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记来到的那天,我正好在林娃家给老母猪接生。那天是二月二日龙抬头的日子,老百姓很看重这个日子,大部分人都去县上看交流会了。大人刚走,林娃家的母猪开始生小猪仔。因为没有个人操心,母猪生一个便压死一个。在死了第三个后,林娃慌里慌张去找人帮忙,邻里邻外的人不见一个,端端在大路上就看见了我。
我胡乱套着羽绒服出外面倒垃圾,林娃急急忙忙拉着我说:“宋姐姐,你快到我家去,尕猪一个个死了,再死下去我家今年卖猪娃的钱就没有了!”
我一听钱没了,那怎么行?我辛辛苦苦扶贫就是为了让老百姓有好收入,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六百块的尕猪死去。尽管我的手机还落在了房里,为了林娃家呱呱落地的十几个六百块钱,我赶紧跑去林娃家。
两年了,自从来到这个村里搞扶贫,我什么事情没遇到过,连给女人都接过生,区区个母猪更是不在话下。眼下这一只小尕猪要卖六百元,这一窝猪起码要买六七千,为了老百姓的脱贫致富,也为了我的工作圆满,我定会竭尽全力确保其他小猪仔的安全降生。
我跨过猪圈门,弯着腰钻进猪窝里,看见母猪痛苦地躺在地上待产。被母猪压死的三只小猪浸泡在浑浊的液体中,猪粪和猪肚里流出液体的臭味让我窒息恶心。可是,看到林娃那哀求无助的目光,我生生将肚子里的翻江倒海压制下去,慢慢移步到母猪跟前,刚要去拨弄小猪,老母猪猛然提起头呲着嘴向我吼来。
我吓了一大跳,赶紧往后缩了几步。母猪痛苦地耷拉下头,痛苦地呼哧着,但眼神还是很警惕地瞪着我。一阵疼痛袭来,母猪不自由地扭着肥硕的身体,眼看那只刚出生的小猪仔快要压在了母猪腿下面了,林娃更是心疼那只颤颤巍巍的猪仔子,不停地叫嚣着母猪,急急燥燥地喊着:“死猪,你要把尕猪快压死了,再压死一只,我再不给你喂食了!”
老母猪听不明白林娃的呼求,只是痛苦在自己的生孩子的艰难中。腿下面的小猪快要窒息,林娃拽拽我的衣袖,我只好再次尝试往前走去。
还没到跟前,母猪以为我来偷袭孩子,再次抵起头向我呲嘴呼哧。我暂停一下,慢慢移步,嘴里随着林娃给母猪念叨着:“放心,我是来救孩子的,放心……”
我静静走到跟前,母猪还是提防着,我慢慢伸手,快速将小猪拨拉到一旁的柴草上面,小猪挣脱了母猪大腿的束缚,慢慢在草上扭动着身体。
母猪看到一旁的小猪,警惕的眼神慢慢松懈下来,渐渐对我放下了戒备,开始专心致志生其他的猪仔了。
我和林娃蹲在旁边,等着尕猪出生。生一个,我俩赶紧拨弄到一旁,然后再等下一个猪娃的降生。
回环往复了一上午,剩下的八只小猪仔在我俩赤手空拳中安安全全降生。我大功告成,深深呼了一口气,林娃看见我保住了八只小猪,脸上乐开了花。
因为我一直俯着身子在猪圈的走动,我白白的棉衣被土墙胚弄得灰土斑斑,而且我的头发也被猪圈低矮的顶棚蹭得乱七八糟。
大功告成,虽然我把自己弄得形象大损,但我还是很开心,我和林娃满意地从猪圈里钻出来。
当我穿着脏兮兮的棉衣,顶着一头乱发,抬着一双沾满母猪污浊不堪□□的双手,刚从猪圈钻出来时,突然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男人,他身板笔直,脸色正气严肃,穿着面料很服帖的蓝色风衣,他的风姿凛然翩翩。
他眼神坚定且目不转睛望着我。
在这个乡野山廓,看见穿得这么干净利落,而且还长得一表人才的人,实在也是憾事。
既然这么冠冕堂皇站在林娃家里,那肯定是他家亲戚了,所以我很自来熟地说:“早知道你要来,我就不用这么辛苦地去接生了,你亲戚的猪娃就该你来接生。现在既然我已经完成,你可要告诉林娃妈妈,好好烧一顿拉面犒劳犒劳我!”
他听了我的话,脸皮微微一动,目光炯炯地看我一会儿,然后低沉地说:“你说什么?”
我刚要再次解释,没想到张大福村长从北房里出来了,看见我就大呼小叫地喊道:“小宋,我找了你半天了,手机也不接,没想到你钻到猪圈里去了。”
我疑虑地望向张大福,再看看不认识的那个男的,然后看向林娃。林娃扑扇着沾满尘土的长睫毛,对着这个男人没有丝毫的反应。从林娃脸上看出,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个男人。
此时,张大福笑嘻嘻地说:“你俩还不认识,我介绍一下,这是省旅游局派来顶替老书记的王正鹏王书记。”
然后指着我介绍道:“这是扶贫干事宋媛媛!”
