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每周六上午最后两节课，我抱着百战犹殆视死如归的决心，义无反顾地举起闪亮的笔杆和厚厚的草稿纸摇摇晃晃挺进考场，三角函数，解析几何，X，Y……每个数字、符号都像是锋利的尖刀，闪着浮光跃金的光芒，毫不迟疑地刺向我的胸膛。
考试结束，数学组的老师们总是以足以媲美机器的神速，在三节课的时间内精准地改好全年级九百份试卷，并掐算好时间赶在晚自习前的大课间从容不迫地向各班递发新鲜出炉的排名表。
每周被千刀万剐的我，总是在争相看表的拥挤人群中慢腾腾地落在后面，给自己宽限出赴刑前的短短几分钟。然后，在排名表的无影刃下，刀起血溅。
然而，每周一的数学课，爱国举着他硕大的茶杯，神清气爽大步流星踏进教室，面露喜色：“弟子们，我们这次又是兄弟班里的老大！”
在全班交头接耳欢声笑语的气氛中，我的那点又考差了的破事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
“加油！咱可是老大啊！怎能灰心！”周一的阳光格外灿烂，我对着歪瓜裂枣的自己疯狂号叫。
渐渐地，这也形成了习惯。
直到有一天自习课，班主任朝讲台上甩下一份成绩表：“你们是不是以为自己成绩很好啊？还沾沾自喜！上半年里面，我们班数学周考几乎就没拿到过老大！”
爱国淡淡的笑容浮现起来，和班主任瞪圆的双眼相映成趣。
脑袋嗡一声巨响。
原来……
所有“老大”的幸福和自豪，都是你每周固定送给我们的开心礼物。
那么，每周令你失望的我们，是不是早已成为你私下里垂头丧气的一块心头病？
六十个大小不一的脑袋整齐划一地垂下来，却绝不是为了班主任的狂怒。
自以为“老大”的封号，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明媚午后突然成了断壁残垣。
“真是奇才呐。”我眼冒金星。
/六、独家发明小纸条
月考过后，多少人头滚落。
“真是废材。”我定定地想，眼圈不为人知地通红一片。
“今晚睡前，明早醒后，把任督二脉法则完整地背一遍！”爱国照旧在下课铃响一分钟后，迎着人群的骚动扯响喉咙。
然而这天有些不同。“媛媛，子珊，忱蔓，来下我办公室。”
“知道一旦数学赶上来，你的名次能前进多少么？”女生们陆续离开了，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办公桌前低头数着地上的方砖，刘海摩挲着的脑门像着了火一样滚烫，心头哽咽着无法言说的情绪，作为理科精英里的数学学渣，像这样闹腾自己的小情绪也不稀奇了。
“我看过你的成绩，你的文科优势在理科班里很占上风，有文科保底，你可以放手一搏！”你好像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希望在不远的前方向我眨起漂亮的眼睛。
“以后，我给你一个特殊的任务，每天我都会给你一张这样的‘小纸条’，是专门给你和媛媛她们精选的中档题，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嘛！”你手里攥着一张大拇指粗细的小纸条。
“赌个目标吧，120分，怎么样？”
“赌就赌！”我的热血噌地冲到头顶像要顶破天灵盖。
爱国哈哈笑起来：“赢的那天可别得意到弹冠相庆啊。”竟然使用这个贬义词，是不是想考验我挑病句的本领？
往后的日子里，作业便多了一道中档题。我开始夜以继日地跋涉在追逐“120分”的漫漫长路上。
后来的某一天，在爱国对全班自豪的演讲中，我得知“小纸条”的由来，竟是一项“吴姓”发明！
外班的一个差生慕名找他辅导，自诩“日理万机”的爱国自然无能为力。独自在办公室里抓耳挠腮一中午后想出这个折中的办法——每日一道中档题。结果连伟大的发明家也没料到小纸条效果竟如此显著，那差生的成绩像拽住了火箭的尾巴，“刺溜”一下逃出地心引力，很快跻身强手之林。
