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府距离雪榕轩即使驾车也有半个多时辰的距离，但梨熙每次走这条路时，都觉得是那样近、那样快，不知是记忆太多，时间倏忽便过，还是自己不想面对此地。直到那朱门白壁、高车驷马扑入眼中，梨熙才缓过来神。
刚把马车驱在夏府的西门边，便有小厮过来帮手。
“梨熙小姐，您怎么这个时候来啦？”
“我来送酒，麻烦瑞哥儿叫个伙计把这几坛酒抱进去。”
瑞哥儿一边招呼小厮，一边说：“小姐上个月刚送了二十坛酒，酒窖里还多着呢。”
“夏季雨多潮湿，多备一些，总归是有备无患。听说夏少爷这几日随长夫人去了宣州，马上不就是夏府宗祠的拜祭仪典了吗？我记得今年是个整数年，恐怕仪式要比往年隆重些吧？”
“小姐说的不错，今年的仪典确实隆重，连远在金陵的姑奶奶也要回来参加。”
“连凌瑶夫人都要赶回来吗？那夏少爷怎么还在这个时候出门，来回的行程这么赶，对他的腿疾实在是不利。”
“哎，少爷这两年事必躬亲，虽然这次宣州的行程十分紧张，他还是坚持要去，连长夫人也拗不过他。好在他们后日一早就应到了，不会误了初十的典礼。小姐您放心，少爷的腿一向有专门的小厮照看，就算是出门，每日也会定时护理的。”
“嗯，还望瑞哥儿有机会多提醒他，腿疾的事情莫要轻视才好。对了，听说他前几日又辞了伴侍，但看你还在西门掌管车驾，长夫人还是不许你近身侍奉少爷吗？”
“长夫人肯收留我在夏府已是天大的恩惠了，小的实在不敢奢望其他。”
“你自夏少爷年幼起就一直伴他左右，他怕是难以习惯别人了。你莫心急，他既有心，每个伴侍从不用过半年，你早晚会回去的。”
“多谢梨熙小姐宽慰，现在的差事我已经很满足了，虽然不能时时侍奉少爷，但也是时常能见到他的，小姐若有什么话要转告少爷，我。。。”
梨熙摆手，淡淡一笑：“我每次来，瑞哥儿都要问我这句。只是，不会再有什么话了。”梨熙眉眼一低，声音愈来愈小，后面一句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又转身从车上取下一个食盒：“我记得瑞哥儿最喜欢吃店里的‘五味圆欢喜’，今天特意带了一些。每次都要麻烦瑞哥儿，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梨熙小姐。。。”瑞哥儿接过食盒，却不知如何作答。
“啊，差点忘了。上次青青到店里来，向我讨了两盒口脂和妆粉，我正巧做好了，今天就一起送来。麻烦瑞哥儿到南苑通传一声，我想亲手给她，还有几句女儿家体己的话想跟她聊聊。”
“小姐找武夫人啊，那实在是不巧，武夫人她回娘家探亲了。”
“哦？什么时候回去的？”
“想来这两天都没见到她了。早上少夫人出门前过来取马车，正碰上总管回来，我听少妇夫人问起了武夫人，总管便说她回娘家去了。”
“那小婵呢？可是一起去了？”
“嗯，也没见到小婵。小婵跟武夫人向来是寸步不离的，想来是一起去了吧。”
梨熙思量了一下，接着问到：“那夏云峰可还在府中？”
“总管的车架晌午又支出去了，至于去哪儿，小的就不知道了。小姐可需要我打听一二?”
