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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司马安排后事 黄门郎巧逢新友

罢免风波过后,王凤一面在家中和王音等人额手称庆,一面咬牙切齿地要杀一儆百,好好整治一下胆敢和自己过不去的这帮家伙。王章首当其冲,很快就被捉拿下狱,全家连坐。廷尉大牢的主审官自然明白王凤的心思,走过场地审讯两次,各种刑具让王章一一领教一番,很快有口供出来,总结出几条罪名,如,不守臣道,阿附王公;大逆不道,企图另立新君;巧言惑主,扰乱朝政。随便哪一条,都足以要命。王章本来还指望成帝能站出来替自己说几句话,哪怕革职回家,也算君臣策划一场,有点情义。可是等到罪名公布出来,仍不见动静,他彻底绝望了,当夜就在狱中自尽,免得再受更多的苦楚。

王章自尽,王凤的愤恨泄掉大半,但仍有些意犹未尽。他想,为什么王章不推荐别的王公来接替自己,单单拿出冯野王呢?肯定是他们也有勾结,是冯野王给他撑腰,让他迷惑皇上。对,肯定是这样的!这样一想,王凤立刻把矛头对准了冯野王。他指使御史中丞接连上疏,指责冯野王的种种不端,如不在郡国恪尽职守,随意游荡,这么多年来,郡国百姓日子不但没有好过,反而每况愈下等,不一而足。

成帝正心有余悸,当然不便说什么不同的意见,当下批奏,削去冯野王的王公爵位,革职查办,令其闭门思过。

趁着余波未尽的时候,王凤大张旗鼓地提拔亲信,巩固王家的势力。没多长时间,从各地的太守、刺史一直到朝廷重臣,几乎都和王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在这次斗争中起到重要作用的王莽,却没能顺顺当当地走到朝堂。王凤之所以没立刻兑现诺言,从内心里讲,是想让王莽这个后起才俊待在身边,遇事给拿个主意。而王莽,也不好意思张口要官,好在自己年轻,正是学习的好时候,迟几年入仕途实现抱负也不要紧……

就这样,王莽成了王凤身边一个没有正式名分的幕僚。

汉成帝既然在交锋中承认了失利,也就懒得再去管那么多。只要这个舅舅不把自己从皇位上拉下来,随便他怎么样吧。反正自己本来也就是为享乐坐的宝座,如今百事不用管,不赶紧尽情享乐,还等什么?似乎要记住这个很有纪念意义的事情,也似乎是为了重新开始一个阶段,王章自杀在廷尉监狱的这一年,汉成帝改元为阳朔元年(前24)。

在这种心态的支配下,成帝除了和皇后许氏躲在后殿厮混,更多时候,则在小黄门张放的引导下,游荡后宫,拈花惹草,随意尽兴云雨,龙恩四处抛洒,日子倒也悠闲自在。

而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王凤,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值得托付,他更加卖力地独揽朝廷大权,从各级官吏的升迁,到财政支配、军队调度,事无巨细,总要逐一过问。这样一来,逐渐形成习惯,官吏们半是讨好拉关系,半是害怕惹出麻烦,只要有可能,总要把手头的事情向大司马请示。即使有挂不上号的低级官员,也要托人把棘手的事务禀报给王凤。从阳朔元年开始,大司马府上就一锅粥般的热闹非凡,车来车往,人声熙攘,这个前脚刚刚告退,那边已经排了很长的等候接见的队伍。王凤整日除了上朝和批阅公文之外,更多的时候则是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忙得不亦乐乎。加上这几年连年旱涝无常,各地告急文书纷至沓来,皇上躲在深宫大院中乐得清闲,更让他焦头烂额,忙上加忙。

公务的繁忙加之心情的焦虑紧张,另外,还要时刻提防王章之类对自己心怀不满的王公大臣对自己使出什么小动作,王凤的心弦更是时刻绷紧。而自己那些兄弟子侄,要么只知道吃喝玩乐,不操一点正经心,要么头脑简单,办事叫人总不能如意。好在有侄儿王莽,在身边出谋划策,帮着出点主意。后来又发现外甥淳于长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在宫中担任黄门职务,他头脑机灵有上进心,可以略微减轻一点自己的负担,但毕竟年轻位低,能量有限……

如此勉强挨过两三年,王凤终于支撑不住,病倒了。

人一旦病倒,身体虚弱,阳气不足,加之心理作用,总感觉神情恍惚,似乎游离于现实和另外一个世界的边缘。王凤在这些年的权力争斗中,手中的冤魂可谓数不胜数,一闭上眼睛,他们就血淋淋地飘舞到身边。闹得他日夜不得安宁,纵然有再好的医药也不起多大作用,眼看着一天比一天气息奄奄。

一个秋日的午后,王凤昏昏沉沉躺在窗下的软榻上,和煦的阳光透过薄纱洒在身上,如荡漾在温泉中舒畅而安详。王凤半睡半醒之间,回顾自己的后半生,可谓是风调雨顺,顺畅而过。多少政令出自自己口中,多少人的荣华来自自己手心,太多了,已经记不清,也无须记清了。只要想想,普天之下,说到权势,人们最先想到的不是皇上,而是当今的大司马,这还不足以说明自己权势弥天吗?古往今来,做到这个份儿上的能有几个人?这辈子,还能不算值得吗?该知足啦!

这样一想,王凤似乎觉得身子骨立刻硬朗许多,正想翻个身斜坐起来,忽然看见王章血头血脸地冲过来,一把揪住自己的衣襟:“王凤,咱们终于见面了!”

