵,地面铺了一层疏淡的金黄色,有学生走过,隔着玻璃窗,我似乎也能听见他们鞋底踩到落叶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钟面的时针不知不觉间从“3”指到了“4”,我跟表哥聊了一个小时,但他丝毫没有疲倦,仍在电话那端兴致勃勃说着。他谈到西班牙的话费标准、孩子的教育问题,还有医疗保险等话题。

他说:“这里看病都不需要钱哦。”

我问:“那医生会认真看病吗?”

“肯定不会啊,公家的医院医生没有外快,看病一般都很随意。”表哥继续补充,“有钱人都会去私立医院,很多人都有私人医生。”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那天我们竟然会以医疗问题作为电话结尾,可能是没有太多可聊的内容了。但这已是我接过时间最长的一次通话,也是表哥第一次从国外专门打给我。

可我没有想到这竟是他最后一次跟我聊天,他挂断电话后,就永远不再打来了。

十多天后,姐姐发来信息,告诉我,表哥死了。

当时我正在阳台上抱着盆子,准备收洗衣机将洗完的衣服,看到那一则短信,整个人如受电击,懵了。洗衣机轰隆隆响过之后,我仍木讷地站了很久很久。

之后我缓过神来,咬了下嘴皮,是疼的,显然不是梦。

曾经近在眼前、跟自己朝夕相处、一回头好像又能碰到的人就这么突然离开了,像冬天的一场雪在一个气温上升的清晨,在很多人还在熟睡的时候,消融得干干净净,似乎不曾来过。

但说过的话、碰过的肩、夏日一起吃过的雪糕、晾衣架上刚洗的衣物、掠过天台上空的飞机都还那么熟悉。

我无法接受表哥就此离去,阴阳相隔。我打电话回去,妈妈非常伤心,叹了口气,说是真的,姨父姨妈要去西班牙了,过段日子就会带回骨灰。

表哥三十二岁,死于胃癌晚期。

姐姐说像表哥这样在西班牙因为疾病去世的中国人有很多。水土不服;前期过分用力打拼;就业过程中产生的种种不适和压抑,尤其表现在语言沟通上;对日常生活成本极其节约,经常三餐得不到较好保证,甚至有时都会去菜市场捡拾不新鲜的果蔬鱼肉……这些都是常见的原因。

姐姐在西班牙一家小餐馆打工,她说表哥最初也是在这样的地方工作,洗碗,端盘,拖地,打扫厕所,做的都是薪酬很低也很卑微的事情。

姐姐干了半年,受不了,就回国了,但表哥却在异国他乡度过了他漫长而寂寞的十三个生日。

那天表哥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在西班牙待久了,已经取得国籍,但他还是想着以后能回中国。

在我的故乡长乐,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觉得国外就是天堂,就是花花世界。美国、加拿大、英国、西班牙、澳大利亚……这些国家的名字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引着成千上万像表哥这样的青年,但它们又像一个庞大迷宫,很多人像泥鳅一样滑溜溜钻进去后,就再也出不来了。这些人的人生系在太多的期待与负担上,没有回转的余地,也无停留的码头。

像姐姐这样一去半载就返途的人太少了,她像一条从中国东南海域捞起,被放到遥远海域摆尾的游鱼,狠狠搅动池水后,又利落地消失在那片海水中。她无压力,也无责任感,身无所系,所以能回来。

表哥是个很有担当跟责任感的人,像他这样出国打工的青年,往往并不是为自己而活着。故乡人眼中看到的都是他们表面的风光,而深夜喝过的酒、哭过的泪,他们的舌苔异常清楚。

他们刚出去时,要偿还因出国家里欠下的债务;之后挣钱,也要按时寄回给父母亲人;到了一定年龄,又要拼命赚钱娶妻生子,多半都是家里物色好,觉得人还可以,就立马结婚,带出国打拼,生了孩子,再送回给老家亲人照顾,懂事后再接到国外;很少回国,一回来还要走亲访友,送些钱跟洋货,送得少,还要被人私下里议论和嫌弃。

