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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卷三·第八(3)

人们说这片荒丘在很久以前还是一片大海。这个夜晚我看着洒满了月光的沙滩,觉得自己就站立在大海中央了。这里曾是一片深渊——那是多么可怕的一片大水啊,我想它既然能够莫名其妙地退走,就会无声无息地归来。我的心里一阵阵发紧,心想如果某个时刻大海归来不打一声招呼,那可就糟透了。我、我们的那片园林、小茅屋,还有这荒野上一片片的树林、小草和动物,全都会被大海淹没——它归来时如果脚步迟缓,我们还可以跑开;它如果像一个年轻人那么急躁,那我们可就全完了。大海大概也像人一样,有年轻的时候,有衰老的时候;有时脾气暴躁,有时又心慈面软。它衰老的时候就会哼哼呀呀地拄着拐杖走——我希望将来的大海是一个衰老的大海。

那个夜晚我一遍遍想着一个传说:这片茫苍的深处有一个沙妖,她是一个女人,美丽得无法言说,周身上下都像沙子一个颜色。与人不同的是,她永远也不会衰老——她其实既不是一般的妖怪,又不是神仙;既不是死去的亡灵,又不是转世的魔鬼。她只是这片荒滩上永不衰老的一个迷人精。无数的砍柴人、猎人,一些长得好看的小伙子,都与她偷偷地相会。她常常在一个人最孤寂的时刻出现在面前,抚摸你,把你抱在怀中。她曾经用永不干涸的乳汁饲喂过一个饿得半死的迷路老头儿。那个老头儿是来海边上找儿子的。儿子失去了音讯两年多了,老人有一天做了一个梦,梦见儿子还在海边活蹦乱跳地打鱼,就急急穿过荒滩来了。他走啊走啊,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迷了路,耗尽了力气,再也走不动了。可是他思念儿子,有一点力气就往前爬上几步。那时候大海滩人烟稀少,简直只有动物没有人迹。

眼看老人就要饿死在荒滩上了,野果子离他几尺远,他都没有力气去揪下来——就是揪下来,也没有力气吞咽了。正在老人奄奄一息的时刻,那个丰腴美丽的女人从沙滩上出现了。她双手托起老人的头,像托着一个婴孩,抚摸他的头发,给他摘去头上的草梗和蚂蚁,然后就解开衣怀,大大方方地捧出温暖的乳房,对在了老人焦渴的嘴上。老人刚才已经没有了力气,这会儿本能地张大了嘴巴。就这样,她给老人喂足了奶,留下了一个谁也没有见过的微笑,飘然而逝。总之那个女人亲近的全是一些好人,一些无辜的人。她会把遭难的人从危险的边缘争抢过来,比如把猎人从野兽口边救下,把迷途的好人指引到大路上,等等。传说中的沙妖无比善良也无比顽皮,她为了逗弄行人,会变成各种各样的人和物:老人、小孩,或其他的动物,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和人玩耍……这传说感动了那么多人,有人竟然痴迷得专门去沙滩上寻找她,还在幻想中画出了她俏丽的模样……

那个迷途的夜晚让我胡思乱想,最后真的希望与之不期而遇。我模模糊糊地感到,她出现的地方必然会有一片最亮的月光,她脚踏之地必然会是一片洁净的沙子,她的衣服闪动着纯洁的月牙似的光亮,走路袅娜动人,声音好似流水,手指又白又嫩,摸在身上使人阵阵颤栗。我觉得她的眼睛像月光,看向谁,谁的身上就会暖融融的一片银色。我依靠想象来抵挡着恐惧和不安,一边往明亮的沙原走去。就这样暂时忘记了迷路的恐怖,也忘记了烦恼。

我走着,不知走了多远,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些高低不平、起起伏伏的沙丘。这时我才突然记起了坟场的传说,一股冷汗从头上涌出。就在我猛地止步时,有什么野物嘎呀一声从前面飞起,吓得我蹲在地上,一颗心嗵嗵狂跳。一个又一个沙丘笼罩在阴影里,月光在沙丘的背面留下了神秘的黑色,好像有什么东西随时都能从暗处钻出来。我蹲下等待,等待着巨大的恐惧慢慢过去……不知待了多久,我一猫腰蹿了起来,屏住呼吸往前跑啊跑啊,直跑离很远才放缓了步子——我尽量轻轻地往前走,尽可能不惊动什么野物——当我觉得离那片坟场很远了时,才试着把头转过去:只向那边的坟场瞥了一眼,满头的毛发立刻竖了起来……

