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龙凤案上,整整齐齐,一溜摆着六个小克鼎。小克鼎圆口鼓腹,三足鼎立,若六位古代英雄,列站在案上。最边上那个位置,仍旧摆着一张拓片。
“那件小克鼎呢?!那件在四水堂来凤仪竟拍回来的小克鼎呢?!那件和这六件小克鼎团聚在一起的小克鼎呢?!”
周玉箸声音颤颤地说:“你就是小克鼎。”
“我是唐二爷,我是你男人,可我不是小克鼎!”
“可你就是我的小克鼎!”
是啊,小克鼎在唐二爷心中重要,唐二爷在周玉箸心中重要,这有啥不对的呢?
唐二爷戟指点着周玉箸脑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要不然我咋能回来呢!”
周玉箸见事情已经摆到案面上,索性把话说透:“你知道得太少了!”
“我知道一件肺都要炸了,我知道多了心和肝也该炸了。”
“你送我的翡翠扁簪祖母绿坠子红宝石朝珠麻花手镯全搭上了。”
“全搭上了!”
“陶问珠和翡翠耳坠也捎上了。”
唐二爷一屁股跌坐在脚地,巴掌拍着地板吼嚎着:“宋元祐!天轰雷劈的宋元祐!”
周玉箸扶起唐二爷,下得楼来。唐二爷径直朝外走。周玉箸拉拖着唐二爷胳膊,“你刚回来又要到嗄搭去啊?”
“去寻宋元祐!”
“你就这个样子去寻宋元祐?”
“这样子咋啦?我就是要让全长安城的人都看见,我就是这副模样去寻他宋元祐的!”
“你总得吃点饭,喝杯酒,长些精神劲儿再去。”
唐二爷被周玉箸拽回宝鼎楼正厅。唐二爷坐到八仙桌边的交椅上:“去,先拿瓶酒来我抿抿。”
周玉箸拿来一瓶杜康酒和一个青铜尊,然后去忙活饭菜去了。
唐二爷灌下一尊酒,望着中堂条案上的鼎簋罐壶,心中翻腾无限复杂的情绪,便对着杜大爷手书的中堂条幅诉说:“唐二爷呐,你步行中规,不杀虫不践踏草有啥用呢?这个世界尽是邪门歪道,谁还步行中规不杀虫不践草哩?麒麟呐,你就不能踩一踩条框,坏一坏规矩吗?!”
唐二爷拎起大半瓶酒,甩动胳膊大步出了门。周玉箸端饭菜上来时,只看到八仙桌的桌角放着一个空空的青铜尊。
唐二爷走在大街上,一会儿把酒瓶举向空中,一会儿把包着纱布的左手举向空中,还疯疯颠颠地冲着天空高喊:“我宁愿给他半截酒瓶子!我宁愿再给他一只手指头!我宁愿给他一只胳膊!我宁愿给他一条性命!”
街上行人躲避着他,给他让道,回头看他:“哪儿来这疯子!”有认得他的,忙对身边同伴说:“这不是唐二爷吗?咋成了这样,疯疯癫癫的。”
唐二爷路过一家歌舞厅门口,看也不看一眼招牌就进去了。老板见来人手里拎着酒瓶子,忙点了一名有经验的小姐来伺候。
不一会,小姐跑出包间给老板告状:“没见过这号客人,又不弄那事,只管灌马尿,灌了马尿就掐人。瞧,你瞧把人掐成啥样咧。”说着剥开衣服让老板看。老板看到小姐的脖颈、胸脯、乳房上尽是紫斑红印,便替小姐掩好衣领:“为啥叫你去伺候哩?就是因为你有经验,老练。你这么老练的人都让掐成这样,叫个碎崽娃去,还不把脖子给掐断了。去去去,好生周旋,顾客就是上帝,得罪不得。”小姐像一只恼怒的八哥,撅着嘴进去了。
小姐刚进去,唐二爷却提着空酒瓶出来,径直往门口走。老板追过去:“先生,付费。”唐二爷高举空酒瓶,圆瞪两眼,满口喷着酒气说:“二爷我走错门了,付什么费。”老板见那空酒瓶随时都可能砸落下来,忙陪着笑脸道:“既然先生走错门了,那就请便吧。”
唐二爷走了,边走边把空酒瓶抡得呜呜响。
小姐跟出来说:“还没付小费呢?”