王凤勃然大怒:“好你个王章,小小的京兆尹,不经通报,怎敢私闯司马府?你诱导皇上离间君臣,拿到廷尉大狱中,叫你不得好死!”

不料,王章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仰头哈哈大笑:“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我已经不得好死了!王凤,这都是你害的。你看看我的脸!”说着凑到跟前,抻长了脖子。王凤这才注意到,王章的脸上红糊糊的吊个什么东西,仔细看去,原来是吐出的大半截舌头!他这才忽然想起来,王章早在几年前,就自杀于监牢中了,自己眼前的这个,分明是个恶鬼!

“啊!”明白过来后,王凤禁不住汗毛倒竖,惊叫一声,企图从噩梦中醒过来。可是不容他挣扎,王章噌地跳到他身上,伸出鲜血淋漓鹰爪一样的手,卡住他的脖子,狰狞地大笑:“你也有今天,尝尝我受过的滋味吧!”

王凤顿时一阵窒息,浑身扭动着,要把他给甩下来。可是王章如有如无,怎么也甩不脱。一股浊气憋在胸中,简直就要爆炸。王凤感觉自己正飞快地沉入到一个无底的黑洞中,他绝望地想,完了,完了,没想到,无限的荣华富贵,就此成了烟云,唉,浮生真的如梦啊!只是,堂堂当朝大司马,被厉鬼缠身而死,英雄末路凄凉多,不大值呀!

胡思乱想中,王凤忽然又想起,就这样仓促地死去,身后的一大摊子事务怎么办?谁来接替大司马一职?倘若自己一死,子侄们接不上力,皇上稀里糊涂的,再被王章之类的人利用,安排一个外人,到时候,群小一起攻讦,那王家,岂不很快就要家破人亡?苦心经营大半生的家当,立刻就跟自己一样烟消云散!

王凤突地打个激灵,不,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家业,拼了最后一口气,也得安排好后事!一股绝望之后更加深沉的力量腾地涌上胸口,他拼尽了全力,怒吼一声,身体向上跃起。忽然听见有人高喊:“伯父,伯父!”王章似乎胆怯地冷冷一笑,倏忽消失。

努力睁开眼睛,王凤这才发现,王莽一脸惊慌地侍立在床边,正关切地望着自己。而自己仍躺在软榻上,浑身大汗淋漓,锦被已经湿透,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啊,幸亏是一场梦。王凤有些侥幸地摇摇头,嘴角撇出一丝苦笑。唉,眼看就要不久于人世了,死后何等情形,无人可知,难保这帮满含怨气的鬼魂不在阴间等着自己啊!

“伯父,喝药吧,都快凉了。”王莽小心翼翼地把手中铮亮的银碗捧到跟前,“方才见伯父睡得正香,没敢打扰。”

“好,好,”王凤颤抖着想坐起来,王莽赶忙把碗放在小凳上,过来扶住。“唉,巨君,辛苦你了。”王凤望着眼前这个清秀的青年明显地消瘦下去,一脸的憔悴,心头涌上几分歉疚,“久病床前无孝子,你那些表兄们见他爹没指望了,一个个跑出去使劲寻欢作乐,单单你能不离不弃,真难为你了。”

“伯父快不要这样说,折杀小侄了。”王莽端起碗,拨弄着调羹,给王凤喂药,“父慈子孝,乃是人伦,父辈起居不便,子侄当时时侍奉,自然之理,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何劳伯父夸奖?再说,还有表兄淳于长,不当值的时候,也经常过来帮忙照料,减轻了小侄不少负担。”

“哦,子孺也经常过来吗?你看我这昏昏沉沉,连昼夜都快分不清了。看样子,肯定不行喽!”王凤喟然长叹一声,皱皱眉头。

“伯父,很苦吗?”王莽察言观色,赶紧问一句。

王凤费力地摇摇头,伸出干枯的手拉住王莽:“巨君啊,人生百年总归一死,况且伯父这一生,该享受的都享受了,没什么好遗憾的。唯一有所亏欠的,就是你啦!”见王莽认真地听着,王凤提高一点声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实话,我一直存些私心。你也知道,你那帮子兄弟们一个个不务正业,王家前途指望他们,叫人担心得很,这也成了伯父的一大块心病。自从你来到我身边,我当时就觉得,王家有如此后辈,还是大有希望的。也正因为如此,我很想把你带在身边,帮着拿个主意,多见识一些事情,等以后老成了,再进入朝廷管理事务。其实,这也是想让你步步为营呀。可是,我这突然病倒,只怕没得力人手推荐,倒让你这块金玉掩在灰土中了。唉,一大失策呀!”

王莽知道,不管王凤平日里怎么左右逢迎,耍尽手腕,这一次的话,应该是真的。跟随王凤这几年里,王莽不是没着急过,但他更清楚隐忍的力量。王凤为什么迟迟不兑现推荐自己入朝为官的诺言呢?思来想去,王莽很快明白,那是这位伯父离不开自己了,他身边需要一个像自己这样的幕僚!再往下想想,王莽很快想通了,与其出仕做个半大小官混日子,还不如跟在大司马跟前,既长见识,同时更容易结交一批朝廷大员,对以后实现抱负,其实是个最好的铺垫……想清楚了这个道理,王莽表现得更加积极,办事也时刻保持着热情与主动。即使是现在,王凤病入膏肓,就要抛下自己撒手而去的时候,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懈怠。

“伯父多虑了,快别劳神了,小侄从来没什么非分之想,只希望这样一直待在伯父身旁。伯父当下还是安心休养,养好病体,有好多朝廷大事等着伯父处理呢!”