于是我们几个尚存一线希望的孩子，万分荣幸地成为这项威猛发明的免费受益者。
于是爱国每天搜肠刮肚地编排着每个人的题目，仔细地裁着一张张小纸条，耐心地等待千年铁树开花的那一天。
后来的后来，应全班同学一致要求，“小纸条”普及成为六班的“每日一题”，“铁树开花”的长路逐渐变得拥拥挤挤热热闹闹。
/七、天机乍泄，原只是繁华梦境
期末考试前一天，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不商量地下起大雨。“润雨兆丰年！”我自欺欺人地自言自语，“一定能考好！”
太阳雨后明亮的光线下，错题本上的红蓝笔迹明明暗暗的有些晃眼。爱国自我陶醉的眯眯眼诡异地浮现在纸页上。我愣愣地想起几天前和爱国的对话。
“考试时有没有念我教你的：我是吴爱国的弟子？！”
“念了啊！”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你念得还不够虔诚！”
不自觉地浮起笑容。那么，这次一定要记得虔诚地许愿爱国仙气附身了呀。太阳雨后水雾盈盈的，爱国的影子显得愈加高大伟岸。
“珊珊，快来看！”母亲惊惶失措的尖叫让我猛地打了个寒战。
“下学期吴爱国老师将调任文科班，不再教六班数学。各位家长先不要告诉孩子，等期末考完再说——班主任”班级家长QQ群里的字符一闪一闪。
毫无预兆地，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像漏了洞的水管子，巨大的水柱从破的洞口喷涌而出，即使用手掌去阻拦也只会愈演愈烈。
突然而至的悲伤毫无防备地击倒了我。
只得失声痛哭。
那么，不会再有“普天同庆”的礼物。
那么，不会再有嘴角上扬盛满酒窝的自恋微笑。
那么，不会再有用十个手指加脚趾也数不清的原创笑话。
那么，不会再有课堂热烈讨论时兴奋地举着摄像机的蹩脚山寨摄影大叔。
那么，不会再有为着“天下大赦”的节假日免作业的豪赌勇往第一的冲锋。
那么，不会再有奇葩的没完成作业就当众唱歌跳舞的欢乐惩罚；不会再有小纸条和每日一题；不会再有每一天浸泡在满满的爱里的幸福。
不会再有突然浮出的“真乃奇才！”的感慨。
……
那么，都只是繁华落幕的一场梦么？
太阳雨洒落天际的这个下午，我一味地无意义地懊恼：“不是说期末考完再告诉我么……”
/八、梦醒时分，余香未散
期末考，我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大获全胜。
期盼了整整一年的成功旗帜迎风飘扬，却没有爱国说的“弹冠相庆”。
从QQ群留言闪烁的那天起，我便没再见过爱国。偶尔会想象在疾走的时候，突然撞见爱国并不高大的身影。如果是这样，那我应该立刻绽放出肌肉骨骼所能组合出来的最灿烂的笑容，然后高扬起脑袋，任阳光肆意砸在我的额头上，对你大声地吆喝：“老吴，好久不见！”
新来的数学老师据说是高三复习队伍里的一员猛将，比你矮一丁点，瘦巴巴的，喜欢穿深蓝色的李宁牌运动短袖，还总是连续几天不换裤子。全然没有你当年干瘪老橘子的雄伟风范。
新来的老师名字挺上口——“小兵”，但比起你“爱国”的乡村国际范儿，还是有点小家子气。
新来的老师不明白六班的孩子为啥非要他布置“每日一题”，大概还窃喜自己撞见了多么好学上进的好学生。
新来的老师喜欢用视频投影仪给我们上课，每一个概念都要干巴巴地读上好几遍，一节课下来我仰着的脖子总有快要断掉的感觉。
但是班主任说：“最后不适应新老师风格的，必定会一败涂地。”为了不一败涂地，为了能“弹冠相庆”，我只能把你藏在心里最边上的那个角落，记得经常通通风，扫扫尘，再把你提溜到阳光充足的地方晾起来晒一晒，免得时间久了连回忆都生了霉。
那么，
再见了，
旧时光。
那么，
再见了，
我十六岁生命里遇到的第一个奇才老师。
也不枉我来这世上走一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