老板眼一横:“算了,不就掐了几道印印嘛,又没弄那事。”
小姐只得叹一声,自认倒霉。
唐二爷抡着空酒瓶,大摇大摆地进了京兆区公安局副局长宋元祐的办公室,往沙发上一坐,又猛地将空酒瓶往茶几上一蹾,蹾得劲大,差点把酒瓶蹾碎了。
宋元祐靠在皮椅背上看着唐二爷。宋元祐在公开场合见过唐二爷无数次,每次见到唐二爷,唐二爷都很绅士。宋元祐最羡慕最嫉妒的就是唐二爷身上的绅士气。宋元祐没有料到好端端一个绅士,转眼间会变成一个闲人,一个无赖。
宋元祐:“我知道你会来。”
唐二爷:“你料事如神。”
“但我没料到你以一副无懒相而来。”
“跟绅士打交道就得是绅士,跟无赖打交道就得是无赖。”
“说得好,唐二爷不愧是唐二爷。”
“你应该坐到我对面来,你不应该像个乌龟似地缩在皮椅子里。”
“我才不想坐在你对面呢。”
“你应该和我脸对脸,眼对眼。”
宋元祐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膝盖有些发酸腿有些发软。就是这腿这膝盖在暗中盯了唐二爷十年梢。他不相信在唐二爷松树一样笔直的身上砍不出一个斧子茬口!奇怪的是,这膝盖这腿在背地里坚挺得很,当着唐二爷的面却松软。宋元祐咬紧牙关,撑着沙发扶手,坐到唐二爷对面。宋元祐的酸膝盖和软腿让唐二爷看到了。唐二爷万分奇怪,就是这酸膝盖和软腿,竟然在长安城里把天大的好事毁坏了,把许多好东西毁坏了。
唐二爷用一只好拳和一只烂拳敲打着自己的双膝,由慢而快,敲得非常富于节奏,犹如街头乐队鼓手,极其投入地敲击着自己的架子鼓。
宋元祐简直要气死了,心中无比痛恨地咒骂着:敲敲敲,敲你妈的脚!敲敲敲,把膝盖骨敲成碎片渣儿!敲敲敲,把骨髓敲得像鼻涕一样流出来!
唐二爷敲得更欢了,节奏快得像飓风一样。
宋元祐的心快要被架子鼓的声音惊悸得停止跳动了。这到底是咋回事呢?该做的都做了,该要的都要了,小克鼎也到手了,自己这膝盖和腿却咋反而不争气了?
膝盖都是骨头的,可骨头跟骨头不一样,狗骨头和人骨头可差池得远哩。
唐二爷一边敲打膝盖的架子鼓一边说:“你收了我一根手指头。”
“是你自个儿砍断的。”
“你还收了我老婆和翡翠扁簪祖母绿坠子红宝石朝珠麻花翠镯?”
“是她自己送来的。”
“你又收了陶问珠和翡翠耳坠?”
“那也是她主动送来的。”
“我的一根手指头,我老婆和翡翠扁簪祖母绿坠子红宝石朝珠麻花手镯外加陶问珠和翡翠耳坠都不能满足你的胃口?”
“瞧你,把我说成无底洞了。”
“你终究还是敲走了小克鼎?”
“小克鼎也是陶问珠自己抱来的。”
“我老婆和陶问珠真主动啊。”
“你老婆和陶问珠不主动你咋能自由呢?”
“自由是个屁!”
“嗨,你咋能这样说自由呢?有人拿生命和爱情换自由还换不来呢。”
“你也配说生命和爱情?”
“我配说自由。”
“我不要没有小克鼎的自由!”
唐二爷说这话时嘴角流着血,可能把舌头咬烂了。
“可你已经自由了。”
“你可以再把我拾进去。”
“我才不拾呢。”
唐二爷霍然起身,敲碎酒瓶,拿半截碎酒瓶的利刃抵住宋元祐的颈窝:“你拾不拾?!”
宋元祐是吃公安饭的,并不十分惧怕碎酒瓶的利刃。宋元祐腰里有一把五四手枪,但没有掏出来。他知道,枪一旦掏出来,不是他抠枪机就是唐二爷划拉他脖子。没必要嘛,没到那份上嘛。
“即使我拾了你,有些东西也无法还给你了。”
“翡翠扁簪祖母绿坠子红宝石朝珠麻花手镯翡翠耳坠和陶问珠我都不要了。”
“我知道你想要小克鼎,想得侧棱着膀子睡觉,简直想偏了心。”
“我拿我胸腔里的心,拿我周身的热血,拿我这一百多斤换回小克鼎。”
“我已经给了你自由,就不能再给你小克鼎。”
“你得给!”
“我偏不给。”
“你必须给。”
“我偏偏不给。”
“我确认你会给,因为你心虚着呢。你一心虚膝盖就发酸腿就发软。”
“可我的脖子硬着哩。”
唐二爷扑哧一吐,把刚才咬烂的一碎块舌头吐到宋元祐脸上。宋元祐抬手擦脸的当儿,唐二爷轻轻一划,宋元祐脖根上现出一道血印子?宋元祐脸色略微有些苍白,一只手本能地摸向腰间。
唐二爷:“我的命和小克鼎你要哪样?”
“我才不要你的命呢。”
“这倒是句人话,小克鼎比我的命贵重。”
“所以我才不要你的命。”
“但你也要不成小克鼎。”
“小克鼎现在就在我巴掌心里。”
唐二爷威严地看住宋元祐,极其认真,一字一顿地说:“我把宝鼎楼和六个小克鼎全部捐给长安城,并且登报声明:刚刚收回来的第七件小克鼎被宋元祐敲诈走了。我看你是藏呢还是卖呢?甚至是交出来呢?”
唐二爷把手中的半截酒瓶扎在宋元祐办公桌上,疯笑着出门去了。
唐二爷回到宝鼎楼,老婆周玉箸看到他铜铸一样的脸变成了霜打的树叶,咸菜缸里的腌萝卜,沤烂了的蔫核桃。
唐二爷临出门时虽然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背有些驼腰有些弯,可那精气神仍然纠纠英武,可这一圈转回来,人却变成了霜打树叶腌萝卜蔫核桃。
要不是亲眼所见,周玉箸绝对不会相信,自家男人会在转瞬之间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周玉箸看着可怜的男人,忽尔悟出:人的皮囊,完全依靠灵魂支撑着,灵魂一旦出窍,皮囊顷刻间就空瘪了。
小克鼎正是唐二爷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