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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一个月后,郁光从阿川家搬回自己的工作室,不管阿川和石音怎么挽留。他说:“我不可能永远在这儿住下去,我得去找回自己。”他苦笑了一下:“在这儿,石音和你把我快宠坏了。”

石音摇着轮椅从厨房来到门厅,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看着阿川帮着把两个旅行袋放进老火鸟的后备厢。等到郁光走回屋子里来和她告别,她欠起身,像大姐姐似的抚摸郁光的面颊:“你还好吗?”郁光被她这个动作引得差点掉下泪来,他强忍住道:“还好。”石音审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想聊的话尽管过来,别闷在心里。”他点了点头。石音又道:“钥匙在老地方,你知道?我除了去做理疗,平时都在,你随时都可以过来。”

郁光知道他必须转身走了,和阿川石音再多耽几分钟,再有几个感伤的词汇从口中流露出来,他一定会再次崩溃。在这一个月中,阿川掂着脚尖走路,石音摇着轮椅在厨房忙碌,做适合他口味的吃食,他们无微不至的关心是希望他能早日恢复过来。郁光当然知道他们的好意,他们付出的不易,阿川除了画画,还做家务,采买,照顾老婆,开车去医院,忙得坐着都会打盹。石音自己才从医院出来不久,而整个理疗过程长达两年,但她还是为了郁光操心,每天变换着不同的食物口味,请朋友熟人过来陪同,希望他能多吃一些。郁光也坐到桌子旁来,也和大家一起谈话,众人笑时他也牵动嘴角。

但宾客散去之后,他躺在客房的床上,一丝睡意也没有,两眼炯炯地望着黑暗的天花板,现在他常常有一种时空错乱之感,比如说现在躺在阿川家的床上,脑际里会浮起强烈的太阳光,身下是柔软的草地,一架直升飞机在离他的脸部不到三寸的地方,安静地盘旋,如一只庞大的蚊子。或者,他裸身背了跳伞背囊,站在尼加拉大瀑布缘沿,无数的观众鼓噪“跳啊,跳啊”。他纵身一跃,却发现自己摔在浴缸底部,仰面朝天,浑身没一个关节不痛,向上望去,娜塔莎和萨拉在两侧弯身俯视,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严肃表情。或是他在一个盛大的婚礼上毫无目的地闲逛,人人穿着万圣节的奇装异服,喜气洋洋,他不知道这是谁的婚礼,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置身其间。突然看见凌晨从对面而来,也是一个人,穿了吉普赛人的长裙,光着脚,向两边无目的地张望,显得孤单而惶惑。他们擦身而过,郁光明明知道凌晨看见他了,但在她的眼神中全然没有认识的感觉,看他的目光和看空气没有两样,聚焦在深邃的远处。他往往在此时陷入锥心泣血无名的大悲痛之中。

凌晨走得像阵风一样,医生说送进来之时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你能希翼一个女人从一千五百米高空摔下来生还?世界上还没有这个先例。郁光却坚持他最后看到凌晨还活着,并不是他一个人看到凌晨眼皮抖动着。医生说如果脑干死亡之后,肢体有反应也是可能的,但不等于说全部的生命症状还可以恢复。萨拉极为自责,人在两个星期里瘦了十八磅,头发也掉了很多,薄薄地贴着太阳穴,郁光猛地见了竟有形销骨立之感。但萨拉还是秉持着她一贯的利落能干,所有的事情都是她操持的,从墓地的选择到追思布道会。空空的小礼拜堂只来了五六个人,尼克和汤姆,阿川和坐轮椅的石音,房东老太太穿了一件钟罩式的裙子,头戴黑色圆帽,上缀一朵粉红色的绒花,下悬黑色网纱。另外还有两个同事,到一下马上就走。凌晨在美国的交往就仅是坐在第一二排寥寥落落的几个人。萨拉问要不要通知家人父母,郁光想了半天竟然想不起凌晨是否告诉过她家人的一星半点的情形。

牧师在台上布道,郁光和萨拉紧紧地挤在一起。萨拉低声地哭泣,郁光紧环着萨拉的肩膀,他一直有个疑问:就是那个同性恋唐娜跳下去之前,抓扯了一下凌晨的背囊带,是否造成事故的一部分原因?但是现在再说有什么用呢?这个世界已经是灰暗一片,指责,追究,抱怨,一切都没了意义。连牧师的祈祷,台上的鲜花,都像是龙套,弹风琴的女执事躲在风琴后面,不时地掩嘴打个哈欠。前座的石音微微侧首,回头看他,眼光中满溢抚慰和担忧。郁光心中腾起一股酸酸的暖流,他把头低下来,任何悼亡的仪式比不上一道深知的目光。