只一瞥,我的心中就留下了一个永远没法破解的谜、一个巨大的恐惧。

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个白衣白裤的女人坐在沙丘旁边,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她在泣哭,可又没有声音。我只觉得她的身子一耸一耸地往前伏去——大概就是那种姿势让我想到了泣哭。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像块木头一样戳在那儿,牙关紧咬,全身发抖,用尽力气抵挡着什么。汗水又一次涌出,不过它很快被身上的一阵灼热给耗干了。最后我两眼直直地盯住了那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那个白色的影子——它始终没有回头……

许久之后我想,她如果回过头我也就完了。值得庆幸的是,我这一辈子所能记往的只是一个白色的背影。但它绝对不是幻觉,而是我实实在在目睹过的——她伏去的身体、在风中撩动的长发,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当时我就盯着它一步一步往后退去、退去……不知退了多远,直到发现一群麻雀往空中飞去,更远的地方好像有狗在一声声呼唤……我至今还记得这声音使我多么快活,我像突然挣脱了死境一般,身体一下子放松起来。有狗的地方就一定有人,我真想放开喉咙和远处的它应答一声,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愉快和侥幸,还有无畏。但我没有那样做,只是憋住了一口气,无声而飞快地往前跑去……

03

当我走出林子,狗吠也在远处消失了时,再次感到了夜路的迷茫和漫长。我怀疑刚才听到的吠叫只是一种幻觉。再往前,又穿越两座沙岗,看到了两个像绵羊那么大的巨鸟,它们伸长翅膀在一块儿嬉闹——我当时离开它们大约只有十几米,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它们居然没有一点害怕,见到我也不躲闪,好像明白我已经没有力量和勇气去干涉它们了。它们闹了一会儿,瞪着眼睛看了我好长时间,还把脚下的沙土踢起来,扬得很高很远。这样一会儿,它们又在身边扒开了一个大沙坑,沙坑里冒出了袅袅烟气,这立刻让我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我赶紧捂着鼻子跑开了。两个巨鸟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声——那呱呱的笑声让我又一次害怕起来。

这片海滩上有多少古怪的事情啊。那两只巨鸟是什么?是鹰还是鹭?都不是。我敢肯定,它们更不是大雁和野鹅。

记得那一夜,我只顾匆匆逃离,最后才抵达了一条水渠。水渠是南北走向的,这使我有可能判明自己的方位——在水渠两旁,如果是白天,就会看到一处又一处稀稀落落的园林。我发现这个夜晚不知什么时候阴得严严实实,月亮没有了,星星没有了,真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时我才在心里庆幸,如果再耽搁一会儿,那么就真的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往前摸索了一会儿,后来终于磕磕绊绊走进了一片林子里。一道道石木交错的栅栏挡住了我,青色的石桩在墨夜里发着寒光,铁丝扯起的横梁上挂着一串串干结的豆角。这个季节,看林人都撤回村庄了,只有极少数无家可归的老汉才搭起一个草窝,挨过漫长的冬天。我想这片林子里有一个人多好,随便是什么人都成。哪怕他只发出一声咳嗽,也会给我带来一点安慰。总之,我特别希望在这片陌生的地方遇到一个活着的人。这样想着,我真的看到了一个小草铺的轮廓。我咳嗽了几声,立刻有一条狗扑出来。我一边躲闪那条狗一边想:原来在林子逃奔那会儿真的听到了狗吠,原来那不是幻觉啊!

狗大叫着往前扑,我一弯腰,那狗就跳开了。我向前挪动了两步,一点点接近了那个铺子。

里面有一个红色的光点一闪一闪,我知道那是看林子的老头在吸烟。我想他的年纪一定很大了,因为老人们常常深夜不眠。接着一个很粗的嗓门喝住了狗,招呼我走过去。我走到铺子跟前,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又把我揽到身边,在黑影里费力地看了看我的脸,好像刚刚看出我是一个少年。老人对在我的耳朵上问:

“抽烟儿吗?”

直到了这一刻,我才从声调里辨别出,坐在面前的原来不是一个老头儿,而是一位老太婆!我的心不知怎么咚咚地跳起来,大概因为太出乎意料了吧。

“我还以为是老大爷呢。”我怯怯地说。

“抽烟儿吧。”

老太婆把烟锅递过来,后来又想起什么,磕了磕,重新装上了一锅烟。她不管我嫌不嫌脏,把烟袋杆儿一下捅进我的嘴里,接着划亮了火柴。

我借着火光盯了一下她的脸,再也顾不得吸烟了。那是一张特别衰老的脸,嘴巴窝窝着,好像没有一颗牙齿了。她穿得破破烂烂,戴了一顶黑呢子小帽,花白的头发从帽檐那儿钻出来。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的年纪不是特别大,因为闪着兴冲冲的光。

