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发生什么事？”珣梦忧心如焚地喃道。
而在寝房内的雅朗阿把能摔的东西，都拿起来摔了，直到力气用尽，才目光狂乱地在炕上坐下。
“呵呵……”雅朗阿发出像哭又像在笑的声音。
今天若不是十五阿哥的生辰，也不会一块儿喝酒，更没有机会听到他在醉意之下透露的“真相”，原来“真相”是如此丑陋。
“我早知道你接近我的目的。”
“你以为是我干的？”
“我也一样是皇额娘手中的棋子……”
“为了保住十二哥，佟家当然不能袖手旁观，更需要个替死鬼……你那个阿玛就是太老实，太不谨慎，才会着了佟家的道，这么多年来还对人家感激不尽，真是愚蠢……反正你已经是佟家的女婿了，将来前程似锦，就不要再计较了……”
“找了这么多年，原来就在身边……”以为是“恩人”，结果居然是“仇人”，这教他如何承受。
放眼朝中，谁都知道十五阿哥和十二阿哥这对兄弟一向走得近，“真相”老早就摆在自己眼前了，是他不敢把两者联想在一块，刻意去忽略它的存在。
因为提到十二阿哥，自然会想到皇后娘娘，然后便是……佟家。
佟家自然希望将来让十二阿哥坐上龙椅，更要费尽心思保住他的命，而平郡王府便莫名其妙地成为代罪羔羊。
这一切真是太可笑了。
雅朗阿也真的仰头大笑了，垂在脑后的长辫已经散了开来，表情似疯似癫，一个站立不稳，又跌回炕上，就这样躺着不动。
不是真的……
一定不是真的……
他醉了，也累了，终于睡着了。
一直到房内都没有动静了，珣梦才推门进去。
视线所及，可以说是一片狼藉，她将目光调到仰躺在炕上的雅朗阿，只见他双眼紧闭，眉头也紧锁着，不由得探出指腹，想要抚平它。
珣梦动手帮他脱去长袍马褂和靴子，再盖上被子。“把地上收拾一下，再放两个火盆，让屋里暖和一点。”
她转头吩咐完了奴才和婢女，又忧心忡忡地望着已经醉得不醒人事的雅朗阿，有满脑子的疑问。
看来只能等明天再问了。
不知睡了多久，雅朗阿头痛欲裂地睁开眼皮。
他翻身坐起，往窗外一看，夜色似乎又要降临了。
“我睡多久了？”他揉着太阳穴低喃。
刚进门的奴才见到主子醒了，连忙上前。“贝子爷睡了快一整天，总算醒来了，少福晋好担心，还来看过好几回。”
雅朗阿身躯一震。“她……”才说了个“她”，又打住了。
现在的他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珣梦。
“我得去见他，要听他亲口承认……”昨晚因为打击太大，无力思考，雅朗阿冷静之后决定先求证，再来解决。
他命奴才把衣物拿来，很快地穿戴好。
“贝子爷，要不要小的先去跟少福晋说一声……”奴才见主子气色糟透了，而且又要出门，实在拿不定主意。
“先去叫人准备马车……”雅朗阿用手掌抹了把脸，不过一晚，下巴已经冒出淡淡的青髭。
奴才回了声“嗻”，不太放心地出去了。
“或许真是误会一场，是十五阿哥喝醉，所以搞错了……”不过他也知道这么想是在自欺欺人。
只要上佟家一趟，就可以确定真假，但前提是要让对方说出真话，这么想着，雅朗阿便沈下脸孔，将披风围上，大步地跨出房门。
当他坐上大门外的马车，在前往佟家的路上，尽管雪势并不大，但持续地落着，让雅朗阿的心情更加烦躁难耐。
行进间，车轮喀哒喀哒的转动声表示离佟家越来越近，雅朗阿不自觉地又握紧双拳，焦灼在心底闷烧，随时都会爆发。
天色似乎暗得更快了。
当马车终于来到佟家大门外，雅朗阿用力拍打门扉，来应门的门房认出来人的身分，可不敢刁难，将他迎进内厅。
“是不是珣梦出了什么事？”听闻女婿突然来访，刚从军机处回到府里的佟爵爷顾不得换下朝服，形色匆匆地来了。
雅朗阿连身上的披风都没有解下，奉上的茶水也没沾一口，站得直挺挺的，瞪着满脸忧愁的岳父。
“她很好。”雅朗阿硬声地说。
闻言，佟爵爷这才转忧为喜，吁了口气。“还以为她出了事，不是就好，不过……怎么你的脸色这么难看？不舒服吗？”
“我有件事想要请教岳父。”他紧盯着眼前的人，表情木然地说：“还希望岳父坦承相告。”
佟爵爷一脸莫名地瞅着他。“有什么事坐下来再说。”
没有照岳父的意思坐下，雅朗阿直接切进主题，就是要杀他个措手不及，让对方来不及做出防备。
“十三年前，我阿玛无端遭到诬陷，被削去爵位，还成为罪犯，最后发配宁古塔，听说那些所谓的罪证是岳父一手栽赃的，真是这样吗？”他用着几乎算是肯定的疑问句，好让对方以为自己掌握证据。
“你……”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佟爵爷呆愣住了。