王凤苦笑一下,摇摇头刚要说话,忽然外边一阵喧哗,脚步杂沓得似乎发生了什么紧急事情。王凤心头一紧,不会是众大臣见自己病倒,王家快要失势,撺掇着皇上,闹出什么事情吧?要真是这样,临死还要再折腾一回,说不定要挨一刀,那就不如早些咽气来得痛快了。不过很快地转念一想,不可能,不要说自己还没死,就是死了,有太后在宫中照应着,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倒台。分明是自己病中习惯了胡思乱想,多虑了。

黄门郎淳于长匆匆跑进来,满头大汗,双手挥舞着:“快,快,皇上来探望舅舅了!”

“啊?”王凤心头突地一喜,精神陡然好了许多,以至于飞快地要翻身下床。但病体终究不由人,王凤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倒头栽下来。王莽本想躲到后房回避,见状只好折回身来,和淳于长一起,把王凤抬着躺回床上,又手忙脚乱地替他更换衣服。还没忙完,就听脚步声进到屋内,随侍太监尖声喊一嗓子:“皇上驾到!”

王莽和淳于长忙放下手中的衣服,敛衣摆跪在床边,低着头不敢吭声。

或许由于屋内光线有些昏暗的缘故,成帝并没注意到他们,径直走到床前,俯下身子,轻声问:“啊,大司马,朕忙于琐事,迟至今日才赶来。好些了吗?”

王凤由于兴奋和激动,并没看清成帝走进来。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他才醒悟过来,努力睁大眼睛:“圣上,果真是圣上!”嘴唇哆嗦片刻,“老臣病体沉重,不能行君臣大礼,皇上恕罪!”

成帝已经在床榻边坐下,拉住王凤枯瘦如柴的双手,仔细看看他的脸,声音不禁有些哽咽:“舅父身体一向硬朗,朕记得春日狩猎时,舅父何等的神勇英武,为何一个多月未见,竟憔悴至此!”

王凤任由他拉着手,幽幽叹口气:“陛下,花无百日红,人总有一终。千年以来,循环往复,再平常不过。老臣如今已是风中之烛,瓦上之霜,不久于人世啦!陛下还是以国事为重,不必为老臣费心。”

“舅父不要过于消沉。常言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大汉江山这十多年来长盛不衰,还不是舅父的功劳?舅父为国操劳,却丝毫不吝惜自己的身体,以致现在憔悴如此。朕……心里想来就难受……”成帝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捂了捂心窝,脸上显出凄然之色,甥舅亲情表现得恰到好处。

王凤已经顾不上揣摩成帝内心的真实想法,老泪顺着脸上的沟壑四下流淌,打湿了锦被,呜咽着话语含糊不清:“陛下,老臣性情率直,自从担当国家大任后,多次触忤陛下,惹得陛下生气劳心,死罪,死罪呀!也正因为如此,身边大臣对此自然颇有微词,说老臣图谋篡位,有专擅朝政的野心。唯独陛下能深察老臣之心,知道老臣虽然鲁莽,却是为了国家能够长治久安,为了陛下的江山能固若金汤,老臣纵然赴汤蹈火,也难以回报陛下的一片知遇之恩哪!”见成帝边听边赞许地点头,王凤喘一口长气,情绪平稳许多,话语也更加流畅,“想当年,陛下为太子时,颇不受先帝青睐,曾几次有废立之危。陛下常在老臣面前倾吐苦闷,当时臣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心竭力,辅佐陛下治理好大汉的天下,给百姓一个安乐的生活,也好叫世人知道,陛下乃天生龙种,担当大业名副其实!可惜,臣才学浅薄,能力欠佳,虽然日夜忙碌,终究未能实现夙愿,让陛下失望了!”说到伤感处,又开始哽咽起来。

成帝赶忙握紧他的手,柔声宽慰:“舅父千万不要自责,是朕少不更事,不能协助舅父多做事情,反而时常拖后腿,想来倒真是惭愧。”顿一顿,感觉时候不早,话题一转,有些急切却又吞吞吐吐地说,“舅父……朕……按说这话不当说出,但为大汉江山计……”

王凤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豁然大度地一摆手:“陛下见外了。老臣已经看得很开,无须避讳。再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方是为臣的本色,有什么不好说的?”

“那好,舅父不见怪就好。朕是想问一下,倘若舅父真的不虞,大司马之职,该由谁来接替最好呢?”

王凤终于松下一口气,他就怕成帝不问这个!这一个月来,他心中总放不下的,也正是这个。现在,一切顾虑都是多余的了,皇上终于向自己请教继承人的事情了,这足以说明,皇上对自己还没有疏离,对王家,也没有放弃。那么,自己的威势,毫无悬念地可以顺接下去了。死得其所呀!然而表面上,王凤却没有轻松的表现。

王凤似乎凝神思索片刻说:“陛下,恕臣驽钝,加之病体衰微,头脑混乱,马上想不起什么来。敢问陛下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王莽跪在旁边,听着他们君臣的对话,一会儿觉得情深意切,很是感动,一会儿又觉得一点简单的意思,绕来绕去,实在乏味。特别是当皇上问起大司马职位的继承人时,王莽本以为伯父要抓紧时间提出心里的人选来了,以自己看来,伯父担心的,不正是后继乏人的问题吗?不料,伯父却婉言推辞了这个大好机会,要是皇上真的说出一个对王家不利的人选来,那可怎么办?王莽担心起来。