我一听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新来的第一书记。
扶贫工作正是攻坚克难,最关键的时刻,没想到前任老书记上星期因脑梗病休了,省旅游局这么快派来了一位新的书记接替搞扶贫。
我不好意思地喏喏嘴,赶紧伸出手去问好。
但当我伸出那只刚给老母猪接完生的右手时,阵阵腥臭扑鼻而来。王书记微微皱了一下眉,扫了一眼我的双手,很快恢复了故作沉稳的波澜不惊,刚想伸手来,我一看自己的手,赶紧缩回去。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跑到水龙头跟前,用自来水冲洗着污渍,林娃拿来一盒洗衣粉,我抓一撮往手上一搓,粘稠的黄色液体随着洗衣粉的泡沫从手上慢慢跌落。
张大福说道:“早上王书记刚被乡上的赵乡长送到这里,给你打电话你又不接,赵乡长还有个会,就先回去了,他让我把王书记带给你认识。赵乡长还说了,王书记刚来,人生地不熟,对这个村子一无所知,你跟着老书记在这里干了两年,对这个村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你要好好配合王书记的工作。”
我边洗边说:“那是肯定的,我一定全力以赴,鞠躬尽瘁配合王书记的工作。”
王正鹏听到我的话,淡淡冷笑了一下,嘴角扬过一丝轻蔑。”
我看到他的不屑,心里暗自想着,这个人也太自傲了吧!口里却说道:“没想到新书记这么快就到任了,看来上面的领导还是非常关心我们尕庄村的扶贫工作。”
“那是当然,这次省上专门派了王书记来,年轻有为,干劲又足。明年我们一定会第一个脱了贫。”张大福村长高兴地说道。
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王正鹏一直是一脸的孤傲不羁。
本来我洗完手想重新认识一下,但看到他那个一本正经又孤芳自赏的表情,我也就爱答不理了。
张大幅看我俩都是一副平静的表情,开玩笑道:“我听说王书记也没结婚,小宋你也没结婚,以后搭档干工作说不定会日久生情,在我们村里成就一番好姻缘呢!”他说完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
王正鹏听到村长的话后,提眼吃惊地望了一眼他,然后缓缓转过头,不动声色地凝视着林娃家的房子。
我早就对村里人的这种玩笑司空见惯了,在基层工作,你就要习惯乡里人口无遮拦的玩笑,才能和他们打成一片,一直高高在上,工作就太艰难了。
王书记无言的冷漠,让大福村长的玩笑变得尴尬了,他突然停止了大笑,悻悻地望着这个冷漠高傲的书记,不知道怎么接话下去。
眼下只能我打破这种冷场,于是戏谑地说:“那是肯定的,不用你大福村长提醒。这么帅气的书记,肥水坚决不流外人田!”
村长再次哈哈大笑,而我也跟着他大笑。连林娃也听了后嘿嘿偷笑着。
而王正鹏听到我的话,眉头微微一挑,目光犀利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显出一种莫名的表情,轻轻咧咧嘴,嘴角微微扫过一丝轻蔑,他奇怪地看了我们三人一圈,然后目中无人地大步离开了。
我和村长陷入尬聊中,彼此嘟嘟嘴,我给林娃使了个离别的眼神,然后悻悻跟在后面出门去了。
村长和我都发现这个新来的年轻书记太死板了,有些玩笑开不起,一路上也不再言语。
到了村委会,我事无巨细向他介绍村里的情况。为了表现我工作做到家,实实在在深入基层的寒苦和态度,我不放过每个细节,从工作的最初到现在村里的情况,我口吐莲花,句句到位。
王书记一脸严肃地听着我的汇报,他没有被我口如悬河的口才折服,反而到了关键之处,还会打断我的汇报,然后抛出一个问题来,考验我说话的真实性。
但不管怎样的问题,我都能步步为营,圆满给他最好的回答。两年的基层工作,正因为我和老书记事事亲力亲为,所以有作为,才有说话的底气。
我给他汇报了这个村里多少户人家,多少户建档立卡户,多少残疾人,村里所依靠的扶贫产业等,对于我了如指掌的详细介绍,没有带来王正鹏一句表扬,只有一脸毫无表情的理所应当。他还是一脸的高高在上,根本没有一点当领导的平易近人。
说实话,第一次见面我就不喜欢,村长说还日久生情,我看不日久生恨就阿弥陀佛了。看来我的工作就要陷入艰难困苦又死气沉沉的状态中了,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遇到这样的领导,命运实在太刻薄我了。
下午,县上旅游局的副局长常局来考察乡村旅游来了,我和张大福还有王正彭带着他去村里视察。
常局边走边说,:“你们不知道吧?王书记虽然只有28岁,已经是副处级了。”
张大福没有明白副处级的级别,傻傻地问道:“副处级是和你一样大吗?”
常局哈哈大笑一声说:“比我高两个级别呢,我43岁了,才是副科呢!”