要走了,郁光坐进车子,正准备离去,一回头,看见石音的轮椅出现在门口的台阶上,他心里一动,关上引擎,走到石音面前蹲了下来,把头伏在石音的膝上,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最后石音推推他,说:“郁光,抬起头来。”他抬头看见一副非常清澈的眼睛。石音说:“郁光,看看我,我已经是半条命了,但是只要还能看见天是蓝色的,亲人朋友都还健康着的,有个屋顶能够遮风挡雨的,我就觉得很庆幸了。答应我,郁光,当心自己。”

郁光开上高速公路时人还在恍惑之中,一时竟辨不清回家之路,最后总算腾云驾雾般地回到一个月没回过的画室,门口的台阶上放置了几束枯萎的花束,被他烦恼地踢开。用钥匙打开门,一股霉尘味扑面而来,水槽里的碗盘已经长出厚厚的一层绿霉,灰尘在穿过天窗的阳光里飞舞,床上的被褥还是他们那天早晨匆匆离开时那般凌乱,地上有个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封,娜塔莎的笔迹,他也不拆,往口袋里胡乱一塞,疲倦地倒在沙发上,半天不动,直至尿憋了,去浴室,却见盥洗台上放有一个很旧的黑色女用皮包,他认出是凌晨平日所用的,疑惑了一下,打开,掉出一张凌晨的身份证,上面的照片还是刚来美国时所拍摄的,脸容清瘦,有点走形,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带一股探询的目光。再抖抖,一些硬币和几张二十块十块的钞票飘落在水槽里,还有一个小信封,没封口,郁光手指发抖,取出信封里一张米黄色的卡片,素淡地印了几只飞鸟在海面翱翔,再展开,一首英文小诗印在扉页上。

you are a free spirit

you always free

I love you

and

set you be free

郁光一无所思地看着盥洗台上方的镜子,镜中人头发蓬乱,眼中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神情惶惑,突然,没来由地,他弯身凑近镜子,在镜中人的嘴唇上亲吻……

他离开画室,驾了老火鸟向海边飞驶。凌晨的墓地在靠近马里布海滩的一个小墓园里,到达时天色近晚,杳无人迹,墓地里的自动喷水装置在旋转,水雾在夕阳下映出七色幻彩。他把车停在路边,慢慢走近墓位,青草在脚下散发出一股清新的气味,他停在那个熟悉的墓位前站住,几个礼拜前覆盖上去的草皮已经合拢,还是看得出边缘上八块正方形的痕迹。墓碑还没竖起来,他亲自在墓碑工场定了一块黑色的大理石,混沌而沉重,他要求工场仅磨平抛光一面,其上用银铜合金镶嵌死者的名字与生卒年月,工场说从来未见如此的订货,要二月余才能完工。现在墓前只竖了一块简单的木板,用黑色油漆写了名字和墓地编号。

他伫立在黄昏迷蒙的光晕中,斜坡下面的海面像融化的铜汁一样波平如镜,除了几只海鸟在海面上静静地滑翔,世界好像凝固成一滴远古的玛瑙,透明而封闭。他想象着所有死去的灵魂就鲜活地躺在这滴玛瑙之中,隔了时空凝望他们身后的世界,不言不语。他的心情比在市内平静许多,极想抽烟,摸烟时摸到个信封,掏出来一看,是娜塔莎塞在门下,被他揣进口袋又忘掉的那封。点上香烟之后,他展开来,匆忙的笔迹写在便条纸上:

查理:

我知道你老婆死了,你一直说她是你前妻,但我知道你从来没和她真正地离婚,如果一个人心心念念地记挂另一个人,离婚不离婚又有多大区别呢?我和所有的女人一样犯傻,以为男人是可以慢慢地感化的。如果是这样,一块石头也捂热了。我不是指责你,你是男人中少有的好人,慷慨,有礼,风趣,我为你引来这么多的麻烦你从来没说过一句责备的话。但我要跟你生个孩子却引起你的惊慌失措,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一样。不管你如何善待一个女人,你拒绝和她生孩子就是全盘地否定这个女人。我不能不对你失望,我对所有的男人失望,我对美国失望,我也对这个世界失望。查理,我要回俄国去了,回我父母身边去了,只有他们,会接纳我,不在乎我经历过的一切……

在签名处我最后吻你一次,希望你安宁,希望你忘怀,希望你老了之后,再回忆起在一块叫做美国的土地上,有个女孩爱过你。

娜佳

郁光手一抖,积了好长的烟灰无声地散落,一抬头,东方深蓝的天幕上,一颗明亮的星星闪耀,像是一声遥远的召唤。

他突然决定,明天要去订一张回国的机票,他要回到源头,摸索着再重新走一遍,如果有可能的话。

2008—10—13初稿 于柏克莱

2008—10—17 二稿 于柏克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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