雅朗阿没有给对方喘息的机会，更进一步地逼问：“就为了保住十二阿哥，让他暗地里做的那些诛锄异己的肮脏事不会曝光，不会因而惹恼了皇上，也为了巩固佟家长久以来的势力，所以才会挑上个性老实安分的平郡王，我说的对不对？”
“……你都知道了。”佟爵爷出乎意料地开口承认了。
闻言，雅朗阿的心宛如跌进了冰窖。
那是一种彻骨的寒。
“就像你刚刚所说的，的确如此。”佟爵爷深沉地觑了女婿一眼，这才端起茶碗，神情之平静，彷佛整件事都与他无关。
“为什么是我阿玛？”他咬着牙问。
“因为天时、地利、人和，正好都齐全了，你阿玛就像棋盘上的一颗卒，就摆在那里，看似在平凡无奇的角落，可是只要移动它，便可以马上改变整个局面，于是就拿来善加利用。”佟爵爷掀起碗盖，吹了吹气，啜了口刚沏好的茶汤，润了润喉。“可是我并不打算牺牲无辜的人，一定会想法子把你们父子俩从宁古塔尽快救回来，只不过这一拖就是三年，比我预期中来得久。”
雅朗阿冷笑两声。“我该庆幸和阿玛命不该绝，能等到你来救咱们。”
“我也不奢望你能够理解，但是有件事你要懂，要在这座朝廷里活下去，就算会弄脏手，得昧着良心，也要去做。”他语气沉重地说。
“为了佟家，为了一己之私，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吗？”雅朗阿目光狠戾地质问。
佟爵爷瞅着女婿半晌。“你怎么会认为这是为了佟家？所以我说你太嫩了，历练还不够。”
“不是为了佟家，还会为了……”雅朗阿猛地打住，赫然明白了。“是因为皇后娘娘？”
“佟家可以倒，但是皇后娘娘不能，为了后宫之首这个位置，为了十二阿哥的将来，就算是有血缘的至亲，也只不过是手上的一颗棋子，这就是政治的现实。”佟爵爷看着他惨白的脸色，淡淡一笑。“所以我才说你还太嫩，看得不够远，也不够深，这是优点，也是致命伤。”
雅朗阿身躯摇晃一下。“你要我相信你是因为良心不安，才会奏请皇上把珣梦指给我当福晋？”
“或许都有，活到这把岁数，也看多了血腥斗争，以为可以无动于衷，结果居然还会对你们父子觉得愧疚，连自己都很惊讶。”佟爵爷自我解嘲。“何况成为亲家之后，对皇后娘娘来说更是自家人，她不用时时担心你们又会去追查当年的事，再度把十二阿哥牵扯进来，你阿玛也能好好安享余年。”
“那我还真要感谢你这么设想周到。”他眼底有怒火、有愤慨。“先捅了一刀，再施舍你的好心，要我和阿玛一辈子记住你的恩情。”
佟爵爷搁下茶碗，语重心长地说：“如果你不再去追究当年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对你来说会比较好。”
“我不喜欢被人愚弄，更别说恶意陷害，这都是拜你和皇后娘娘所赐；因为在宁古塔那三年，我无时无刻都在想要怎么把幕后的主谋找出来，是这股力量让我活了下来，却没想到……没想到……”雅朗阿从齿缝迸出声音。“我娶的居然是仇人的女儿！”
“珣梦跟这件事毫无关系，不要把你的恨加诸在她身上。”听他这么说，佟爵爷叹气地劝道。
“在你决定请皇上指婚之前，就该想到会有什么后果……”雅朗阿厉声大吼。“不该硬把她嫁给我！”
“珣梦是我唯一的女儿，难道我会没有想过？我会不担心吗？可是最后还是这么做了，当你在做选择时，万不得已，得有人牺牲，即便那是多么的困难。”这一刻，佟爵爷用的是一个阿玛的心情来面对所有的指责和怨恨。
“我只能由衷地期盼珣梦不会受到太大的伤害，你对她的感情可以禁得起再大的考验，如此而已。”这也是仅有的请求。
雅朗阿笑了，那笑声又像在哭。
“你怎么还能这样期盼？怎么可以？”因为连他自己都没有信心了。
“雅朗阿……”佟爵爷心往下一沈。
“还是要谢谢你的坦白相告，岳父。”这一声“岳父”充满了嘲讽。“就不再叨扰了。”
还想再说些什么，雅朗阿已经脚步踉跄地冲了出去，佟爵爷只能跌坐回座椅上，支着额头，发出沉痛的叹息。
而跌跌撞撞出去的雅朗阿脑子一片空白，在确认一切都是真的之后，反而掉进更大的痛苦之中。
难道他真的不该追究真相？
他又该怎么面对珣梦？
该怎么调适这样纠结挣扎的心情？
“贝子爷！”在外头等候的奴才见到主子冲出佟家大门，赶忙上前搀扶。
雅朗阿茫然地看着前方，不过眼神没有焦距。
“要回去了吗？”奴才又问。
回去？
他真的害怕见到珣梦，因为不知道自己会说什么、会做什么，雅朗阿不想伤害她，但又担心无法控制积在胸口几欲爆发的情绪。
“贝子爷？”奴才头一次见到主子这么六神无主。
“我不知道……”雅朗阿无助地喃道。
主子失魂落魄的模样让人忧心，奴才不由分说地把他扶上马车。“贝子爷，咱们还是先回去再说。”
是啊，还是得回去面对……
雅朗阿闭上酸涩的眼皮，在心里这么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