我实在没有料想到,表哥竟然是以如此轻盈的姿态回来。

我看不见他高大的模样,也听不到他富有磁性的声音,他没有微笑,也不会再欺负我,他只是一盒骨灰了。三十二岁的生命就这样与这世界辞别。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接到的那通电话,是他在我生命中最后留下的足迹。

记得在那个久远的冬日傍晚,长乐机场办理托运的柜台前,表哥把笨重的行李箱放到了输送带上,他身后站着姨父姨妈和我们一家人。那天姨妈的眼睛像蓄满水的池塘,荡着波光。但她始终没让眼泪掉下。

表哥登记好托运信息后,转身,正好看到我,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说:“以后没有人会欺负你了,是不是很开心?”

那时我才上小学三年级,非常羞涩,不懂拥抱,也不会说漂亮话,只点了点头。

表哥笑了,瘦削的脸上,皓齿一露便起春风,弯弯的眉眼绽放着光芒。那年他十九岁,就要漂洋过海去远方,一走便是十几载,我们就此隔着千山万水,难再相逢。

长大以后,我才理解了表哥临行时对我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其实是在问我,以后会不会想他。

寻猫记

Agony失踪了,我一直在寻找这只猫。它有黄白色相间的柔软毛皮,慵懒不屑的似乎永远耷拉着的眼皮,喜欢在屋檐、阳台和小巷中走自己的步调,很像青春里的我们。

Agony失踪的时候,我还在花园里修整昨天晚上被雨水浸泡过的花草。潮湿的水光从一片叶尖跳起,又蹦到另外一片叶尖,滴滴答答地响着。铁线蕨和藓草在墙角又蔓延了一些长度,像翠绿色缠绕的梦境,偶有一些小虫从草叶间跳出,又很快地从视线中溜过,时光的杯子在静默中被一次次反复擦洗。我以为Agony也只是如往常一样从我眼底溜走,过了一会儿说不定又会从哪条巷子里钻出来,甩甩尾巴,朝我喵喵叫着。而这次,我在清晨的时光里等了许久也不见它出现,我有些担心了,害怕它会迷路,会和其他的猫咪调情,或者被另外一个人给带走,然后进行洗脑而很快忘记了我。

我害怕被人遗忘的滋味,像自己顷刻间透明了一样,或者像是自己被隔绝在了另外一个世界里,终日与孤独相伴,做寂寞的僧人。这让我痛苦,我不想住进一个人孤单的寺庙,所以我准备出门去找回我心爱的Agony,那只淘气的小猫。

Agony最早是从祖母家抱回来的,它应该是去看它最初的主人了。

记得年少时父母亲因工作无暇照顾我,便把我送到祖母那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祖母家有一个很大的庭院,种着柿子、石榴、无花果树,秋天的时候会结出硕大的果实,黄色的,红色的,满满串串地挂在枝桠间,像一枚枚好看的“灯笼”。那时在南方,天还未冷,夜间我常常与祖母坐在庭院里,靠着院角很安静地坐着,晚风吹起我们的头发,像溪水一样流淌,薄荷草的清香会淡淡地融入鼻腔。祖母时常会在石桌上放置一台录音机,播经典的戏曲,有《牡丹亭》《春闺梦》《锁麟囊》等等,不时她苍老的唇间也会动弹几下,飘出一些唱词,“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听画鼓报四声愈添凄冷,看娇儿正酣睡恐被风侵”……那些柔婉的词句在夜色里沾着露水一点一点下沉,附着到小虫的翅膀上,轻轻抖动起来。我则在一旁稀薄的灯光下翻看从老屋书箱里找出的书籍,很多都是线装的,散发出江南古老的霉味。祖母说这些都是祖父和父亲看过的,现在轮到我了。