成帝似乎也是一愣,停顿片刻才说:“朕年轻,见识浅薄,阅人甚少;大司马乃是朝廷支柱,倘若所用非人,岂不将舅父苦心经营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还是请舅父仔细想想。”

王凤微微点一点头,沉吟片刻,徐徐说:“陛下,那就恕老臣信口开河了。俗话说,娘舅亲,娘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说到底,还是自家人放心哪!再者说,家国一体,道理相通。故此,老臣以为,还是任用亲信最为放心。陛下从舅王音,原先担任长乐卫尉,恪尽职守,为陛下的安危可谓日夜操劳。后来因为铲除佞臣王章立功,升任御史大夫,更是兢兢业业,成为朝臣的表率。倘若能让他接替大司马之职,必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大汉江山强盛有日啊!老臣鄙陋之见,还望陛下谨慎考虑。”

王莽这才回过味来,伯父这是欲擒故纵,既了结了心病,又没给皇上留下处心积虑安置亲信的嫌疑,看似兜了个圈,而兜了圈之后,更显圆滑而天衣无缝。高明呀!他心头不禁暗暗告诫自己,没有离开王凤是正确的,这些年来,自己学到的东西,确实不少。书本加上所见所闻,将来出仕朝堂,一定是游刃有余。另外,王莽也预感到,皇上这次来得恰到好处,对自己肯定是个好机会,伯父在这个最后时机,应该不会忘记自己。

果然,王凤的话一出口,成帝立刻连连点头:“舅父所言极是。从舅在长乐宫任职多年,从未有过闪失,担任御史大夫之后,更是博得满朝文武的首肯,舅父养病这一个多月里,朕已经开始依靠从舅了。以后有从舅辅助,朕也就高枕无忧了。”

牵肠挂肚的心结就此解开,王凤心下一阵舒坦,眼睛也活泛许多,眼角余光看到床头后边跪倒的王莽,见王莽正频频抬头向这边看,忙挣扎着冲成帝再拱一拱手:“承蒙陛下对王家如此厚爱,兄弟子侄们都能出入朝廷,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整个王家感恩不尽哪!我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谈到陛下的宽厚与仁德,总是思谋着怎样为大汉百姓多谋福利,以回报陛下。”

成帝静静地听着,脸上不敢显露出一丝的不耐烦。不过,他知道,王凤不仅仅是临死前表个忠心那么简单,怕是又要提什么要求了。唉,自己的舅舅家已成气候,况且又有太后在宫里撑腰,只要差不多,赶紧答应了他了事。

果然,王凤急急忙忙表了几句忠心之后,立刻切入正题:“陛下,老臣身边有个本家子弟,真正是年轻才俊。几年来,老臣出于私心,留在身边帮忙料理事务,多有历练。如今,老臣弥留之际,冒昧推荐给陛下,倘若陛下能够重用此人,老臣的离开,也就不算是什么缺憾了。”

听他说得这么厉害,成帝一愣:“舅父,那位是……”

“说来他与陛下也算是熟人。就是以前,陛下为太子时,进宫陪读过的王莽,巨君……”

“哦,是他呀,”成帝拍了拍脑门,“巨君后来离开宫院,朕忙于事务,一直没有过问过,原来在舅父这边。这个好说,就是舅父不提,朕也一直想让他为朝廷出力呢!”

王凤赶忙哆嗦着抬起胳膊:“巨君,还不快过来见驾!”

见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事情解决了,王莽当然高兴,屈膝挪过来,施展开书本上学的礼数,正儿八经地三拜六叩:“草民拜见陛下,愿我主龙体安康,永寿万年!”

“好,好,巨君以前就是这样,礼数时时挂在嘴上,如今更加老练了!”见到王莽,成帝好像回到了从前,禁不住嬉皮笑脸起来,一把扶起他,“表弟,几年没见,都成大后生啦!”

举荐的事情水到渠成,王凤也忍不住高兴,在病榻上尽最后一点力:“陛下,巨君这几年,不但体魄长成,学识更是上了一个大台阶。他跟随长安名儒陈参老先生,遍览经典,精通礼学,真正是后起之秀呀!”

成帝连连点头:“不劳舅父费心,朕对巨君了解不少。”一边拉着王莽的手,“巨君,你不妨直接说,想在朝廷中出任个什么官职。朕和舅父都在跟前,立刻就能定下来。”

王莽此刻,已经从短暂的喜悦中镇静下来,他知道,自己不能和其他兄弟们比,人家有父辈做后盾,而王凤死后,自己依旧是单打独斗,孑然一身,位置再高,到时候守不住,也是白搭,反倒叫人耻笑,也显得自己没能耐还信口要官,太过浅薄。他略微沉吟片刻,拱手说:“承蒙陛下信任,皇恩浩荡,臣不胜感激。可是,从古至今,朝廷讲究刑必加于有罪,而赏必加于有功。臣如今没有尺寸之功,骤然登上高位,必然不能服众,反倒让陛下为臣担当恶名,那就罪过太深了。所以,臣想,还是按照我大汉取仕的惯例,先从郎官做起,更为妥当。”

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成帝和王凤连连点头。成帝略略一想,随口说:“那好,巨君就先屈就黄门郎一职吧。这样,一来可以多接触朝廷事务,多长见识,再者,你担任禁宫守卫,我们也可以常见面,一举两得。”

王莽当然乐意,忙伏地叩头谢恩。一旁的淳于长,见王莽就要入宫闱,和自己成了同僚,以后多了个说话的伙伴,当然也是高兴不已。这时,成帝也看见了他,招手叫他过来,笑眯眯地对王凤说:“舅父,子孺这两年在黄门郎职位上,很是出色,忠孝礼仪无不面面俱到。朕今日就升迁子孺为校尉,负责禁宫守卫的领班,待以后有了建树,自当加倍重用!”