“不必了，我就是想跟青青闲聊几句，她既不在，我这就走了。瑞哥儿你多保重，我过俩月再来看你。”梨熙上了车，犹夷了一下，又嘱咐到：“如果瑞哥儿这几日看到了青青或者小婵，还烦请告知。”
瑞哥儿连忙点头，梨熙便驱车离开。但瑞哥儿看她，走的分明不是回福安坊的路，却是往广利坊的方向去了。
自从青青入了夏府之后，夏云峰便拨了青青家附近的“和寿堂”给她哥嫂一同打理。青青嫂子虽是个恶妇，但生意经倒是比他哥哥厉害许多，待孩子大了些后，青青嫂子便操持起店里的事情。店面虽不大，但这药材生意竟被她做的有声有色。在门口逛了一圈，店里不见她哥嫂二人，只见几个伙计。梨熙看了一会儿，便到铺子旁的茶店坐下，一口气打包了不少小食，惹得茶店的宋大娘十分高兴，梨熙正好趁机与大娘闲聊几句。
酉时将尽，天色渐晚。打听的差不多了，梨熙便动身，一路未停，剪直回了雪榕轩。刚过转角，就看见桦子在门前的巨榕下等着，反而让梨熙不好意思起来。
“桦子哥你又偷懒哟，仔细丹蕊姐姐知道了，扣你工钱。”梨熙故意调皮道。
“大小姐你可回来了。不知怎么熬到这么晚，可是在夏府有什么事情？”
“能有什么事情啦，半路去买了点东西而已。桦子哥这两天帮我照顾朋友辛苦了，送你点吃的。”梨熙说完，把一包小食递给了桦子，自己停了车，回了店里。
进了醉木庭，伙计们已开始起灯了。疏影摇摇，落在一个颀长的背影上，无端地晕着一抹孤独。
“徐公好兴致啊，独自在这儿饮酒。可用过了晚饭？”梨熙拉了把小椅，便在对面坐下。
徐行远抬眼看过来，漆黑的眸子，映着他水墨色的长衫，仿佛收敛了四周的光彩一般，只余下几分冷寂，蓦地让梨熙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还不曾。事情办得可顺利？”徐行远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好像连关心的语气里都生着一种淡漠。
“要是饿了，可千万不要给我省钱。”梨熙说完，便拉了庭里的一个丫头点了几个菜。等丫头走了，才悄声说道：“青青不见了。”
“不见了？”
“嗯。我打听过了，夏府的人两日都没见到她和小婵了，夏云峰托词说她回娘家探亲，我去她哥嫂的店里看过了，邻居说他们二人半月前就外出采办去了，青青去探的哪门子亲。”
徐行远眉尖微皱：“夏云峰既说谎，那说明这位青青夫人失踪的事情，与他必脱不开关系。”
梨熙点头：“不过倒不至于会对青青动手，我猜想他可能发现了些什么，先把青青给藏起来了也不一定。明日一早，我就出门去打听青青和小婵的行踪，两个大活人，只要出了夏府就一定有迹可查。”
“要是夏云峰将她拘在夏府某地呢？”
“这个我已经想过了。今日是初六，初十就是夏府一年一度的宗祠祭拜。夏府的祭典向来是十年大办，今年赶上整数年，夏府上上下下都会参加。青青总算是夏府总管的二夫人，族谱上也是有名号的人，绝不可能因为回娘家这种理由而不出席。所以夏云峰藏的了这两天，也一定藏不过初十。死的活的，总归有个交代。要是夏云峰要是伤害了青青。。。”
“伤害了又如何？长夫人难道会因为一个女人跟夏云峰翻脸？”未等梨熙将话说完，徐行远就反问到。
“徐公你有所不知，夏家虽然势大，但所谓木秀于林，稍有不慎便容易遭人口舌。所以即使是夏云峰那样霸道之人，面上的事情也一向做的周全。而长夫人更是行事严谨，赏罚分明，并非草菅人命之人。何况，她对夏云峰把揽的诸多事务一向不满，倘若夏云峰真的做了无法无天之事，我相信她是不会包庇他的。”