时光如风,四五十年前梳着羊角辫、脸颊红晕的女孩不知不觉间在我面前已经快走到岁月的尽头,剩下满园风雨年年依旧。祖母家的门外有河流与古桥,在烟雨里墨色一般铺着,穿桥而过的船桨声沿着水流慢慢地飘荡,桥上有来来往往的行人闲坐着说话,抽烟,吃话梅,黄昏里那渐渐西下的落日投下几丝阴冷,撒在栏杆上那些石狮子身上,是一种镀金的沉默与静谧。一些货郎挑着肩头的商品向着灯火燃起的地方渐行渐远。

老屋在祖父母过世后,便很少有人到来。庭院深锁着,朱红的门面很快掉光了漆色,像一面破损的时光。我在门前喊了几声Agony,始终没有听到任何细微的反应。小家伙是不是猜到我会来,便跑走了?我背对着老屋,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不得不说Agony精明得很,这只小猫并没有继承主人身上安静温和的脾性,一身的狡猾、敏感与叛逆倒是不知从哪里学得的。有时在饭食中少放了几只小鱼它都知道,闹着脾气在那干叫着,非得让你再多放几条鱼不可。给它洗澡时还得轻轻地摸着它,然后再轻轻地把水洒在它的身上,像喷香水那样的轻柔,力度一大,这小家伙非得从你手中挣脱开不可。这样的娇柔、倔强,仿佛青春里的少男少女,只依着自己的脾气去辨认世界。

母亲说Agony与我相像。我摇了摇头,不是的。细细想来,或许成长期里的我们骨子里注定有不安分的物质存在,它们集聚,燃烧,到最后的归于寂静,太像一场花事的开始与结束。

明亮如熙的青春里,我们都是以花的姿态在面对着这个偌大的世界,一味地享受微风细雨,不断靠近自认为离阳光最近的地方,而很少注意过根须驻扎的那一片泥土。可以在和父母亲激烈顶撞后还觉得自己受了莫大委屈似地躲在被窝里失声痛哭,可以平日坚持不看语文老师讲破脑袋要自己必读的经典名著而在考试时随感觉杜撰一通,可以在学校夜间自习时趁班主任提前离开而攀爬围墙回家,可以偷偷溜进办公室翻箱倒柜地找自己在课上被老师没收的小说、零食、手机,可以上线和陌生的朋友无聊地说上一整晚,直到眼皮不自觉地垂下,手指按得出现红肿和凹陷。可以固执而顽强地对这世界摇头,喊出自己的鬼哭狼嚎,走自己所设想的美好道路。

青春里,我们真的都太自以为是,一意孤行,义无反顾,就像Agony,这只不听话的猫咪。

我朝着以前自己就读的中学走去。

那些发白的教学楼、图书馆、体育场、宿舍还是保持离开时的样子,一些碰巧遇上的老师倒也还认得自己,只是穿白衬衫坐在教室里听课、看小说、玩手机的人群中不再有我,道旁的樟树长得更加繁茂,枝叶间依旧有煮沸的鸟鸣,依旧发出清香的味道,像一块块含在少年口中嚼不完的口香糖。我规规矩矩地长大,规规矩矩地被时间的洪流淹没,沦为失梦的鱼群,然后又探出脑袋,上岸,成为成人庞大队伍中的一员。我怀念和Agony泡在学校里的那段日子。

那时我们常在校园松散地走着,身边还有一些朋友陪伴。游荡在草地上,穿过层层叠叠的水雾和花朵,看落叶铺满小湖,看建筑的檐角在水中浮动的影子。那些委婉的楼道回廊,稍不留神间已经爬满厚厚的一层爬山虎,布满碧绿的叶子。教学楼的玻璃通透,墙角边长着一排很整齐的芭蕉树。风中阳光似乎也在动弹,在阴影的缝隙里自由穿梭。那时我们常常从教室里搬出椅子三三两两地坐在芭蕉下乘凉,说话,唱歌,或者吃零食。我说:“如果时光一直停在我们的掌心不曾老去该多好。”友人拍击着叶子,欢快地笑了数声,回答:“还是快点结束吧,这样的时光真难熬。我可不想整天在这铁窗和一堆没用的教科书里挣扎,我还有很多梦要做,还有很多世界要闯。”