就这样,王凤在病榻上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点心愿,王莽顺利地从幕后走到了台前。没几日,心事已了的王凤寿终正寝,呜呼归天。风风光光地办完丧事,成帝就依照那天商定好的,封王音为大司马,加车骑将军。其余王家子弟,职位也都或多或少地有所提升。安顿好母亲和寡嫂后,王莽也高高兴兴地到朝廷任职,成了大汉朝的一名黄门郎。

依照大汉制度,郎官的职责,主要是护卫宫殿,若有必要,也可以侍从在皇帝的身边,以备顾问或随时差遣。郎官的来源,大多是由二千石以上的高级官员的子弟所充任,也有一部分是靠着文学、技艺等一技之长被选拔而来,还有少数是地方上的豪强花钱买进来的。正是由于郎官的背景大多比较好,投机钻营的本领比较强,西汉时期,郎官升迁的机会要大大高于其他职位。凡是表现不错的,一般都可以外调担任县令等地方官职,也有些升迁进入台、省,担任尚书,成为朝廷大员。正因为如此,王莽对黄门郎这个看上去并不十分起眼的职位,还是相当满意的。

宫里大多情况下,没什么紧急事情,黄门郎也就显得很清闲。不过,王莽并没感觉无聊,在这里,除了淳于长外,他还结交了不少确实有真才实学的好朋友。其中最能谈得来的,还要数刘歆。

刘歆字子骏,说来还是皇家宗室子弟,他的父亲刘向,当时正在宫内负责校书,整理古籍。刘歆近水楼台先得月,有机会把内务府内的藏书逐一翻阅,六艺传记、诸子百家、诗赋典章乃至数术方技,无不涉猎,眼界之宽,学识之广,令王莽深深钦佩。加上刘歆留心国家大事,上进心很强,不像那般富家子弟那么浮华,又为人随和,对王莽产生了很大的吸引力。频繁的交往中,他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有一天,王莽在家用过午饭,刚来到宫院内准备交接班,无意中听见屋内有两个人正低声谈论着什么,可是等自己进去后,他们立刻闭了嘴,脸色显得很不自然。王莽何等心细,知道他们的谈话一定和自己有关。王莽按捺不住好奇心,走到跟前笑着问:“两位,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怎么不说了?”

两人红着脸忙摆手:“闲话,闲话!巨君一来,我们就要交接班回去了,当然就打住话头。”

王莽依旧笑着:“咱们都是兄弟了,有什么可隐瞒的?有道是好话不瞒人,瞒人没好话。方才我在门口都听见了,哪里还有必要遮遮掩掩的?”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期期艾艾地说:“巨君,其实,这也和你没什么大关系,不过是怕你怀疑我们离间你和刘歆的关系罢了。你大概还不知道,刘歆的父亲,昨日给皇上递了一封奏折,痛陈大司马专权蛮横,还提到王家外戚的势力过于强大,迟早要威胁皇室,建议皇上削弱外戚权势,罢免大司马的职务,让真正有才能的人来辅助皇上管理国家,言辞很是激烈……”

原来如此,王莽略微松了口气:“那,他向皇上递奏折,两位怎么知道的?”

“唉,这还不明摆着吗?大司马手下门生故吏多如牛毛,哪个地方没有他的眼睛?折子一上去,皇上看后没多久,大司马就知道了详细内容。你想,得罪了大司马,能有什么好?他一个校书的,能和掌管兵权的大司马斗?有道是,吃人一碗,由人使唤。朝中的大小官员,依靠大司马过日子的,不知道有多少,真斗起来,谁彻底倒台,那还用说?”

那个人谈兴上来,忘了刚才的顾忌,滔滔不绝。还是同伴偷偷碰他一下,他才意识到眼前站着的,就是大司马的亲侄子,说漏了嘴,人家回去一汇报,那就成掉脑袋的事情。他忙叹了声:“巨君,我们也是听人家瞎说,你权当没这回事。好了,我们先走,先走。”

两个人拉扯着,匆忙溜出屋子,一溜烟地不见了。王莽站在原地发了半天呆,才忽然想起,赶忙转过两道游廊,来到另一处院子。刘歆正在这边当值。

王莽推开花格门扇,见刘歆正伏在桌子上,捧着一卷竹简仔细研读,就笑呵呵地高声说一句:“子骏兄真是好雅兴!”