张大福表现出一脸的崇拜。
管他副科还是副处,我只关心领导好不好?在他手下会不会被苛待?这么年轻就是副处,看来就是靠着自己是个工作狂上去的。在工作狂下面干活,看来我的工作接下来就要陷入水深火热中了。我无奈地撇撇嘴,目光游离在村野乡邻间。
而王正鹏听到常局的话,不好意思地说道:“在省上平台好,而我也就是靠了一点运气而已。”
说完他再没有去在意常局的话,仔细看着尕庄村的角角落落,眉头紧紧锁成一条线,似乎如有所思。
常局听了王正鹏的话,继续说道:“你是985大学毕业,是省上的选调生,平台的确好,但实力也是杠杠的。”
我一听,立刻明白了他目中无人的资本。人家上学是地地道道的学霸,一毕业就在省政府部门工作,起点高,提拔快。而我,毕业三年了,还没有个正式编制,一直是以“三支一扶”志愿者的身份工作。我拿着微薄的工资,没有晋升的可能。也怪我不争气,每次公务员考试,都是擦边而过,不是我不努力学习,是因为这个扶贫工作太忙了,实在是没有时间看书。要不是我还想着志愿者身份能在公务员考试中加5分的优势,我早就不想干了。
我颓丧地低下了头。
张大福不明白什么是选调生,继续追问道:“常局,你说了半天,王书记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王正鹏一听张大福的话,刻意一笑而过,然后转变话题对常局说:“我觉得最原始的景色才能让游客找到心的归属,我观察了一下,这里保存了很多老农村最真实的样子,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打造一个古镇,一定能带动乡村游。”
常局思考了一下道:“现在很多乡村都流行种花海,我们是不是也要考虑一下!”
“乡村本身处在偏远地区,如果没有创新点,很难将游客从大老远拉过来,我们只能有了别人没有的东西,才能让景点火起来!我认为花海实在太多了,现在看着火,但过不了几年,人们就不稀罕了。”
常局听完后点点头,认了王正鹏的思路,继续问道:“王书记你打算怎么开发?”
王正鹏继续说道:“这里的资源很好,结合民族传统、非遗项目和村落建筑,我们可以打造出一个很完善的古镇来!”
常局越听越有兴趣,两个人滔滔不绝说着着乡村游的规划。
张大福听得云里雾里,不敢插一句话,而我也是大开眼界,从原来和老书记按部就班帮扶贫困户的思路,一下子又转到了王正鹏的宏伟蓝图中。我实在无法想象他的说的就像演电影一样的旅游开发什么时候能实现?
下午,常局回去后,王正鹏就要求我带着他去每家建档立卡户家走了一遍。半天下来,跟着这个锱铢必较的面瘫书记,我也是受够了。原先的老书记懂得用玩笑解压,为单调清寒的基层工作增添了几分温度。现在这个人一脸的工作狂,没有幽默风情的释压,更没有怜香惜玉的安慰,那一本正经的工作态度压抑得我快要窒息。
到了晚上,我赶紧坐了班车回家了。回到家里,妈妈说我身上还有一股猪骚味。我洗个热水澡如释重负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妈妈心疼我每天起早贪黑,建议我辞了工作安心在家复习考试。可是我还是有点舍不得尕庄村里的老老少少,扶贫没有验收过关,我的心里不踏实。
妈妈见我还是一如往常,只好摇摇头苦涩地说:“你还是舍不得那些老百姓!工作不稳定没事,但女孩子一定要找个好老公,这是最关键的。男人怕入错行,女人最怕嫁错郎。”
“是是,妈妈一辈子的真理我一定认真笑纳。我肯定找个如今郎君孝敬爸妈!”我嬉皮笑脸地对妈妈说。
爸爸听着我和妈妈的调侃,不耐烦地皱皱眉头说:“不管男女,就应该先立业后成家。”
“你知道什么,我当初嫁你的时候确实已经立业了。到后来,这个家还不是我一手操心。你倒是轻松了,一人吃饱,全家人不饿。”爸爸一听,耸耸肩,无趣地回到书房去了。
妈妈看爸爸走了,一把拉过我说:“我们科室刚考进来一个男孩,临床硕士,长得一表人才,我介绍给你。”
“妈妈,哪有丈母娘亲自介绍的?别人还以为你的女儿貌丑无人要了!”我无奈地说。
“我当然不会亲自出面,我已经委托护士长去说了。”母亲说着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看来这个新来的大夫肯定出类拔萃,不然按照母亲的挑剔眼光,她不可能这么心急又心热。我一直在那个穷乡僻壤里工作,连个像样一点的男孩子都碰不到,这两年一直清汤寡水生活着,我已经25岁了,是该找个对象了。
我饶有兴趣地对妈妈说“那你赶紧介绍,到时候我一定惊艳卓绝,让那小医生瞬间拜倒在我的石榴裙底下。”
妈妈听到我的话,哈哈大笑说:“我的女儿就有这个说大话的资本,我看好你!”
我们两个在前仆后仰中结束了母女间最默契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