那些声音明亮地沉淀下来,像一颗颗水晶在回忆中闪烁出白色的亮光。温暖而明媚的年少,真是一条回不去的路,那些叫作少年的花,开过一次就散落在了天涯。

记忆中焦闷而漫长的夏季,终于在两天的雨水里泡成我们永远的过去。

那个高考结束的夜晚,天空宣泄了太多太多积压多时的雨水,豆粒般敲击着城市、乡村、道路和我们要告别的曾经。那一晚,我抱着Agony久久地坐在窗前。

这一天,自己终于可以好好听听雨打芭蕉的噼啪声,听夜里小湖的涨水声,听门上的铜环生锈的吱吱声,听灼灼年华挣脱囚笼后大声喊出的自由。那些离我们很遥远的美好,似乎顷刻间回来了。我们不再去做谁透明的棋子,不再机械地背诵、做题、听讲解,不再为了可恨的分数而惧怕开家长会时被老师数落一番的情景。

那些安分守己做木偶的日子,那些年少荡漾的轻愁,寂寞与疲乏,就这样告辞吧。彼此不见而成深邃的银河。

走过一些路途,依旧没见着Agony的身影,也没听到它那再轻也能被自己辨认出来的声音。

我寂寞地走着,仿佛心上的烟柳繁花全谢了。眼前的旧时巷陌,依旧风情万种。整整一条街,布满了格调幽雅的店铺,一间间的小铺子,吸聚着暖暖的人气,卖着甜腻小吃、手工旗袍、精美瓷器、旧书和影碟,人们穿行其中,各自经历各自的故事。我试图从中找到Agony,却在走向浩瀚人世的半途作废。小东西,我忧愁地想着你,别再躲藏,我们要相爱,要坦诚。

不知不觉间还是走到了巷子深处一间寺院的门前,我不知道Agony是否也还记得这条路。

那时也常是雨水时节,母亲去庙里上香没有带伞,我抱着Agony给她送伞。伞下,我们像极了无家可归的孩子。我遇见过一个女孩,她有很长的头发,很清澈的双眸,周身充满了玉兰花的香气。她也困在雨中挪不开前进的步子。她并不知道我曾见过她,就在一次校庆演出上。那时她站在台上自顾自地唱《最初的梦想》,冷漠得像朵只绽放在自己世界里的花,拥有着孤高的眼神、不愿被人所接近的距离,亦像一个孤独的质数。所有的时光仿佛顷刻间长大,每个人身上的光芒都在岁月中磨砺得更具锋芒,却又逐渐黯淡下去。女孩长得愈发成熟,也愈发孤傲,就像一阵途经我身旁的风。我站在她面前,把伞倾向她,“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的,你拿着这伞吧。”她过了一会儿才对上我的目光,轻轻问着:“是在叫我吗?”我点点头。她冷冷地说着:“不用了,这雨困不住我。”那时不知哪来的傻劲,把伞丢下后自己就径直向寺庙跑去,害得Agony也跟着自己淋了一身雨。可这小家伙只需用温和的舌头舔着软软的皮毛,甩了甩,全身就干了。而我还泡在那场雨里似乎出不来了,心口一直重复着她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我忘了究竟是过了多少天后才又一次碰上了她。女孩依旧散发着年少时的气味,微寒而芳香。在那条靠近庙宇的路上,玉兰结香而开,她拿着伞迎面向我走来。女孩把伞还给我之后并无过多言语,转身,试图匆匆走掉。我却叫住了她,“你是不是忘记说一句话了?”“是谢谢吗?”她回过头。我笑了笑。“我觉得有些话不用说,因为我相信有天我们还会再见面。”她说完便转身离去。