“只怕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徐行远眼神幽峻，眼底仿佛藏着一座嵎峗的高山，让人琢磨不透。梨熙被他看着，感觉连夜幕都裹着一层寒气。
“你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徐行远忽然转了话题。
“哎，倘若青青真是因为寻你，才招了这祸事。说来也是由我而起。我与她朋友一场，此时若不相助，万一青青有个三长两短，日后我定会后悔。”
“真的只是这样？”
“那还能因为什么~~徐公这是怎么了？”梨熙头一偏，疑惑地看着徐行远，燕尾也垂在了一边。晚风抚弄着她的青丝，融进了灯影中。
徐行远未再追问。正好桦子托着一盘饭菜过来，梨熙见了，一边起身搭手，一边问：“这几桌分明是佩兰负责的，她怎么又推脱给你了？”
“佩兰在后厨帮尤师傅找东西呢。反正今夜合穗那边事情也不多，我就帮她送来，后面还有两个菜，她待会就拿来了。”
“这么快又轮到你在合穗值班啦！也挺好，既然事情不多，桦子哥一起来吃饭吧。”桦子本想推脱，但梨熙已然抓了个椅子放在他身边，他也就不再推辞。
“店里的伙计们是轮流当值的吗？”徐行远问到。
“每个地方各有一个主管是不轮换的，其他的伙计每两个月就要轮班一次，这是掌柜的定的规矩。”桦子答道。
“嗯嗯。”梨熙又解释到，“主楼合穗厅的主管是卢桔，二楼宴厅是紫茉，醉木庭这儿是冬青，东小楼和西小楼则分管于素馨和芒萁夫妇俩。至于天字号嘛，就是老叶亲自管啦。”
“那丹蕊姑娘呢？我昨天见你似乎十分怕她。”
“丹蕊姐姐极擅账目之事，是店里的总账房。她心思细腻，十分聪慧，又心直口快的，只怕是老叶也怕她三分。另外，我刚来店里那几年，都是随丹蕊姐姐一起住的，所以她管我难免更多些。”
“原来如此。听起来店里每个人的名字里都带有一种花木，不像是巧合，可有什么讲究？”
“这个啊，倒也没什么讲究。老叶说，店里的这些伙计，不管以前是做什么的，只要进了雪榕轩，便往事散如浮云，一切从头开始，自然也就需要一个新的名字。她一向喜欢花花草草的，可能拿来起名也方便吧。话说这几位主管，徐公你都不曾见过吧，他们可算是各有神通，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一定十分有趣。”
徐行远笑道：“素馨、卢桔和冬青这三位我已有幸见过了。素馨娘子清雅温和，这两日将一切打点的十分体贴周到，再住几日我怕是要舍不得走了；卢桔师傅闲话不多，但记性似乎好的出奇，我只随口交代了一些事情，他竟可重述的一字不差；而冬青师傅，下午在这庭院中，我见他十步之外，单以掌风就击碎了一个小小的酒杯，而桌上其他各物竟毫无损伤，如此功力，绝非凡人。至于其他几位，不必谋面，想来也都是身怀绝技。”徐行远忽然转向桦子，问到：“不知桦子哥以前的做什么的？这两日我听阁下言语之间颇有章法，像是读书之人。”
桦子一愣，似是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哪里称得上什么读书人，不过是小时候读了几本书罢了。后来老家闹了灾，逃荒到华阳，被掌柜的好心收留了而已。”
“啊，咱们不要光顾着聊天，这桌好吃的都要凉了！昨天吃的急，都没有来得及给徐公介绍，今天就简单说说吧。”徐行远看梨熙一提吃的，星眸微转，似有光彩，便浅笑颔首。