刘歆明显吓一跳,待看清是王莽,才略微镇静下来,但脸色还是很不自然,忙站起身,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打招呼:“啊,是巨君啊,快,请这边坐,这边坐。”说着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拿出茶盏去找热水。

王莽一把拉住他:“子骏,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我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何必做如此俗态?我方才听人说了,令尊大人给皇上递了奏折,弹劾大司马。叫我说,这原本很正常,都是那帮见识短浅之辈,大惊小怪,反而把一潭清水给搅浑了。”见刘歆睁大了眼睛站着没动,王莽拉他坐下:“你想,朝廷设立百官,是干什么的?除了各尽职责,各自管理一方事务之外,还有个重要的功能,就是相互监督,相互督促。这样,人人身边多了几双眼睛,做事情自然就小心谨慎许多,所犯的错误也就无形中减少许多。圣人所说的,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正是要大家做好分内之事,同时相互辅助的意思。既然要相互辅助和监督,究责其不足之处,当然就少不了。所以说,令尊大人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圣人的要求,只是如今人们大多明哲保身,安于蝇营狗苟,反而把这当成了个了不得的事体。子骏兄博学多才,怎么能和他们一般见识?再者说,这些都是父辈们之间的事情,我们现在管不了,也就无须想那么多了。若因此生分了情谊,倒真是子骏的不是了。”

引经据典的一席话,正顺应了刘歆的思维习惯,他立刻高兴起来,拉住王莽的手:“巨君兄有如此高见,真令我惭愧。其实,这些道理,我不是不明白,只是一到了具体事情上,就觉得磨不开脸,好像亏欠了你似的……”

王莽摆手叫他不要说下去:“子骏兄又说差了。谁亏欠了谁的,还不一定呢!我方才听他们谈论到令尊大人奏折上的内容,倒觉得,令尊大人所说的,未尝不是为了王家长远考虑,天道有常,盈亏消长,自然之理。盛极而衰的例子,数不胜数呀!不过……”王莽看刘歆一眼,犹豫一下,“你我兄弟,照直里说,令尊大人奏折上所谈论的,其实也有些偏颇……家国一体,家是国之缩影,国乃家之扩大,譬如子女为家道兴旺出力,孝敬父母,都是应当做的事情,谈不到有多高尚。忠君报国也是这样,是每一个臣子应尽的职责,就不应该分什么刘家王家,若以家族来看待官员,又失去正常标准了。我以为,谁忠谁奸,要看他是否把国家利益放在首位,放在心头,是否为了百姓能过上好日子而出力献策。正如孟夫子所说,社稷江山,君轻民重,真是至理名言哪!”

“哎呀,巨君兄一番高论,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刘歆两眼发亮,拍着王莽的膝盖大加赞叹,“你能抛却狭隘的家族之见,从国家整体来考虑问题,可以说,在当今朝廷上,难能可贵!佩服!佩服!”

王莽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哪里,哪里,子骏兄言过了。我原先也只是有些朦胧意识,自从在你这里看过许多藏书后,这种意识才逐渐明朗起来。”说着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抬手摩挲着那一卷一卷的竹简,“子骏兄生在皇家宗室,自小钟鸣鼎食,关于民间百姓的生活状况,大多是从书本中得来,并不十分确切。而小弟则在长安坊间奔波,所见所闻,感受更深。虽然朝廷中歌功颂德赞颂升平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可是,百姓的日子,其实苦得很……特别是近几年,水旱灾害接连不断,难民大批拥入城市,百里乡野无人烟的景象,随处可见。灾民拥入城市,照样找不到吃喝,只好四处乞讨,鬻儿卖女。天寒时节,冻饿而死的,每天都要往城外拉出几十大车尸体。你大概没从长安街道上走过,很多地方都有卖人的市场,父母儿女生离死别的悲惨场景,每天都在上演!更有一些地方,不时有传闻说,有的人饿得实在发疯,不惜杀死亲生儿女或者丈夫杀死妻子,煮他们的肉吃。你想想……”

刘歆听得心惊肉跳,铁青着脸说:“真有这样的情形?我大汉朝,岂不成了人间炼狱?”想一想,不禁咬牙狠狠地跺一下脚,“朝廷每年都发放救济钱粮,都怪这群贪官污吏,一定是他们中饱私囊!不行,得想法子早些让皇上知道实际情况……”

王莽苦笑着摇摇头:“子骏兄,皇宫即天庭,圣听即天听,那得多大的声音哪。别看咱们就在宫院内当差,可要真向皇上禀报情况,那就太难啦,更难的是,禀报后皇上能切实心动,心动后能及时地采取措施,那就更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况且,如今大汉朝的事情,并非一人之力所能扭转的。即使惩处一批贪官,也于事无补呀!因为,百姓遭罪,并不全是由于贪官,也并不全是天灾的缘故啊!”

刘歆以前和王莽在一起,主要是谈论些诗书礼仪方面的东西,很少这样就现实状况交流过。而今天,由于刘向递奏折弹劾王家的事情,王莽唯恐和刘歆有什么隔阂,这才放开心腹畅谈开来。而刘歆,则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谈论,更是听得津津有味。两人心照不宣地暗想,难得有这样真实交流的机会,倒要感谢那封制造矛盾的奏折了。

“巨君兄,你这话我又听不懂了。”刘歆睁大了眼睛,提高声音,“百姓所遭受的苦难,无外乎没吃喝,没钱花而已。倘若上天风调雨顺,人间官吏廉明,不是问题就全部解决了吗,怎么说不全怪贪官和天灾呢,莫非还有什么其他玄机?”