有天究竟是哪一天,我一直在等,却一直没有等到。

质数一样的女孩那天之后就一直没再出现,像一个梦境消失在秋天的落花里。那些充满香气的时光在薄雾里逐渐淡了。

走进庙宇的时候,我只轻声唤着Agony,它还是没有出现,像那些回不来的光阴,在你察觉不到的路口已经与你辞别,你却不知,还一直痴痴惦念。

寺中木鱼阵阵,佛香缕缕,善男信女们怀着祈愿与救赎之心络绎不绝,宛若一条悠长的河流。秋风瑟瑟,挂在塔上的铜铃齐齐地在风中摇响,声音清脆,亦带着些苍凉。塔里空无一人,塔外的世界却很繁忙。

我在散发着缕缕檀香的树下,捡拾万千落叶中的一片,每一片脉络都很曲折。我希望在这个时节离开的亲人都能像这些离开的叶子一样没有苦难,都要幸福地生长过,然后幸福地落下,幸福地腐烂。这是生命最好的结局。

夜间,凉风从窗边迤逦而来,沾染着冷静的暗色与沉默。

我躺在床上听温岚的《胡同里有只猫》,是方文山的词,我很喜欢他用破碎的古典诗词营造出的氛围,有种别致的美。温岚的声音充满了风的感觉,很陶醉,很深情。我想到了走过的从前,那些隐没的少年,都是很年轻的脸庞,却都有很苍老的表情,他们试图反叛时光,却最终被时光遗忘。

舒缓的曲调中,夜色逐渐晕开,我似乎看见Agony又像往日一样顽皮地从某条巷子里钻出,慵懒不屑地耷拉着眼皮。它朝我很轻很轻地叫着,喵喵,突然间又消失了。

Agony,你是不是不回来了,是不是像那些时光一样不再来了?

Agony,我一直忘了和你说,你的名字。

Agony,你名字的英文意思是痛苦至深。

中文发音是,爱过你。

芭蕉和父亲

小时候,我常常认错一些事物,比如五岁时在超市水果架上第一次看见香蕉,才知道自己之前吃的都是芭蕉。

二者模样相似,未成熟时表皮青青,成熟时都显金黄。但细细一瞅,还是会看到差别,香蕉和芭蕉外形都呈弧形,但弯曲程度不同,香蕉为明显的月牙状,而芭蕉弯曲程度较小;再用舌尖一尝,香蕉回味香甜,芭蕉则略显酸味。

故乡的山上长满芭蕉树,一到结果时节,村里的小孩便呼朋引伴,奔向山野,采摘芭蕉。见已成形,也不在乎颜色还很青,就使出浑身力气生拉硬拽,要把满树的芭蕉都带回家。芭蕉树感到疼了,喷出浓稠的液体到孩子们身上,有时溅到眼睛里,非常麻,孩子们大声哭起来。也有一些孩童非常聪明,身上带把小刀,不费太多力气就割下一串又一串的芭蕉,最后小身板上背着满满一袋子,踩着暮色唱着歌谣回家了,脸上幸福得要命。

果皮青涩的芭蕉不能立即吃,需要在米缸中存放一段时日,等它熟透才能入口。母亲爱干净,见我摘回的果实粘着许多灰尘,便用帕子认真擦拭表皮,之后再放入米缸,在白花花的缸内挖出一个坑,将芭蕉埋入,再用白米覆盖,堆了一层又一层,像藏起一个又一个苦涩的秘密。过了三四天,芭蕉就有些熟了,若是嘴馋,憋不住,也能尝尝了,虽仍有些涩味,但舌尖多半品到的已是甜了。