我装着会吸烟的样子咂着烟嘴,她却把我一下搂进了怀里,还在我的额头那儿亲了一口。我想这是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她怎么能跟一个不认识的过路人这样亲热啊!那时候我已经把自己看成一个男子汉了……我吧嗒吧嗒吸了两口,只是掩饰慌乱而已,因为这一路上我都惊魂未定。我没有把烟吸到肚里去。老太太看着我吸烟的样子,高兴起来,咯咯笑,还把烟锅从我嘴里拔出来,插到自己嘴里吸上两口,然后再送进我嘴里。我觉得有黏黏的丝线连着我们俩的嘴巴,就禁不住吐了一口。老太太说:

“我掐着指头算了算,知道这夜间会有个孩儿来。”

“我不是孩儿。”

老太太笑起来:“怎么不是?你还不是孩儿吗?”说着又把我往怀里按了按,甚至解开了那脏腻的棉衣大襟,把我揣进了深处,搓揉两下又包裹起来。她的手硬硬的,我想挣脱已经有点晚了。就这样,她默不做声地抱了我一会儿,然后商量似的说:

“孩儿,躺这铺里和大娘过一夜吧。”

我使劲摇头。

“从来没个孩儿和我一块儿过夜,只好一夜一夜搂着狗睡。”

“我又不是狗。”

老太太笑了,笑着去擦眼睛,擤鼻涕。她把手在衣襟上擦一擦,说:“我的狗懂事啊,搂着它,它一动也不动,夜里怕我惊醒,起来解手都是轻手轻脚。”

我感到真好笑。

老太太沉默一会儿,又说:“你还是在这儿过一夜吧,啊,就让我搂一个孩儿吧。”

“我不,家里人等着我哪。”

老太太不做声了。她肯定十分悲伤。她那两只手一直紧紧地搂着我。这样又搂了一会儿,她才把衣襟掀开,把我放了出来。她嗓子变得哑哑的,说:

“那你走吧,孩儿,回去找你妈吧。唉……”

她深深地叹了一声,那嗓子低极了,好像在一瞬间我们俩有了什么深情厚谊似的。

她一句话说完,鼻子就被什么堵住了。

我趁这工夫赶紧逃开了。因为跑得太急,一起身就被石桩绊倒了。她上前把我扶起,我却吓得连头也没有回,一跃跨过了栅栏。跑呀跑呀,直到听不见狗的吠叫才停下脚步。我的心扑通扑通跳,望着漆黑的夜色,突然愣住了。我猛地醒悟:这个老太婆,还有沙丘里的白衣女子、大鸟,肯定都是一个人——他们都是那个顽皮的沙妖变成的啊!

我久久地回望,望着这片无边的朦胧……

这就是“那个夜晚”——小白当时神往地一遍遍坐起,询问着沙妖。我强调这是一个亲身经历,并仔细讲了故事发生地的方位:当然是以那条河和那条林边小路作为坐标的。

04

我甚至不再等待那个黎明,掮起背囊,恨不得一步跨到那个看林人的窝棚里。这儿离那个地方只有不足十华里,或者还要近一些。最大的问题是如今的荒原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我担心那片林子已经不复存在——令我惊讶的是小白为什么会选中这个地方藏身?如果不是情况紧急,那么他一定会在那个草炭厂等我;除此而外,他一定是被荒原上那个美丽的传说给迷住了!我知道一个人在走投无路的困窘时刻,是极易走火入魔的——他渴望那个沙妖施予无私而神奇的搭救吗?如果是这样,那就太荒唐了……

一道道风成沙丘上长满了灌木,荆棘丛生,有时要穿越十分困难,不得不绕行。这些奇特的屏障使我花费了更多的时间,而且不止一次迷失路径。我在心里叫着:老天,难道又到了李胡子的年代了吗?这真像一种神秘的游击和藏匿,除了给人局促不安和焦虑之外,还有一种特异的兴奋在心底一阵阵泛起。一只夜鸟在半空发出一声极为短促的呼鸣,好像在头顶那儿荡了一下,随即消失了。我费力地辨认四周景物,想找出当年的那片林子——一切都不见了,除了沙丘还是沙丘,它们大多呈东北西南走向,横亘着,交织着灌木和荆棘。我真像走入了迷魂阵一样,不知在这其间转了多久,很长时间只在不大的一个区域里打转。这样直到登上一座最高的沙岗,这才从朦胧的月光下看到由大小沙丘包围起来的一片不大的林子,心里立刻一阵兴奋:这就是当年的林子?那个奇遇之地?我快步走下沙岗,一时顾不得荆棘划破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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