王莽含笑点点头:“子骏兄说对了,贪官和天灾,其实只是造成如今这种局面的一部分原因,还有更深层次的,你听我慢慢给你讲。”说着顺手拿起一本书,“子骏,你看的这本书,上边正好记载了汉初年间的情况。你看,上边说得很清楚,截至汉景帝时候,由于采取了与民休息的政策,国家很快富裕强大起来,一直到孝武帝初年,达到极盛,京师府库中的金钱累百巨万,由于长期不使用,穿钱的绳子都腐烂了,到处都是散落的铜钱。太仓里的粮食,一年一年的累积,最后实在装不下,只好露天堆放,以至烂掉许多。你想,国家如此,百姓的生活,肯定好过!那个时节,真是上古的三皇五帝都难以比得上呀!可是,也正是到了孝武帝时期,他发动兵力,连年征战匈奴,开疆扩土,虽说确实壮了咱大汉的威风,也扩大了朝廷的版图,但最终的结果呢,徒有其名而无其利。连年征战,军资耗费巨大,府库和太仓里的钱粮很快消耗殆尽不说,还造成巨大的亏空,百姓的捐税负担迅速加重。更要命的是,兵力需要不断补充,各地的青壮年劳力都被征发去了边疆,乡里无人耕种,水利设施无人管理,结果,水旱灾害频仍,农业收成锐减。这对百姓真是致命一击呀!没多长时间,蝗虫大起,成千上万亩的田地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这样反过来,又进一步加重百姓的苦难。然而这还不是全部。将士们作战有功,孝武帝就把大量肥沃耕地赏赐给他们,成为他们的私人财产。子骏,有着高官厚禄的臣子,他们会亲自耕种田地吗?当然不会,少不了再雇用百姓替他们耕作,而他们坐享其成,严酷盘剥雇农,使雇农辛勤一年,尚解决不了一家老小的温饱。这样的情形下,收成自然高不到哪里去。”

听王莽说得满脸严肃,刘歆感到心头沉甸甸的。以前读史书,看到的不过是些所谓大事,关注的也全是君王将相们如何如何,没想到,大事的表象下边,原来是这样血淋淋的现实啊!他涨红了脸,给王莽捧过一杯凉茶,看着他灌下去,急急地催促:“巨君,今日真是幸运,比读几年书都更长见识,快说下去,说下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弊病愈演愈烈。耕田者无田可耕,有田者把田地当成了投机的资本。更糟糕的是,这样的情形并没被重视,历代君王都习惯了把田地作为赏赐,比如淮南王、恒山王,以及大大小小的王公大臣,哪个不是坐拥良田千顷?加上地方官吏,土地兼并情况,更是触目惊心。再到后来,商人们看到有利可图,也加入到兼并土地的行列,有些富商所拥有的耕地,简直遍及乡里!这样下来,百姓已经没了尺寸之地,不四处乞讨,还能怎么样?强悍些的,当然也就只好啸聚山林,打家劫舍,搅腾得天下难以太平了。这就是咱大汉朝的第一弊端,耕者无田,土地兼并太过厉害。”

“对,对,太对了!”刘歆拍着手连连称是,“社会如此不均衡,老百姓哪里能够安居乐业?不能安居乐业,又怎能让百姓服服帖帖?可是……”他忽然想起什么,眉头一皱,“巨君,话虽这样说,可要让那帮王公贵胄把田地交出来,真比割人家的肉还难哪!就是皇上颁布了诏书,也未必能起多大作用。唉,找症结难,治好病更难呀!”

“可不是吗,这也就难怪百余年来,并非没人参透其中事理,关键是解决不了其中的矛盾啊!”王莽颇有同感地感叹一声,方才激扬的神情顿时低落许多,放缓了语调接着说,“另外,还有一个重要情况,也是祸端之一。子骏兄,冒昧问一句,你家中有多少奴仆?”

刘歆一愣:“不瞒巨君,我实在是腐儒一个,整天研读圣贤之书,于家中的事情,很少操心留意。童仆到底有多少,我也不甚清楚,不过,三五十个,应该还是有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王莽点点头:“我知道,子骏兄一家虽说名列公侯,但生活上还是很简朴,三五十个童仆,已经算是很少的了。略微一翻史书,你就知道,名臣陆贾家中,有奴仆百余人,还自称廉洁;卓王孙不过是一个富商,家中竟然有童仆八百,光赠给女婿司马相如的,就一百多。你想想看,全国这么多的大小官员,数不清的大小富商,家中得占用多少人来做奴仆?几万,几十万,或许上百万都不止!这些人本是农家子弟,如今不能耕种庄稼,得多少田地因无人耕作而荒芜?另外,无论是官员还是富商,无不把童仆看成个人财物,稍微有不如意的地方,轻则打骂,重的还会将他们残害。国家律例规定,奴仆欺侮主人,要杀头,而主人杀害了奴仆,只是罚没一点钱财而已。这种情况下,奴仆们怎么能不心怀怨恨?社会一旦有变动,有歹人作乱,他们自然会首先起来响应。这就是如今社会局面不容乐观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了。子骏,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刘歆此时已经是心服口服,脸色也由红变白,有些急躁不安地连连搓手:“哎呀,我可真是瞎眼了。方寸地上生香草,三家店内有贤人,可不是咋地?跟前放着这么一位大智君子,却每天翻什么破竹简!巨君兄,今天,你可真叫我眼界大开呀。可话又说回来,按照你说的,我大汉朝,岂不就没什么指望了吗?”

王莽的眼光严肃起来,有些消瘦的脸庞变得僵硬。“这等事情,半在人为半在天。子骏兄,我们如今刚刚登上仕途之路,可谓任重而道远。但是,人生不满百,总要做一番事业才不枉来世间一回。更何况,你我身为皇亲国戚,更有责任也有便利条件,为国分忧,解民倒悬。”见刘歆一个劲儿地点头,王莽一把拉住刘歆的手,“从今以后,我们应当摈弃外戚和皇族的嫌隙,共同努力提高学识,历练能力,将来不管谁入掌枢密,手握大权,都别忘了今日之言语,相互提携,共同开创名垂千古的大事业!”

