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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新罗都城。它的历史,从公元前57年就开始了。
虽然地处东南部海岸线,虽然从斯卢国时期就一直是中原大陆的附属国,但在这个半岛的群雄逐鹿中,斯卢国从12个小国之一慢慢演变为吞并其他小国的新罗,而此时的新罗,得益于八十多年前真兴王的高瞻远瞩励精图治,正是国力日益强盛,仓库丰盈,版图辽阔的时刻。
新罗每两年向中原进贡一次,有时一年一次,有时一年两次,从西晋到隋朝,再到现在的唐,一直不曾断了和中原的联系。
向中原称臣的半岛上没有皇族,只有王族,类似于中原体制中分封到各地的皇室宗亲。新罗国的宫殿围墙比中原的皇宫低矮一半还要多,而贵族们的府邸上,围墙也是象征性的,挡得住君子,挡不住硬闯者。
新罗早期的王族姓朴和昔,王权一直在这两个家族间轮换,但是过去三百多年来,只有金姓。
近郎,本名金曈敏,出生在真骨贵族世家。
此时新罗的社会体制和官制已经成熟,人分八品,官职分十七级——
圣骨,纯王族血统,是住在宫殿里那批人;
真骨,是具有王族血统的贵族,有五级官位。
六头品、五头品、四头品,也位列贵族,分别有四级、两级、六级官位。
这十七级官员们统治着新罗,决定着这个中原附属国的发展和命运。
往下是三头品、二头品、一头品,皆属平民。
圣骨家族若血脉中断,无嗣子继承王位时,可以从真骨家族中选拔指定未来继承人。圣骨家族只与真骨家族之间通婚,为了保证血统的纯净,盛行“族内婚”,因此对辈分的关注是零,只要适龄,或者只要做父母的愿意,自己的侄女、姑姑、姨妈、血缘稍远的姐妹都在娶亲范围。
我把妹妹嫁给你,然后娶了你女儿这样的事,时有发生。
当今坐在宫殿的王,是真兴王的长孙,铜轮太子的长子,他的母亲是真兴王的女儿,从辈分上说,是当姑姑的嫁给了侄子。不过铜轮太子二十六岁就去世了,因此真兴王薨了后,首先继承王位的是二儿子金舍轮,谥号为真智王。可惜这真智王不求上进,只思淫乱,政务无道,而且残忍,在位不到四年便被群臣废黜,恭迎前铜轮太子的长子回到中宫,是为当今王上,当时年仅八岁——这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族内通婚由来已久,真骨家族的成员也日益增加,但也不乏有异类。偶尔,也有天资出众的平民经过拼搏跃级成为四头品和五头品的官员,就有真骨家族的女性低嫁。但低嫁者,其子女血统便不再纯净,族姓也不再是金,不会被纳入未来继承人的后备。
近郎的姑姑就是一位低嫁的公主。她任性地为爱情而嫁,看中了当年的一位花郎,正是剑君的伯父,沙梁部贵族崔氏大郎,目前官位是阿尺干。虽然位份只比真骨家族低了一等,官位却是低了五等,但是在非王族的贵族里,也已是高得不能再高的贵胄。
近郎也是真兴王之孙,祖母是大伽倻国的月华公主,绝色,擅诗画抚琴和歌,每当月华公主弹起伽倻琴,整个宫室的人都会侧耳倾听。陪月华公主一起嫁到新罗的还有一位伽倻琴国师和其徒众,真兴王留住国师,开建琴馆,推行国乐,将音乐纳入他创造的“花郎”培训体系中,抚琴弹奏成为花郎的必修技之一,在庆典上需要公开表演。
因此月华公主虽是真兴王最年轻的妃子、进宫最晚,却最得宠。近郎的一手琴艺便是由祖母亲授,睥睨天下。
月华公主只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儿子封号天柱公,便是近郎的父亲,娶的是三哥仇轮公的小女儿。仇轮公是真兴王与正宫思道王后之子,血统更正。近郎身上有两重真兴王血统,是纯圣骨血脉,但由于月华公主只是外来侧妃,天柱公一家也只能算得上是真骨贵族,按王位继承人的顺序,怎么都轮不到他家。正宫三子,铜轮太子一脉,真智王一脉,仇轮公一脉,人丁已旺。当今主上,在辈分上是近郎的堂兄,年纪却大了30多岁。