“这桌菜里除了这道‘青蒲炙鹅’，我实在是爱吃，又点了一次之外，其他几道跟昨天的都不一样。这道凉菜是‘夏月淹肉’，炒盐匀腌，石压一夜后挡风挂起，吃的时候红油凉拌，咸香可口。这道是‘鸳鸯烩肚’，用的是大雁肚，一半先蒸制后碱发，口感脆嫩；另一半则爆炒而出，嚼劲十足。一菜两吃，各有精彩。这道是‘荔枝缀腰子’，是道以形命名的菜式。先将腰片花刀，一经炒制腰片就会自然卷起，形似荔枝外壳；这四周围圆的白果是鹌鹑蛋，看起来像不像剥开的荔枝？是一道既好吃也好玩的佳肴。这个素菜是‘竹笙百合’，清新解腻，润肺安神。另外还有个‘琥珀玉酥饼’和‘蜜酒豆乳’，都是甜品，估计得等一会儿了。怎么样，我选的菜肴徐公可喜欢？”
“多谢姑娘费心，其实我对食物一向不挑剔。不过，听你一讲，确实十分有趣。没想到你对菜品也颇有研究。”
“嘻嘻，大部分都是大林师傅教我的，他偶尔还让下我下厨呢。不过从来不敢拿去给客人吃就是了。”
三人边吃边聊，欢颜笑语，倒也热闹。几杯酒尽，绮席阑珊，佩兰来的正是时候。“不知徐公子吃的可好？这两样甜食，给公子填填嘴。”
“佩兰姐姐，可让我好等呀。”梨熙说罢，从盘子抓了一只茶色的小饼，说到：“这道琥珀玉酥饼，徐公一定要好好尝尝，可是尤师傅的独门秘方呢。”
佩兰笑道：“客人还没吃，就你手快。尤师傅特意嘱咐我让你少吃。你最近是已吃了不少吧？”梨熙被说中了，便吐了吐舌头。
徐行远拿了一块，细品了一口，外酥内软，甜而不腻，余味悠长。确实好吃。
“怎么样，不错吧！其实就是红糖饼加了些材料。好就好在尤师傅把各种材料的比例拿捏的正好，出来的口味才能该如此平衡。”
“确实是佳品。只是有一道香味十分奇异，似树脂清香，又似薄荷腥凉，还带点苦味，不知是何物？”
“徐公的舌头倒是敏锐。这就是尤师傅的绝招——胜红蓟的粉末啦。胜红蓟由藿香蓟花提炼而出，香气奇特。夏季服用，有清热败火的功效。不过寒气过重，所以此饼味道虽好，是不宜多吃。”
“不仅是寒气重，还有人吃了过敏呢。”佩兰补充。
“啊？”梨熙惊异。
“就是上个月，夏总管和青青夫人带了客人那次。我在宴厅里当值，刚把此饼送进去没多久，就被叫回，问我此饼里是否含有藿香蓟花。我连忙说有，夏总管十分不悦，好像他那客人一近此物就要起疹，好在那客人所食量不大，反应不重。加上紫茉姐姐亲自去处理的，夏总管也就没怎么追究。说来也怪了，只听过对花生、榛子、牛乳过敏的，不知道还有人会对藿香蓟过敏呢。尤师傅说，这饼做了几十年了，从没遇上过这样的事情。”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啊。看来以后下菜还是得要事先问问了。”梨熙约莫是想起了青青，神情似有所思。不过很快便转了话题，拉着佩兰一起聊了起来。
细月当空，清风蝉鸣，满庭惬意。酒足饭饱，佩兰和桦子已收桌离去。梨熙又拖着徐行远聊了几句西康的风俗，等斜月西沉了才要作罢。
梨熙看徐行远起身，便道了晚安。却见徐行远走出两步，遽然一停，倒未转身，仍背着梨熙，只是下颌微偏，说到：“梨熙姑娘，你若是念在朋友之谊，想尽快找到青青，徐某十分理解。不过，”徐行远的声音宛如寒潭深水，冰冷透骨，“长夫人也好，夏云峥也罢，他们与夏云峰的恩怨，是夏府内部的事情。你我既不是夏府的人，闲事管多了，只怕是给自己平添身外愁罢了。”
冷月如镰，余晖娟娟。梨熙看着徐行远的背影，仿若一片清霜，慢慢消失在了凉夜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