“好!”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王音继任大司马之后,接替了大哥王凤的一系列动作,依旧是各种事务统统揽在自己手中。成帝刘骜很快又恢复到从前,敷衍着上朝完毕,就剩下吃喝和玩乐。

但没过多久,刘骜就感觉到,人间乐事似乎就那么几件,无外乎临幸美人、饮酒观赏歌舞,再不就是斗鸡看鸟,次数太频繁了,难免生厌。难道天下人都梦想的皇帝生活,就这点乐趣吗?

近身侍从张放,素以伶俐见长,眼见成帝一连多日神情恍惚,做什么都心不在焉,满脸的闷闷不乐,不禁暗暗着急。当奴才的伺候不好主子,日子比主子更不好过啊!

怎么能让皇上高兴起来呢?张放把成帝的爱好细细梳理一番,忽然有了好主意。对,皇上常年被圈在深宫大院内,也让他知道知道家花没有野花香的道理!

“皇上,奴才察言观色,咂摸出皇上的一点心思。宫里再好,住得久了,总有厌倦的时候不是?听人说,长安北里最有玩头……”

“有什么新鲜的,再好能好过皇宫?看来看去,都还不是这一套?叫朕说,天下都差不离!”成帝闷闷地叹口气,似乎有点动心。

“皇上可别小瞧市井,花花绿绿的,热闹得很呢!奴才听过几句歌谣:‘北里市巷,人间天堂。美胜苏杭,琴瑟悠扬。’”

“噢,真有那么好?”成帝虽然见识不多,听到“美胜苏杭”,忽然想起南方女子个个婀娜可爱,心头一动,街面上走走,或许能发现更美妙的也未可知。

“这个……奴才也是听说,还听说……”张放故意闪烁其词。

“还有什么,快说!”成帝更加好奇。

“男宠女优,姿色俱佳……”

“宫里面快把朕困疯了,要是真的如你所说,不妨一去!”

“皇上,只怕……”张放贼眉鼠眼地向王政君居住的宫殿方向指指。

“怕什么,朕是皇上!询问起来,总有法子应对!”

成帝在张放怂恿下,兴奋而紧张地乔装一番,青衣小帽,宛如一个发点小财的客商。两人悄悄溜出宫城,乘了辆快马小车,三拐两绕,来到长安大街。

北里市巷果然正如张放所描绘的,名不虚传。

时近黄昏,暮色开始张开帷幕。沿途望去,处处彩灯灿烂,家家倩影笙歌。两旁空地上,有斗鸡的、耍猴儿的,舞刀拿大顶的,引来围观人群阵阵喝彩。没了宫里挥之不去的庄严肃穆,少了王政君板着面孔的说教,成帝兴趣盎然,简直有些飘飘欲飞。

“张放,那人是干什么的?”成帝好奇地指着不远处一个拿刀在割自己手腕的人。

“回……大爷,走江湖的郎中,卖疗伤药丸呢!”

“热闹,有趣!你还别说,这里还真不错!”成帝的眼睛都快忙不过来了。

“全靠皇上治理有方。”张放不放过任何一个拍马屁机会,但随即醒悟过来,自知失口,看看周围没人,附耳悄声说:“皇上,外头虽然好玩,但刁民不少,暴露了身份,可就有大麻烦了,咱们还是以主仆相称,言语不敬的地方,皇上千万不要怪罪。”

“哈哈……”成帝正在兴头上,哪管这些。

溜溜达达来到一处雕梁画栋的小楼前,门前有棵樱桃树,满树花朵璀璀璨璨地开得正欢。张放拉住成帝停下。

“怎么不往前走了?”成帝四下看看,这里并没什么玩杂耍的。

“大爷,您看,这里就是赫赫有名的樱桃馆。最乐的乐子,就在这里呢!”张放兴奋得脸色通红。

成帝这才注意到,一些衣衫阔绰的人,从这座小楼里进进出出,脂粉气息扑面而来。

“快瞧,那就是城东有名的富家公子,怕又来看樱桃姑娘了。”有人悄声议论。

“人家有的是金银,当然容易得芳心了。妈的,老子都排半个月队了,哪天一定要见见她,难道她比天仙还美不成?”旁边那人愤愤不平。

“哈哈,老兄要是有福气见到天仙,也不用在这里眼馋了。”

听他俩说得热闹,成帝低声问:“这樱桃姑娘是什么人,竟如此受捧?”

张放沉吟片刻,做出并不特别知情的样子说:“大爷,听人讲,樱桃姑娘是樱桃馆的花魁,人称‘娘娘’,那美貌没有能比的。”说着啧啧连声。

“娘娘?”成帝有点吃惊。

“她做梦都想当娘娘,张口闭口娘娘长娘娘短的,大家也就把娘娘当成她的雅号。”

“哦,那朕是皇上,她是娘娘,岂不一对,哈哈……走,会会去!”

二人挤进门内,鸨母见他俩装扮并不入时,不过看举止倒颇有大家风范,忙扭动身躯迎上来:“二位大爷请进,想会哪位姑娘啊?”

张放狗仗人势,粗声大气地说:“专为樱桃娘娘而来!”

鸨母浅浅一笑:“我们樱桃娘娘有客,两位……”

张放从怀里摸出一大锭金子:“一点见面礼,随后还有重赏。怎么样,先把那个客人打发了吧?”凑上前去压低声音又说,“我们这位大爷,别小看了……”

鸨母什么人没见过,立刻知道对方大有来头,连忙接过,“够了,够了。二位贵人稍坐,樱桃娘娘这就梳妆停当。”说着屁颠屁颠跑向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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