成熟的芭蕉,果皮发黄,熟透的便呈焦黄,根部还带着些黑,如日子被烧焦的边缘,早与当初判作两样。虽失去青涩时的模样,但成熟的芭蕉,剥开已被岁月侵蚀的表皮,果肉绵柔,口味香甜,塞满小嘴,顿觉日子厚实。

那时常和我抢芭蕉吃的是父亲。青年时的他,眼里带光,身形清瘦,双脚有力地蹬着自行车,在生活的城池内外飞奔,还不曾想到自己中年后大腹便便的模样,像被岁月不断塑造的雕塑,到了某个阶段岁月厌弃了,不愿再加工,便一把将父亲摔在地上,成了一团瘫软的泥。

可能是因为嘴大的缘故,父亲吃芭蕉速度非常快,我刚用小手剥开皮,正想对他得意一笑,却见他喉咙一滚,一根芭蕉顿时不见踪影。接着,父亲又看着眼前余下的芭蕉,我立即用手护住。父亲有双水牛似的大眼睛,一转,我也看得清,他有想法了,学着《西游记》“五庄观偷吃人参果”一章中八戒的话,跟我说:“刚刚吞得急,忘了是什么味道了,再吃一根,好吗?”我噘着嘴巴,不理他。他又央求,我便扯下一根最小的,给他。

父亲耍皮,凭着自己力气大,一把夺走我手里所有的芭蕉,我哇哇哭起来。母亲听到哭声,急忙进屋,将父亲责骂一通,父亲像小孩挨着批评,顺道扔了个眼色过来,示意都是我害他的。我擦起泪花,笑了。

父亲那时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爸爸,却仍像个男孩,少年心性还未泯灭,带我们去爬山,仗着腿长,一溜烟就跑到我们前方,一拐弯,就见不到他了。我们害怕迷路,站在原地喊他,随后他神气地站在我们面前。他带我们去海边抓螃蟹,不小心被螃蟹夹住了手指也不掩饰,当着我们的面惨叫起来。他真是个缓慢成长的大人呐。

我七岁那年,我们家如一艘搁浅的船,泊于生活的泥沼,父亲似乎一夜之间成熟起来。因封山管制,无法再上山采石,村里众多石匠都失业了,父亲也是其中一个。突然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生活如何继续,在那个微凉的黄昏里,他一直蹲在家门口,鸽群盘旋,一遍一遍,他没忍住,哭了,直到见我们放学回来,随即擦走泪花,站了起来。父亲没再像往常一样扑过来,抱起我们,他心里没想好怎样面对我们,只一个转身,进屋了。我在他身后一直喊:“爸爸爸爸!”他始终没有回头。那天过后,父亲脸上的笑容,像一条又一条的鱼被日子渐渐捕光。

为了减轻负担,身体瘦弱的母亲开始到街上摆摊卖食杂,整日起早贪黑,面容愈发憔悴,而父亲也因暂时找不到工作,便跟着母亲一道早出晚归做这小本生意,搁浅的船只暂时又驶进了生活的洋面。

我的旧家是座用石板拼接起来的小宅子,只有一楼,异常破落,每逢台风过境,屋瓦极易被掀翻,屋内漏雨严重,摆满脸盆水桶,叮咚作响。盛夏时节,也常有蛇虫从附近田地溜到房中,父亲抓过几次,我们一家人看得心惊胆战。等我上中学后,父母决定在祖父留下的那块地皮上盖楼房,搬离旧家。父亲找来叔叔,商量买他那部分的地皮,叔叔让父亲先盖,不用提钱。结果,我们家刚盖一层,叔叔就醉酒提刀来讨债,我永远忘不了他手上那把菜刀是如何一次次逼近父亲的,那架势俨然已不把父亲当作兄弟手足。在物质金钱面前,一个家族的情感纽带就此被砍断。那年我十三岁,看见父亲脸上已经没有眼泪了。