近郎的姑姑德明公主,不愿嫁给王族,却看上了那一年最英俊潇洒、武艺最强、作诗最好的沙梁部贵族崔家大郎,因为受父王宠爱,得以任性,当时是公主里面嫁的最低的,但是她自己说,比她的姐姐们都要幸福。她生育了很多子女。
近郎最要好的朋友剑君,是崔氏二郎的二子,本名崔文彬。这个崔文彬,最受崔家大郎和德明公主的宠爱,德明公主常说,文彬的长相和性情都像大郎,倒比她自己的儿子们更像是自己的儿子,早早就和崔家二郎结亲,定了要将自己的小女儿许配给文彬。
崔家的上一代大郎和二郎当年都选了花郎,崔文彬和他的大哥、三个堂哥,也都是花郎。由于他家的外貌才学在花郎中亦属翘楚,求亲者早就踏破门槛,不乏许多王族女儿倾心,甚至甘愿以侧室为侍。神奇的是,崔家的两位兄弟对妻妾成群的生活并不向往,他们一个娶了本朝公主,一个娶了前王室后裔,倒夫唱妇随,恩爱得如胶似漆,有空就钻研业务,并没有空闲去多娶。因此到剑君这一代,一族兄弟五个,倒个个都正直热血,不在女人身上下文章。
剑君的大哥娶的也是一位真骨贵族之女,琴瑟相合,但新婚才两年,大哥就跟随金庾信将军前去北征百济,在战场上壮烈牺牲,留下了英名,也留下了一个儿子。弟娶兄嫂,本也是安置照顾遗孀的一种风俗,但剑君当时尚年轻,且有长房那边的婚约,就没有娶。而寡嫂与他大哥情深谊重,也不改嫁,只一心抚养儿子长大,没想到儿子四岁的时候,得了一场急病,竟去世了,寡嫂年纪轻轻,头发一夜间白了一半,她意欲自戕,被救了下来,从此心灰意冷,便落发出家,在府里自设佛堂修行。
剑君自启蒙日起,便跟随业师熟读汉文典籍,对中原充满向往,六岁那年曾经跟随父亲出使大隋,递表请大隋出师相助,抵抗百济的持续骚扰。这次幼时的远途旅行对剑君有着悠远的影响,他在长安住了两年,学习汉文汉仪,两年后的七月才随隋使回到金城。他对楚汉尤其有许多想象,佩服屈原,对卫青、霍去病等传奇将领的事迹熟读于心。十六岁时,父亲再次出使中原,却是去向唐高祖跪拜朝贡,剑君也很想一起去,看一看朝代变更的景象,但当时他在花郎训练营中,不得脱身。
在终身大事上,虽与堂妹青梅竹马长大,却不急着成亲。他总向往汉文古书中的爱情,比如,楚霸王的轶事;比如司马相如明明家徒四壁,却敢弹唱《凤求凰》去赢得卓文君的心,后来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私奔,甘愿去当垆卖酒,一介风流才子洗碟做杂事,一位贵族千金屈身做酒肆女主人却甘之如饴的景象,对剑君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浪漫和旖旎。《凤求凰》的曲谱已不可考,诗词却留了下来,他曾经自己抚琴作曲,在月下独自弹奏,倒让德明公主对他的宠爱之心只增无减。
不过,当剑君向近郎演绎他创作的两种曲调,问询近郎的意见时,近郎说剑君的谱曲固然有浑然天成的流畅,好像侠士舞剑,却缺了一丝柔情缱绻、情话绵绵的旖旎,最后还是在近郎的帮助下才得以定谱,近郎为曲调增加了温柔梦幻的氛围,让剑君大为折服——那年,剑君十六岁、近郎十七岁。
往事像流水一样在剑君的脑海中一一闪现,包括和近郎月下弹琴舞剑切磋典籍谈古论今的无数个画面。此刻,天已大亮,剑君已经向他父母请安完毕、伺候他们吃完早餐、护送他父亲去上朝。然后便转身往朝廷设立的赈灾驻点走去——今天的工作,是在王城内外巡视各个粥米发放的凉亭,看赈灾情形,收统计册,午饭后再回沙梁宫调度。今天的午膳,剑君和母亲说好了,会回家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