高考那年,我的情绪反复无常,整个人像匹陷入荒漠且找不到归向的骆驼。将我拉出来的,是父亲,他用他的臂膀,用他的成熟将我环抱。

那个一直落雨的五月,深夜,我埋头在无止境的作业里,窗外的棚布被敲击得噗噗直响,我的情绪糟糕透顶,如将自己囚禁于笼中,那种压抑感使我挣扎起来,摔了椅子,奔到阳台上淋着大雨,似乎才舒服些。父亲见状,如一只老鹰,扑过来,将我护在他的翅膀下。曾经的开朗、快乐都远离我,我辛酸地哭起来。父亲用那双布满茧子、粗糙的手帮我擦眼泪,说:“爸爸在,坚强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现实境况将人逼至死角,我束手无策,任它欺凌,幸好父亲在,给我温暖和力量,使我足以在那年六月一一还击。

在之后的人生路上,我渐渐远离父亲,独自南北奔波。时常被这世界欺凌,碰过壁,受过伤,只能自己一个人熬过四季的诸多时辰。

读大学时,同住一屋的室友身上毛病不少,最让自己难以忍受的是他们每晚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如山压在我胸口,我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如儿时那样安然睡眠。一个月后,我精神涣散,像缕烟,轻飘飘的。一边流泪,一边想给父亲打通电话,但最终没有按下呼叫键。因为想到拖着拉杆箱离开家那天,在心里对自己说的话:“十九岁了,不许想爸爸,想妈妈,必须自己一个人去面对这个世界!”不久后,我搬出了学校寝室,一个人来回折腾,捣弄好所有事情。在简陋的出租屋里,我将一株绿萝摆放好后,看着屋内的布置、镜子中的自己,一边笑,一边哭。

工作后,有天带着学生外出采风,在重庆解放碑迷路了,中途还收到领导因我一次课上的无心之失发来的处罚通知。在不断徘徊的时刻,江风似乎从四面八方吹来,将我吹得愈发单薄,迷茫,我只盯着自己并不干净的鞋面看了许久,身旁的学生都在喊我:“老师,老师,我们怎么回去?”当时,无助的我一抬头就看到高楼如巨人屹立在面前,自己就是一只活生生的蝼蚁,在游人如织的街边喘息,心里想着:一切都已回不去了。多希望父亲在,拉我一下。但举目四望,人群中并不见那熟悉身影。

那个夜里,支撑我拉着学生匆匆奔向重庆北站的,是想到父亲身上的爱与责任感。我看着学生瞳孔里那一道自己的身影,像望见了父亲曾经的样子。

马尔克斯说:“一个人最初和父亲相像之日,也就是他开始衰老之时。”但我更愿意将这“衰老”理解为“成熟”。

成熟意味着一个人在与时间周旋后,呈现出平和、笃定、稳重的姿态。褪去伪饰,不再为努力证明自己而将生活变成一匹疲倦的骆驼,不再因人间莺歌燕舞、纸醉金迷的诱惑而犹疑彷徨,不再冒失、过于自我、逃避责任,学会将严寒气候里挫败和痛苦凝结的冰霜,化为勇气与力量交织盛开的繁花。

回忆起幼时被放入米缸的芭蕉,为了成熟,进入黑暗,经过温度的起伏,承受压力的考验,换下青涩的衣裳,抵达我们舌尖。它们用最后的香甜表达着自己这一路成长的感谢。

一想到这世间的所有都将在岁月的园中瓜熟蒂落,总觉得父亲会站在某一棵芭蕉树下,等我前来,把这些在风雨中长好的果实一一放到我手里。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跟我抢夺这些芭蕉,也不会再把我弄哭,而是认真挑出表皮已显金黄的几根,给我,并轻轻说道:“吃吧。”

父亲静静站着,看着我吃,每一口里都饱含着他在生活的沃土上浇灌出的成熟清香。他嘴角略微上扬,笑里种着明年的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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